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廂院里的蝴蝶少年

1999年的時候，我曾經對宋子揚說，如果等我長大了，你還沒有娶妻，我便嫁給你。那個時候宋子揚是個20歲的少年。而我只有13歲。現在想起來，原來那句話是我看電視的時候學到的一句電影對白。

在我15歲以前，我的家一直住在西廂院里。乍聽西廂，好像名流豪宅。但它徒有虛名，說白了就是一個大雜院。我曾經問過宋子揚，為什么我們住的這么破爛，卻有這么好聽的一個名字。宋子揚便放下手中的電玩拍拍我的頭說，這就和你叫陸一朵，聽著是個小美人的名字，但你卻整天流著鼻涕是一個道理哦。然后他自顧自樂，繼續玩他的游戲。

我就站在他身邊看他全神貫注的樣子。那個時候我還不知道什么叫喜歡或者不喜歡，愛情就更遙遠了。當然，如果一個10歲的孩子就已經老道得無所不知，那她就成妖孽了。后來我想，我學會了打電玩，完全是受宋子揚的影響。

他打輸了或者通關全過的時候就會從沙發上跳起來或者罵幾句臟話，要么就扭扭他的屁股。然后他就會因為眼角掃過看到一旁還在目瞪口呆的我嚇得大叫一聲，他說，啊，小朵你怎么還在這啊?你爸爸喊你回家吃飯了。

我看著宋子揚失魂落魄的樣子咯咯傻笑，那個時候我不知道我笑什么，現在想想，也許是因為看到這么大的人被一個孩子嚇得屁滾尿流，確實該笑。也或者是覺得他可愛極了，跟我真的是相當般配。

小時候的我就一直膽小，常常被一只死老鼠嚇得失聲大哭。我的哭聲是西廂院里一道奇景，每次我哭的時候總能激起左鄰右舍的強烈反應。他們有的可能正在打麻將，有的可能正在炒菜，但我的哭聲一響起他們馬上會放下手頭的事跑出來看看我是不是又被我爸打了。他們便會義憤填膺的指責我爸。

其實我爸挺好的，他一個人辛辛苦苦把我養大，又當爹又當媽。只是他千萬不能碰酒，喝完酒以后我爸就不是我爸了，他是個男人。而且是個喜歡動粗的男人。后來我才知道，我媽就是被他打跑的。

這些都是宋子揚告訴我的，那個時候宋子揚新買了冰淇凌遞給我吃。然后他拍拍我的頭說，以后爸爸再打你，就跑哥哥這里來好不?

我舔舔甜到牙疼的草莓味冰淇凌說，好。

不過那一次我沒有告訴宋子揚我失聲痛哭不是因為我爸又打我了，而是王亞拿了一只死耗子放到我面前把我嚇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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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子揚在18歲的那年交了第一個女朋友。那個時候西廂院里像他那么大的男生，女朋友都是換了一輪又輪的。我常常扯著他的手指著那些長發飄飄的女孩子說，你看，這個姐姐比那一個瘦好多哦。

宋子揚放下手中的英語書又拍拍我的頭說，那小朵喜歡哪個姐姐呢?

我便手舞足蹈的幻想著自己長大后的樣子，，頭長要很長很長，腰可不能太細，不然風一刮就倒了。還要……還要長得像你一樣高。

宋子揚便哈哈大笑，他說，小朵真是越來越可愛了。

他站起來拉著我的手說，小朵以后長大一定是最漂亮的。

可是宋子揚的眼光卻完全沒有按我的標準找。那天我又跑去他家的時候，便看到了坐在他床上的那個女生。

她留著短發，還染成葡萄紅。左耳上扎了五個耳洞，涂著紫色的口紅。她的裙子太短了，我都看到了她雪白的大腿。

我倚在門口呆呆的望著她不敢說話，我想，原來宋子揚喜歡這樣的女生。

宋子揚看到我的時候，慌忙把拉著那女生的手松開了。他說，小朵，你怎么來了?

我依舊怔怔地望著她沒有看宋子揚一眼。他走過來拉我的手說，這是小薇姐姐。快叫姐姐。

可是我卻撒腿就跑。我邊跑邊喊，宋子揚是流氓，宋子揚是流氓。

好像從我認識宋子揚的時候就從來沒有喊過他哥哥，雖然他常常以哥哥自居。宋子揚傻，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他都沒有發現過這個問題。不過有一天我又想吃冰淇凌就纏著他，他突然說，叫哥哥，叫哥哥就給你買。然后他好像發現什么重大問題一樣，摸摸他的后胸勺說，小朵，你好像從來沒有叫過我哥哥吧?

我抬著頭瞪著我天真的大眼睛說，為什么要叫你哥哥?你又不是我爸生的。

宋子揚欲言又止，欲止又揚，他說，但是我比你大啊。以后要叫哥哥知道嗎?不然打你屁屁。

我看到宋子揚兇起來，好像我爸喝醉酒以后的樣子。哇哇大哭起來。宋子揚一下子慌了，他抱著我說，小朵，乖。不叫哥哥，不叫哥哥。哥哥給你買冰淇凌好不好?

我聽到冰淇凌三個字，立馬暴雨轉晴。眼淚像自控一樣，戛然而止。然后我指著那個綠色包裝的冰淇凌說，我要草莓味的。

宋子揚看著喜怒無常的我張口結舌的站起來去付錢，他說，我早晚有一天會死在草莓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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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讀初一的那年是12歲。不過我發育的好，宋子揚常常說我已經像成年人了。不過真正成年的是他，還有他那個短發女朋友。

宋子揚在我升初中的那年就輟學了，用他的話就是，男兒志在四方，讀書能有什么出息。那天我聽到他從家里摔門而出，接著是他爸爸提著掃把從屋里追出來。嘴里還罵道:你這個兔崽子，給老子滾，老宋家的臉都給你丟盡了。最后還不忘把手里的掃把甩出去。

不過宋子揚跑得快，他像一支火箭從我身旁穿過去。在我們距離不到一公分的那刻，我看到了他胸膛上的紋身。雖然他跑得很快，時間很短暫，可是我依然看得清，那是一只蝴蝶。

于是從那天起，宋子揚就真的沒有再回到他家里。

其實宋子揚的成績很好，在那個西廂院里，我知道所有的大人都拿自己的孩子和他比。我去他房間的時候，他的獎狀連墻都掛不完了，床下扔的都是。

我爸也常說，小朵，以后你要向子揚哥哥學習，你看他多厲害。那個時候我便扯著爸爸的褲管，我說，我會比宋子揚還要厲害的。

我喜歡我爸爸不喝酒的樣子，他笑的時候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宋子揚的牙齒也白，不過他沒我爸爸的整齊。

后來我才知道，其實宋子揚所謂的男兒志在四方根本是唬我的，因為他根本就沒離開過西廂院。

西廂院很大，院子里好幾條胡同，錯縱交雜，沒有章法。雖然只有一個大門，但是卻還有四個偏門。

那天我放學回來，時間已經很晚了。而且還要去同學家拿書，便從東門回去。可是剛一進門就看到一個男的半裸上身拿著水杯在刷牙。我本打算用書包遮著眼快速跑過去。卻聽到有人喊我，小朵?

我回過頭才看到，原來他是宋子揚。

宋子揚真的是個成人了，我看到他發達的肌肉還有結實的胸膛。因為光線的原因，我看到他胸膛上的那蝴蝶好像在飛一樣。我的眼睛一直盯著那蝴蝶，宋子揚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他干咳了一聲，他說，小鬼，看什么呢?

我抬頭看他，才發現他似乎都有些老了。眼睛比以前深遂，嘴巴上還長了稀拉的胡須。我說，你怎么在這里?這么久你跑哪去了?

我是真的很想他，雖然才有半個月沒有看到他。可是那半個月，仿若半年一樣。我還是會每天跑到他家去找他，每次都聽到他爸爸說，小朵啊，子揚哥哥出去了，要很久以后才回來。小朵要乖啊。偶爾他還會給我拿糖果吃。可是我不走，執意推開他的房門去他的床上坐上一會才會離開。

我想起來，我好像已經很久沒吃草莓冰淇凌了。

宋子揚帶我到他的屋子里。那個房間又小又潮，只放得下一張床和一個寫字臺。他說，我哪也沒去啊，一直都沒離開過西廂院。然后他穿上他的花格子襯衫，我便又看到了那只蝴蝶。

宋子揚也覺察了我的眼神。他特意走到燈光處，讓燈照在他的胸膛上。他說，小朵，你知道嗎?這只蝴蝶會飛的。

我走上去，不可思議的說，真的?我說剛剛怎么好像看到它飛呢?

宋子揚用手輕輕的撫摸它，然后他說，總有一天我也會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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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宋子揚雖然依舊都住在西廂院里，可是那天以后，我卻仍舊很少遇到他。雖然我常常從東門出行，不過宋子揚的房門卻總是鎖著的。我不知道他又去哪里了，我又開始懷念草莓味冰淇凌。

在我13歲的時候，才終于又吃到別人為我買的草莓冰淇凌。不過不是宋子揚買的，那個男生叫王亞。

王亞也是住在西廂院里。我還記得小的時候他還拿著死耗子嚇哭過我，不過也許時間太久了吧，再次看到他的時候，我有些想不起來那些往事。因為在我的記憶里，除了宋子揚只剩草莓冰淇凌了。

那天我從學校回來剛走到西廂院外，便看到一個穿著白襯衫的男生站在單車旁拿著冰淇凌。等我走近的時候，他突然把手伸到我的面前。他說，請你吃。

后來他才告訴我，是他撿到我的日記本無意間發現我喜歡吃草莓冰淇凌的。他還戰戰兢兢地向我道歉，他說，真的是無意的，不好意思。

那個時候我只顧享受著久違的草莓味了，完全沒有在意那些。而且他的樣子真的很好看，比宋子揚帥得多。我邊吃邊牛頭不對馬嘴的回答他說，謝謝，謝謝哦。

那晚是我第一次失眠。我又想宋子揚了，我不知道那是怎么了。我爬起來看小說，才知道原來我那種狀況叫喜歡。

哦，原來我一直喜歡宋子揚。

那是我在13歲的時候確認的一件事。

第二天我便很想告訴宋子揚，我又跑到他租在東門那邊的房子。一大早我跑過去的時候，他的房門果然是開著的。我欣喜若狂，慌忙推開門。可是滿屋的酒氣給我沖了出去。我捏著鼻子再次走進去的時候，便發現醉得一塌糊涂的宋子揚。

宋子揚半躺在床上，腳搭在地上。我聽到他嘴里不停地說，為什么，為什么要這樣對我。

我從后面用手捅了一下他，他便迅速轉過頭來。他說，小薇，你回來……

當他看到是我的時候，眼神突然又暗淡了下去。就像他的屋子一樣暗。我說，宋子揚，你怎么了?

他順著身子蹲在床邊，把頭埋在大腿里。他說，小朵，小薇不要我了，小薇跟我分手了。

我從來沒有看到過那樣痛苦的宋子揚，我聽到他撕心裂肺的哭聲，就像世界末日一樣。我心里也突然難受。

不過我沒有告訴宋子揚，在小薇和她分手的前一天，我看到她和別的男生牽著手去甜品店吃東西的樣子。而且，他們還接吻。

我只是走上前去，站在他面前堅決地說，如果等我長大了，你還沒有娶妻，我便嫁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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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第二天，宋子揚便不見了。等我放學沖進東門的時候，那里已經被收拾一空。我有種不祥的預感，原來宋子揚真的跟他胸膛上的蝴蝶一起飛走了。

我蹲在門前失聲痛哭，這次，我知道我再也找不到宋子揚了。

黃昏的時候我才哭完站起來，可是我的腳卻軟了。一個踉蹌差點躍倒，不過我卻倒在了一個人的懷里。我轉頭，看到手里拿著草莓冰淇凌的王亞。可是在我看到那個冰淇凌的時候，眼淚卻又流了下來。

王亞以為是他弄疼了我，趕忙松開我扶著，他又說，對不起，對不起。

可是他怎么知道，我不過是又想宋子揚了。我還沒有來得及告訴他我喜歡他，他便不見了。

那天王亞陪著我走了很遠的路，我們一直默默地走著，沒有說半句話。而我手里的冰淇凌也只是拿著，一直到它化了，滴到我的百褶裙上，我都沒有吃。

王亞看著失魂落魄的我說，陸一朵，你怎么了?

我停下腳步看了他一眼，然后低著頭大口大口地吃著那個化掉的冰淇凌，我說，我的蝴蝶不見了。

從那以后，我便沒有再去宋子揚的家里。每天我努力學習，學到深夜的時候爸爸會走過來拍拍我的頭說，不要太拼命，早點休息。

在我初一期末完畢拿回第一張獎狀以后，我爸好像也戒了酒。他再也沒有打過我，空閑之時也不去打麻將，他好像喜歡上了烹飪。每天抱著一本菜譜學做各種各樣的美食，真是幸福了我的胃。

我回過頭望著他蒼老的容顏，還有滿臉的皺紋，才發現原來不知不覺間，他真的老了。

我第三次看到王亞是在一個星期以后，不過那次他并沒有拿冰淇凌。而是從身后變魔法似的變出一個玻璃瓶子，然后我便看到里面幾十只五顏六色的蝴蝶。

王亞說，喜歡嗎?我抓了一個禮拜。

那一刻，我的呼吸突然異常沉重。就好像又看到宋子揚那晚埋頭痛哭，他說，小薇不要我了，小薇跟我分手了。

我接過王亞手里的玻璃瓶子，不可否認，真的很漂亮。而且口徑很大，瓶塞被細心的王亞換成了絲網，還被涂成了草綠色。真的是我長這么大收到過的最漂亮的禮物。我看著那些漂亮的蝴蝶在瓶子展翅亂撞，可是他們怎么飛也飛不出去。

王亞說，這樣你的蝴蝶就永遠不會飛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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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0年的中考成績出來的時候，我以全校第一的分數考到了市一中。拿到通知書跑回家的時候，我看到西廂院大門停了一輛車。然后快到家的時候，又看到門前圍了好多人。我擠進去才看到，原來我爸爸不行了。

我哭著偎到他身邊，我說，爸，你怎么了?你怎么了?為什么會這樣?你看，我考到市一中了。我聽你的話好好學習了，你怎么了爸?

我越哭越難受，越難受哭的聲音越大。他握著我的手吃力地說，小朵……對不起……以前都是爸爸不好。以后……以后你跟著媽媽……要聽話。

這時候我抬頭才看到身邊還站著一位看上去很輕的女人，她也已經淚流滿面。她蹲下來抱著我說，小朵，我是媽媽。小朵，還記得媽媽嗎?

那個夏天，我爸因為得了晚期胃癌不治身亡。后來我才知道，其實他一早就知道自己得了病，可是他一直瞞著我。那一天我哭干了所有的眼淚，我抱著十幾年沒有見的媽媽跪在他的身邊。一直到第二天天亮。

結束了我爸的葬禮之后，我跟著媽媽搬離了西廂院。

在院門前，我抱著那個裝滿五顏六色的蝴蝶的瓶子，然后輕輕的打了瓶塞。一剎那天空飛滿了蝴蝶，漂亮極了。那一刻我仿若又看到宋子揚飛速從我身旁穿過，他胸膛上的蝴蝶翩翩起舞的樣子。

我對著天空說，你們自由了，盡情地飛吧。

車子開過轉角的時候，我突然從后視鏡里看到了王亞的身影。他扶在墻角看到我放飛蝴蝶的時候，淚流滿面。

我搖開車窗把頭伸出來沖他回望，我知道他喜歡我，從他為我買第一根草莓冰淇凌的時候就知道，可是我也知道他看到我的日志寫過，我喜歡的人是宋子揚。所以他從來沒有對我說過，就像我從來沒有對宋子揚說過一樣。

我沖他揮手，我不知道該對他說什么，我想，在我那晚吃完那個化掉的冰淇凌時，心里也是有一絲喜歡他的吧。可是西廂院太大了，大到我們身在同一個院子里，卻又相隔的那么遙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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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我從大學畢業。我已經很沒有回到了西廂院。聽說西廂院還叫西廂院，不過那里已經是高樓林立，成為一個繁華的商業區。

事隔多年，當我再次回到那里的時候，他已經讓我感到很陌生。路邊有家避風港，我走上前去要一個草莓味的冰淇凌。邊走邊吃的時候，突然就淚流滿面。多少年了，它的味道依舊沒有變。

五年前，我高二放假，來到西廂院便徑直跑去東門。我想念宋子揚，無時無刻不在想念。可是當我推開門的時候，便看到正喂孩子草莓味冰淇凌的他。

我站在一旁，看著宋子揚耐心的蹲在孩子身邊喂他，他說，乖哦小朵，草莓冰淇凌最好吃了哦，來，再來一口。

我的心微微一顫。他為他的孩子取名小朵，陸一朵的朵。

我躲在門后看著他的樣子，那年的宋子揚已經27了。我不知道他的新娘是誰，只是他的眼睛越加深遂，嘴巴上長滿了胡須。再不是當年那個離家出走的倔強少年。

離開西廂院的時候，我獨自去了以前他帶我買冰淇凌的小店里，一口氣買了十個。老板笑呵呵對我說，孩子，怎么一下買那么多啊。一下子吃不完會化掉的啊。反正都在這院子里，可以下次再來買啊。

我打開一個便大口大口的吃，他不知道，我再也沒有機會回來了。

特邀編輯/支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