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扁擔跟北山上的男人們拼酒,吃得臉紅舌醉,不可一世,腦子里真打了一勺熱糨糊似的。又一桶酒水喝畢了。蘇四十三敲了敲白鐵皮桶,一腳將鐵桶踹過去,指著說:“去,再打一桶酒來。”扁擔舌頭一肥,擠著笑,問說:“這回打啥酒?”蘇四十三摳著頭皮,想想說:“媽蛋,當然是茅臺,咱中國最牛皮的酒么。”扁擔不服氣,嘟囔說:“剛才的五糧液好,不扎嘴,也不上頭。”這時,一旁閑坐的四姑娘插話說:“金徽實在,咱甘肅地產的,也便宜么。”
“唉,誰嚼舌頭呢?四姑娘,我咋踩中了你這堆臭狗屎呢,壞我的心情么。你個命比紙薄的貨,吃酒也沒個大的理想哦。”
蘇四十三叱道。
四姑娘呵呵笑,回說:
“叔,茅臺費錢。”
“費錢?我還怕費錢呀?掙那么多錢做什么,我又不往冥王府里帶,我吃干拉凈,到頭來光著精身子去見閻王爺去,看他老家伙能咋的?”
“叔,你怕是醉了?閻王爺是來世的爹,不敢造次啊。”
蘇四十三抬手,虎口圓張,做了個掐死的姿勢,說:“誰是誰的爹?人狠一尺,他就讓一寸。我活這么一把年歲了,還怕他個球。”
“啊是,那就吃茅臺,茅臺香。”
扁擔乖巧地接過話頭,應答道。暗地里卻抬起胳膊拐,一肘搗在四姑娘心口上,疼得他彎成了一只蝦米。扁擔抄起白鐵皮桶,踱出去。四姑娘展展腰,凄苦一笑,屁眼提緊,相跟著出了門。空氣一靜,像一把沙子落下來,灑在地上。蘇四十三懶懶地躺下,回味不止。北山上的男人們也學起他,一律蹺起二郎腿,靠在各自的鋪蓋卷上,哈欠四起,靜等酒水上席。
電燈泡子上纏著一堆蚊蠅,像墨筆一畫,又像戴了一條孝布。
工地上的農民工住在一節報廢的貨車車皮里,四四方方的,鑿了門,上頭蒙蓋著粗帆布。曬上一白天,熱氣現在才發出來,跟蒸籠差不了多少。有幾個指頭在摳腳縫里的垢甲,摳得嗆人。一圈人吸著舌頭,眼巴巴地盯著門,壞壞地笑,等著茅臺酒上席。誰都明白,酒是一個托詞,累了幾十天,借著高考停工的日子,大家才像猴皮筋樣地耷拉下來。
“扁擔,我刨過你家里的祖墳么?”四姑娘攆著問。
“我祖墳好著哪,敢咒我?”
四姑娘捂住心口,慘烈地說:“那你給我吃一個胳膊拐,讓我差一點點就背過氣去。我可是家里的獨苗,你要打滅我,誰去傳宗接代,留個后人?”
“哦,你記恨了?”扁擔扭身,擰住四姑娘耳朵,提懸起來,說:“叔的年歲快趕上你爺爺了,他要吃茅臺,就叫他吃么,過個干癮不成呀?你跟他爭個球么。叔是北山男人們的大恩人,沒他,你能到蘭州城里掙錢呀?我才不爭。叔就算想吃屎,我也趕著給他端一碗新鮮的,不騙你。”
“說不過你,不說了。”
四姑娘細聲細氣地讓步了。
走了半截路,扁擔站定,問天打卦地仰起頭,悶聲說:“乖乖,這幾天要出狀元郎了,天象也不一般么。”
“天天高考才好,我們就天天停工,吃酒睡覺。”四姑娘附和道。
——的確,月亮很爭氣,肥囊囊地掛在天上,好像上頭剛下過一場肥雪。
出了門,一到暗處,月亮就擠下來,照著扁擔走路。鐵桶子嗡嗡響,掛鉤也咯吱咯吱叫。繞過磚場,跳過沙堆,再繞過堆放水泥的庫房,扁擔看見了水龍頭。媽蛋!哪個狗日的弄下的,忘了關龍頭,皮管子里嘩啦嘩啦地淌著水,淌得人心酸。這么好的水,要放在北山,比金子還金貴許多。這幾天,北山上的麥田也該澆三茬水了。三茬水澆完,就等著麥子們黃熟。扁擔不急,舉起皮管子澆水,叫四姑娘先洗,里里外外澆了個透,濕得像一只青蛙,還樂呵呵地跳起腳,一陣陣怪笑。扁擔也洗了臉,又把脖子和腳涮了一遍,渾身的汗忽然就沒了,骨頭都松懈下來,清清爽爽的。扁擔舉起皮管子,往喉嚨里灌,咕嘟咕嘟喝得痛快,肚皮瞬時鼓脹起來。一晃悠,能聽見身體里的蕩漾聲——媽蛋!肚子里能養金魚么。扁擔飲完,猛一笑,陰陰地說:
“茅臺啊,最牛皮的酒么。”
四姑娘說:“度數再高些,剛才的寡淡了。”
“對,弄六十度的。”
接了滿滿一桶子,扁擔跑遠幾步,抓起一大把散水泥,丟進桶子里。月亮下,水泥粉和水一攪拌,先是稠稠的,眨眼就化開了。扁擔還不甘心,叫四姑娘又抓回來一把石灰粉,指尖碾碎了,再丟進去。石灰粉見水,叫了一小聲,嗓子便啞了。扁擔滿意了,跟四姑娘一人一端,提起鐵桶子,走進罐頭房。石頭唱著說:“來來來,吃茅臺。”
四姑娘也尖著嗓子,喊說:“六十度的,費死錢了。”
——跟往常一樣,每個人都舀著喝。喝上幾碗,解了渴,就開始劃拳斗狠。劃拳開始,誰也不能再隨便舀著喝了,因為是大家的公酒。一堆人中央擺了六個拇指蛋大小的瓷杯,一拳一杯。酒司令是蘇四十三,盯得死,不許溜尖耍猾。客是蘇四十三請的,自然是他第一個打通關,結果輸了個一干二凈,是黑關。按規矩,黑關是要重新打一遍的。蘇四十三抬屁股,抱起拳,連連作揖,求饒地說:“醉了,真醉了,不能再打了,司令員是不能醉的。”幾雙手拽緊蘇四十三衣服,左一聲叔,右一聲叔,不依不饒。末了,蘇四十三紅著臉,迷離地說:
“高興哦,叔今天太高興。”
四姑娘攔住一層手,吼著說:“叔又擺古講經了,先停下,慢慢再吃。叔,你咋個高興,給說說看。”
“扁擔,你給演個節目。”蘇四十三拈著羊尾胡,肩胛顫栗,叱令道。
——演節目的意思是唱歌,也是給房產公司總經理拜謝的內容之一。老總叫米建國,早些年在北山上插過隊,還在蘇四十三家里睡過熱炕,搭過伙食。米建國算是有情有義的漢子,掙了錢,回頭來報恩,委托蘇四十三將一幫子北山男人領進蘭州城里,一片一片地蓋樓。扁擔揩揩嘴,飲口酒,把松松垮垮的褲帶提了提,問唱啥歌?蘇四十三尋思一下,說,就唱你最拿手的,《社會主義好》么。扁擔吮吮嗓子,真的開始了,唱著說:
“米老板好,米老板好,米老板是我們的好領導……吃得飽,穿得俏,貧窮落后夾著尾巴逃跑了;全國人民大團結,掀起了社會主義的建設高潮,咳,建設高潮……”
罐頭房里響起一片經久的掌聲,卻不見扁擔消停下來,一個人霸著位子,不給旁人表現機會,顛三倒四地唱。唱到最后一截時,扁擔的嗓子終于拔不上去,掙得臉紅脖子粗。薄暗里,也不知誰在扁擔的屁股上來了一腳,扁擔蹲下去,捂住襠。掌聲落下時,扁擔才緩過勁來,喝了一大口茅臺水。
接著,北山魏家村的老虎也自告奮勇地站起,唱了首《軍民大生產》。歌詞大意是:“……米老板呀嗬咳,好領導呀嗬咳,公司和人民奇哩哩、擦啦啦、唆羅羅羅呔,齊動員哩么呼咳……”。這時,金家崖的猴子也不甘示弱,款款站起,又唱了首《大海航行靠舵手》。
歌詞大意是:
“大海航行靠舵手,萬物生長靠太陽,雨露滋潤禾苗壯,出門吃飯靠的是米老板的領導……”
掌子拍麻了,酒水一碗碗地喝下去,想表現的人一茬一茬站起,人人不想丟掉機會。酒司令蘇四十三沒辦法,擠個眼色給扁擔,意思是再來一首。扁擔心里亮堂,知道叔最愛聽那首《五星紅旗迎風飄揚》。扁擔吮吮喉結,提提褲帶,調門很高,起了三遍頭,才唱到路上。他唱說:
“五星紅旗迎風飄揚,勝利歌聲多么響亮,歌唱我們親愛的米經理,帶領我們走向輝煌……”
在這座挺拔的工地上,北山來的男人們唱了、醉了;醉著、唱著。恍惚間,他們覺得坐在了自家的后山坡上,歌聲被風刮斜,吹向了蘭州城,直能把城里人饞出病來,氣個半死。
離蘭州城幾十里路,就是赫赫有名的榆中縣。
在古書里,它還是前秦苻堅的都城,也叫過接駕嘴、清水驛、夏官營,等等。蘇四十三他們就是從榆中的北山里走下來的,往南,一天就進了省城。往北的路遠,背上炒面口袋和水,腳不撒懶的話,三天三夜能摸進寧夏的西吉、海原和固原——在富人的地圖上,它們是黃土高坡,唱歌的吹,拉琴的捧。在窮人的辭典里,它們則是遠近聞名的“西海固”,苦甲天下的一方焦渴地,惆悵死人。
地并不稀缺,扛上鐵锨,一天能墾出半畝田來。要命的是水,一打春,清明撒種,籽種到了秋后也不發芽,個個都石化了,丟進嘴里,能磕飛滿嘴的牙。靠的是老天爺,一高興,還能收回種子的價錢。可老天爺的臉色難巴結,心思就更難捉摸。天一熱,家家戶戶院子里砌了水泥地,收集雨水,存進窖里活命,多余的水喂牲口。冬天還好些,一落雪,婆娘娃娃都背上桶子簸箕,拾凈幾面山上的薄雪,煨進窖里,全家也就踏實多了。
進城務工,也就圖個出路。北山上的男人們一般都進了蘭州城,丟下一群婆娘娃娃守在旱山上,轟趕麻雀和地老鼠,盯著溝壟里一星半點的豌豆和洋芋花。唱起歌時,北山男人的腦子里都有一張圖,像家家難念的那一本經書。
大概九點鐘,一桶茅臺水又喝畢了。
四姑娘嗓子細,細得像一根別針,人前人后說話時,臉都能紅成豬血色。他不會唱,更沒爭上機會,但腦子活泛,眼底里有活。白鐵皮桶一空,四姑娘一下子抄起,諂著笑問:“叔,這趟喝啥牌子?我去打。”蘇四十三乜斜著,醉意熏天地說:“酒要喝一個牌子,還茅臺吧。換牌子,人醉得快。”
“啤酒好,也清爽,剛喊得嗓子冒煙么。”扁擔說。
“哦,啤酒太費水,也有一股子馬尿氣,那是城里人耍的花活么。”蘇四十三躺下,蹺起二郎腿,德高望重地批駁道。
四姑娘再說:
“吃上一回么,我沒吃過啤酒,叔。”
這么一求,蘇四十三不好再堅持,手揮了揮。四姑娘領了雞毛令,扛起鐵桶,踅出罐頭房。月亮薄了,像一塊冰掛著,照得夜色涼下許多。北山男人們歪斜地躺著,聽見四姑娘哼著一支酸曲,越來越稀,漸漸跑遠了。照規矩,流水席一般要吃到后半夜,北山上娶媳嫁女,都得照這么個禮數,所以一干渾身酸兮兮的毛糙男人們,靜下心等著。扁擔手腳勤快,收拾收拾臺面后,忽地想起什么,便提住褲帶,跳出了門。借著夜色,扁擔藏在一堵矮墻下,覷著四姑娘的來路。
果真,扁擔猜中了四姑娘的鬼祟。他差一點就咳出笑來。
四姑娘提著一桶水,踮著貓步,等靠近罐頭房時,他將鐵桶放在矮墻拐角里,解下褲帶,捏著襠里的家什,往水桶里澆尿。澆了一半時,扁擔繞過去,嘴里攢起一口唾沫,撲哧一聲,射在四姑娘的東西上。四姑娘嚇個半死,縮回屁眼,尿繩激靈了半截,就被打滅了。四姑娘捏著黏兮兮的家什,釘在地上,待看清扁擔的眉眼時,才長長地緩出一口氣來。
“媽蛋!你嚇蔫我了,我主子這回不聽話了,你讓我絕后么。”
扁擔矮下身,瞅了瞅四姑娘的東西,嘿嘿陰笑說:“媽蛋!你主子這么粗哦,你個沒打鳴的小公雞,還能長這么硬棒的主子呀。”四姑娘回說:“媽蛋!你站著說話不腰疼,你有媳婦,你把主子使細了么。”扁擔笑出了聲,支起胳膊拐,做了個擊肘的動作。四姑娘嚇得一趔趄,退開了。扁擔說:“還是你好。你主子睡得深,千萬別叫醒它。它一醒,你就會惆悵死的,忍痛容易,忍癢太難,別叫女人們把你主子使細。”四姑娘看扁擔的眼神太壞,閃了閃身,忙解釋說:
“叔要喝啤酒,我沒錢,哪里去買么。再說啤酒是金黃的,尿進去就像了。”
“媽蛋!你害我也差點喝上。”扁擔叱道。
“哦,我才不跟你喪天良,本想進去給你打信號燈,叫你不喝的。”
扁擔說:“你的太臊,看我的。”
說著,他扯開襠,一股濁尿射下去,濺得鐵皮桶叮當作響,肩上又抖下幾個激靈來,煞是痛快。四姑娘跟著掙了掙,但嚇回去的尿意藏頭縮腦,卻再也擠不出去。無奈,他攬進襠里,矮下身子,想去瞧瞧扁擔的那個主子。這時,他們聽見工地一側的矮墻外,傳來一陣笑聲。
“你是誰?找哪個來?”
“就找你們。”
說話的人止住笑,點了一支煙。他喂火時,扁擔瞧見他戴了一副墨鏡,嘴上留著一撮小胡子,指根里也箍著閃閃奪目的金戒指,三個左右。四姑娘盯盯扁擔,沒從臉上找出答案。扁擔也睨了幾眼四姑娘,心里暄軟地一虛。月光澆薄,散漫地灑下來,竟瞧不清對面這個家伙的眼神,深不見底。
“想不想掙錢?”
扁擔回說:“做夢也想著呢。”
“那好,喊上些人。一人十塊錢,幫我搬些垃圾去。”
第二節
米建國開發的樓盤叫莉莉·瑪蓮盛世豪鼎,是蘭州城里赫赫有名的頂級樓宇,位列黃金地段,靠近黃河南岸四十里風情觀光線。一推開窗,就能聞見水汽,看見河面上駛過的快艇和游船,視野開闊,白云層疊。樓盤身后的山岡叫伏龍坪。據說,當年朱元璋登基后,望見西北偏西一帶有紫氣升騰,氣象奪人,他老人家夜夜驚夢,煞是慌亂。后來朱元璋派了劉伯溫,提著一把桃木劍,將這條山脈砍成幾截,降伏了那一股紫氣,才使得大明一朝延續了兩百來年。米建國在報紙和電視上打廣告時,專門邀了一個教授級的風水大師,裝神弄鬼地說,盛世豪鼎背倚的伏龍坪,現在接續上了龍脈,誰入住,誰就會有帝王般的享受。
廣告詞也說:夜夜稱帝,日日為王。
果真,樓盤賣瘋了,一平米賣到了八千來塊,像一根壞掉的溫度計,居高不下。北山男人們還聽說,米建國現在大發了,數錢也數到了手抽筋,見了鈔票就惡心。他成天也不照面,一直在外國嫖風打浪,弄洋女人,玩賭博游戲,吃香的,喝辣的,腰包還鼓鼓的。蘇四十三曾說過,別眼熱,那是米家祖墳里淌煙呢,上一輩子燒了高香,就是一個“命”字。一席話,讓北山男人們嘖嘖咂嘴,咬出血泡來,腦子里也暈死過一陣子。
也算老天開眼,派了米建國這樣的活菩薩來,蘇四十三才得了機會,頭上冒高煙,也領著一幫子北山男人們進城,掙油鹽錢,攢娃娃學費,蓋完了A區、B區和C區,現在正加緊做D區,忙得連放屁的時間也不剩,更別講回一趟北山,摟一摟婆娘了。巧了,一連三天的高考,市政府緊著下了文件,命令各建筑工地停歇三日,以免噪音污染。人也賤,一松懈下來,骨頭都喊疼。
月亮斜下,像一塊薄冰慢慢化水,把夜涼下來。
手歇了,卻有一筆橫財找上門,人的心里登時樂開了花。扁擔匯報完,蘇四十三便率著北山男人們,高低聳動,往C區里逡去。C區是清明節竣的工,已經陸續入住了,燈火輝煌,人聲喧雜,空氣里漾開一股好聞的新油漆味。小胡子在前頭帶路,三繞兩拐,站在了樓門里的電梯口。小胡子說,也沒什么緊要的,主要是些裝修后的廢料,你們扛下樓去,堆在垃圾場就成,明天物業上的自然會拉走。扁擔喜興地回說,別客氣,別說是垃圾了,就是一座樓,咱也能刨開它的墳頭,打得它吐出血來,大卸八塊。小胡子沉吟一番,拿捏地說,不能乘電梯,你們得背下十八樓來,物業有規定,誰違反就罰款。
十八樓呀?
嫌高?
嘿嘿嘿,咱北山也有六十層高,我照樣能扛著磨盤跑呢。
扁擔吹噓道。
——吹牛不費勁,一不上稅,二來閃不疼舌頭,由著他去亂嚼。活卻不是想像的那么便宜。不知道小胡子是哪一路神仙,狗日的居然買了同一層的兩套房,通通拆開隔墻,布置成一個亂哄哄的迷宮。拆毀的墻磚和裝修剩下的各種劈柴和木板,足足能拉上幾卡車,都堆在樓梯間,等著清走。給每人發了一只蛇皮袋,將碎磚爛墻裝進去,扛在肩上,沿著樓梯往下運。樓梯深邃,像北山人家里挖的地窖,時不時傳上來一兩聲咳嗽,夾著啐痰聲。蘇四十三也扛起一袋。扁擔伸手攔擋時,他笑說,咋了?見叔是棺材瓤子呀,我也掙個零花錢么。扁擔不好多勸,任由他去。小胡子袖了手,只跟扁擔說話,對其他的人視而不見。這是場面上的規矩,找誰牽頭,誰就要一肩挑,一路負責到底。扁擔剛填滿一袋,正要抄起時,小胡子阻攔說:
“喂,你單獨來一下,去里頭幫個忙。”
“啊是!你指東,我絕不打西,你說了算么。”
照著吩咐,扁擔給鞋上套了塑料袋,躡手躡腳地推門進去,眼底里一花,暈了一下。屋子里亂得不能再亂了,到處堆滿了電器的包裝盒和泡沫塑料,冰箱的、電腦的、液晶電視機的、空調的、家具的、床墊的、微波爐的,像一個小型造紙廠的規模,虛虛地壘砌著。扁擔走了幾步,蹄子里發虛,才知道是油亮的地板在作怪。他跪下,將紙箱板一個個放倒,砸平實,用一只膝蓋抵著,另一只手又去收拾。
頭頂懸著一掛枝形吊燈,蝴蝶開翅,耀得人心里灰灰的。
這當口,扁擔覷見墻角里站著兩個女人:一個孤零零地站著,樣子瘦死,一動不動;另一個綰著很高的發髻,下頜骨粗大,屁股像磨盤,伏在案子上,捏一枝毛筆,正描畫著。扁擔不敢多看,怕人家起疑。
但又忍不住,眼睛像賊,款款瞥過去。
一側的墻面上貼著幾幅字和工筆畫,幾枚吸鐵石釘著。墨汁有點臭,像剛放下的屁,淡淡地漾起。扁擔瞅不清畫上的內容,似乎是幾枝殘荷,幾只花里胡哨的肥麻雀。字倒是能看清,龍爪似地猙獰著,一個是“虎”,另一個是“龍”。
紙箱板帶韌勁,稍一松懈,又彈成原先的樣子。砌上幾層,扁擔就一只膝蓋抵死,然后捆扎停當,抱出門去,叫北山的男人們再扛下樓。有一回,蘇四十三緊著接過扁擔懷里的貨,遞著耳朵問,多不多?扁擔回說,這胡子家里太闊,買的現成品,一地的紙箱板子。蘇四十三沒旁的話,丟在地下,踩上一只腳,又摸出一根煙點上,怪怪地盯了他一眼。抱出去的多了,扁擔看見蘇四十三撒懶,干脆坐在紙箱板上,一五一十地指揮著其他人搬運爛磚碎瓦,樣子像個帳中元帥。叔年歲大了,他坐著也算一份工,誰的手心里都是肉么。扁擔想。
一起風,黃河水上準保就亂球了。
事情忽然一邪行,像一只炸藥包,奇怪地拽開了引信,淌起煙來。扁擔再走進門里時,驀地瞧見那個大下頜骨的女人,猛地擲下毛筆,欺過身來,指著小胡子咆哮說:“姓茍的,我看你就是一條狗,抽了脊梁的狗。”小胡子忙閃躲,退幾步說:“姑奶奶,你就別發雌威了。你現在住進來了,一應俱全,也是按你的旨意裝修的,還要咋樣么?”女人挺白,但眼睛細成一條縫,唾沫飛濺地說:“哼哼,姓茍的,別以為你這么一套破房子,就能收買我。你說,你什么時候離掉?你離掉的那一天,我才能安心住進來。”小胡子似乎心里虧欠,忙伸手攔著唾沫星子,反攻說:“姓牛的,你還要讀研究生,美術學院里我路子熟,你掂掂分量,從長計議吧。”
停在半空里的手,忽地落下來,女人雙膝一軟,蹲在地上,嗚嗚嗚地哭起來,嘴里念念有詞地說:“你個狗東西,真是一條抽了脊梁的公狗,欠揍。你打著輔導老師的幌子,霸占了我這么多年,我給你墮了幾次胎?做了幾回人流?”小胡子不甘示弱,攥住拳頭,虛虛地晃了幾晃。末了,猛地砸在墻角上,疼得他齜牙咧嘴,嗷嗷地叫。女人哭得狠,牙關也磨得脆響,又揪住自己的頭發亂扯,一副不依不饒的架勢。
小胡子噤了聲,打個手勢,向扁擔使個眼色,趕緊拾掇。
扁擔有點尷尬,手里卻忙碌開來,不再捆扎,只將一摞摞的紙箱板往門外運,交在蘇四十三懷里。扁擔知道這是城里,勸不得架,多嘴受罪,小心一盆子屎尿扣在自己頭上,比不得家里。在北山,誰家里的男人一欺負婆娘,準保會被鄰舍們拽出門,趕進打麥場上,受幾嘴唾沫,挨幾拳,還要罰站幾夜的。扁擔裝聾作啞,只忙手里的活,卻不得不聽見炸藥包轟地響了。
“離不離?我最后一次通牒。”
女人嘶啞地問。
“他媽的,你當著別人的面叫板,教訓我?老子玩得轉,在畫壇上跺一跺腳,能震塌半座山。玩你這么一個小地方來的柴火妞,老子眼皮也不眨。”小胡子不是個省油的燈,一腳踢翻了案子,抬手砸碎一塊鎮紙,憤懣地說:“你樂意翹屁股,老子沒什么不敢操的,你試試看?告訴你,藝術不是女人玩的,尤其不是婊子弄的。別以為你會拿毛筆,就想當中國的克羅岱爾。還通牒我呢?”
鎮紙一碎,濺得遠。墻上的吸鐵石滑脫,一幅工筆畫上的鳥,順著墻面耷拉下來,連翅膀都不扇,背過氣去一樣,折成一團。
“姓茍的,我要去告你。”
“告我?”小胡子揉揉腕子,氣定神閑地說:“告我什么?告我一平賣五十塊,還是賣六千塊?別忘了你的出身,小地方來的柴火妞,做夢想干畫家。不是我先前租房子喂你養你,能有你的今天么?”
“我一生都被你糟蹋了,公狗!”
“你個母狗!婊子就是婊子,一翻臉,就當自己是正宮娘娘,搞政變呀?”小胡子伶牙俐齒,一臉紅光,像個醉酒的人,激情難抑。“我明人不做暗事,把話撂在這兒,你樂意三陪,你就留下,要想洗心革面地從良,現在就立馬滾出去。老子佳麗三千,有的是后備人選。”
女人趴在地上,屁股撅得老高,像北山上的孝子在哭墳。
扁擔忙得慌,進進出出,耳縫里塞滿了他們的叫罵,一聲比一聲惡毒,一句比一句錐心。顯見,他兩人是前世里的冤家和仇人,今世里又碰了面,一個是火,另一個是油。扁擔走路輕巧,走在玻璃上似地,真怕嘩啦一碎,驚醒了罵架的人,惹一肚子不痛快。三番兩次下來,扁擔心里存了鬼,看破了一件事情。原因是墻角的另一個女人,一直紋絲不動地站著,既不勸和,也不敷衍一下,笑吟吟地抱著臂,像個裁判。
一個是二奶奶,另一個準保也是二奶奶。扁擔猜。
事情結果很簡單:等扁擔抱走最后一捆紙箱板子,走進去,想跟小胡子支吾一聲時,地上趴下的女人突然發作了。她一蹦子跳起來,揩了一把淚,四下里一瞥,猛地攥住了另一塊鎮紙。小胡子眼尖,退在一畔,乖乖地瞅她發瘋,等她泄完心里的氣。女人磨著牙,十分認真地將書柜和窗戶上的玻璃,一塊一塊地敲碎。后來,她又端起墨盒,將一池子淡臭的墨水,呼地潑在墻上,再貼住脊背,死勁地抹了幾抹,仿佛她是一支特大號的毛筆。小胡子火上澆油,竟然拍起了掌加油,邊拍邊說:
“好好!砸吧,使勁砸!”
女人脊背上都是墨汁,像一顆狂草字。
“我姓茍,你是牛,我們是一個動物園的。別客氣,使勁砸。”
小胡子煽風點火道。
這么一說,女人像被錐子戳破的氣球,忽地癟下來,癱坐在地,呼哧呼哧地咳嗽,沒了脾氣。小胡子的掌聲,無疑是一種挑釁,讓人眼底噴血。扁擔也覺得他過分了,好男不跟女斗,犯個啥渾么。再說,母雞能乖乖讓踩蛋,你公雞要啄毛的話,你試試看?趁著空隙,扁擔靠前,想討要工錢。
可女人的屁眼里像按了彈簧,一下子跳起來,抓起地上的一把美工刀,嘩啦扯開,將明晃晃的刀刃切在腕子上,威脅開來。扁擔止了步,進退兩難,悻悻地看著戲,不明白小胡子該咋去伺候他這個難纏的二奶奶。刃口切下了一毫,女人像心死了,皮膚白出一條道,淤了血。小胡子舉起手,做出了投降的姿勢。扁擔再也忍不住了,上前哀求說:
“老板,你勸勸這個大姐,別想不開。”
小胡子一掙,態度陡然大變,梗了梗脖頸,頑固地說:“叫她死。她要是敢用死來威脅我,老子就敢把她親手送進火化爐里,成全她。”
“不管咋說,好死不如賴活著,遭這個罪不值。”扁擔急出了一身汗。
“嘴夾住!不關你這個鄉棒的事兒,滾遠點兒。”
小胡子沒來由地叱罵一句,把渾身的怒氣都撒在了扁擔身上。扁擔無辜地望了幾眼,臉上燒燙,腳跟里發粘,抬不動彈。扁擔知道,“鄉棒”是蘭州城里罵人的惡話,意思是你跟一棵玉米棒子那樣,土得掉渣。扁擔吃了悶虧,卻不服氣,心里回擊說:
你個吃屎的貨,好心當成了驢肝肺,你活該被女人當驢騎。
這時,女人攢足了力氣,也被小胡子再次激怒了,猛地抬起刀,胳膊一旋,朝身邊站立的那個笑吟吟的女人身上一劃。刺喇一響,瘦兮兮的女人栽倒了,絲綢的衣服張嘴裂開,閃露出肚皮上的一條口子。扁擔心想壞了,這下出了人命了,嚇得縮了幾縮,靠在客廳的桌子旁。扁擔盯得死,盯住了那道咧嘴的傷口,卻不見血從里頭噴濺出來。瘦兮兮的女人安靜地躺著,不見反抗,也聽不見喊疼。
癱坐在地的女人仍舉著刀,撒潑地踢了幾腳,將瘦兮兮的女人踢遠了,一頭撞在防盜門上,彈了彈,停下。這時,扁擔腦子里云開霧散了,射進一束光來,笑呵呵地想:
媽蛋!原先是一個假的,人們說的塑料模特么。
“你還站著干么?”
扁擔靦腆地回話:
“老板,都搬盡了,你該付我工錢了。”
“滾吧,別煩我!”
小胡子扯住扁擔的肩胛,搡到門口,切出一道門縫來,將他突地推了出去。門閉上的剎那,小胡子像是不忍心,扔出一把碎錢來,又扔出了那個塑料女人。
北山的男人們剛完工停了手,齊刷刷地站在樓道里,啞默地打望著扁擔,表情陰陰的。蘇四十三是主心骨,催趕扁擔要債;要不,大家一齊動手,把小胡子的屎打出來。扁擔敲起了門,敲得骨頭快碎了,里頭竟是動靜皆無。
他俯下身,慢慢拾起地上的一把零碎錢,嗓子啞著,心口也堵。
——扁擔根本沒想到,等他抬身站起時,北山的男人們早就跑光了,一個不剩,連上了年歲的蘇四十三也麻利地溜掉了。樓梯洞里的腳聲漸行漸遠,埋進了地窖里似的。眼前一靜,感應燈也滅了。扁擔想,這下把北山的鄰舍們惹光了,以后還咋樣活人呢?
無奈,扁擔順手拾起栽倒在地的塑料女人,扛在肩上。
下了樓,扁擔忐忑地走近北山來的男人群,嘴上囁嚅著,想辯解幾句,卻發現大家懷里都抱著一大堆紙箱板子,胳膊上箍著勁,嘻嘻然地笑著。
夜色下,北山男人們的牙齒比牛奶還白。
第三節
天邊露出灰鼠白,云朵濕濕地掛著,空氣也潮。
八點來鐘,伙房里的人喊吃飯。喊了半天,不見誰敲起飯盆去,就提來了兩鐵皮桶的撥面疙瘩,外加一碗腌咸韭菜,墩在門口。做飯的婆娘也是北山的,有禮數,又站在門外喊,怕撞見男人們的身子。不見響聲時,才探了探頭,卻見扁擔一個人坐在鋪蓋上打瞌睡,便扔了一粒石子。
“魂丟了?旁的人呢?”
“死絕了!”
“一早上遇見你個喪門星,怕是你屁眼大,連心都拉掉了。”婆娘搶白道。
扁擔兀自捧起碗,連喝了三碗撥面疙瘩,喉嚨響個不止。韭菜落了肚,胃里漸漸鬧騰起來。婆娘疼惜地盯住他,余光又掃見了床上的塑料女人,嚇了嚇,忽地噴出笑來,心知肚明的樣子。
大通鋪上空無一人,地上丟著一堆粗碗,是夜里斗酒留下的狼藉。婆娘詭詭地笑,問說:“扁擔,熬不住了是不是,想你的尕肉肉了?”扁擔拌著嘴說:“相思病離不了救命的丹,吃藥又枉費了銀錢,一夜里想著是枉然,把少年熬成了老漢。”婆娘伸手,在扁擔的額上杵了一指頭,花顫著說:“陽世上來了,陽世上鬧,人過三十就老了;萬物是真的,人假了,要想歡實要抓緊了。”扁擔舔著碗沿,死魚般地環視她,回說:“白馬跑了五營了,圓圓愛上吳三桂了;天大的名聲我背上,你早陪著旁人睡過了。”婆娘聞聽,跺了一跺腳,輕啐一口,恨恨地趟出門,遠了。
北山上的私情,一般用北山人的切口。
剛吃畢,扁擔還來不及緩緩胃,一幫子北山男人們就進了罐頭房,哈欠連天,談說不停。四姑娘望一眼鐵皮桶里稀爛的撥面疙瘩,偎上來,炫耀地說:“扁擔,你就吃這個?猜猜看,我們咥辦(吃)了一碗啥?”扁擔懶得稀罕,怪怪地說:“哼,你們就吃了一堆紙箱板子么,還當你們吃了海參鮑魚呀。”四姑娘心直口快,揉搓著扁擔的頭發,樂滋滋地說:“我們一人咥辦了一碗金鼎的牛肉拉面,還單獨加了一碟醬牛肉。媽蛋,鹵肉的牛筋還鉆在我牙縫里呢,摳也摳不出來。”一席話,讓扁擔心里恨恨的。
他蜷縮一團,側睡過去。
北山的男人們在搬垃圾時,早就瞅準了那一堆紙箱板。
本來,蘇四十三霸著不丟,但他人老體弱,扛不下十八樓去,只得讓旁余的人搭手幫忙。可北山男人們才不吃這一套,搬下樓去,立馬就瓜分掉了,只給叔叔輩的蘇四十三留了一份。分完贓,一幫人抱著紙箱板,連夜在黃河水里浸透了,只把表層的紙箱板風干,能壓秤。天明時,抱進廢品收購站里賣掉了。一數碎錢,每個人都大同小異,抵得上那一筆工錢,誰也不敢再嚼舌頭,亂放屁。有了錢,人的饞病就犯了,蘇四十三率著大家,一人咥辦了一碗加工的牛肉拉面。吃得山高水長,牙花子上還粘著芫荽葉子,綠綠地笑。
當時,扁擔正惱怒小胡子,覺得被出賣了。拿不到工錢,跟北山男人們交代不下,以后想活人會難心死的。但等他察覺大家一人霸著一堆紙箱板時,心就炸裂了。他望著他們走遠,眼底里悔得一酸,胳膊下夾著個塑料女人,灰溜溜地回了罐頭房,連死的心都有了。
吃飯刨鍋頭,隔墻扔瓜皮,一伙忘恩負義的貨。扁擔心里罵說。
——可憐娃,天照應,這么一賭咒開罵,老天爺便聽見了,灑下密密的雨來,扔在荒涼的人世上,洗刷恩怨。罐頭房頂上的油布噼里啪啦作響,濕了一大坨。門外的地皮上,騰起一股妖嬈的白霧。
蘇四十三細高,精神地趟過來,安慰說:“扁擔,人跟雞娃子一樣,都是在人世上搶食吃的,慢一步,就挨餓。你搶不到,就別怪大家了。”話雖這么說,卻在扁擔的被子下掖了三塊半,碎錢。
四姑娘眼尖,也乖巧地塞了一塊半。他的紙箱板少,但很知足。
但事情壞就壞在魏家村的老虎那一張臭嘴上,占了便宜還使橫,瞪著眼珠子說:“叔,他還怪個球呢,他跟小胡子穿一條褲子,里外勾結著整人。不信?你忘了扁擔的兜里還裝著一把錢么?那是我們下力氣掙的,自始至終,扁擔就沒下過樓。”
有人一煽風點火,風向就會變。
金家崖的猴子也撲騰站起,奪身撲過來,吼著說:“說好是十塊,就算我賣了紙箱板子,還虧我三元哪,誰給我補?”扁擔蒙上被子,心想,我耳朵下班了,誰說說去,又不會剜下我一塊肉來。但形勢越來越不樂觀,北山男人們都止住了瞌睡,齊刷刷地擠過來,圍在扁擔左右,開起了批斗會。猴子說:“親兄弟也得明算賬,他鉆進門里,準保跟小胡子商量妥了,演戲給我們看,一個人吃了獨食。”老虎站在門邊,朝雨地里啐唾沫,一聲比一聲啐得響,還帶了濃痰,像啐在了扁擔家的祖墳上,解了大恨。末了,老虎說:“啊是!你又演戲了,你是瞌睡裝死么。有理的話,你起來給大家撂一句準話。”
扁擔本就吃了悶虧,現在又被人佛面剝金,肚子里早埋下了半噸火藥。聞聽挑釁,他驀地翻身,一把抱住了老虎的腿,嘴也上去了,叼住一塊肥肉。老虎像一根蔥,掙了掙,斜斜地栽倒在地,把扁擔的祖宗八代都罵將出來。越罵,扁擔牙關上越使勁,牙縫里咸兮兮的,知道是血的緣故。周遭的人有拉架的,也有袖手起哄架秧子的。還有一只只記舊仇的腳,趁亂踢了老虎幾蹄子,落在腰眼里,疼死他。扁擔松了松嘴,命令老虎說:
“媽蛋!你軟處取土,欺辱我。快叫一聲爺,我就放過你。”
“日你媽!松了手,我跟你大戰三百回合。”
扁擔二話不說,叼住老虎的大腿內側,美美地吃上一嘴。手也摸上去,捏住老虎的卵蛋,揉了幾下。老虎暈死了,像上了案子的年豬,知道大限來了。蘇四十三有偏向,見扁擔占了上風,忙和稀泥地扯開扁擔,攔擋在身后,指著老虎說:
“別亂,心急吃不上熱豆腐,叫扁擔先把實情交代完么。”
扁擔緩了緩,斜睨一眼蘇四十三,知道這根老油條里外討好,架子拿得大,便沒好聲氣地說:“交代個球!你們吃香喝辣完了,當我是冤大頭呀?小胡子統共給了十六元,凈是碎的,誰是狗,誰就搶去。”說完,扁擔取出碎錢,扔在地上,幾枚硬幣閃閃地亮,像骨頭。
“小胡子那么闊的人,還能抵賴?”
金家崖的猴子問。
“他跟女人在干架,嫌我勸了架。”
有人煽風撥火說:
“打去,讓驢日的把狗日的弄死。”
“嘿嘿,你看你多的這個嘴么。天上下雨地下稠,兩口子打架不記仇,白天吃的一鍋飯,晚上睡的一個枕頭。你一多嘴,錢就打水漂了哦。”有人諷刺。
“不是他婆娘,是他二奶奶。”
“大房死了,續的弦?”
“聽說還沒離掉,外頭弄下的一個妾么,買個房私養著呢。”
“嘔——,難怪嘍。”
像鴨子拌嘴,一幫子北山男人晃著腦袋,聞聽此話,就長長地舒出一口氣,腦子里登時澄明不少。誰都明白,二奶奶才是家里的大掌柜,一般說一不二,拿老爺都當軟蛋捏使。老虎躺了半晌,疼也過去了,瘸腿站起來,臉上沒有了仇。猴子也冰消雪融,饞病犯了,巴兮兮地問:
“喂,二奶奶模子咋樣?”
扁擔拿了拿架子,很不屑地說:“一般般,就是愛尋短見,動不動要切血管,把小胡子盤剝死了。”
“活該!狗日的虧人,讓二奶奶替我們拾掇他。”蘇四十三附和道。
老虎也說:“不要了,叫他買藥吃去。”
“媽蛋!扁擔你眼福不淺哦,你能看上一場戲,不要錢也值了,不吃虧。”猴子色瞇瞇地吐舌頭,酣饞地說:“媽蛋!新社會了,政府還讓他養二奶奶,吃著碗里的,還盯住鍋里的。告出去,非得斃了小胡子不可。”
“狗日的,端是一個新社會的舊人么。”
老虎道。
扁擔聽他們念歪了經,忙解釋說:“人家有錢,人家是個畫家,毛筆一蘸水,畫一只麻雀就能掙上錢。二奶奶是他的學生,畫著畫著弄上的,屁眼就開了。”
“痰貨,我想一口把他咳出去。”
“畫個屁,就他那個樣子畫給我,我也去揩了屎屁股。”
蘇四十三擺擺手,止住眾人,權威地說:“別亂吃咒,人的眼睛里都有一根針,眼熱不成。這是個命數。再說了,二奶奶就那么好養活?殺了頭,我也不信。那個窟窿眼眼,水水的,一般能淹死人的,喊也喊不及。掐指算算,多少帝王將相、蓋世英雄,就是淹死在女人的窟窿眼眼里的。誰躲得遠些,誰的福分大。別眼饞小胡子,他有他的難心。現在,水恐怕淹到他脖子根里了。”
“我親見的,小胡子只差跪下求饒了。”
扁擔道。
“啊是——”
北山男人們瞬時開悟,不住地咂巴嘴,覺得過癮。
這當口,卻不見了四姑娘的腳蹤。
扭身去找,大家瞧見扁擔的鋪位上,鋪蓋卷在動彈。
——像被子下藏著一頭肥豬,拱來拱去,嘴里還哼哼不休,叼著一嘴菜似的。一聽,就是媽蛋四姑娘的聲音,也不知啥病犯了。一幫子北山男人們狐疑滿腹,擠著趨前探看,老虎忽地揭起了被子。一股餿腥的氣味騰地漾開,像新翻的土,帶著去年漚爛的肥料氣,酸死鼻子。但大家不在意,十幾雙眼睛像探照燈,齊刷刷地射在四姑娘身上——
原先,他正抱著個塑料女人,在鋪蓋上打滾,嘴里呻吟著。
猴子跳過去,從四姑娘懷里卸下那個塑料女人,掰開腿,叫她站定在地。四姑娘渾然不覺,繼續打著滾。蘇四十三惱了,一腳上去,將四姑娘踢醒了,叱罵說:“你個現世寶,你把你爹的臉丟盡了,還不趕緊滾出去。”老虎剛才傷了臉,現在拿四姑娘出氣,一手提懸他的耳朵,一手扇臉。四姑娘終于徹底醒轉了,迷離地說:“媽蛋!她又不是你們家的親戚,護她做啥么?”蘇四十三看他還敢犟嘴,俯下身,脫下鞋子,掙著要抽四姑娘的嘴,被幾個人攔擋住。蘇四十三覺得先前的一番教誨受了損,唾沫星子也白濺了,氣餒地蹲下,恨恨地說:
“有本事,你去鉆真的窟窿眼子,別惡心我了。”
老虎亦罵說:“你個花癡!”
“喂,你白糟蹋四姑娘這個好名字嘍。以后,你干脆就叫四呆子,叫你娘趕緊說上一門親,真刀實槍地弄一回,別把腦子熬壞么。”猴子比劃道。
罵歸罵,但大家都揣著一股子虛氣,心口里笑笑的,全然當成一個玩笑話。四姑娘歲數小,自然是柿子揀他這個軟的捏,下坡里追他這個乏兔,瞧他能跑多遠的路,能上天入地不成?但四姑娘不是個饒爺爺的孫子,也看不清風向,嘴里嘟囔,又一蹦子跳起,抱起塑料女人一起栽倒,撕扯著她身上的花衣。
一扯,北山男人的心登時亂了。
誰也說不準,這是什么先進材料制下的,渾身囫圇,顏色健康,四肢又活泛,皮膚也緊繃繃的,富有彈性。薄薄的一層花衣,被四姑娘脫了個一干二凈。她雪雪地躺在鋪上,端像一個剛剛黃熟的女人,一聲不吭,任由人拾掇擺布。四姑娘有些懵懂氣,不知如何下手,這里摸摸,那里敲上幾巴掌,一副歡實的樣子。北山男人們你瞅瞅我,我盯盯你,喉嚨里淌起了一泡水,悄悄地下咽著,酸得腸子都抽搐不止。空氣都稠了,稠得人眼睛酸困,看不透實。老虎眼尖,猛地喊出了聲,矮下身段,一把扯下塑料女人頭上的花包巾,卻發現寸草不生。
“啊是!原先是個姑子么。”
猴子反對說:“仙女吧。一般仙女下凡,都是先從寺院里逃出來的。”
“別動!”老虎別住四姑娘的胳膊,將塑料女人放展了,肚皮朝上,指著一道長長的口子,壞壞地說:“媽蛋!四姑娘你也太兇了,把人家弄破了。”這話像一堆柴,訇地燃起來,北山男人們笑得淌下了眼淚,有幾個還捂住肚子,蹲在地上,上氣不接下氣。蘇四十三老花眼,也款款逼視上去,問詢完,木然地說:“割的,是刀子禍害下的。”猴子不失時機地說:“這又不用殺人償命,看把你們嚇的,一伙老鼠膽子么。”老虎端是個人來瘋,越是人擠,他就越來勁。他抱起塑料女人,一陣子來個劈叉,一陣子是雙手合十作揖,另一陣子讓女人單腿點地,旋了幾個圈。后來,他還讓女人舉起手,在自己的襠里摸上一把。
女人乖順極了,一不惱,二不怒,順從地配合著老虎嘴里的號子:一、二、三,三、二、一,像做廣播體操似的。女人肚子上有傷,極細的一條縫,瞅不端詳。老虎掰開了好幾次,又一次次“嘭”地復原上,囫圇一體。玩累了,老虎放倒她,叫她安詳地躺著,一聲不吭。北山男人們腿都站麻了,但沒一個人撤退,臉上都掛著濕云的表情。
扁擔卻心里一緊,抽疼著跳。
在他眼里,那不是一個奶頭凸起、五官俊秀、肩胛圓潤的女人。她只是一具美麗的尸體,在喪儀相送的路上,永不回返。就像半年多前,他作了一回賢孫孝子,披麻帶孝地將奶奶埋進了后山里一樣。扁擔眼底一酸,覺得大家都在借題發揮,指桑罵槐地欺負自己。
因為,塑料女人是他扛回來的。
這時,四姑娘老鴰樣地聒噪起來,努著勁,擠進了人圈里。他先是打望了塑料女人幾眼,又盯住扁擔。半晌,四姑娘掏出一塊錢,遞送給扁擔,忐忑地說:
“一小時一元,我抱著睡上一頓。”
老虎舉手,詭秘地說:“我也報名,排第二個。”
“我第三個。”猴子道。
扁擔想了想夜里發生的事件,細細地捋了一遍,不管前因和后果,自己是最吃虧的。好心挑了一次頭,卻被北山的男人們猜忌,佛頭潑糞地懷疑起了自己的品質。一報還一報,隔山的金子不如到手的銅,錢又不燙手。這么一思想,扁擔狠了狠心,就把一塊錢捏住了。
不過,扁擔聲明說:
“能成!把次序排好,叔是第一名。”
蘇四十三紅透了臉,呵呵地笑起,腿腳蹣跚著過來,瞥了一圈人,交出一塊錢。他在扁擔的頭上摸了摸,很多意思包含在了里面。
他嘆氣說:“也好,這回叔生受了。”
第四節
坐地收銀,沒有比這趟買賣更爽心的了。
雨一連下了三天,黃河兩岸這個微小的盆地,籠罩在一片涼爽里。北山的男人們像趕完長腳的一群騾子,睡得昏天黑地,總算給瞌睡報了仇。扁擔卻是例外。他一直坐在罐頭房的門邊上,盯著細密的雨腳看,腦子里水泡飛濺,生生滅滅。
他掐著點,數著時間,一小時一次,手里就會多出一元錢來。
二十來米的車皮里,睡著十幾個北山男人,現在都成了他的客源。錢來得順風順水,到手的銅,果真比隔山的金子還實在,捏在手心里,人便踏實起來。一到點,不待扁擔吆喝,下一個站隊的就跳起來,從上家懷里搶過女人,緊著鉆進被窩里。扁擔踅過去,手一伸,啥話也不說。對方很默契。扁擔捏住一元錢,再坐下來看雨。
雨下得有情有意,織下一張稠稠的網,掛在天上。
要是這場雨落在北山上,今年的麥子和苞谷也就稠了。對此,扁擔其實沒有什么把握。他猜不準,這場雨究竟到沒到焦山渴水的家里去,下沒下在地里。
那天午后,扁擔穿上雨衣,出了一趟工地。
在工人文化宮前的廣場,他找見了一家金鼎牛肉拉面館。開了票,在飯口等著端面時,頭戴白號帽的回族小伙子喊著問,吃個啥?扁擔回說,吃個牛肉面么。小伙子惱怒地問了三遍,扁擔照實回答,就吃個牛肉面么。小伙子笑了笑,給扯面的師傅說,給娃下個韭葉子,辣子多些,芫荽多些,肉多些,一看就知道是頭一次進館子的,下苦人么。
扁擔端著碗,蹲在馬路牙子上,吃得酣暢淋漓,雙頰生香。
吃完面,還剩下半碗牛肉湯,扁擔又買了五毛錢的大餅,撕爛了,泡在碗里,一口氣喝光了。扔下碗,扁擔才看清墻上的招牌,知道了牛肉拉面其實有很多的講究,比如面能扯成毛細、一窩絲、武裝帶、大寬、韭葉子、二細和三細等等的形狀。難怪,剛才人家一眼就認出他是頭一次下館子的貨。
打著飽嗝,扁擔故意繞了一段路,從小區的正門進入,走得神清氣爽,腳步高邁。雨落在身上,有一種酥癢的感受,像一堆熱烘烘的螞蟻,在皮膚上游走。路經中央花壇時,扁擔忽然聽見身后有人在喊。折轉身,扁擔看見一輛小臥車落下玻璃,小胡子摘下墨鏡,正朝自己招手。
“嘻,老板喊我?”扁擔喜興地問。
“是這!給你一塊錢,你幫我推推車,死火了,打不著。”
“能成!”
扁擔只推了幾把,車子打了幾聲黑屁,轟起啟動了。小胡子鉆出來,掏出一塊錢,懶散地遞來,叫扁擔去接。扁擔卻沒動彈,囁嚅地站著,一肚子的話想說。小胡子催了幾遍,扁擔仍釘住身,盯視著他的臉。這么冷冷地盯著,小胡子一下毛了,手一松,錢掉在地上,沾了一身泥。
“老板,你還吵不吵架了?”
“咋了?”
扁擔笑著說:“嘿!其實呀,女人是要哄的,不能跟女人一般見識。你越是硬,女人就越皮實,連錐子都扎不穿。我也是過來人,我家里的婆娘也嘴犟,我一哄,人就乖了,叫她當牛做馬都樂意干。”
“你是誰?”顯然,小胡子早忘了扁擔這個人。
“我其實知道你的為難,你也不容易,老板。你那個二奶奶面相不善,下巴頜大,藏著鬼心思。細眼睛,打著另外的主意,準保不在你身上。說不定,她把你賣了,你還幫著她傻兮兮地數錢呢。真的,我知道你也不容易。你可要多長個心眼子,她可不是個省油的燈么。”
“他媽的!你究竟是誰,盯我梢?”
扁擔笑著說:“看你,一說這話,你的氣就這么大了,還罵人呢。我這是好心好意給你個提醒。你可別當成驢肝肺哦。”
“誰派你跟蹤我的?”
“你姓茍,二奶奶姓牛,我說的對不對呀?”
“你個鄉棒。”
小胡子口氣虛虛的,撂下這么一句話。
——望著倉皇駛遠的小臥車,扁擔矮下身,拾起錢,揩了揩上頭的泥,安穩地裝進了褲兜里。剛走近罐頭房時,扁擔忽然看見金家崖的猴子跑了出來,懷里扛著那個精身子的塑料女人,在雨地里恍恍惚惚,泛著光。
扁擔遠遠地問:“哎,你去做啥?”
猴子驀地站定了,雙臂緊箍,結實地說:“媽蛋!這下又輪到我了。我嫌她身上的味道臭,去給她洗一洗么。”
“那我幫你。”說完,扁擔綰起了袖子。■
責任編輯 榮 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