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3日拂曉,天空黑云密布,微風在入海口的水面上蕩起漣漪。在倫敦東面12英里的霍恩徹奇機場,像往日一樣,籠罩著白里帶黃的晨霧,給機場四周若隱若現的噴火式飛機抹上了一層不祥的色調。高空氣球不時把頭探進那厚厚的迷霧,那副探頭探腦的怪樣子似乎是在尋找可能得手的攻擊對象,不一會兒又降了下來,像頭疲倦了的怪獸。
8點鐘左右,我們來到了停機坪。
頭天晚上,我們的飛機從疏散點被拖到機庫里。所有的專用工具、機油和通用設備都留在機場的那一邊。我很擔心。我們不久前挨了一頓炸彈,我的飛機重裝了一個新艙蓋。不幸的是,這個艙蓋滑不動,拉不開。由于地勤人員減員,而且又沒有工具,我開始擔心這艙蓋永遠也拉不開。如果它拉不開,那么當我需要跳傘的時候,我在急切之間就無法跳離飛機。
喬治·丹霍姆大叔,我們的飛行中隊長,奇跡般地找來了3個人,還有一把大銼刀和潤滑油,于是鉗工班長和我立刻緊張地干了起來。
我們輪流地銼呀,上油呀,最后,艙蓋終于開始滑動了,但是慢得讓人心焦:10點鐘,當濃霧消去,藍天下紅日高照的時候,艙蓋還緊緊地卡在滑槽的半腰。10點15分,我一直擔心的事情發生了,喇叭里傳來了調度員那冷冰冰的聲音:“603中隊起飛,在基地上空巡航,起飛后你們將接到進一步的命令!603中隊請盡快起飛!”
我按了一下起動機的按鈕,發動機立刻轟鳴起來,班長隨即后退了幾步,食指與中指交叉,作了一個祈禱的手勢。
我像往常一樣,感到有點惡心,似乎我就要去參加劃船比賽。接著我忙著作起飛的準備,什么感覺也沒有了。
喬治大叔和第一小隊起飛了,卷起了一團煙塵,布賴恩·卡爾伯里望著我,豎起了雙手的拇指。我點了點頭,操縱桿一拉,最后一次在霍恩徹奇機場起飛了。我駕駛的是布賴恩小隊的3號僚機,右邊的僚機是斯達伯姆·斯達普里頓。第3小隊只有2架飛機,因此,我們中隊的總兵力是8架飛機。
我們朝東南方向飛行,一路不斷地爬高。我們在12,000英尺左右的高空穿越了云層:我俯身下看,只見云層宛如一層層打好的奶油,在我身下綿延。太陽光很強烈,轉身要想見到近旁的飛機也很困難。我心情不安地注視著前方,因為調度員已經向我們發出了警告,至少有50架敵機在高空向我們逼近。
當我們發現敵機時,誰也沒有發出叫聲,我想,我們大家同時都看到了敵機。他們肯定比我們高500—1000英尺,正像一群蝗蟲那樣向我們飛來。我記得當時罵了一聲便下意識地掉過機頭向它們沖去。頃刻之間,我們便沖進了敵陣,各自為戰。他們一看見我們,便展開隊形,向我們俯沖,此后的10分鐘,是一場混戰,飛機翻滾,曳光彈亂飛。在我的右側,一架梅塞施米德式飛機著了火,往地面栽去,接著一架噴火式翻著跟斗,從旁邊掠過。
我來回穿梭,打彎,拼命地爬高,整個飛機幾乎是垂直地懸在螺旋槳下面了。接著,在我的左下方,我看到了我—直在祈求的情景——一架梅塞施米德飛機正朝背離太陽的方向爬高。我逼了上去,在距他200碼的地方,略偏正中地向他射出了2秒鐘的連發炮彈:它的機翼被撕開了,飛機冒出了滾滾黑煙,但是它沒有栽下去。我當時有點傻,沒有拉起機頭,而是又補了3秒鐘的連發炮彈。紅紅的火苗竄了起來,它翻了幾個跟斗,就不見了。
正在這個時候,我感到一陣猛烈的爆炸聲,操縱桿也被震脫了手,整個機身都在顫抖,宛如一頭受了傷的牲口。頓時,駕駛艙里烈火熊熊。我本能地伸手去開艙蓋,艙蓋拉不動。
我扯掉安全帶,用力推開了艙蓋,但是,這用去了不少時間,因此,當我回到座位上,伸手去握操縱桿,想使飛機翻轉成肚皮朝天的飛行姿態的時候,艙內一片火熱,我感到自己支持不住了。
我記得當時身上一陣劇痛,心里想,“這下完了!”接著便用兩手蒙住雙眼。后來我就失去了知覺。
當我蘇醒過來的時候,我已經脫離了飛機,正在迅速地下跌。我拉開了我的降落傘,猛地一下減緩了下降的速度。我向下一瞧,發現左腿的褲管被燒掉了,我就要掉到海里,而且離英國海岸很遠很遠。離水面還有20英尺的時候,我企圖解脫我的降落傘,但是沒有成功,于是噗地一聲落進了水里,而降落傘則在我周圍隨波起伏。后來人們告訴我,飛機在25,000英尺左右的高空開始翻跟斗,而我在10,000英尺左右的高處掉了出來——不省人事。情況可能確實如此,因為我發現我的頭頂有一塊很大的傷口,估計是在機艙反復翻滾碰撞造成的。
海水不冷,我很驚喜地發現,我的救生衣使我浮在了水面。我看了一下表,表不在了,我這才注意到我的雙手燒成了什么樣子:手腕以下,皮膚死白,一片片地懸著,焦肉的氣味,讓我感到說不出的惡心。
我閉上一只眼睛,看到嘴唇突起,鼓得好似汽車胎。降落傘挽套的邊緣,勒得我很是疼痛,看來我的右臂亦被燒傷。我再次努力,試圖把降落傘的挽套解脫開,但是,由于雙手疼痛難忍,不久就只好作罷。
我仰面躺在水上,再次判斷了一下自己的處境:我遠離陸地,雙手被燒傷,而從太陽曬得我甚疼這一點來看,臉也被燒傷了,岸上的人不太可能看到我降落下來,而船只在我附近駛過的可能性就更小了,我可能得穿著“西路”救生衣漂上4個小時。我開始感到,我自認為脫離了飛機便是死里逃生,恐怕是高興得太早了。
半個小時后,我的牙齒開始哆嗦打響。為了讓牙齒不哆嗦打響,我不停地哼著不成調的曲子,不時地發出呼救聲。孤獨地漂在北海里高呼救命,身旁相隨的只有一只孤單單的海鷗,很少有什么消遣會比這更為無聊,然而它卻給我以一種凄涼的滿足感,因為我曾經寫過一篇短篇小說,小說的主人公(從民航班機上掉下來)正是這樣做的。這篇小說被退回來了。
此時,海水似乎冷了許多,我吃驚地注意到,太陽已經不見,可我的臉還是火辣辣的。我低頭去看手,可是卻看不見,于是我意識到自己已經雙目失明了。
這樣看來,我就要死了。我當時就是那樣想的——我就要死了,可我不怕。意識到這一點,讓我心里一驚。我就這個樣子去死,這讓我感到惶惶不安,但是面對著死亡我卻毫無懼色:我感到的僅僅是一種深深的好奇,并且有一種滿足感,因為再過幾分鐘,我就將知道那恢宏的答案。我認定這應該是幾分鐘之內的事情。
對于加速我的死亡,我內心沒有半點不安,于是我伸手擰去了西路救生衣的氣門芯。氣一下全跑了,我的頭立即淹沒在水里。
據從海中死里逃生的人們說,溺水是一種很舒服的死法,我發現并非如此。我在頭出水之前喝了許多水,但是并不覺得有什么舒適之處。我想再試一次,結果發現頭沉不到水里面去。我被降落傘死死纏住,根本動不了。
此后的10分鐘,我用雙手拼命去扯彈簧插銷上的帶子,然而插銷卡死了。我仰面朝天地躺著,精疲力盡,隨后我大笑起來。這時,我可能有點不太正常,我懷疑我的笑聲是否尚屬理智。但是,我那自盡的壯舉就這樣輕易地被挫敗了,確實有點滑稽,讓人忍俊不禁。
歌德曾經寫道,任何人,除非他一生充實,并且完全實現了自我,否則他就無權結束自己的生命。看來我命中注定不該招惹這—位偉人,讓他感到不快。
人們常說,人在將死之際,他的整個一生會萬花筒般地迅速再現。我當時僅僅隱約地想到中隊的返航,我在家的母親,以及少數幾個會想念我的人。除了我的家庭成員外,其他的人我用一個手的手指就數清了。使我感到巨大安慰的,是發現我沒有沉湎于狂熱的自鄙和向上帝的祈禱。畏懼上帝的人們有句嘲弄人的老話——不信教的人在死到臨頭之時總是改弦易轍,我很快慰地想到,我的經歷證明他們錯了。由于我看來得等上好一段時間,因此我開始感到一種可怕的孤獨,于是便尋找某種能夠轉移思想的辦法。我想當然地認為,我不久就一定會神志昏迷,于是我便企圖加速這一過程:我讓我的思想模糊地、毫無目標地漫游,結果我內心體驗到某種寧靜。但是,當我強使自己去想某個具體事物的時候,我發現我的神志依然還很清晰。我的思想就這樣交替地處于這兩種不同的狀態,直到我被人救起。我記得宛如在夢中聽見有人叫喊,喊聲似乎很遠很遠,與我毫不相關。
接著,熱心的臂膀把我拉過了船舷,我的降落傘被解去了(而且如此容易!),一只裝著白蘭地的酒瓶送到了我腫脹的嘴唇邊,一個聲音說:“OK,喬,是我們的人,還活著。”于是我得救了。我既不覺得欣慰也不感到氣憤,我已經對此無所謂了。
我的得救全虧了“瑪格特號”的救生船。海岸上的觀察哨看到我落下來,他們整整找了我3個小時。由于找錯了方向,他們放棄了進一步尋找的努力,開始返航。可就在這時,他們當中有一個人看見了我的降落傘,這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我在水里時全身已經麻木,感覺不到什么疼痛。此時,由于我開始暖和過來,身上疼痛至極,真想大叫一番。那幾個同胞很好,盡量使我能舒適一些,他們搭起了一個遮篷,不讓太陽曬著我的臉,并打電話請派醫生。似乎熬了很久很久,船才到岸,我被抬進了一輛救護車,迅速地送到醫院。在這整個過程中,我一直很清醒,但是卻什么也看不見。在醫院里,醫生們剪去了我的制服,我把我最親近家人的必要情況告訴了一位護士,接著,我感到一根針頭扎進了我的胳膊,使我痛感漸消。
(責編 李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