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難忘我的那一百本筆記
我參加工作不久,就養成了寫工作、生活、學習筆記的習慣,從1949年到1966年的17年間,我寫了一百多本筆記,滿滿裝了一大木箱子。我把它視為寶貝。1966年正月初五,我到湖北省漢川縣搞“四清”,臨走時叮囑妻子:“不要讓孩子們將我箱子中的筆記本弄壞了。”可是這年夏天,文化大革命爆發了,首先破“四舊”,橫掃一切牛鬼蛇神,到處抄家,舊書、筆記本皆在被查抄之列。只要找出只言片語,斷章取義,斷定為“反動日記”,“反動言論”,就可能被打成“現行反革命”,或示眾、或游行,弄得風聲鶴唳、人人自危。妻子擔心我的筆記本惹出禍端,嚇得戰戰兢兢,當時,我在漢川縣農村,她又無法與我取得聯系,再三考慮,她自作主張,下了極大的決心,趁夜深人靜之時,將我的全部筆記本搬至廚房灶中,全部燒毀。
不幾天,紅衛兵大串聯,與我們本單位的造反派聯合起來。我是區委書記,是首當其沖的當權派,他們抄了我的家,可什么也沒找到,只好將我的一大箱子書抬走。他們組成專班檢查我的書籍,從眾多的書中找出了兩本,一本是《新中國人物志》,第一位是毛主席。他們將書中的劉少奇、鄧小平、彭德懷、彭真、羅瑞卿、薄一波、陶鑄、王任重和他們所認為的所謂的走資派、叛徒的像全部剪貼出來,辦了一個展覽,說我同最大的走資本主義道路當權派、叛徒、內奸、工賊劉少奇不僅在思想上共鳴,而且在組織上有聯系,把他們的像藏在家中。又將劉少奇的《論共產黨員修養》進行展覽,說我是劉少奇的孝子賢孫,該書中有“蟊賊”二字。“蟊”字原來我不認識,查字典后,我將“毛”字寫在“蟊”字的旁邊,他們捕風捉影,說我影射攻擊毛主席。為此事,造反派在縣、區鬧得沸沸揚揚,還把這些整成材料送往中央文革小組,并以此為依據,把我當成“三反分子”批斗,長期靠邊站。
妻子對我說:“你還怪不怪我?老埋怨我不該燒你的筆記本,上百本筆記本,他們在雞蛋中挑骨頭,肯定會找出更多的岔子出來,他們在書中都挑出這么多問題出來。”我面對妻子啞口無言,但內心佩服她有遠見。自此以后,除了到上級開會記筆記,用后撕毀,至于學習、生活、感想之類的筆記統統不敢寫了。
二、縣委的打招呼會
有一天,天下著大雪,縣委先電話通知,要我回到區里等著,事情由來人跟我面談。下午,中共應城縣委組織部副部長黃金保同志來了,他神密兮兮地說,我們到你寢室里談。他說:“縣委召開區、社黨委書記會議,白天不能去,夜間動身,而且要我帶著公社書記一塊走,自帶被子行李,會議的地點不明。你們上漢宜公路朝西邊方向走,途中有人來接你們。此事十分機密,任何人都不能講,一切由你親自安排。”
黃金保走后,我跟公社書記打了電話,要他們在天黑之前趕到城臺公社開會,十分機密,對任何人都不能講。我到公社時,公社書記已到齊,我們一行6人,冒著怒嚎的狂風和鵝毛大雪,背著背包急匆匆行走在白皚皚的大地上,規定在行走時是不準說話的,可是,城臺公社書記鄧先祥忍耐不住了,說:“我們這象在打游擊,秘密行軍。”惹得大家笑了起來。我叮嚀同志們不準說笑,從此,再無說話和笑聲了,如同過去的戰馬一樣,含枚急走。行至西十公社曙光渡糟,黃金保同志來了,什么話都沒說,帶著我們上北面的小路前行,好不容易到達目的地——燕子山水庫管理處。各區、社書記都已到齊了,縣委書記、副書記和縣長都在那兒。過去這些人相見,說笑打鬧,親熱得不得,此次縣委領導的心情顯得十分沉重,會議氣氛十分緊張,沒人說笑了。
此時已是深夜,我們解開背包,就睡覺了。
次日清晨開早飯,看到縣委書記黃錚親自抬飯甑,拿碗筷給大家吃飯,大家感到文化大革命有來頭了。縣委書記黃錚同志傳達了省委打招呼會議的精神,他講文化大革命是毛主席親自發動、親自領導的,是史無前例的一場偉大的革命,要求與會同志要相信毛主席,要緊跟毛主席偉大的戰略部署,大家要做擁護文化革命的革命派、促進派,絕對不能站到造反派的對立面,來反對文化大革命。要放下官架子,主動接受造反派的審查和批斗,即使造反派有過激的行動,也要接受得了,要做到打不還手、罵不還口,要你怎樣,你就怎樣,不要與造反派鬧對立,唱對臺戲,更不能挑動群眾斗群眾。講了黑龍江省商業廳長,造反派把他戴上高帽子游街后,他馬上上班工作。
還講了魯迅的名言:橫眉冷對千夫指,伏首甘為孺子牛,要我們做紅衛兵和造反派的牛。從此以后,縣委再不能象過去一樣同你們聯系了,你們要在游泳中學會游泳,在斗爭中學會斗爭。即使在游泳中喝了幾口水,也要游上岸,不能被淹死。
我們聽了很不理解,黨中央毛主席發動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怎么對各級黨的領導干部如此對待呢?會議只開了一天,大家都表態按上級的指示執行,實際上我把打招呼會議的精神,貫徹到了文化大革命的始終。
吃罷晚飯,縣委領導都站在大門口為大家送行,一個人一個人握手而別,各個區的返程路線,都作規定,不準走同一路線。大雪仍然下個不停,大家一出門就從四面八方離開,規定所有的人都不準進城。
我因為上次到黃灘區開會時摔跤肋骨受傷,仍然隱隱作痛,要到縣醫院透視,故而在縣里打站。當我化裝去縣醫院就診時,經過縣委大門前,看到造反派把縣委大院團團圍住。當時我就想,說造反就造反,文化大革命來得如此之快,令我驚詫不已。
三、被奪權靠邊站
1967年,上海刮起一月風暴,就是造反派向當權派全面奪權。奪權風暴一下子席卷全國。應城縣里有一個造反派人物認為,印章是權力的象征,他就跑遍大大小小的機關,把印章全部收繳,用一個袋子裝著,背在身上。他對人說:“應城的權全被我奪了,從現在起,應城縣的大權小權都是我的權,大事小事都是歸我管的事。”
區里造反派也學縣里造反派,把區委、區公所的章子收繳,并開大會宣布奪了區委、區公所的權,我和區委的同志就靠邊站了,不讓我們管事了,并且宣布我和鄒光漢勞動改造,隨時接受造反派的批斗。當時,我仍然心系伍家山工程,伍家山工程停工和夭折,使我感到最難受最痛苦。
他們先將我押到伍家山抽水站工地指揮部勞動,由于批斗我不方便,又把我安排到區里食堂勞動。我挑水洗菜、做飯,鄒光漢負責燒開水。鄒光漢比較樂觀,水開了,他就說:“開水已進入全面‘鼓泡’階段,你快些到辦公室拿熱水瓶來打開水。”
后來,造反派為爭奪權力分成了兩派,他們忙于打派仗,先是文攻,后發展到武斗;由赤手空拳打,到用兇器打,最后演變成拿起槍炮,真槍實彈地干起來了,什么“鹽礦戰役”,“燕子山戰斗”,“對面水庫追擊戰”,“陳家河反擊戰”,“縣城攻堅戰”、“夜襲三合糧管所”等等。全國各地造反派分成兩大派,應城與眾不同,分成三大派,即紅聯總、黨政總部、鋼工總,打得你死我活,成為膠著狀態。他們無暇斗當權派,叫我到三合大隊勞動,后又叫我到陳院大隊、光輝大隊等地勞動。我年輕、身體好,長期在農村工作,和農民同吃同住同勞動不是什么難事。我下去以后,認認真真參加勞動,還過問農業生產。直到武斗升級,我才離開農村。以后,造反派到我勞動過的地方去調查,看我有沒有階級斗爭的新動向。農民說我表現好,他們說:“不是要你們為陳世高評功擺好,看他在這里還有什么新的罪行。”大家說沒有。
四、兩次逃脫虎口
1966年11月下旬的一天,區里造反派正在與我談判,應城縣最大的造反派組織、紅聯總第一號人物尚慎謹騎著摩托車,帶著一群造反派到區里來揪我,要我跟他到縣里去一趟。我心中十分清楚,文革中是有仇的報仇,有冤的報冤,我任縣委財貿政治部主任兼財貿辦公室主任時,他曾因經濟問題和亂搞男女關系受到處分,現在是來找我報仇的。我說我忙,沒時間去,他亮出紅聯總的袖章和文印,要我無論如何跟他去一趟。我和他談時,農民把我們圍了十層八層。農民堅決不讓我去,說:“陳世高是區委書記,區里的當權派,歸我們三合區的人民批斗他,他又不是縣里當權派,怎么要他去,我們要批斗他,不能讓他到縣城里去。”可是,他賴著不走。農民極不耐煩,要動手打他們一伙人,我個別同大小隊干部講,那是打不得的,一旦打了,是當權派挑動群眾斗群眾,是給我們加罪。他們不走,我怕出現農民打造反派的事件,決定跟他們去一趟。我心中也清楚,來者不善,善者不來。一直拖延到天剎黑,又下著蒙蒙細雨,他們把我放在中間,前面是一群自行車,后面有摩托車和自行車。我隱隱約約聽到他們說,到了鹽礦就要對我下手。我心想,三十六條計,跑的得便宜。走到龔家巷,我先是慢慢走,后來我猛踏自行車,前面的一群人走了很遠,后面的人又未馬上跟上來,前后看不見我,我就下車躲到路邊廁所后面,待大隊人馬過后,到龔巷糧站存放自行車。
糧站的同志們忙了一天,正在吃晚夜飯,站長李臘生十分熱情地拉著我吃飯。我一天未進食,肚子餓得轱轆轆的響,但是,為了逃命,無心吃飯。我對他們說,我吃過了不餓。當時他們不知道我正在逃命,我說,這是區里唯一的一部破自行車,放在這里,一是我來騎,二是見我寫的條子你們就給。
我立即動身抄小路步行到城臺公社門前大堰堤邊匍下,聽他們到底對我要怎么樣?一會兒,就聽見人群中亂紛紛地大聲叫喊:“陳世高跑了。”他們馬上兵分幾路,到應城,到龔巷周圍,到三合區搜尋我。我見他們都走了,就到城臺公社去。公社的同志正在學習毛主席的著作,煤油燈燈光黯淡,又用紙框著燈罩,大家都沒看見我。我只將秘書陳桂生悄悄拉了出來。走出公社大門,他說:“哎呀!紅聯總一伙人到處在捉你,要在鹽礦打你,你怎么來了呢?”
我和他冒著小雨向南方走去,到了協合店,就到城臺公社社長陳木伢弟弟家,把社長的妻子喜人找來。我說:“我已是一天未吃飯了,煮點豆皮我吃。”喜人馬上端來一盆熱豆皮,我狼吞虎咽吃光了。喜人要我到她家休息,我當心造反派找社長時,把我抓走了,就和陳桂生在一張床上和衣而眠。但是,我認為此地不是久呆之處,因為這里地處漢宜公路邊。半夜,陳桂生把我送到雙燈公社么井大隊。
我來到了三合公社蔡趙大隊陡山坡小隊,在三年困難時期的1961年,我同這里的父老鄉親生死與共,建立了深厚的友誼。我直接到隊長盧業華家住了下來,我跟他講,不能對任何人講我來了,吃住拉都在屋里。結果還是被社員們曉得了,有人送豆皮子、有人送湯來,一些年輕人分別到三合店、隔蒲潭、云夢縣城關、應城縣城關打聽文化革命的消息,拿回很多傳單、小報,又抄一些大字報回來給我看。應城城關、三合店街上貼了很多尋人啟事的大字報,說陳世高神秘失蹤。他們探聽到應城紅聯總還有人在三合店守株待兔,等著捉我。一個星期后,他們走了,我才回到區里。這是第一次幸免于難。
1967年夏天,這時造反派已分成三派。造反派在區所在地開我的批斗會開不起來,一開我的批斗會,群眾就沖擊會場,把批斗會沖散了,群眾還打造反派的人。造反派說區周圍的群眾都是陳世高的保皇派,要把批斗會拿到伍家山公社去開。可是,這個消息被農民群眾知道了,幾個大隊的群眾準備了武斗的工具,要沖擊會場,而且跑來跟我說了。我思考再三,覺得如果去參加批斗會,必然會造成流血事件,于是,我決定不去參加批斗會,準備晚上逃走。
我在樓上宿舍看書,忽然三合大隊的吳二毛、吳中保幾個青年人到我的房里,什么話也不說,拉著我的手就往樓下跑。我說你們也造起我的反來了。他們不作聲,一直把我拉進區里對面吳墨狗的家。區里后院響起了機槍聲,這時,幾位青年農民才對說,造反派是來捉你的。
他們在我的房中未抓到我,將抽屜中的糧票和錢拿走后,四處搜尋我。找到隔壁床上,被子是熱的,他們說陳世高沒跑遠,被子還是熱的,就到處找。
由于當時屋漏,揀了瓦掉下的瓦松和灰塵未清掃,他們以為我從屋上逃走。屋上未找著,反過來在我隔壁房中找,從床下拉出來區里的青年書記方輝明。他們一無所獲,只好走了。
幾位青年為我站崗放哨,說“他們都走了”,我就一個人深夜跑到對面小隊李隊長的家里住下來。
批斗大會沒開成,自然武斗亦未發生。我不回區里呆著,就到全區各個生產隊輪流轉,參加生產勞動和工作。
五、“張君是個好同志”
縣里某局局長張君由軍隊轉業到地方不久,遇上了地方文化大革命。每次批斗他時,就要他背誦毛主席語錄。他文化水平低,年紀大,記憶力又差,每次都背不來,極為苦惱。一天,他從造反派辦的小報上看到:北京造反派圍攻陳毅元帥時,陳毅說:“毛主席說‘陳毅是個好同志’,造反派說在毛主席四卷和毛主席語錄中都沒有這個最高指示,陳毅說:“你們不相信,可以去問毛主席”,這樣,就應付過去了。張君如獲至寶,認為有應付造反派的辦法了。次日上午又開他的批斗會,又要他背誦毛主席語錄。此時,他理直氣壯地背誦:“毛主席教導我們說:‘張君是個好同志。’”造反派聽了憤怒異常,要他找出這條語錄的出處,他當然找不出來,他說你們不相信,可以去問毛主席。于是,大家批判他偽造毛主席最高指示的罪行。
一天,縣抓革命促生產指揮部來電,要從該局抽一個革命領導干部去抗旱。造反派研究認為,張君長期在野戰軍工作,未曾被捕被俘,不存在叛徒歷史問題,到地方又不久,在他的身上挖不出什么東西,干脆叫他去抗旱。
造反派叫張君去抗旱,他喜得鼻子搬了家,得意忘形,什么東西都沒帶,立即趕往水庫。路上他干渴難忍,到處找不到飲用水,發現路邊田里有西瓜,看看四周無人,立即下田摘了一個。兩個照瓜的老農看得一清二楚,迅速趕來,一把捉住他,問他為什么偷西瓜,他說:“下定決心摘西瓜,不怕丟人不怕罵,排除萬難,努力吃完它!”照瓜的兩個老農認為他背誦的是毛主席最高指示,又送了一個西瓜給他,讓他走了。
他到水庫以后,住在鎮上招待所。招待所明文規定晚上11點關門,他老兄玩得轉鐘1點才回招待所,執班人員不給他開門,他急了就翻墻進去,被執班人員逮了個正著。大家說,誰叫你跋墻的?他卻理直氣壯說:“是毛主席叫我攀登的。”大伙說:“你放屁,難道毛主席叫你跋墻?”他指著招待所鋼板門上鑄的八個大字:“毛主席教導我們說:‘世上無難事,只要肯攀登’,這是不是毛主席教導我攀登的呢?”弄得大家啞口無言。
六、頭腦清醒很重要
我的性格耿直而急躁,認為自已沒有政治、經濟、立場和道德品質問題,對造反派的過激行為接受不了,與他們面對面地干起來了,結果,惹來更大的麻煩。后來,我認識到斗勇硬拼不是辦法,就謹慎從事,遇事多看多聽多想、不說不表態。我堅持聽收音機、看書看報看傳單,分析各種事件的對與錯、是與非,時時警醒自已,決不隨風飄蕩,隨波逐流。檢討時也不瞎說,在區里乃至各部門都檢討,總是老生常談,銀行營業所、供銷社、糧管所等單位的造反派把我弄去陪斗單位的領導人,要我表態開除這些單位領導人的黨籍,我總是說:“我無權開除他們的黨籍。”從不瞎表態。
造反派經過對我的炮轟、內查外調、檢舉揭發,沒發現我有什么問題,只說我看了封資修的舊書,中毒很深。區里紅派、黨派、鋼派都認為我打不倒,各派為了掌權,爭奪領導干部,向我伸出橄欖枝,個別同我打招呼,要我向他們靠攏、站隊,我都未表態。
私心是萬惡之源,我寧可忍受各種誤解和屈辱、挨三派的輪翻批斗,也不去站隊求解放。所以區里成立革委會時,我既未得到解放,也未被結合。應城縣革命委員會成立后,開展斗批改,辦了縣、區各種學習班,在揭批查中,都未發現我站過隊和有過派性活動,從1966年我靠邊站,到1970年秋天,才把我解放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