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20世紀前后維新派知識分子在西方近代社會有機體理論的影響下,開始從文明主體——國民——的角度探求挽救民族危機的新路徑。他們從“力”、“智”、“德”素質結構的角度塑造了符合時代要求的國民新形象,開啟了近代國民性改造思潮。但是,民族危機的時代背景以及他們對西方文明認識的局限性,使得“新民”思想并沒有深入到人的現(xiàn)代化的實質層面,而是帶有濃厚的民族主義特征。
關鍵詞:新民派知識分子;文明主體;國民性改造;民族主義
近現(xiàn)代中國社會無疑處于民族發(fā)展史上最為劇烈的文明轉型期,民族新生之路的探索較為明顯地體現(xiàn)在文化、體制、社會等層面上,一直為研究者所重視。而在文明更根本的層面上,也即文明的主體——人(國民、公民等)——的層面上的探索因其復雜性、漫長性和主觀性而往往彰而不顯,研究也處于相對薄弱的狀態(tài)。近代以來,在國民素質(結構)的層面上探求中國文明轉型的言論著作為數(shù)并不少,在“國民性改造”的口號下,眾多來自不同社會階層的知識分子多角度論證國民改造的必要性,探求重塑國民的嶄新結構和方法,希望借此從根本上謀求民族的新生之路,是為中國近代以來頗有影響的國民性改造思潮,而構成其開端的正是“新民”思想。19世紀末20世紀初,洋務新政的破產(chǎn)和持續(xù)緊張的民族危機從內(nèi)外兩個方面迫使這一時期的進步知識分子轉換探索文明新生的視角,以資產(chǎn)階級維新派為主的近代知識分子以西方近代國民素質和形象為標準,猛烈批判中國國民的種種所謂劣根性,并進而塑造出“力德智”俱備的具有近代民族主義性質的“新民”模式,希望以此挽救日趨嚴峻的民族危機,實現(xiàn)國家的富強,掀起了近代國民性改造思潮的第一次高潮。
一、“中體西用”文明轉換模式的危機與救國思路的轉變
19世紀末20世紀初,甲午戰(zhàn)爭、八國聯(lián)軍進京、列強割地索款等一系列事件大大深化了中國的民族危機,康有為、梁啟超等近代資產(chǎn)階級維新派徹底認清了民族危亡的險惡局勢,“嗚乎!觀今日之世變,蓋自秦以來未有若斯之亟也。”日漸加深的民族困境使得洋務派學習西方工業(yè)文明的“中體西用”模式逐漸受到質疑和責難,來自體制外的康梁維新派知識分子在近代西方社會有機體論等理論的啟發(fā)下開始轉換思路,從文明主體一國民——的視角探究救國的有效路徑。
甲午戰(zhàn)后,維新派知識分子發(fā)現(xiàn)洋務運動“徒靡巨款”卻“無救危敗”。開始時他們對此也是頗為疑惑,“此中大半,皆西洋以富以強之基,而自吾人行之,則淮橘為枳,若存若亡,不能實收其效者,則又何也?”很快他們就找到了答案。在當時極為有限的西方近代社會知識的啟迪下,維新派知識分子認識到社會是一個有機的整合系統(tǒng),洋務派固守中國傳統(tǒng)的道德文化、政治社會體制,片面引進西方的軍事、工業(yè)技術,人為地把整體的文明轉換機械地分割開來。這種變器不變道的做法實質上是一種“逐末偏端”之舉,從根本上違反了文明發(fā)展整體轉換的規(guī)律,因此,注定了它失敗的命運。洋務運動“變其甲不變其乙,舉其一而遺其二,枝枝節(jié)節(jié)而為之,逐未偏端而舉之,無其本原……必至無功”。
對西方近代社會有著多年的實際觀察、對西方近代以來社會發(fā)展理論有著透徹理解的嚴復嫻熟地運用西方近代“社會有機體”理論提出了救國的嶄新路徑。他指出,要研究一個事物整體的狀況,必須先考察構成該事物的各個組成部分的狀況。國家如一生物體,個人則為其中一細胞,生物體的強弱優(yōu)劣取決于各個細胞的強弱優(yōu)劣。國家既然是由“民”構成的,那么“民”自身的素質就決定著國家的強弱盛衰,“國之見重于人也,亦不視其國土之大小,人口之眾寡,而視其國民之品格。”國民程度低則國必弱,正所謂“未有其民愚陋怯弱渙散混濁,而國猶能立者”。反之,國民文明程度高,則國必強,“雖偶有暴君污吏虔劉一時,而其民力自能補救之而整頓之,譬猶褥暑之時置表于冰塊上,雖其度忽落,不俄頃則冰消而漲如故矣。”
這就體現(xiàn)了救國思路的根本轉變。維新派知識分子把關注的視角從文明的客體一器物、制度轉向文明的主體一國民(人)素質,開始越來越多地強調國民素質對于國家強盛的決定作用。正是這種救國思路的轉變使年輕的陳獨秀得出結論:中國嚴重的民族危機的根由不在于帝國主義的侵略,也不在于封建專制政府的無能,而完全是由“國民性質的好歹轉移”決定的。他說:“不是皇帝不好,也不是做官的不好,也不是兵不強,也不是財不足,也不是外國欺負中國,也不是土匪作亂,以我看起來,凡是一國的興亡,都是隨著國民性質的好歹轉移。”在這樣的邏輯下,維新派知識分子看清了世界的面目:“今日世界之競爭,國民競爭也”,“處各國以民族主義立國之今日,民弱者國弱,民強者國強。”他們也認清了民族危機的實質根源于所謂的國民劣根性:中西交戰(zhàn),“我主彼客,雖無必勝之方,卻有不敗之理。而竟不然者,則中西人種之性質、之行為判然若云泥。”正是中西國民性的根本差異導致了中國的慘敗,一言以蔽之,“彼以適于近日而戰(zhàn)優(yōu)勝,我以不適于近日而歸劣敗故耳。……是使吾人負茲重者,有吾人之性質、之行為階之厲也。”
戊戌變法的再次失敗讓維新派知識分子從政治革新的迷夢中徹底驚醒,他們把改革失敗的原因歸結于“新其政不新其民”,明確了比政治改革更根本的問題在于國民性的改造。從這種角度出發(fā),他們響亮地提出了“新民”的口號,“為中國今日計,必非恃一時之賢君相而可以弭亂,亦非望草野一二英雄崛起而可以圖成,必其使吾四萬萬人之民德、民智、民力,皆可與彼相評,則外白不能為患,吾何為而患之!”認準改造國民性、提高中國人的國民素質,是挽救民族的根本,亦是民族新生的必由之路。“茍有新民,何患無新制度,無新政府,無新國家。”真正的救國愛國者當以“新民”為己任,“今日舍此一事,別無它圖。”維新派知識分子這一時期的“新民”目標如此明確,邏輯論證如此清晰和嚴謹,可以說他們已經(jīng)轉化為“新民派”知識分子了。其中以嚴復、梁啟超為主,也包括深受嚴、梁思想影響并積極宣揚“新民”的年輕的陳獨秀、魯迅等人。
20世紀初,在新民派知識分子的影響下,塑造新民、改造國民性成為中國大地上一股蓬勃涌動的社會思潮,當時幾乎所有先進的中國人都在不同程度上參與了這一思潮的討論。改良派的《清議報》、《新民叢報》、《東方雜志》,革命派的《江蘇》、《民報》等報刊雜志,持續(xù)不斷地刊登探討國民性改造的文章,逐步完善了“新民”這一理想新國民形象和素質結構的設計和論證。
二、“新民”的素質結構與建構途徑
受西方近代教育論的影響,20世紀前后新民派知識分子基本上是從力、智、德三個方面重建國民的嶄新素質結構的,“一日血氣體力之強,二日聰明智慮之強,三日德行仁義之強。”“未有三者備而民生不優(yōu),亦未有三者備而國威不奮者也。”甲午戰(zhàn)后不久,嚴復公開呼吁培養(yǎng)“民力、民智、民德”健全的新國民,初步規(guī)范了近代新國民的素質結構。1902年前后,梁啟超撰寫了《新民說》、《新民議》等一系列轟動一時的文章,繼承發(fā)揚了嚴復的三民思想,更加詳盡地論證了其理想中的“新民”的素質結構,在中國近代史上第一次完整塑造了一個符合時代要求的嶄新的國民形象和標準。
“新民力”是新民的基礎和前提。新民派知識分子指出,健全的體魄是近代新民的最基本要求,“今者論一國富強之效,而以其民之手足體力為之基。”而中國國民的身體素質卻讓人擔憂,“合四萬萬人,而不能得一完備之體格。”尤其是與西方人相比較,“則見其萎靡,見其猥鄙,見其粗俗,見其野悍,或瘠而黃,或肥而弛,或萎而慪僂,其光明秀偉有威儀者,千萬不得一二!”譚嗣同甚至不無偏頗地描述,“觀中國人之體貌,亦有劫象焉。”以這種柔弱的體格,在弱肉強食的近代世界又何能存一立足之地呢?
新民派知識分子詳細探討了中國民力柔弱的原因,梁啟超歸結為“國勢之一統(tǒng)”、“儒教之流失”、“霸者之推蕩”、“習俗之濡染”等四個方面,比較全面而深刻地揭示了國民體質贏弱的原因。在此基礎上,他們探討了增強民力的方法、途徑。首先,重視體育鍛煉是增強體質、養(yǎng)成民力的根本途徑。他們注意到歐洲諸國國民無不熱衷于體育運動,“體操而外,凡擊劍、馳馬、角抵、習射擊搶、游泳競渡諸戲,無不加意獎勵,務使舉國之人,皆具軍國民之資格。”強調了體育對于健種強國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茍體育不講,則男子不能擔負兵役,女子不能孕產(chǎn)魁梧雄偉之嬰兒。”新民派知識分子呼吁國人加強體育鍛煉并大都能夠身體力行。陳獨秀在他擬定的《安徽愛國社擬章》中,要求社員“每日習體操以二小時為率”。其次,新民派知識分子大力宣揚、提倡尚武精神。中國人向來“以冒險為大戒,以柔弱為著人”,結果只能遭人凌辱,陳獨秀主筆的《安徽俗話報》刊登了一幅“拷打文人”的漫畫,斥責“斯斯文文的”讀書人“沒有一毫屁用”,呼吁實施軍國民教育。這一時期,不少宣傳“尚武”精神的書刊如《軍華》、《武學》、《南風報》、《武備雜志》等陸續(xù)出版,積極鼓吹培養(yǎng)國民的“心力”、“膽力”和“體力”。這些宣傳對于改造中國國民贏弱的體質無疑起到了積極的作用。
“新民智”是新民的根本。健壯的體魄是近代“新民”的基本要求,民智發(fā)達則是國家富強的根本決定因素,“民智者,富強之原”,“此懸請日月不刊之論也”。原因在于,“集全國民之良腦而成一國腦,則國予以富,于以強。”中國國民體形猥瑣,體質孱弱,表現(xiàn)在智識上,則是迷信盲從、愚弱無知,中國四萬萬人中,“其能知政學之本源,考人群之條理,而求所以富強吾國進化吾種之道者,殆不滿百數(shù)十人也。”這雖然不無夸張,卻也基本符合事實。因此,塑造新民,必須要開啟民智。
一直以來居于中國學術正統(tǒng)地位的宋明理學,訓治注疏,經(jīng)義八股,不究事理,無關生產(chǎn),是民智低下的罪魁禍首,開啟民智必先廢棄這種無實無用的舊學,取而代之以近代西方重實致用、獨立思考、疑古創(chuàng)新的學風,特別是要向民眾灌輸西方近代科學知識。新民派知識分子呼吁從根本上加強科學的教育,“中國此后教育,在宜著意科學,使學者之心慮沈潛,浸漬于因果實證之間,庶他日學成,有療病起弱之實力,能破舊學之拘攣,而其干圖新也審,則真中國之幸福矣!”早年魯迅在南京路礦學堂讀書時就把科學當作啟迪人們智慧的要素,用科學反對迷信,掃除愚昧,開啟民智,提出“從科學入手,達到解決三個問題的境界”。20世紀初,魯迅發(fā)表了《中國地質略論》、《科學史教篇》等科學論文,翻譯了《月界旅行》、《地底旅行》和《北極探險記》等科學幻想小說,并與顧瑯合編了介紹中國地質情況的科學著作《中國礦產(chǎn)志》。這些工作,在很大程度上是圍繞著啟迪民智、掃除蒙昧的目的的。
“新民德”是新民的關鍵。對于新民而言,在力、德、智三者中,思想文化層面的道德無疑仍是最為重要的,作為一種普遍的社會規(guī)范,它規(guī)定了人們的行為指向、行為模式,人們所普遍接受的道德類型根本性地決定著人的發(fā)展水平和方向,而社會的穩(wěn)定與發(fā)展也很大程度上受制于這種道德在人們心中內(nèi)化的程度。新民派知識分子充分認識到這一點,“至于新民德之事,尤為三者之最難”,同時也最重要,假如不具備完善的道德,人的力、智愈強,反而為害愈烈。
他們以是否具有權利、責任、自由、平等、獨立等近代道德品格為標準辯明了國民道德與奴隸道德的根本區(qū)別,強調近代國民所應具有的基本道德品格,“奴隸無權利,而國民有權利;奴隸無責任,而國民有責任;奴隸甘壓制,而國民喜自由;奴隸尚尊卑,而國民言平等;奴隸好依傍,而國民尚獨立。此奴隸與國民之別也。”他們集中火力猛烈批判、否定了把人塑造為奴隸的中國傳統(tǒng)道德——綱常禮教,試圖確立自由、平等、獨立的西方近代資產(chǎn)階級道德。事實上,經(jīng)過戊戌維新到辛亥革命后的廣泛宣傳,在知識界基本確立了自由、平等、獨立的近代資產(chǎn)階級道德觀念,為國民性的改造提供了充實的內(nèi)容。
概括而言,20世紀前后新民派知識分子所試圖塑造的是具備健全的體魄、豐富的科學知識和明確的資產(chǎn)階級道德意識的符合時代要求的新國民,它一反傳統(tǒng)中國人柔弱、無知、盲從、依附的封建“臣民”形象,為國民的近代轉型提供了明確的目標和模式,邁出了人的現(xiàn)代化的第一步。
三、“新民”思想的民族主義性質
“新民”思想的提出與宣揚標志著中國學習西方現(xiàn)代文明的角度的重大轉換,從洋務運動時期局限于器物——文明的客體層面深入到國民(人)——文明的主體層面。新民派知識分子已經(jīng)認識到,只有塑造出符合時代要求的現(xiàn)代國民,中國的文明進步才會呈現(xiàn)實質的進展,這種思路的轉變契合了文明近代轉換的要求,是人的現(xiàn)代化的開端,更是中國整個現(xiàn)代化進程的重要步驟。
但是,這一時期的新民思想主要是在民族危機不斷強化的時代背景下,作為救國的一種路徑被闡發(fā)出來的。主張國民性改造的知識分子深受西方近代社會有機體論的影響,注意到了在民族競爭的時代大背景下高素質國民個體對于國家整體富強的決定性作用。但他們沒有也不可能認識到文藝復興以來西方國民個體崛起背后的經(jīng)濟結構和社會結構變動等真正的決定性因素的存在和意義。因此,他們所謂“新民”的國民性改造局限在拯救民族危機的工具性層面上,究其實質是一種近代愛國主義的發(fā)蒙,呈現(xiàn)出明顯的民族主義性質。
首先,這一時期國民性改造的根本動機在于救國,挽救日漸深重的民族危機。如前所述,新民派知識分子普遍把民族危機的根源歸結為世界范圍內(nèi)日趨激烈的國民素質之間的競爭,“國之盛衰強弱,常視人民之動作為衡。”按照這種邏輯,中國的問題是民弱國危,出路就在于新民救國。“欲其國之安富尊榮,則新民之道不可不講。”“居今日而謀保國昌種之策,非注重新民,改良社會,蕩滌其昏敝之性習,以養(yǎng)成其完備之資格”。很明顯,新民思想的整個邏輯起點和終點都是民族主義的,自然帶有濃厚的民族主義色彩。
其次,新民思想的主要內(nèi)容是民族主義性質的愛國主義教育。在新民素質“力、智、德”三結構中,新民派闡述最多的是新民德,其實質是一種近代愛國主義教育。愛國心之薄弱“實為中國積弱之最大根源”。中國人并非不愛國,但是傳統(tǒng)的愛國其實就是忠君,真正的愛國則是愛民族,愛民族則必先倡“合群”,因為合群是民族昌盛的必由之路,“天演之事,將使能群者存,不群者滅;善群者存,不善群者滅。”“群”在這里成為道德的標準,“有益于群者為善,無益于群者為惡,此理放諸四海而準,俟諸百世而不惑者也。”利群成為道德的目標,“要之以能固其群、善其群、進其群者為歸。”而道德之本在于公德,“公德盛者其群必盛,公德衰者其群必衰。公德者誠人類生存之基本哉。”所以,合群必須培養(yǎng)人的公德心,這是完善人格及改造國民的重點,“吾人其有偉大國民之欲望乎?則亦培養(yǎng)公德。”公德心缺乏恰是中國民族衰弱的重要根源,也是中國國民性的大弱點,一個人只自具備了公德意識,才能成為符合時代需要的新國民。“知有公德,而新道德出焉矣,而新民出焉矣。”新民派知識分子連篇累牘地發(fā)表文章,呼吁培養(yǎng)國民的公德觀念、國家思想。在《新民叢報》的發(fā)刊詞中,梁啟超宣稱:“中國所以不振,由于國民公德缺乏,智慧不開,故本報專對此病而藥之。”
新民派知識分子反復強調的公德意識、公德心所指的其實不過是國民的民族責任。由于民族危機迫在眉睫且日益加深,社會責任的適當強化實在是情理中之必然。但是,就人的現(xiàn)代化的普遍規(guī)律而言,人的解放和發(fā)展的歷史進程中不斷凸現(xiàn)的卻是人的個體主體性的提升。歐洲文藝復興以來,在人的自然屬性和社會屬性的對立統(tǒng)一關系中,隸屬于人的自然屬性的生命、物欲、尊嚴、權利等不斷沖破社會屬性的封建道德的束縛日益彰顯,反映了文明的發(fā)展趨勢和重大進步。新民派知識分子顯然沒有處理好甚至沒有意識到人的關系的這種全面性。他們并非無視國民的個性發(fā)展的要求,但是相對于挽救民族危亡這個“新民”的大前提,道德的首要標準就是“合群”的“公德”,個體只能也必須退而居其次。因此,新民派知識分子在倡導自由、平等、獨立這些基本的近代資產(chǎn)階級道德時,總是非常明確地給予這些道德以公私的區(qū)分,并堅定地把體現(xiàn)人的社會責任的公德置于體現(xiàn)人的自然屬性的私德之上,自由、平等、獨立這些具有時代價值和意義的資產(chǎn)階級道德觀念無一不被打上深深的民族、國家的烙印。正是因為這樣,嚴復接受了西方社會有機體的文明分析新視角,卻無法認同西方近代啟蒙思想家張揚個性解放的結論。他在論述、宣揚國民的自由觀念時總是把國家自由置于毋庸置疑的優(yōu)先地位:“特觀吾國今處之形,則小己自由,尚非所急,而所以去異族之侵橫,求有立于天地之間,斯真刻不容緩之事。故所急者,乃國群自由,非小已自由也。”據(jù)此,美國學者本杰明·史華茲指出,“人們可以假定這些觀念(自由、平等、民主)最終會被嚴復認為是有價值觀念的,也可以假定嚴復具有人類幸福的基本想象力,然而,在嚴復的關注中,占突出地位的仍是對國家存亡的極大憂慮。如果假定普遍性的最終希望比這個眼前目標在決定嚴復的思想方面更重要,將是一個可悲的誤解。”而在資產(chǎn)階級革命派那里,出于現(xiàn)實的革命斗爭的需要,更是把人的自然屬性需求與人的救國民族責任分裂開來,甚至刻意壓制國民的個體訴求。他們倡言,為了民族的解放,不僅可以剝奪“個人”之幸福和壓抑“個人”的精神自由,必要的時候甚至可以犧牲個體的生命,孫中山把犧牲自我生命奉為“頂好人格”,認為達到了至善之壯美境界。“敵人的觀念,要生才以為是享幸福,我們的觀念,要死才以為是享幸福。”“因革命而死,因改造新世界而死,則其死重于泰山,其價值乃無量之價值,其光榮乃無上之光榮。”
可見,20世紀前后新民派知識分子的“新民”思想并不是為了個性解放、個體主體性提升這一人的現(xiàn)代化主題去改造國民性,而僅僅視改造國民性為實現(xiàn)民族解放的手段。國民性改造始終停留在工具理性的層面,遠沒有上升到價值理性的高度。所以,這一時期的“新民”思想的實質是民族主義性質的,它還遠未涉及到人的現(xiàn)代化的個性解放的核心內(nèi)容。
20世紀前后“新民”思想的民族主義性質是由多種原因造成的。首先,日益緊迫的民族危機把中華民族逼至生死存亡的關頭,挽救民族危亡成為壓倒一切的時代主題,民族主義自然也成為這一時期文化思潮的主流。作為挽救民族危機而提出的一種救國方案,這一時期的國民性改造思想就不能不體現(xiàn)出強烈的民族主義傾向。其次,新民派知識分子對資本主義近代文化的個人主義實質尚且缺乏足夠的了解。在與西方資本主義文明的有限接觸中,他們只是注意到了西方近代文明的種種表象,民族主義激情以及他們潛意識中根深蒂固的群體主義傳統(tǒng)文化觀念注定了他們幾乎無法真正體認到西方近代工業(yè)文明的個人主義實質。當然,最為根本的制約因素還是中國當時極為落后的經(jīng)濟發(fā)展水平。20世紀前后,中國民族資本主義僅僅處于剛起步的階段,在廣闊的自然經(jīng)濟和專橫的官僚經(jīng)濟中艱難生存。這種弱小的資本主義經(jīng)濟成分決定了個人本位的資本主義文化觀念不可能成為當時社會文化的主流,表現(xiàn)在國民性改造思潮上,自然仍是以傳統(tǒng)的群體文化觀念為主。事實上,人的現(xiàn)代化進程中的個性解放的主旋律以及個人本位主義的時代精神一直到五四新文化運動時期的“立人”思想中才得以充分的闡釋。
責任編輯:吳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