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中葉泰州學派追求個性解放,向傳統名教挑戰,充分體現了自我教化的獨特性。教化是個體受到某種思想文化或價值理念的熏陶、引導而發生潛移默化的變化。自我教化是一種以自主和自愿為前提進行的教化活動。泰州學派在長期的教化活動中,積累了豐富的經驗,形成了一套行之有效的自我教化方式。
一、泰州學派自我教化方式的理論基礎
作為陽明心學的后學泰州學派,直接承接王陽明的“良知”說。良知源出于孟子,《孟子·盡心上》:“人之所不學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慮而知者,其良知也。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者;及其長也,無不知敬其兄也。”按照陳來先生的解釋,良知是指人的不依賴于環境、教育而自然具有的道德意識和道德情感。(陳來《有無之境一王陽明哲學的精神》,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154頁)陽明繼承孟子的良知說,認為“良知”不學而能,是與生俱來的。同時,“良知”又有超越性,超越時空和個體而存在,是“天下之大本”。
泰州學派繼承陽明的良知說,強調良知“無論古今”的現成性。在王艮看來,正因為良知是超越于時空的,所以良知又是當下人人都有的。他說:“天理者,天然自有之理也。良知者,不慮而知,不學而能者也。惟其不慮而知、不學而能,所以為天然自有之理;惟其天然自有之理,所以不慮而知,不學而能也。”(《天理良知說》)良知既然是不學而能,不慮而知的,那么良知就與人為無關,他說:“天理者,天然自有之理也;才欲安排如何,便是人欲。”(《明儒學案·泰州學案》)人欲與良知分離,意味著對程朱所謂的惡也為性的否定。在羅汝芳那里,良知發展成為“赤子之心”,他將“赤子之心”喻為人之本心或人之良知,就是“孩提良知”。而這種“赤子之心”是“亙古亙今”、“不容不泯”的,存在于每個個體的“一念”之中。
這樣,承接著王陽明學說的泰州學派將“良知”作為獨立于個體的客觀存在,這種客觀存在不為個體的存在而存在,也不會因個體的消亡而消亡;同時,此“良知”又能夠辨別是非,是純精神的實體,因而,個體之人的生存與感知便以“良知”的感知為中心。
二、泰州學派自我教化方式
(一)循其良知
在自我教化方式上,王艮力倡率性自然。在王艮看來,既然良知是人人具足的,也是當下現成的,因而個體就不應該因外界的干擾而勉強自己,此即循其良知。循其良知就是人的學習教化活動應該遵循自己的天然自由本性。在自我教化過程中,自己的思想和言行任其自然,不要讓心滯囿在一個念頭、一個事物上。王艮反對朱子的“莊敬”、“存養”功夫,認為朱子的教法違背良知自然之理。王艮《語錄》載:
“一友持功太嚴。先生(王艮)覺之日:‘是學為子累矣。’因指旁斫木之匠示日:‘彼卻不曾用功,然亦何嘗費事。”’
“持功太嚴”是強勉用功,故意做作,是朱子教法。朱子教人“內無妄思,外無妄動”,做到“坐如尸,立如齊,頭容直,自容端,足容重,手容恭,口容止,氣容肅”,認為人只有做到內外結合,表里如一,才能正己之心、誠己之意。王艮反對這種繁瑣的自我修養方式,他要求學生像匠人斫木那樣簡練而自然,在自我教化方法上,不必“人力安排”,只須率性自然。因此,人們只要保持“良知”自然自在的本來面目,就是成圣,在工夫上也就不需要傳統理學的“莊敬持養”,因為莊敬持養就是“人為”。這顯然是一種與江右學派相反的工夫論。
江右王門學派代表人物鄒守益認為,良知的本體特征是“至虛至靈,至清至明”。“虛”言其無形影、無方位、無所不在,“清”言其純一不雜,“明”與“靈”則意味著良知具有自發地進行道德判斷與道德選擇功能。從天命之性與良知的關系來看,他認為,天命之性是良知的內在根據,而良知則是連結內在根據與現實道德活動的中間環節,那么在連結過程中,由于外界的影響,良知的虛靈本性就會受到障蔽,故而要克服外界因素的影響,就須重視“敬”的工夫。因而他批評浙中王門的王畿只強調“未發之時”的“寂然之體”,因而偏于“內”,而王艮只重視“已發之后”的“百姓日用”而偏于“外”。故而他認為只有自己的“主敬”才能避免“偏內偏外之患”。
王棟也極重視遁其良知的做法,反對用外在知識、規范來束縛自己。他說:“才提一個學字,卻似便要起幾層意思,不知原無一物,原自現成,順明覺自然之應而已。自朝至暮,動作施為,何者非道?更要如何,便是與蛇畫足。”(《明儒學案·泰州學案》)執意不可為,在“良知”之上再加以“動作施為”,則是與蛇畫足,多此一舉。
在泰州后學的其他人物中,顏鈞是一突出人物。他認為“率性之謂道”,人的成長不能以犧牲“個性”為代價,人的德性只有“率性”而修才能真正得到提高。“率”即遵循之意,任其所為,性在此應為良知之性、人之性。羅汝芳在偶遇顏鈞后,自述他如何用力不動心于牛死得失的學問,他說:“克去己私,復還天理,非制欲,安能體仁?”顏鈞反駁說:“患當下日用而不知,忽妄疑天性生生之或息也”,“制欲,非體仁也”(《明儒學案·泰州學案》)。顏鈞極力批評羅汝芳的自我克制,而要求他任其自然,不要人為強制。當時,羅汝芳經歷了兩種不同的觀念,一是主張壓制欲念,一是主張發舒善念,講究自然。所以當羅汝芳告訴顏鈞“昨進危疾而生死能不動心”時,顏鈞認為“俱不取”。在顏鈞看來,這是硬壓心使之不動,不自然,健康的辦法是以自然的態度去面對世上的危疾動蕩(《明儒學案·泰州學案》)。
如何循其良知,泰州學派的一個標準就是“樂”,以“樂”達到率性自然。“樂”的通俗含義便是不累人,王艮有一句著名的話就是“學不是累人的”。泰州學派認為學與樂是密切聯系、互為條件的。王艮認為“學是樂”“樂是學”,而“圣人之學,百姓日用之學,有無邊快樂,若費些子氣力,便不是圣人之學,便不樂”(《明儒學案-泰州學案》),百姓與圣人有著同樣的學與樂,而樂是學的根本特征。學習是一種樂趣,而不是一種精神負擔。在樂中求學,學中求樂,借以解除學的思想壓力。
(二)體驗良知
“體驗”是一種悟性的思維方式,它關注的是整體,憑借經驗,缺少抽象概念分析。陳來先生認為,儒學通過“悟”所得到的神秘體驗,大致可以分為兩種,外向體驗以“與天地萬物為一體”為代表,而內向體驗似可分為“宇宙即是吾心”和“心體呈露”兩類(陳來《中國近世思想研究》,商務印書館2004年版)。泰州學派的“體驗”是一種對良知本體的“悟”,是“悟此良知之本體之樂,以成其工夫之教”(唐君毅《中國哲學原論》,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248頁)。
王艮在見陽明之前,常默坐靜思。29歲時有體驗的經歷:
“先生雖不得專功于學,然默默參究,以經證悟,以悟釋經,歷有年所,人莫能窺其際也。一夕,夢天墮壓身,萬人奔號求救,先生舉臂起之,視其日月星辰失次,復手整之。覺而汗溢如雨,心體洞微”(《明儒學案·泰州學案》)。
此后,他也常閉戶坐息,通過對良知的體驗,達到一種“樂”的精神境界。
顏鈞由于經歷特殊,“兒時不慧,十九讀孟子,彌日不成誦。聞兄鑰談學,若有會,閉關不飲食者七日,始豁然。尋居谷中九閱月,益大悟”(《顏鈞集》)。顏鈞不僅認識到簡便直接的方式對下層群眾的教化會影響更大,而且神秘的方式更能吸引他們,他將“體驗”作為教人之法,稱之為“七日閉關法”,他對于“打坐”、“縛目”、“塞耳”都有具體的要求,靜坐法強調縛目、塞聽、閉言、盤足、直背、津漱、吞灌。其間竭思澄然,結聚精神,堅持三日可“自頓沖然,潛伏孔照之靈洞開”。不論是“縛目”還是“塞耳”,其實都是要求將自身與外界環境隔絕,直接從“心”人手,從心上體驗。而“自頓沖然,潛伏孔照之靈洞開”更是在縛目、塞聽中個人獲得的神秘體驗。所以,“顏氏的七日閉關,最終也是要人復其良知”(王凡森《晚明清初思想十論》復旦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20頁)。而良知的本質就是“樂”,在顏鈞看來,“樂”是心體中先天而有的自然本性,將樂與知并用,強調了樂如同知一樣是心體的特點。
羅汝芳早年在求道過程中,有多次體驗的經歷。他曾說:“凡境與圣體相去如天淵之隔,相異猶水火之反。”又說:“圣凡之分只在自考工夫,間斷不間斷耳。”(《近溪子集》)羅汝芳認為圣與凡畢竟是有著區別的,但他更相信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只要通過工夫的不間斷,就能由凡人圣,而這種工夫就是“慎獨”。
“獨”是個體之心的獨知,亦可以稱為良知明德,慎獨工夫就是時時戒懼,使良知本體無須臾離散,至此自然動靜皆合于道。“所謂慎獨,是性體上的工夫,不是在念慮動后起善惡之分處說工夫。”正是經過一番“生死不能動心”,才使他后來不再壓抑欲望,轉而提倡鼓舞人心中原有的“痛快”。
黃宗羲在評論泰州學派的這種“體驗”時說:“泰州、龍溪時時不滿其師說,益啟瞿曇之秘而歸之師,蓋躋陽明而為禪矣。”(《明儒學案·泰州學案》)但黃宗羲之意,并非認為泰州學派已人于禪,而是說泰州學派深受禪宗的影響,二者有著相似處,如修行的方式與境界等。
泰州學派這種近似于禪宗的教化方式受到了同時代學人的批駁,比如羅欽順早年也有學佛的經歷,在他返歸程朱之學后,認識到這種“體驗”不過是“出于靈覺之妙”,也就是這種神秘體驗不過是心的一種幻覺。但畢竟這種“體驗”的方式較誦讀詞章經典在針對下層群眾時更方便更直接,因而“由于傳道的主要對象是若農若賈的平民百姓,因此,對于這些缺乏文化知識的社會下層群眾來說,這種不假文字的講學形式,比起閱讀古奧難懂的經書實在容易接受的多”(侯外廬、邱漢生、張豈之《宋明理學史》,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431~432頁)
三、余論
泰州學派要求學習者遵循個體自身的特性,在個人發展與外界世俗發生沖突時,立足于良知本性,不要執意而為。顏何一系更主張通過靜坐達到對良知的體驗。這兩種教化方式顯然有悖于以往程朱式的教化方式,拋棄了傳統士大夫心中的“神圣性”與“嚴肅性”,因而也常被認為“反名教”。事實上,正如羅汝芳自己說的:“古今圣賢雖俱從悟人,其悟卻有不同,有從有人無者,則漸向虛玄,其妙味愈深,其出人事日遠,甚至終身不肯回頭;有從無人有者,則漸次人于渾融,操持愈久,天機愈顯,所以能經綸天下之大經,立天下之大本,知天地之化育。”(《近溪子集》)此處之悟便是體驗,這兩種體驗與陳來先生所說的兩種神秘體驗有著某種契合。泰州學派正是通過體驗而達致“經綸天下”,既帶著傳統儒學人士渴望人世的積極心態,又帶有為世俗所羈絆轉而人禪的憤世感慨,這一雙重的內心矛盾始終是泰州學派成員的典型特征,所以,泰州后學李贄在為官期間,雖有一顆報國之心,無奈身處官場,最后只能以自殺結束自己的一生,從這點上來說,一些學者所認為的明末的啟蒙思想事實上只能為世俗所扼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