于學利
深秋,我要離開工作多年的故鄉縣城,去那座陌生的海濱城市了。家還沒有搬,天涯孤旅,總得帶點行李才是。妻子在為我收拾東西,一雙布底鞋被清理在一邊。是我下鄉工作那年,母親給我做的一雙布底鞋。僅穿過幾次就被塵封了許多年。
“這鞋好好的,鄉下人還能穿。”母親說。
我是穿布底鞋長大的,那是山村人眼里極為普通的千層底布鞋。
就像大地里的農活一樣,每個季節做什么針線活都在山里女人的心里裝著,她們有條不紊地追趕著月落日出,不經意地感受到子女們像院子里的豆角秧,一夜之間長高了,就連腳上的鞋子也在一年一個尺寸地變化。母親們在慨嘆一雙雙大腳的同時,不無自豪和喜悅。如伏天里的母雞身后跟著一群歡快的小雞一樣,幸福的后面就是責任。
遼西的春天風高氣燥,這是一年當中粘鞋底、鞋幫的最佳時節。母親從柜子里取出一個包裹,打開包裹,露出了疊得整整齊齊的碎布。碎布多是從壞得再也不能穿了的衣服上裁剪下來的,也有少量新的花布塊點綴其中,就像單調的日子也有節日相伴。幾塊花布使我對母親的包裹產生了好奇,總希望能從中發現意外。意外沒有發現,只是那一塊塊碎布被母親用玉米面糨糊粘在了炕桌面上,布塊之間嚴密無縫,不可太厚了,只消三四層布,放在陽光充足的屋檐下,不用半天工夫就干透了。揭下來,一張完好的布殼就形成了。把鞋底的紙樣子貼在布殼上,依樣子剪下來,就可以在這上面粘鞋底了。母親將一塊塊碎布粘了上去,也把過去的時光粘了進去。一雙雙鞋底粘好了,母親的手指頭也被糨糊拿得干巴巴的。
暑伏天是納鞋底的好時候。潮濕的空氣使得細麻線繩子有了韌性,不容易折斷,納鞋底卻更加費力氣。母親給我納了第一雙后,就有了第二雙、第三雙……還有哥哥姐姐們的。全家7口人的棉鞋、夾鞋,一年下來,足夠母親忙乎的了。母親說,土改那年,她和婦救會的姐妹們一起為解放大軍趕制棉鞋,母親一個人就做了十多雙。每提及此事,她就顯得興奮和自豪,也總是說后悔沒跟大部隊去當兵。
我的腳板一年比一年肥,一年比一年大。母親納鞋底的聲音也一年比一年厚重,母親手上裂的口子也一年比一年深,繭子也一年比一年粗。多少年,母親不停地納著,借著一輪明月的清輝,或就著一盞冒著黑煙的油燈,納進了她的慈愛,納進了她的希冀。多少次,當我一覺醒來,發現母親還在窗前穿針引線,還在不時地將卡在鞋底的大針用牙齒咬住拽了出來。那動作定格在了我的腦海里,一直揮之不去。
我上學了。每年冬天來臨,母親總是將早早準備好的新棉鞋穿在我的腳上。看到有的同學還穿著露了腳拇指的夾鞋,引來不少同學的目光,我感激母親的辛勤。
記不清穿了母親做的多少雙鞋了,記清楚的是母親做的鞋周正、溫暖而又柔軟。我是穿著母親做的布底鞋走完人生第一程的。
那一年深秋,我穿上了綠軍裝,脫下了母親給我做的壓邊布底鞋,那是一雙做工最細、用料最好,母親熬了幾個夜晚做出來的。“不穿家做的布鞋了,可到啥時候也不能忘本呢,總得記著你是從山溝里走出去的。”母親對我說。
在部隊,除非統一著裝,其余時間我喜歡穿那種膠底布鞋,因為它與母親做的布底鞋相似。后來,提干后的我穿上了配發的皮鞋,軍用皮鞋結實耐用,美觀大方。可開始總感覺別扭,在熟悉的戰友中間,路也走不好了。時間久了,也就習以為常了。
脫下軍裝后,皮鞋換了款式,還是沒有脫下。在機關工作,偶爾也翻騰出布底鞋穿在腳上,走在辦公樓里,常常招來男男女女的驚異目光。為此,我又一次感到了別扭。是我的腳穿錯了,還是人們的眼睛出了毛病?不得而知。過去穿母親做的布底鞋是為了生存,今天穿皮鞋難道僅僅是為了時尚嗎?
我把這雙妻子放在一邊的布底鞋揀了起來,慢慢地穿在了腳上,走到了母親的身邊。母親伸出手,捏了捏我的腳尖說:“不大不小——正好。”這個多年前就曾有過的情景,我是多么的熟悉啊。此時我看到母親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無論我走到哪里,雙腳都不能離開大地,因為我是鄉下人,原本是穿布底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