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16至19世紀,在西力東侵、西學東漸的背景下,中日兩國思想界關于統治秩序和統治體制變革諸問題展開了深入探討。從時間上看,日本思想精英率先對幕藩體制提出質疑,并圍繞“體制轉換”問題展開了激烈論爭。而同時期的中國其“政體改革”聲音則較微弱,兩國存在明顯的“時間差”。在體制變革路向的問題上,日本的“政體變易”思想并非簡單模仿西方“民主體制”,而是采取了“王政復古”的方式,建立了以天皇絕對主義為特征的政權,其實質是從純粹的封建國家體制向封建主義的最后政治形態專制王制的轉變。而同時期中國的統治體制變革思想及運動則啟動較晚,表現出較為激進的發展態勢。尤其在19世紀末葉溫和的政治改革運動宣告失敗后,迅速出現革命風潮,最終在1912年推翻清王朝,建立了亞洲首個共和國。中日兩國關于統治體制變革思想不同趨向的演進,對中日兩國近代國家體制的形成及現代化的不同命運產生了巨大影響。
關鍵詞:統治體制;變革;比較研究
19世紀下半葉,面對西方資本主義列強咄咄逼人的挑戰,中日兩國基于對自身傳統的把握及對西方挑戰性質的理解,做出了各具特色的回應。在這些回應措施中,最具核心意義的應是兩國政治思想精英對本國“統治體制”的調整和變革。從時間上看,如果將1853年柏利來航的“黑船事件”作為西方大規模侵略日本的開端,那么統治日本長達260年的德川幕府則在此后短短的15年時間里便宣告崩潰。面對來自外部世界強大的“外壓”,日本迅速地完成了“國家政治統治體制”的轉換。筆者認為,這種迅捷的政體“轉換意識”正是日本得以擺脫民族危機,成功地率先完成現代化的深層原因之一。從表面上看,這種“體制轉換”是在短時間內發生并完成的。但如果我們打開視界,將時段拉長,便會發現:早在明治維新前近三百年的時間里,日本思想界已就“體制轉換”問題展開了較為激烈的探討,直接為19世紀60年代末發生的倒幕維新的體制轉換政治實踐提供了思想準備。而同時期的清王朝雖然在西方列強的打擊下迅速走向衰敗,但因其對西人東來后世界變局缺乏足夠的理解認識,故直到19世紀70、80年代,思想界才出現了微弱的“政體改革”的聲音。甲午慘敗后,在嚴重的民族危機刺激下,早期維新思想才轉化為維新變法的政治改革運動。相比之下,兩國的政治體制轉換存在著巨大的時間差。
中日兩國不僅在“統治體制”轉換的時間上存在不同,而且在體制變革的路向上亦存在巨大差異。在19世紀下半葉日本迅捷的政治體制轉換過程中,其“政體變易”思想并沒有直接以西方資本主義的“民主體制”為目標,進行簡單的模仿,而是將自身的生存放在第一位?!叭毡绢I導人還沒有想要創建一種民主制度的任何愿望。不同于20世紀的所謂‘現代化’國家,他們并不把民主看成是一種吸引人的思想,也不認為有必要試圖創建一種民主制度。他們認為首要的任務是盡可能迅速地建立起一個強大的、能夠對付西方軍事和經濟威脅的、中央集權制的日本”。因此,在明治維新前夜,日本列島上最為盛行的思想不是“民主憲政”思想,而是尊王攘夷論。當時日本的社會精英雖然已模糊地意識到西方民主制度的某些合理性,但卻沒有人以此為藍本對日本的政治統治體制進行改造,而是采取了“王政復古”的方式,建立了以天皇絕對主義為特征的政權。而中國的統治體制變革思想及運動雖然啟動較晚,但一旦發生,卻表現出較為激進的發展態勢。尤其在19世紀末葉溫和的戊戌政治改革運動宣告失敗后,迅速出現了革命風潮,最終在1912年推翻了清王朝的統治,建立了亞洲第一個共和國。
本文試圖通過對中日兩國前現代和現代早期思想精英關于“統治體制”變革思想的比較研究,進一步理解兩國19世紀下半葉政治制度變革的深層邏輯,對兩國現代化的不同命運做出進一步的解說。
一、尋求“秩序”:17世紀中日思想界對“統治體制”的反思
17世紀上半葉,是東亞歷史上王朝劇烈更迭的時代。1600年德川家康通過關原之戰,打敗豐臣氏,掌握全國大權,1603年任“征夷大將軍”,開創江戶幕府。40多年后,愛新覺羅氏入主中原,建立了清王朝的統治。以王朝更迭為背景,中日兩國的政治家和思想精英圍繞著“政治統治”形式問題展開了熱烈的探討,出現了以強化政治統治秩序為主要內容的政治思潮。在明末清初的中國,入主中原的清朝統治者“儒法并用”,試圖建立穩固的統治秩序。而一些懷有強烈民族主義情緒的思想家面對明亡的教訓和清初封建君主專制極端化的傾向,開始對傳統的君主專制政體發起了空前激烈的抨擊和總清算,成為東亞世界步入近代前夜思想界最值得關注的重大思想現象。而在同時期的日本列島,德川家康建立德川幕府之后,則在深刻反思戰國時代“下克上”風氣的基礎上,大力推崇朱子學,試圖以朱子學的“自然秩序”原理,營造新的統治秩序。
(一)明清之際中國的“統治秩序論”
在追求“秩序”的問題上,清朝統治者吸取了漢族統治階級傳統的統治經驗,“儒法兼用”,試圖迅速結束動蕩,重建秩序。而明清之際,一些具有強烈民族情緒的思想精英,則憤于明亡,在對明代弊政及秦以來專制統治展開總體性反思的基礎之上,展開了其體制批判思想。
在中外政治思想史上,政治改革思想往往是與政治批判思想雜糅在一起。而且,政治批判思想往往都是以政治體制改革思想先導的身份而出現。在中國傳統政治思想體系中,蘊涵著非常豐富的“非君思想”和“反權威主義”的政治文化思潮。如果我們將這種“非君論”思想置于當時的社會歷史背景下加以分析和體察,就會發現這種否定君主專制的極端思想往往出現于中國歷史上黑暗動蕩的歲月。而若從中國儒家思想發展的“內在理路”來分析觀察,也會發現,儒家思想體系在為君主專制提供合理性論證的同時,也存在著對君權限制和否定的傾向。雖然這種“否定”十分隱蔽,而且是非限制性的。
與此前中國封建社會的“非君思想”相比較,明清之際勃興的以顧炎武、黃宗羲、王夫之為代表的政治批判思潮更為系統、徹底,其影響也更加深遠,其對封建君主專制統治體制的批判反思主要集中在以下兩個方面:
其一是基于明亡所引發的對君主專制思想的批判反思。在顧、黃、王的思想主張中,對君主專制制度的批判思想最為豐富,他們從制度上探索明亡的原因。在《明夷待訪錄》中,黃宗羲從“天下為主,君為客”的角度出發,對明季之科舉、兵制、官制等方面進行認真的分析反思,提出了宰相理政,“公其是非于學校”等激進主張。其中,對明季廢宰相之舉尤為激烈。認為“天子傳子,宰相不傳子。天子之子不皆賢,尚賴宰相傳賢,足以補救,則天子亦不失傳賢之意”,在黃宗羲看來,君主傳子必須以宰相制度作為補救,才能保障政治清明,天下安定。但明朝廢置宰相,使得君主失去了制約和限制?;鹿俪藱C取而代之,即所謂“有宰相之實者,今之宮奴也”,“使宮奴有宰相之實者,則罷宰相之過也”。
其二是從中央和地方關系的角度對君主權力過度集中展開批判反思。這以顧炎武的“寓封建于郡縣”論最有代表性。他認為:“封建之失,其專在下;郡縣之失,其專在上”,而應將封建制的某些優點注入郡縣制,即如果讓縣令終身任職,并由其子孫繼承,他就會把“百里之縣”看做是自己的私產,傾力治理,由此天下便可達到大治。從表面上看,顧氏的言論似乎是在重復炒作中國古代“封建”、“郡縣”之爭,但實際上,他敏銳地發現君主專制條件下中央與地方關系中存在著尖銳的矛盾。雖然此種辦法難以付諸實施,但這并未消減其思想意義,它仍然構成了明清之際思想界批判封建專制制度的重要內容。
關于上述這些“非君”思想的性質及其評價,有的學者認為,這種政治批判思想是中國封建社會末世經濟、政治、社會變動在思想領域的體現,它預示著一個新的歷史時代即將來臨。本文則認為上述這些“非君思想”的共同特點在于,他們都沒有在現實世界中找到足以替代君主專制制度的新的政治制度。他們或是將理想的政治制度托諸理想的烏托邦;或是將克服君主專制政體弊端的希望寄托在“圣君賢相”的身上。因而,我們不能簡單地把反對君主專制主義思想視為近代社會到來的思想標志。而應注意分析其局限性,主要表現為:其一,批判者話語系統的陳舊。比較觀之,我們發現,18世紀政治批判思想家所使用的“話語系統”是陳舊的。仍然在“封建”與“郡縣”、“君權”與“相權”、“開言路”等傳統的概念體系范圍內來研討問題,沒有提出新的政治構想。其二,批判者動機的“非近代性”。故就其本質屬性而言,黃宗羲等人激進的政治批判思想實際上是針對明亡所引發的劇烈的社會動蕩而作出的一種回應,“仍然是統治階級的自我認識、自我批判和自我調整”。
(二)幕藩體制下朱子學的“秩序構建”
幾乎與明清之際中國圍繞“統治秩序論”展開反思與爭論的同時,我們在日本列島也發現了類似的情形。慶長五年(1600),德川家康通過“關原之戰”,取得了全國的霸權地位。后又乘勝追擊,于元和元年(1615)消滅了豐臣氏的殘余勢力,確立了德川氏的統治。德川氏深悉“馬上得天下,不能馬上治之”古訓的真義,試圖通過講求君臣上下等級秩序的朱子學為其政權提供合法性支持。
從歷史上看,朱子學是從鐮倉時代隨禪宗傳至日本的。最初僅在佛教僧侶和京都公卿中傳播,包含在佛教中,處于依附從屬地位。后經藤原惺窩和林羅山師徒二人的努力,朱子學實現了“脫佛入儒”的過程。德川幕府建立后,朱子學因受政治權力的青睞而被立為官學,獲得了長足的發展。朱子學之所以能在江戶時代前期異軍突起,獨執思想界之牛耳,與其政治思想主張是分不開的。眾所周知,產生于兩宋時期的理學,實質上是一種將君主制度的社會規范絕對化的政治控制思想。朱子學的最高范疇是理,是將本體、規律、倫理合為一體,從而把封建社會的社會秩序加以絕對化,將封建倫理提升到本體論的高度上,為封建統治提供了“形而上”的基礎。林羅山作為日本朱子學的代表人物,完全繼承了中國朱子學的這一“思想精髓”?!疤熳栽谏希刈栽谙?,上下之位既定,則上貴下賤,循此上下而可知自然之理有序。人心亦然。上下不違,貴賤不亂,則人倫正,人倫正則國家治,國家治則王道成,此禮之盛者也。”可見,這種以“自然秩序”來說明“社會等級秩序”的思想,正是幕府維持統治所需要的。
從德川幕府的主觀動機看,是想通過“朱子學”來為其統治秩序提供理論依據,消滅戰國時代日本社會上極為盛行的“下克上”的傾向。從當時的情況看,朱子學也確實起到了上述作用,但具有諷刺意義的是,朱子學“大義名分”論的確立,有強化幕府統治秩序的一面,但同時也喚醒了日本人內心世界的尊王思想,從而取消了幕府統治的合法性,削弱了幕府的統治,這是德川氏大興朱子學時所沒有想到的。早在享保年間,荻生徂徠就已意識到了這一點,他在《政談》中說:“天下的諸大名雖為將軍閣下的家臣,但他們的官位均由京都的詔書和任命狀下達,所以在大名當中,不能說沒有心里認為京都的朝廷才是真正的君主的人。他們之所以服從幕府,主要因為暫時還畏懼幕府的權勢。”對幕府衰亡頗有研究的福地源一郎也認為:“家康公獎勵之文學(漢學),成為反對家康公政略之學派”,“豈有他日不因此學而遭政體破滅之禍哉!”上所述,可知17世紀中日兩國思想界圍繞著“統治秩序”所進行的“批判”和“構建”活動,實際上是基于兩國不同的社會背景而發,是兩國特定歷史條件下的產物,與“西學東漸”浪潮并無直接的內在聯系。
二、單一的政治批判論與多元的體制變革論:
19世紀中葉前中日統治體制變易思想的不同發展路向
從18世紀初到19世紀中葉,中日兩國幾乎同時出現了以經世致用為特征的實學思潮。從其內容看,所涉及的話題極為廣泛,包括經濟、政治、文化、社會等方面。但比較觀之,這兩股經世思潮在性質上是根本不同的。筆者認為,清中葉后勃興的經世思潮主要是針對當時嚴重的社會危機而提出的救時策,其主張和對策尚不具有近代意義。而同時期日本的經世思潮則是在蘭學有了一定的發展,朱子學開始崩解的背景下興起的,這遂使此時期的政體變革論帶有新時代的氣息。同時,從“政體變易論”的主張和流派看,日本也遠比同時期的中國豐富。
(一)清中葉“自改革論”
清朝中葉,伴隨著封建統治嚴重的社會危機和經世實學思潮勃然而興,封建統治階級和士大夫階層內部出現了一股“自改革”思潮,主要以龔自珍和魏源的政治批判思想為代表。
鴉片戰爭前夜,具有強烈批判精神的思想家龔自珍對當時的種種社會問題和思想痼疾均展開深刻而激烈的批判。龔自珍的政治批判思想所關注的仍是一些傳統話題:
其一是對封建社會衰象的批判?!白跃熓?,概乎四方,大抵富戶變貧戶,貧戶變餓者,四民之首,奔走下賤,各省大局,岌岌乎皆不可以支月日,奚問年歲?”“衰世者,文類治世,名類治世,聲音笑貌類治世。黑白雜而五色可廢也,似治世之太素”。其二是力倡通過王朝“自改革”來起衰振竭,挽救王朝危機。他說:“一祖之法無不敝,與其贈來者以勁改革,孰若自改革?”龔氏敏銳地意識到,造成世道衰落的根本原因是君主的極端專制集權。他主張將“主奴式”的君臣關系變為“主客式”的君臣關系。在他看來:“朝見長跪、夕見長跪”的臣子實際上已經喪失了為人所應有的廉恥。只有從根本上改變君臣關系,才能廓清官場貪鄙之風,不拘一格降人才。而魏源的政治改革論的核心主張則主要表現在其經世致用思想中。在他編寫的《皇朝經世文編》、《明代食兵二政錄》、《淮北票鹽志》等書中,系統地闡述了其經世致用論。
但從歷史上看,龔、魏二人的政治批判思想卻不具有真正意義的“近代意識”。這主要因為:首先,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中西方之間的文明落差已經非常明顯,但發起“自改革思潮”的思想家們卻沒有覺察到一個空前劇烈變動時代的到來。其思想批判觸角從未觸及“中國中心論”的天下觀,也沒有突破華夷觀念的藩籬,相反卻在文章中大大地強化這種“我朝中心論”。他說:“我朝藩服,……隸主客司者,曰朝鮮、曰越南、曰荷蘭、曰琉球、曰西洋之國?!痹谒磥?,無論清王朝面臨著怎樣的危機,但中華帝國仍然處在華尊夷卑的“天朝體系”之中。
其次,就龔自珍、魏源等同時代思想家的知識結構和話語方式而言,鴉片戰爭爆發前,仍停留在傳統的知識體系內,而未實現由傳統向現代的轉變。這在《經世文編》的體例和內容上表現得非常明顯。如光緒年間陳忠倚在《皇朝經世文三編》中即明言:“魏氏《經世文編》中儒行、宗法、禮論、婚禮、喪禮、服制、祭禮等項,對富強之術毫無裨益,故多予刪除。另增測算、格致、化學、礦務等。到麥仲華的《皇朝經世文新編》,不但打破了吏、戶、禮、兵、刑、工等六部為分別門類的體例,內容除宣揚康、梁維新變法,更收錄外人著作,介紹泰西史地新知?!笨梢姡m然魏源生活在西學東漸業已揭幕300年的海通時代,但其所編纂的《經世文編》仍停留在傳統范疇內,而未對西學東漸浪潮中的新知做出應有的吸納和概括,這不能不說是一種歷史遺憾。
再次,龔自珍所批判的與其說是“封建專制制度”,還不如說是“專制的君主”。雖然龔氏對專制君主不滿,但在他所編織的理想社會圖式里,君主、臣子、宗法仍是最重要的角色。在他看來,只要清政府能夠大膽“更法”,“天何必不樂一姓耶?”與明清之際的政治批判思想相比,龔自珍對君主專制的批評主要是蘊涵在史論之中,其激烈程度已大大地緩和。而且往往出言隱諱,將自己包藏得極深。在魏源那里,談及君臣關系,也多是“乾尊坤卑,天地定位”的話語。當然,龔自珍、魏源之所以在君主專制制度批判的問題上較明清之際顧、黃、王的激進思想有所退化,其深層原因在于清代君主專制主義的空前加強。
(二)德川時代中后期“國家體制變易論”的“多元”發展
與同時期的中國相比,因幕末日本幕藩體制內部階級矛盾的激化,加之日本社會精英在蘭學發達的基礎上已明確地意識到世界形勢的劇變,開始直面幕藩體制所面臨的激烈的現實矛盾,深刻地思考國家政治統治體制問題,從而使得日本列島的國家體制變革思想相當豐富。
(1)西學中否定幕藩體制的思想
從表面上看,鎖國時代的日本似乎與外部世界斷絕了一切聯系,但實際情況并非如此。真實的情況是,通過荷蘭風說書、漂流民見聞等途徑,日本統治階級仍然與外部世界保持著密切的聯系,西學如涓涓細流,源源不斷地傳入日本。誠然;德川幕府在鎖國體制下引進西學,其目的是利用西學“實用性”的一面來強化幕府的統治,但出乎幕府意料之外的是,西學中的一些反封建思想逐漸使之走到了封建統治的對立面。這正如日本學者海老澤有道所言:“鎖國時代的日本,存在著一股追求世界知識的強烈愿望,事實上,這種努力獲取世界知識的愿望自身就帶有反封建的性格。尤其是人文地理學知識的增大更強化了反鎖國、反封建的意義。”
蘭學者最初的否定幕藩體制思想是在意識到來自西方的外部力量的強大后產生的。在強烈的危機意識的驅使下,日本蘭學家和洋學家很自然地強調海防的重要性。當時的海防論可以分為“積極的海防論”和“消極的海防論”兩種,“前者是退嬰的、防御的,以維護鎖國狀態為前提而起的外船擊攘論與國土防衛論,這雖似顯示著擁護封建體制的外觀,但照封建社會體制以建設強大的國防國家是極大的矛盾。因此,海防論在移其重點于建設國防國家的場合,便不得不停止對封建體制的擁護。于是,海防論戰戰兢兢地,一面想避免接觸封建體制的問題,一面卻開始提倡開國長計論與海外發展論了。這就是積極的海防論”。可見,無論是“積極的海防論”,還是“消極的海防論”,其產生的基本前提均是對外部世界有了比較清楚的認識,雖然他們戰戰兢兢地試圖避免與幕藩體制發生矛盾沖突,但加強國防勢必要打破“藩”的界限,形成一種超越“藩國”之上的統一力量,這就意味著“海防論”必然要與幕藩體制發生沖突,因而,海防論對“幕藩體制”具有一種當然的否定性。
隨著西學在日本的傳播,知識精英群體中也出現了政體改良思想。新井白石撰寫的《采覽異言》具有鮮明的百科全書色彩,其知識本身即含有對現實統治秩序逆反的因素。明和九年(1772),仙臺藩的林子平受到“賓雅夫斯基事件”的刺激,搜集資料,寫下了《三國通覽圖說》、《海國兵談》等著作。在《海國兵談》中,林子平在西力東侵的新的現實條件下,重新界定了“海國日本”的特性,他認為所謂“海國”就是指“四鄰沒有土地相連的國家、四面皆能沿海的國家。但海國要有相當于海國的武備,它能代替中國的兵書及日本古今傳授的諸派學說,不懂得這個道理就難以談論日本的武術”。在對“海國日本”給予新的理解的基礎上,林子平極力主張日本應以歐洲模式建立近代海軍。他還提出加強國防必須要改變封建割據制度,杜絕國家內部內戰的發生,這實際上是向“幕藩統治體系”提出了挑戰。
可見,在19世紀中葉前,部分日本知識精英已經明確地意識到在西方“堅船利炮”的背后,還隱藏著一些更具決定性意義的“制度性”層面的東西。如作為幕末洋學最重要的代表人物,司馬江漢即認為,歐洲不僅物質文明發達,而且在“形而上”層面也頗為文明。他說:“歐洲的文化、教育、學問、社會事業等諸方面發達,故社會上偉人輩出,教化遠被,無殺親弒君的極惡之人?!边@表明他對西洋文明已經有了進一步的理解。但值得注意的是,西學中否定幕藩體制的政體變易論并不是簡單地以西方政治制度為模板,即或是對西方制度表示贊許,也多為一些朦朧的看法。
(2)國學中否定幕藩體制的傾向
國學是江戶時代中期興起的復古主義文學運動,其主旨是從日本古典中尋求日本固有民族精神的學術運動。主要以荷田春滿、賀茂真淵、本居宣長為代表。在江戶時代中后期與朱子學相對峙的諸種“異學”中,國學是影響最大的一個思想派系。后在幕末的尊王倒幕運動中,成為主導性政治意識形態。國學作為“異學”,其思想中否定幕藩體制的要素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方面,國學在批判所謂虛偽的“唐心”(儒家思想)和“佛心”(佛教文化),恢復“大和心”(日本精神)的旗號下,把批判的矛頭直接指向了儒佛思想。其觀點雖然有非理性的一面,但在特定的歷史條件下,卻具有反封建意義,動搖了朱子學的統治地位。另一方面,國學所宣揚的“尊皇”思想,也是對幕府統治合法性的一種否定?!斑@種神道異端派的思想之所以在倒幕政爭的過程中,能夠成為政治上指導性的意識形態,是因為它的宗教上的復古主義和尊王主義,為借助恢復天皇的古代宗教權威,以重新實現日本中央集權的統一這一王政復古的政治目的,奠定了意識形態的基礎,從而在政治上具備了有效性”。
(3)儒學思想中分化出來的幕藩體制否定論
儒學在整個江戶時代雖然是占據支配地位的“官學”,但在其中也產生了政治改革思想。其最為明顯的標志是在元祿時代出現了復古思想。古學派認為朱子學不具有真正的儒教精神,惟有直接求諸原典,才能真正掌握孔子思想的真義。這種思想雖然不是革命的,但卻多少反映了下層武士對作為官學身份存在的朱子學的厭惡和否定。古學派的代表人物荻生徂徠從人的“作為”的立場批判了朱子學的“自然秩序觀”。他說:“先王之道,先王所創造也,非天地自然之道也”,此“道”乃圣人所創,如經百世,仍有變革的必要,很顯然,這種“變革”觀點,對于幕末草莽志士要求變革幕藩體制產生了很大的影響。從徂徠學的直接政治影響看,它本是作為加強德川幕藩體制的思想體系而出場的,他所強調的“人”的作為,實際上是“將軍”的作為。但思想發展的矛盾性在于其動機往往與其結果完全相反。徂徠學在為幕府將軍提供改革依據的同時,也確立了社會變革的“邏輯”?!八姓J以封建君主的統治為前提的社會制度的改良和發展。在這里已經有了佐久間象山的‘東洋道德,西洋藝術’的思想結構,并且為明治絕對主義的‘思想官僚’的‘由上而下’的啟蒙運動做好了準備”。此外,幕末最為吸引人的“尊王論”,也是從朱子學中分化出來的。起初,“尊王論”是以確保天皇所委任的執行政務的將軍的權威和維護幕府統治為主旨的,只是到了后來,這種“尊王論”才轉化為一面“倒幕”的旗幟。
幕末的日本維新志士在提出政治體制轉換觀點時,也借助了中國傳統的儒家思想來作為其“尊皇倒幕”的理論依據。吉田松陰因觸犯國禁私自出洋而被關押期間,博覽群書,寫下了《講孟札記》,借助《孟子》中的“易姓革命”思想,并加以改造,構建了其“尊皇倒幕”的維新思想。他認為孟子的“易姓革命”思想是完全適應中國社會的,但卻不符合日本的國情。然而,他卻沒有完全否定《孟子》“易姓革命”思想的價值,而是以其為思想材料,造出具有日本特色的“政體思想”。
(4)來自社會底層的否定現存政治格局思想
18世紀的日本,絕大多數思想家雖然都不同程度地感受到時勢變遷的趨向,但大體上說他們還都是幕藩體制的肯定者。當時的日本社會階級矛盾非常激烈,農民起義接連不斷。正是在這種形勢下,安藤昌益及其弟子代表社會底層的被壓迫者利益,率先舉起了反對現實統治秩序的大旗。日本著名學者伊田熹家稱昌益對封建制的批判具有“世界史上罕見的徹底性和系統性”。
18世紀后半期,秋田人安藤昌益在《自然真營道》一書中,提出“革世”、“均世”等激進的反對現實統治秩序的思想。在他看來,現實社會的“四民等級”是人為的、不合理的?!笆ト顺?,為王而居上,以上為大,以眾人為下小,據此而立大小之序,大者為主而食小之生業,次大者又食次小之勤業,一切皆如是世,是禽獸之世也”。這實際上是在痛斥“不耕貪食者”,而為廣大的“直耕者”大聲疾呼,呼喚建立一個平等的世界。在激烈地反對現實社會秩序的基礎上,昌益提出以“自然世”取代“法世”的設想,即主張消滅現實的“法治世界”,回到自耕而食、自耕而衣的“自然世界”。在“自然世界”里,“自然之人自耕自織。原野田地之人出谷物,山里之人出薪材,海濱之人出魚。薪材、魚鹽、米谷互易而得。濱、山、平里之人倫,皆無虞薪、飯、菜之用,安食安衣。自耕之常業,無欲、無上下、無尊卑、無富、無貧、無圣、無愚、無盜、無刑·…一安平之世也”。③這是在日本思想史上最早出現的激進的空想論。其觀點與其說是一種空想,還不如說是對“現實秩序”提出的一種深刻的批判。從人類思想發展史上看,那些激進的反現實體制的思想,往往都帶有強烈的空想色彩,因為只有空想,才能將批判思想貫徹“到底”。
從18、19世紀中日兩國的政體整合思想發展的歷程看,可知明末清初以來的中國思想界雖然出現了兩次對君主專制制度激烈的批判思潮,但其話語卻未能脫離“君臣”、“封建”、“郡縣”的范圍,最終也未對西學東漸、西力東侵的浪潮做出應有的回應。在日本與西方接觸的早期,其思想精英對西方世界的認識尚停留在技術、生活等表層,尚未意識到隱藏在西方物質文明背后的制度性因素。所以,那時的國家政治體制整合意識,實際上是日本面對西方列強強力“外壓”所引發的一種源于自衛本能的危機意識和警惕感。后隨著時間的推移,日本政治精英敏銳地意識到給日本帶來300年和平生活的幕藩體制已不能適應全新的世界變局,于是,通過“王政復古”的途徑自上而下地結束“幕藩體制”,建立“一君萬民”的絕對主義新體制,乃是一種必然的選擇。19世紀中葉前,日本的政體變易思想之所以比中國豐富,并逐漸呈現出“多元”發展趨向,其原因主要在于,與中國的中央集權和儒學獨尊不同,日本幕藩體制下政治結構的權力分裂,使各種反對幕藩體制的思想得以獲得相對自由的生長空間。此外,雖然朱子學被立為官學,但它并未真正地與幕藩體制結成一個整體,其壟斷地位尚不足以壓倒一切“異學”,這從江戶時代“異學”不可遏止的發展態勢中便可略見一斑。
三、“統治體制變革”與近代民族國家建構:
19世紀中葉后的“統治體制變革”論與中日政治改革運動
19世紀中葉爆發的鴉片戰爭,是東亞文明走出中世紀,向近代過渡進程中具有劃時代意義的大事。毫無疑問,戰爭對中日兩國的思想界都產生了巨大的影響。但中國思想精英并未將對戰爭失敗原因的總結與對封建君主專制制度的批判反思結合起來,只是在一些世界史地著作中側面地介紹了西方政治制度的情形,產生了一些傾慕心理。而日本卻在鴉片戰爭尤其是稍后的“黑船事件”的刺激下,將“政體變易論”推向了新的高度。
(一)對西方現代國家制度的初步體認
雖然早在19世紀中葉前,中日兩國分別通過耶穌會士譯書和蘭學翻譯,對現代西方國家制度已經有一些零星的了解和介紹,但從整體上看,兩國對西方政治制度仍是霧里看花,誤解重重。第一次鴉片戰爭失敗后,雖然中國經歷了割地賠款的奇恥大辱,但朝野人士仍然普遍認為,西洋之長技不過是“堅船利炮”,至于文武制度和禮儀教化,還是遠遜中華的。一般官僚士大夫并沒有意識到封建君主專制制度的局限性和資本主義民主制度的先進性。只是在《海國圖志》、《瀛寰志略》、《海國四說》等著作中,簡略地介紹了西方政治制度的情況。如林則徐在《四洲志》中將英國的議會制度稱為“巴厘滿衙門會議”,是國中商議大事的機構,“設有用兵和戰之事,雖國王裁奪,亦必由巴厘滿衙門議允”。①魏源在《海國圖志》中對花旗國的總統“以四年為一任,期滿更代”表示驚訝。徐繼畬在《瀛寰志略》中,談及議會制度時寫道:英國之制“都城有公會所。內分兩所,一日爵房,一日鄉紳房。……國有大事,王諭相,相告爵房,聚眾公議,參議條例,決其可否”。這里所說的“爵房”即貴族院(上議院),“鄉紳房”即是下議院。此時期的中國人對于西方議會制度的實質尚不甚了解,經常錯誤地將議會理解為衙門官府。但應該看到,因西方議會制度與中國傳統政治制度存在極大的反差,所以仍留下諸多令后人玩味的評價。如徐繼畬在評價美國首位總統華盛頓時即說:“開疆萬里,乃不僭位號,不傳子孫,而創為推舉之法,幾于天下為公,骎骎乎三代之遺意”,“不設王侯之號,不循世及之規,公器付之公論,創古今未有之局,一何奇也!”在其由衷贊嘆中表現出對封建專制制度的質疑和批判。由此可知,此時期中國對西方政治體制的了解尚處于傳播介紹的初級階段,即或是那時的“先進的中國人”魏源、林則徐等人,也沒有將改造封建政體作為擺脫危機的手段提出來。鴉片戰爭后,國人在對西洋的堅船利炮表示震驚的同時,對于西方議會制度和總統制也表現出一定的興趣。但他們對西方政教制度的傾慕,并未引發出對中國君主專制政體的懷疑,僅僅把對西方的學習限定在“形而下”層面。
到了19世紀50、60年代,隨著中西方國家間進一步的接觸和交流,情況發生了變化。一些得風氣之先的封建士大夫率先突破了“堅船利炮”的認識范圍,由“制洋器”轉向“采西學”,在“以中國倫常名教為原本,輔以諸國富強之本”的口號下,意識到中國的落后決不僅僅表現在“船炮器物”,開始把目光投向“社會政治制度”層面,來探尋西方強盛之本源。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思想家是馮桂芬。馮氏對中西現狀展開了系統的比較,認為“人無棄材不如夷,地無遺利不如夷,君民不隔不如夷,名實必符不如夷”。馮桂芬還對明治維新以來日本的變革表示肯定,他用設問的筆法追問道:“日本蕞爾國耳,尚知發憤為雄,獨我大國將納污含垢以終古哉?”在他看來,向來被士大夫視為落后野蠻的“夷狄之國”,之所以能打敗堂堂的“天朝上國”,決非僅僅依靠手中的“堅船利炮”,在“利炮堅船”的背后還有“制度性”因素在起作用。由此,馮氏開辟了從“政治制度視角”分析理解西方文明的新路徑。
綜上所述,可知自19世紀40年代以來,中國思想界尚未提出系統的政體變易思想,其對西方資本主義民主政體的認識尚停留在傳播介紹階段,而沒有進入“行”的階段。在與明治維新大體平行的洋務運動中,洋務派所奉行的信條仍然是“中國文武制度事事遠出西人之上,獨火器萬不能及”,在他們看來,只要將西洋的火器學到手,就可以達到富國強兵的目的。直到甲午戰爭慘敗后,思想界醞釀已久的維新思想方才與政治運動相結合,轉化為維新變法的政治運動,進入了政治變革的實踐階段。
而同時期的日本在嚴峻的危機形勢下,也開始注意研究西方政治制度。相比之下,日本認識西洋的渠道多于中國,除了直接通過洋學翻譯外,還有漢籍和出洋實地考察等渠道。不過,日本人關于西方近代國家制度還是存在很多錯誤認識。如弘化三年(1846),箕作省吾在《坤宇圖識補》中將西方的上院、下院看作是一種衙門。1851年箕作阮甫也把國會稱作“政廷”,議員稱作官員。后隨著對外接觸的增多,逐漸對西方國家的議會制度有了一定的理解,慶應元年(1865),奉命出使歐洲的岡田在《航西小記》中記載到:“議事堂分為二院,一日上院,一日下院。上院由宰相等重臣相聚議事。出席其議事之人為國民之代表,議事時來此堂。”這一點應該說是正確的。可見,比較觀之,兩國對西方近代政治制度的理解都經歷了一個坎坷曲折的發展過程。
值得注意的是,日本思想界在理解西方政治制度的過程中,儒學發揮了極其重要的作用。很多思想家都以儒學思想中的“仁”和“公”等基本概念,來理解西方政治制度。如幕末的維新思想家橫井小楠不懂英文,但卻對歐美的政治制度推崇備至,這主要源于他對儒學有著相當深刻的理解。“換句話說,那是因為有可能用‘堯舜孔子之道’理解‘西洋器械之術’。所以,即使聽說西歐社會廢除封建制度,正在施行郡縣制度和公議公論體制,在小楠看來,也只不過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因為如果按‘堯舜孔子之道’來衡量,德川是一家之私利,把政治體制私有化,才是背離仁政的。反過來說,西洋的議會政治與‘堯舜孔子之道’倒是吻合的。因此,對小楠來說,西方的制度不是什么值得大驚小怪的事,那只不過是極普通的事而已”。1860年,橫井小楠在《國是三論》中,對美利堅自華盛頓以來“全國大統領之權柄,讓賢不傳子,廢君臣之義,而持公共和平”的作法表示肯定。對英國議會制度大加贊賞,“在英吉利,政體一本民情,官吏之所行,無論大小,必議于民,隨其所便,不強其不悅”??梢?,在評價西方民主政治制度時,橫井小楠所使用的仍是“仁風高揚”、“以生民為本”等儒家思想中固有的概念范疇,認為西方政治亦符合“三代治教”。在這里,儒學反倒成了日本人接受理解西方民主制度的思想原料。
(二)“政體變革”運動的“時間差”與不同發展路向
在中國,19世紀中葉肇始的傳播介紹西洋現代國家制度的思想,并沒有迅速引發出對封建專制政體的批判,雖然到80年代前后,隨著早期維新思想的勃興,以西洋政治制度為藍本改革封建政體的呼聲越來越高,人們已經明確地意識到變革封建政體的重要性,認為:“工商之世,而政治不與之相宜,則工商不可興,故不得不變政?!倍湔巫兏锏乃{本則直接取自西方現代民主制度。認為“君主者,權偏于上,民主者,權偏于下,君民共主者,權得其平”。很顯然,這種取代君主專制制度的新制度就是資產階級的君主立憲制度,但這些倡議者多為從統治階級營壘中分化出來的成員,其身份或為駐外公使,或為幕僚、買辦和一般官僚士大夫,在清朝的政治統治體系中多位居“邊緣”,其思想主張的影響力自然大打折扣。同時,這些早期維新思想的代表人物所闡發的維新思想尚不構成完整的體系。他們的“思想”只是在書信、上書和一些著作中有所表達,其傳播范圍也非常有限。這直接導致這股思潮難以在短時間內轉化為一場政治運動。只是到甲午戰后,在嚴重的民族危機的形勢下,以公車上書為標志,醞釀已久的維新思潮才得以演化為一場政治改革運動。而到20世紀初,當改革運動宣告失敗,在更為嚴重的民族危機面前,革命風潮應運而起,最終推翻了清王朝,在中國歷史上實現了由“專制”到“共和”的轉變。
而日本自19世紀50年代起,面對嚴重的內外危機,統治階級已經不能按著舊有的方式繼續統治下去了。日本列島上變革政治體制的浪潮一浪高過一浪,而且開始與政治運動相結合,進入了“踐行”的階段。其中影響較大的政治變革思潮有:“公武合體論”、“尊皇倒幕論”、“公議政體論”和以幕府為中心的“國家統一論”。
所謂“公武合體論”,主要是指通過“公”(天皇)和“武”(幕府將軍)的合作,來建立統一國家的運動。它起源于江戶時代中期,是一種借助皇朝神威來保護幕府統治安定的思想。到幕末,日本面臨內外危機時,一部分主張統一日本國內各派力量的思想家和政治家,主張建立幕府和天皇的聯合政權,這實際上是在利用天皇的權威來修補幕藩體制。如越前藩主松平春岳即是典型的“公武合體論”者,他認為:“天下之政道,悉奉圣敕,繼之與大小諸侯謀議,全國一致,則必無幕府一己之私政,吾意此乃國是之第一。”后來,“公武合體運動”成為與尊王攘夷運動相對抗的一種極具影響的政治思潮。
所謂“公議政體論”,是在1867年前后,在幕府統治極度危機的形勢下產生的一種試圖借助西方民主“公議”政體制度以建立統一國家的思想。其中,最為典型的是土佐下級武士坂本龍馬提出的“船中八策”。主要內容包括:應設立上下議政局,萬機宜決于公議;應備有才之公卿、諸侯及天下之人才為顧問,賜官爵,宜除歷來有名無實之官;應與外國交際,廣采眾議等。這實際上是借助西方“公議”政體來克服幕藩體制的分裂性,建立統一國家政權的設想大綱。后來,成為大政奉還建議書。也為1868年明治維新成功后,明治政府所頒布的《五條誓文》提供了藍本。
事實上,幾乎在同時,幕府也意識到原有的統治方式難以維持下去了,需要作出新的政治整合,以建立以幕府為中心的統一國家。這從慶應三年(1867)2月法國公使列翁·羅休直接向德川慶喜條陳的對策即可看出。其對策包括“第一,消除諸侯的權力而實行中央集權。首先必須由幕府完全地掌握外交權,直轄海陸軍。諸侯則不論是薩摩也好,佐賀也好,長州也好,土佐也好,一概撤廢海陸軍,而令其向幕府繳納海陸軍費。諸侯不得再像過去那樣地作獨立的封建君主,改為幕府的地方長官,每次各調三分之一到江戶改任幕府的議政官?!醒胝慕M織為海軍、陸軍、外國、會計、全國部內(即內務)、直截斷曲(即司法)六局制,上置總裁。另一方面,此中央政權必須大大地施行殖產興業。因而首先振興貿易,扶植商社、開采礦山,建立工廠等”。如果將羅修的上述對策與明治維新期間所頒布的措施相比較,就會發現:這與明治政府的措施一模一樣。這實際上說明,當時無論是幕府,還是倒幕派,都意識到變革政體的必要性,而且所擬定的變革方案也是大體相同的,均受到西方政治體制的影響。當時,一些日本洋學家還是希望采取加強幕藩體制的辦法來進行體制改革。1862年,福澤諭吉在赴歐途中談及日本時局時曾對同行者說:“不管幕府如何,它要單獨執政的話,那是非常困難的。如果把各路大名集在一起采取德意志聯邦那樣的形式,你們看怎么樣?”“我希望每年凈領二百包大米,去做將軍的老師,而按照自己所想的向將軍灌輸文明開港的道理,以指導他進行一次大的變革。”可見,明治維新前夜日本興起的政治統治體制的轉換變革思潮,具有明顯的“多元性”特點,而且還與當時的維新變革運動結合起來,講求操作性,具有“力行”色彩。
在政治統治體制發展變革路向的問題上,與19世紀晚期和20世紀初的中國以西洋立憲民主制和民主共和制為目標,日趨激進不同,幕末和明治初年的日本在確立政治體制轉換變革原則時,各種政治變革思潮和方案雖然也不同程度地受到西方政治思想的影響。但這些方案都只是在實現統一國家這一范圍內來接受歐美的制度,而沒有真正理解人民民主參政等民主公議制度的真義。當時“歐美的制度當時主要是作為通過諸侯會盟來建立統一國家的手段而引進的”。在現代民族國家建立的過程中,日本思想精英深刻地意識到,與民主制度的基本原則相比,對日本來說更為重要的是民族的獨立和社會秩序的維系。上述觀點是建立在對日本與西方社會文化結構根本不同的基礎之上的:
歐洲的憲法政治自萌芽以來已逾千年,不僅人民對此已非常熟練,而且還有宗教作為其機軸,已深入人心,所以人心皆歸于此。但在我國宗教其勢微弱,無一能成為國家機軸。佛教曾一時隆盛,維系上下人心,但如今已傾于衰微。神道雖以祖宗遺訓為祖迷,但作為宗教卻無力使人心歸向?!谖覈梢宰鳛闄C軸的,惟有皇室。因此在此憲法草案中要致力于這一點,尊重君權,盡量不使其受到束縛?!礇Q定此草案以君權為機軸,使其不受毀損,因而不須參照歐洲那種主權分立的精神。
由此,我們會發現,19世紀60年代在日本列島發生的以明治維新為分界線的近代化過程中,日本政治精英將那些與天皇相關的制度和觀念賦予了新的意義,“用古老傳統之名建構國民的同一性,實現國民國家的統一,這是近代國家的重要特質之一”。而且,日本政治精英并沒有簡單地模仿歐美,相反卻強調公議體制的本土性,認為“設置議事院,看似模擬歐美各國之風,實非如此,我皇國采納公論始于神代。須令之速查議事體制,上報規劃方案,從而速設議事院”。
在政治統治轉換的過程中,日本之所以比中國更為快捷,其原因極其復雜,大致有以下兩點:其一,幕藩體制下日本“二元制”的政權結構為政體變易思想提供了有利的政治土壤。這種政治批判思想與現實政治運動相結合,直接引發了明治維新的政治變革。
其二,民族矛盾對政治統治體制變革的特殊制約。晚清中國實現政治體制轉換的復雜性還表現為中國精英在完成“建立共和”民主革命任務的同時,還要完成以“驅除韃虜”為主要內容的民族革命的任務。而幕末的日本“不是一個由外來民族建立起來的政府。把中國清末的革命運動和幕末時期的討幕運動相比較就會發現當時日本所處的條件是多么的優越?!荒r期的討幕運動者們為了避免國家分裂而與幕府中的開明派聯手,將軍也把政權和平地移交給了天皇,倘若幕府是由外來民族建立起來的政權,這一點恐怕根本就無法實現?!撓氲竭@一點,我們不得不說,日本是非常幸運的”。
而就中日“統治體制”變革思潮及運動的歷史影響而言,值得特別提出的是,通過保守的“王政復古”形式完成的統治體制變革,日本率先完成了建立近代民族國家的任務,使其在應對西方列強“挑戰”和“外壓”的過程中保持了內部高度的“一體性”和“一致性”。這誠如伊藤博文所言:“對于海外的強大勢力,如欲表明國民聯合之抵抗力,結成強固堅實之一體,以維持國家的存在,則必須在強大之中央政府下,統一國家。然而,同時消滅擁有自治權之封建諸侯地方分權勢力,當然是達到此目的之必要手段。此等思想之自然結果,終成王政復古,使天皇政權擁有一如往昔之實際權力,以此為萬機之中心,成帝國聯合勢力之目標。如此則與王政復古之同時,天皇必與被統治者全體國民建立直接之關系?!笨梢姡髦尉S新的本質在于建立統一的國家,日本要想成立具備近代國家體系的國家,必須克服三百諸侯的分立,而這項任務的完成是日本先于亞洲其他國家使近代化獲得成功的原因。
與日本相比,近代中國完成民族國家建構的任務異常艱難,不僅在時間上滯后,同時還面臨權威失落后長時間的無序狀態。1898年,當自上而下的政治改革運動被扼殺后,繼之而起的是激進的革命運動。1912年,當中國政治精英和思想精英推翻清廷,模仿歐美體制,建立起亞洲第一個共和國時,中國社會的權威秩序已蕩然無存,出現了長時間的外患頻仍和武人專政局面。直到1949年,這一亂局方告結束。
當然,日本這種保守的體制變革之路也存在著明顯的局限。1938年,胡適較早地注意到了這一問題,他在《中國與日本的現代化運動——文化沖突的比較研究》一文中寫道:“日本領導人在較早時期實現這一急速的轉變,他們之中的最有遠見者也只能看到與理解西方文明的某些表相。他們處心積慮要保存自己的民族遺產,加強國家與皇朝對人民的控制,因而小心翼翼地保護日本傳統的大量成分,使之不致受到新文明的觸染。人為地采用好戰的現代化的強硬外殼來保護大量中世紀傳統文化,在這其中不少東西具有原始性,孕育著火山爆發的嚴重危險?!泵绹鴮W者巴林頓·摩爾也陳述了大致相同的觀點,他認為在“距今100年甚或更短的一段時間里,日本所發生的社會革命、工業革命、特別是局限性很大的‘王政復古’的某些性質可以看做是導致日本悲劇的根本原因之所在”。這是我們在比較分析19世紀下半葉中日體制變革思想時所不能忽略的關鍵問題。
責任編輯:孫久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