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榮捷(1901—1994),廣東開平市長沙三江人。著名哲學家、朱子學專家。他從上世紀二三十年代開始定居美國并從事中國哲學史研究。針對當時美國中國哲學研究不足的狀況,陳先生在進行了大量的研究之后,大力把中國的傳統文化介紹到西方,被譽為“北美大陸的儒學拓荒者”。他的主要著作有:《現代中國的宗教趨勢》、《中國哲學文獻選編》、《朱學論集》、《朱子新探索》等。
陳榮捷在中西哲學比較的基礎上,總結了中國哲學史的特色。他在《中國哲學文獻選編》一書中提示中國哲學的特色:“一言以蔽之,可以說是人文主義。”“但此種人文主義并不否認或忽略超越力量,而是主張天人可以合一。”(《中國哲學文獻選編》,江蘇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1頁)陳先生以為中國的人文主義具有兩大特色:1.人本主義;2.追求天人合一。
一、人本主義
此“本”為何?在陳榮捷看來,這個“本”就是人之為人的根本。他遵循孟子的思路,認為人之為人的根本在于人具有道德性。此“道德性”即為人之本。這是陳榮捷論述人文主義的理論前提。以“道德性”為人之根本,這正是中國人文主義異于西方人文主義之處。
布洛克指出:“在西方思想分為三種模式看待人和宇宙,一、超自然的模式即宇宙的模式,集焦點于上帝,把人看成神的創造的一部分。二、自然的,即科學的模式,集焦點于自然,把人看成是自然秩序的一部分,像其他有機體一樣。三、人文主義的模式,集焦點于人,以人的經驗作為人對自己,對上帝,對自然了解的出發點。”(《西方人文主義傳統》,三聯書店1997年版第12頁)而西方的此種人文主義模式始終不居于主流的地位。新儒家之一的唐君毅先生也持此種看法。他認為,西方的人文主義,差不多都是為了要反抗某種文化上的偏蔽而興起的。西方的人文主義不但在思想上不居主流,而且在內涵上電不同于中國的人文主義。引用唐君毅的話可說明此點。他說:“將中國的人文主義譯為Human-ism時,在內涵上受了委屈。”(《人文精神之重建》,臺灣學生書局,1976年版第592頁)因為:在中國的文化里,通過人格的修養而得到道德主體,才是真正的人之“本”所開啟。正因為人文世界是由道德主體開啟的,所以人文主義是一種精神境界,而不是一種哲學體系,這是西方人文主義所不能盡其意的。
徐復觀認為,西方文化是在對自然的思考過程中產生的,是一種“知性”文化,表現為一種向外開拓、向外進取的精神。他把人文精神分為兩層意思,最基本的一層是講在“人”自身上立足,而不是在“神”上立足。在這一層上,中西人文主義是相同的,深的層次,西方人文主義強調“智”,崇拜有能力的人。知識在道德之上,西方哲學是順著知識去找道德的根源,只把握事務的真假,不論善惡的態度。而中國的人文主義更強調道德,是一種“道德主體性”為基礎的人文主義。
陳榮捷對中國此種“人本主義”的分析,是從中國哲學理論與實際的關系人手的。首先他闡述了中國人民的真理觀。他說在中國:“真理并不被了解為由上帝所啟示,抑或被了解為一抽象原則,不論其多合邏輯。相反地,真理只是人間事物上一項可發現與可指示之原則。換言之,真理之真正考驗乃在人間歷史上。”(《中國哲學論集》,中央研究院中國文哲所1994年版第262頁)真理的產生與驗證均在人間歷史上由此產生一結果,真理記載于歷史典籍當中。此種歷史典籍最后成為中國的經典。顯著者為四書與五經。“經”字,在古代中國,意味恒長,有不變不易之義。而中國經典,在中國乃充當為自然法,因為它們高高凌駕在政府、社會、宗教與其他各方面中國文化之上。儒家經典被人們視為人間活動的最高準則,此中隱含之義為,這些經典所包含的真理主要為道德真理。自然法涵蓋萬事萬物,所以萬事萬物,不論為人事或自然,都具有道德特性。陳先生總結說:“吾人恒具有主要為道德真理之基本信念。意即一切真理,不論其顯現在自然或人間歷史上,其目的均在陶冶道德。”(《中國哲學論集》,中央研究院中國文哲所1994年版第263頁)這是中國人民真理觀的理論層面,要使此真理觀賦有生命還得實踐。
由此陳先生進而論述了中國人民真理觀的實踐層面。這一層面由“體驗”這一觀念來表達。“體驗”,其大意為個人本身實驗或體認,即個人本身的認知。“體”指軀體,強調積極的個人經驗。此一經驗涉及三個層面,首先是我們對認識對象的認同,其次是道德準則與社會行為,最后是理性與直覺的方法。“總言之,此一經驗結合形上學、認識論與倫理學而為一大和諧。”(同上,第316頁)
理論與實際的密切關系還體現在“知行”關系當中。大多古代大哲們,對知行關系都有論述。他們的共同點是,在強調“知行統一”的同時,把重點卻放在了“行”上。對“行”的重視產生了兩大結果,一是在古代中國里,哲學從未獨立成學。哲學只被認為是對人事種種復雜關系的研究,換言之,哲學只是致力于日常生活與平常行動當中。一是除少數哲學家以外,大都是熱衷于社會與政治的人物。他們致力于社會與政治活動之中,因而很少撰寫長篇論文或任何遠離人事的論文。他們常以對話、書札或官方文件的形式闡揚自己的學說。
陳先生認為中國哲學的實質表現于中國人民的日常生活與日常言語當中;大部分中國哲學家均為積極人世的人物;其哲學著作也主要為與實際人生有關的著作。凡此總總,顯示出中國人文主義的以人的“道德主體性”為本的特性,而此正是中國哲學的人文主義特色之一。
二、天人合一
陳榮捷說:“天人合一之觀念,實際上貫穿整個中國哲學史。”(同上,第311頁)“天”在中國哲學中有三種含義:一指義理之天;二指自然之天:三指宗教之天。此三種“天”剛好一一對應于儒、道、釋三家。由此陳榮捷說道:“就哲學層次而言,儒家企求與天合一。道家則志在與自然合一而無別。佛家則希冀進入一切個性與差異均皆消失之涅槃境界。”(同上,第283頁)
對于儒家的“天人合一”思想,陳榮捷是從孟子所開啟的心性論角度來論述的。他引用孟子的話說:“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則知天矣。存其心,養其性,所以事天也。天壽不貳,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孟子·盡心上》,第1章)“性”字意為人與物之本性。在儒家看來人與物的本性即是“道德本性”。因為在中國“人民對于自然事物與人事并無絕對區分,兩者均以‘事’字代表。兩者均遵守同一套法律,其中尤以道德法為其終極。”由此,人與物均具有道德性,并且人與物之性均源于天。即是說人與物在“性”的基礎上便能與天合一。陳氏說要讓人與物之性得以顯現,就得通過“誠”來加以實現。“誠”字兼有誠與實兩意,且含有完成之意。它的重要作用為使萬物真實元妄。因為:“誠者非自成己也,所以成物也。”(《中庸》第25章)通過“誠”使得人與物之性得以彰顯。由此就可以參贊天地之化育,進而就能達到“天人合一”的境界。
至于道家,陳榮捷說他們期望的是與自然合一,即與道合一。在道家看來,人與宇宙乃處于小宇宙與大宇宙,亦即天人關系當中。人要實現小宇宙與大宇宙的合一,就得通過“虛”,以消除人身上的不自然的成分,以恢復人的自然本性,從而實現與道合一的境界。因為在道家的理論中,萬物與人均遵循道,而“道”即自然。那么人只要恢復其本真狀態,自然就能與天合一。“虛”為何意,陳先生解釋道,“虛”一詞不能就字面意義解釋空虛。其實際意義指絕對的平靜、心靈純潔、毫無私欲、不受進入的印象所干擾,也不讓已在心中之物干擾進入心中之物。由此老子教導我們,“虛其心”、“致虛極”、“守靜篤”,以此就能燭照萬物而與道相契合。
陳先生以禪宗為例,對佛教的“天人合一”說進行了分析。他說:在禪宗看來,人的自性原本純凈。若能通過一定途徑,使此一純凈本性得以彰顯,人就能達到佛境。此一途徑即為“定靜”,其意為我們在思慮時不為外物所動,處于法相當中而又能逍遙其外。“定靜”即是沒有邪思升起。而沒有邪思升起,人們便能見出自己的本性,由此便得開悟而頓時企及佛境,頓人涅槃。
三、人文主義的表現
陳先生以為,此種以人的“道德主體性”為本,且追求“天人合一”的人文主義在中國的思想界始終居于主流地位。它不僅體現在儒、釋、道三大思想體系當中,還很明顯地表現在中國人民生活的各層面,并且有悠久的歷史。
中國的人文主義產生于商周之際。公元前1111年,周人征服殷商,部族社會由此逐漸轉型為封建社會。周朝統治者為了論證其合法性,提出“天命”的概念。“天命”即獨立自存的道德律令,依此概念,人在世或死后的命運,既不依賴靈魂,也不依賴神靈的力量,而純是依靠自己的善言善行。由此他們宣稱,商人雖曾稟受天命,統治天下,但因怠忽職守,已自絕天命。周王朝統治者說因他們具有美德,天命乃轉移到自己身上。“天命”概念的提出,使得天與神靈的人格力量被人的德性與努力所代替。由此人的角色變得日益重要,一是因為新王朝的建設需要人才,更重要的一點是,人可因其自身的德行主宰自己的命運。此時的個人范疇和社會范疇,皆是道德性的范疇。
雖然人文主義已萌芽于殷商時期,但是把中國的人文主義帶到最高峰的人,是孔子。他很少談及神或人死后的問題,他的思想集中在人的問題上。他認為美滿的社會應由好政府與和諧的人際關系所構成。好政府應當以德治國,統治者且要以身作則。善惡的標準是義不義而不是利不利。家庭應以孝道為重。至于一般的社會關系,主張以“禮”相待。他相信所有的人都可趨于完美,由此他一改傳統對“君子”此一概念的定義。他認為“君子”應成為描述道德高尚的人。此種改變,無疑給當時的社會造成了一場社會變革。孔子所開啟的人文主義高峰,體現在他那句宣言當中,即:“人能弘道,非道弘人。”隨后陳先生補充道,孔子并非不相信超越的力量,他只是要人們在解決自己的問題時別依賴鬼神或祖先的力量,而要靠自己。
道家中的人文主義。陳先生說,老子《道德經》一書表面上似乎在教導人從人事退隱,但實際上,該書至少有三分之一涉及管理之術,此外另有數章還論及軍事行動。《莊子》之內篇,七篇為真,而其中有三篇談及理想的導師與理想的君主。在老、莊看來,理想的人物為圣人,而非從人事退隱的人。在宗教層面看。道教的目的乃在追求延年益壽、長生不老,為此幾世紀以來他們一直都在嘗試包括運動、飲食、醫藥與煉丹在內的各種方法。不難看出道家雖具有自然主義的傾向,但同時也具有人文主義的特色。
佛家中的人文主義。佛教一直追求涅槃境界,即脫離人世,但是在這一活動當中,人始終處于一核心地位。陳先生說,佛教從一開始傳人中國,就受到了中國濃厚的人文主義的影響。他舉觀音為例,“觀音”在中國是最普遍的神柢,然而她已被人性化了。在3—12世紀的印度和今天的日本,觀音仍然保持著超越與天國的特色,但在中國,她已然變成人身。從唐代開始,觀音手持花瓶,向眾生傾注萬般祝福,此祝福非涅架,而是諸如健康、財富、長壽,及子女等人間祝福。她并不高坐天堂,而是坐在竹簧邊,手抱嬰兒或手提魚籃。不難看出觀音在中國已非常接近人類,確已被人性化。禪宗作為中國化的佛教,更是具有人文主義色彩。它的主要教義為,信仰佛性內在于吾人內心。拯救的教義為“直指人心,見性成佛”,且拯救乃在當下達成,“即身成佛”。陳以為“即身成佛”的理念與儒家視身體為受之父母而不敢有絲毫毀傷,及道家的追求長生不老、延年益壽的主張,有異曲同工之妙。
中國的人文主義還體現在中國人民生活的其他層面上。政治上,人一直居于主導地位。決定權在人而不在法律,這不是因為沒有法律,而是因為在中國人被認為是決定的因素。在藝術領域也是如此。不管是在詩歌藝術還是在繪畫藝術中,人始終處于主體地位。陳先生分析道,中國的詩歌從產生之日開始,即關懷人的命運與不幸,悲歡與親朋。雖然其間也有宗教詩,但其畢竟屬例外。中國的詩人,在傳統上往往將詩的前段用于描述自然景物,以便在后半段表達個人的各種情愫。中國的繪畫,大部分呈現出以山水為主,表面上看似乎不重視人,但實際上一如中國詩人對景物的描寫,其目的在于提煉人的情感,激發人的心志,并創造一種氣氛,使人在此氣氛中靈魂得以提升。
陳榮捷從中國哲學的認識論出發,認為理論與實際密切聯系,進而論述此一密切關系不只是停留于理論層面,并且落實于儒、釋、道三家中。換言之,在中國哲學史中,認識的主體和客體是合一的,所以中國哲學走出了與西方哲學不同的路思。因為認識論是思想的根基,即是說由認識論的不同進而會延伸出倫理學形而上學的不同。陳榮捷正是抓住中西認識論的不同,在這一基點上突出了中國哲學人文主義的特色。正是此一認識論決定了人在中國思想當中始終處于核心之地位。陳先生的見解對于我們今天在從事中國哲學研究及中西對比研究時,都具有極大的啟發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