驕子

一

2003年底，大學校區，我很忙碌。

研究生入學考試就要到了，每天我的生活就是寢室、食堂、自習室，三點一線。我學的是工科，考研要考數學，政治，英語，還有兩門專業課。數學是我的弱項，每想到微積分、概率就使我頭痛。這次我報的學校是北京的一所學校，我知道自己的成績不是很優秀，但又不想在濟南這個臟兮兮的城市呆下去，想去北京看看天安門、故宮，看看毛主席，這些都是想象中的事情。

不考研的同學整天忙著找工作，他們把簡歷設計得五顏六色，加上自己的彩色照片，希望一下子抓住招聘人員的眼睛。每份簡歷的成本在六元左右，寢室里每個人每次參加招聘會至少帶上十份簡歷，加上吃飯、坐車、招聘會門票等等，每次招聘會的花費在一百元以上。整天跑來跑去找工作，有人說他們像狗一樣。

最舒服的是已經簽了就業協議書的人，按行話說就是已經把自己“賣”了，這些人早已經抄襲完了畢業設計，剩下的就是等著答辯。他們整天就是吃喝、上網，困了就睡，而且特別能睡，每天能睡到十二點，然后把早飯和中午飯一起吃，既省錢又省力。他們無憂無慮，有人說他們活得像豬一樣。

我也準備了簡歷，不是對自己考研沒有信心，而是為自己留一條后路。不但要找工作，每天還要拿出盡量多的時間復習。有人說我們這些考研的過著豬狗不如的生活。

影是我的女朋友，計算機學院的，她沒有考研，而是不停地在濟南和青島找工作。為了影，我不顧老爸的讓我回家工作的呼喚，毅然決定和她在一起。我們一起到大學里的操場去參加招聘會，她看到青島的公司就很興奮，不斷地投簡歷，我也不斷地投。

2004年二月份，影休寒假回家了，我送她到火車站，她鼓勵我一定要考上，考不上也要和我在一個城市工作，我們都流下了眼淚。

考研來臨了，學校里大多數同學都回家了，我們這些考研的還要堅守，一上午考一門課，考完以后我就覺得沒戲了，后來分數出來果然不出所料。過年沒有回家，我用充足的時間精心設計自己的簡歷。大年初八青島有招聘會，我給影打了電話，她到汽車站接我，然后住她家里，第二天一起去招聘會。初七從學校出發，身上揣著二十幾份簡歷，并且帶了優盤，怕簡歷不夠用，到時再打印。到了長途汽車站，我不想坐火車去青島，因為出門三六九，火車肯定擠不上去了，去年從沈陽坐火車回校的時候，我整整站了十幾個小時，在火車上不敢吃不敢喝，因為喝水就要上廁所，而去車廂廁所的路好比蜀道，難于上青天。

影的父母是中學老師，住在四方區，影和我一樣是獨生子女。到汽車站已接近中午，看到影站在那里等我，我很高興。我們一起坐公交車到她家，青島的路不好走，公交車一會上坡，然后突然一百三十五度的大轉彎，又下坡，以前影說過青島人不騎自行車，她也不會騎，現在看來一點也不奇怪。青島的路不比濟南，濟南以經緯命名，大部分路是南北東西走向的，而青島的路是以城市命名的，只能認左右。

到了影的家里已近十二點，開門的是她父親，很熱情，進門讓我換了拖鞋，然后就看見桌子上擺滿了飯菜，影把我的包放下，然后開始吃飯。我是汗腳，奔波半天后腳開始散發味道了，看著影的母親鼻子和眼的動作，我才注意到我的腳帶來的尷尬。下午她帶我去了棧橋，據說當時是為慈禧太后修的，從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突然面對大海，面對海上茫茫的細霧，面對冰冷的海風，有一種凄涼感、空白感。

晚上我睡影的房間，她睡沙發，因為是兩室的，沒有多余的房間。第二天的招聘會上，我帶著簡歷，我希望我的簡歷像子彈一樣，顆顆都能打中招聘人員，可是招聘人員面前一摞厚厚的簡歷，好像防彈衣一樣，使我的子彈失去了威力。

下午，影又送我到汽車站，揮手中清楚看到她眼中的淚水……

現在經濟這么繁榮，為何找個工作這么難，我想這肯定是擴招惹的禍，因此我恨擴招。

現在大學比較好考，成績優秀的和成績一般的都能進大學校園，然而畢業分配就有區別了。成績一般但有關系的同學可以靠父母找個門路，分配一個好工作，成績很優秀的同學也可以自己找一份好工作，而大部分同學就要看運氣了，社會無法提供這么多職位。

考上大學的那會，村里人都很羨慕，現在畢業了，如果找不到工作回家，如何面對家鄉父老，臉往哪兒放啊!

宿舍里只剩下我和李勉兩個人了，我們宿舍四個人，上面是床，下面是衣柜和放電腦用的桌子，李勉是老三，我是老四。李勉河南農村人，家庭貧困，家里弟兄三個，上面一個哥哥，下面一個弟弟，人很老實，外號叫靦腆，到現在他還做著家教，每天晚上兩個小時，一小時十五元，月末結算。我考研的這段時間他用我的電腦迷上了CS，時不時地看些黃色電影。他對打CS很入迷，經常看到他頭一閃，或者電腦中的“他”中槍時他也—跳。電腦是我大二時做了一年的家教加上省下的生活費買來的，一到宿舍馬上成了公共用品，不過我有優先權而已。雖然李勉學習成績很好，但為了供家里的弟弟讀書及補貼家里，他簽下了濟南鍋爐廠。宿舍老大是重慶的阿輝，我們一直很討厭他，因為宿舍里只有他打呼嚕，現在他正像我們期待的那樣回老家了，不過我們現在卻希望他能留下來。老二是強子，濟南本地戶，已經靠關系進了卷煙廠，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不過慶幸的是，我們三個人暫時還能在一個城市，還能經常見面，每個人都有一個留戀情結。

假期很快結束了，影在濟南投的單位如石沉大海，而我在青島投的單位杳無音信，但我們都在等待著最后的機會。最后，影的父母決定影要回到青島工作，影聽從了父母的建議，在青島一所職業學校任計算機老師，前幾年本科生還可以到大學任教，可如今大學里只要研究生以上學歷的學生，本科生只能到高中或職業學校了。而我則到了機床工廠。機床是工作母機，是制造機器的機器，我最后在濟南留了下來，同學都很高興，因為這里同樣留下了許多“哥們兒”。此時我發現了現實是如此的殘酷，愛情是如此的脆弱，此時才明白哲學上所說的物質是精神的基礎，以前只相信愛情，現在則承受著現實對心靈的摧殘。

一個周六早上，睡到上午九點多，聽到宿舍樓下很多人交談的聲音，從窗口向外一看，原來許多同學在靠北門附近學校里的馬路上擺攤了，有賣書的，有賣錄音機的，都是將要畢業的學生在賣。這段時間花錢特別多，家里每月給的四百元讓我捉襟見肘，班里組織活動、給老師買紀念品、打簡歷、找工作的路費伙食等等，花錢的迅速與家里父母賺錢的辛苦形成對比，因此我沒有再跟家里要錢。我就趕緊起床，把電腦用箱子裝好，在路邊擺好要賣，沒過一會，就有幾個女生過來問價，看了看機器的型號等等，最后一千五百元成交，于是我從窮人一下子變成了大款，可是我又有點傷心，因為我的電腦是我的朋友，我的論文、游戲、聯網打CS等都是和他一起完成的，他給我帶來了快樂，也給我帶來了睡眠不足，因為他經常陪我玩到深夜。

六月十八日晚上，我們班在北門外一個餐館里舉行了散伙飯，班里共三十五人，擺了四桌，兩個房間，大家統一喝嶗山啤酒，這是班里的女生點的，她們說嶗山啤酒好喝。最后大家一共喝了三百八十五瓶啤酒，我喝了接近九瓶。班里的十個女生原來許多是海量。強子喝多了，對著我們班的班花說出了很久以來想說的一句話，我愛你。此時意外出現了，班里的另外一個男生也對班花說出了我愛你，班花早就名花有主了，但強子和那個男生卻大打出手，最后被分別扶回宿舍去了。我把強子放到宿舍，找了一個臉盆，強子呼呼地往里吐，我聞不了這種味道，出去約影去了。

我們走過經十路的天橋，來到運動場，邊走邊聊，我告訴影我參加工作后要復習一年，考上研究生，畢業后去青島工作，然后和她在一起，她答應著。我們來到一個石凳前坐下，看到四周無人，我用手摸影的上面，影只讓我摸了兩下就推開了，然后她說我喝多了，拉著我送我回到宿舍前，讓我好好休息。我回到宿舍，發現強子不見了，我躺在床上，回憶起我追影時的創舉。那天是影的生日，我思索給她買什么樣的禮物，而此時我“國庫空虛”，沒有多少錢了，便到水果攤頭買五個桔子，兩個蘋果，一個梨，并附加了一個小紙條，托人送到了影的宿舍。影打開紙條一看，上面寫著:五、二、一，我愛你!影不但不嫌禮物太輕，反而被我追上了……想到這里，我開心地笑了出來，又大聲地哭了。樓道里不時傳來一些醉漢的聲音，是引用周星馳大話西游上的經典臺詞:曾經有一個機會擺在我面前，但我沒有珍惜……

散伙的日子到了，我心里特別沉重，好像一旦畢業天就要塌下來一樣，每一天都走幾個人，最堅強的人也忍不住流下眼淚，我們對未來還沒有一個印象，因為我們不知道未來如何，大家還有沒有機會見面，對某些人來說，這也許是最后一次離別，人人都怕自己是最后走出校門的，因為越走在后面，同學人數就越少，心情就越悲傷，不過，我和李勉卻是最后堅守陣地的。學校下達了最后搬出宿舍的限令日期，我和李勉一起在學校北門租了兩室一廳的房子，月租三百五十元。

老爸要求我回到他身邊，我給他寫了一封信，信里只有一首詩:

流落番幫二十年，滄桑歷盡終有閑。蘇武牧羊心在漢，四郎探母鳥知還。

孤鴻難度夕陽晚，海龜何懼朔風寒。草堂春睡自然醒，人生無處不桃源。

老爸既沒有打電話，也沒有回信。

二

回家呆了一個多月，回到濟南后每天都拿出高等數學復習，希望明年能順利地考上。但又急切地等待九月份上班報到，因為我和李勉都已經囊中羞澀了。

報到這一天終究來了，心里興奮又緊張，我乘公交車來到槐陰區廠門口，到單位報到時，接待的人員很熱情，安排好宿舍，進行安全教育，一切顯得那么規范有序，報到的還有其它學校的大學生，但是沒有校友。看到“歡迎到我單位來建功立業”的條幅，自己心里也暗暗高興。人力資源處的一位王大姐讓我考慮一下是去設計部還是下分廠，她告訴我，如果去設計部，那以后自己的發展就是設計工程師，如果去現場，實習完成就成為現場工程師，然后有機會提為車間主任等等，說白了，就是如果想當“官”，就要去一線，如果想平平淡淡地做設計，就去設計部。當時的我頗具雄心壯志，想干一番事業，想去基層闖闖，就選擇了現場。可現在看來忽略了一個條件，就是自己適應能力，還有自己的本性。什么叫本性?你如果看得很開，明白領導就是一切，掌握著生殺大權，一切按領導意圖辦事，不怕苦不怕累，那你基本上就算是混得不錯了。如果你有個性，對這看不慣，對那看不慣，不愿意違背本性，雖然不怕苦，不怕累，但總有一天你會弄得灰頭土臉。

李勉也去報到了，回到租房，我們談了自己對各自單位的看法，都覺得一切“看上去很美”。我對李勉說單位分了宿舍，我要搬出去，而李勉單位沒有宿舍，只是單位每月給點補貼，他說要換個離單位近的地方租房。廠里給了兩天的假，我第二天就搬到了廠宿舍，東西本來不多，只有臉盆、被褥和一箱子大學里用的課本。宿舍是朝陽的，有四個床位，不過除了我只有一個大叔住，他家是商河的，四十多歲，老婆也在商河，所以每到周五下班他就回家，每天晚上我都拿出考研課本看。大叔是部隊轉業人員，他在單位的收發室工作，很熱情，有一回他講了個笑話，說他辦公室一個同事說這幾天食欲不振，沒有食欲，旁邊一位大姐說，你光有性欲了，沒有食欲，差點讓我噴飯。不過他有一點不好，就是愛抽煙，一根接上一根，每天早上他很早就醒，醒了就抽煙。一天早上我被嗆醒，發現他趴在被窩里，吧嗒吧嗒地抽，我一看表，才四點多。雖然開著窗戶，但我被嗆得難受，連續幾天，我得了咳嗽。我給他提建議，他總是哼哈著，但是不顧我的感受繼續抽煙。每到周五他回家我才是最舒服的時候。大叔喜歡在宿舍做飯，本來宿舍面積就小，和大學里的四人間面積相同，他卻鍋碗瓢盆擺了一地。每次下班我從外邊吃完飯回到宿舍，他卻做得熱火朝天，滿屋子的油煙味。我受不了這種待遇，給李勉打電話說我要和他一起住，李勉非常歡迎我回去，因為一個人他也覺得太無聊。

我以后的發展方向是現場工程師，但現在要在現場實習一年，我決定實習完畢后就拒絕續約，然后參加考研。我的實習老師是一位姓王的師傅，他得過許多獎，優秀共產黨員、技術能手等等有一摞子證書。據說他是和廠長有關系才得這么多獎的，而我則認為是因為他技術確實突出。

過了兩個星期，車間主任為我們車間張唯、許豪和我三個大學生開歡迎會，張唯是建筑學院畢業的，許豪是某個大學畢業，兩個都是濟南人。張主任帶著兩個副主任，三個工程師，還有我們三個人的三個師傅，到廠附近一個飯館找了一個大房間坐下。張主任坐在中間，兩邊各一個副主任，一個姓劉，一個姓趙，張主任給大家介紹相互認識，席間無非說些他們老一輩的故事，顯示他們是從多么艱苦的日子過來的，話聽上去有點酸。趙副主任發言很少，而劉副主任就不同，處處附和著張主任，我在想這是不是社會上的拍馬屁行為。張主任酒量很大，并說酒量代表工作量，希望我們年輕人踏踏實實地喝酒，踏踏實實地工作。

不知不覺兩個月過去了，我拿到了人生第一次發的工資，是發在農業銀行的一張存折上，共4200元，每月2100元，其中包括600元獎金。我的復習很順利，每天晚上我至少拿出兩個小時學習，想到明年參加考試，能復習好幾遍。我和影由每周通兩次電話改為每周五晚上一次，得知她在職業學校一切挺順利，但話語中略帶憂傷。愛情總是向前發展的，不是分就是合，不可能永遠停留在中間，我也預感到一絲不安。這一天終于到來，一個周五晚上影打來電話，說要和我分手，我問為什么，她哭泣著說，我們離這么遠，現在工作這么難找，在青島你又找不到工作，就算一年后你考研成功，那還要上三年，三年之后又要找工作，就算找到好工作，結婚的話就要買房子，就算工作兩年能貸款買房子，你要我至少等六年，六年之后我已經三十歲了，就算我愿意我父母會愿意嗎?誰知道這六年會出現什么情況?這些話如一桶涼水澆在我頭上，我默默無言，覺得她的話有道理，但是又覺得愛情是第一位的。

也許世上的愛情就是這樣;不是男人辜負女人就是女人辜負男人，但我想辜負我的不是影，而是這嚴峻的現實，我痛恨擴招，讓我們找工作如此艱難。晚上有氣無力，第二天我向師傅請了兩天病假，不想吃東西，只想著以前的一幕一幕，在李勉的勸說下才吃了一點。

“人生的路有許多條，你走了這條就不能走那條，你嘗到了這種滋味就嘗不到那種滋味，分開了未必不是好事”，聽著李勉這些帶著哲理的話，加上時間的消磨，我漸漸變得強壯起來。但這個事件卻使我失去了對考研的興趣，因為現在我的師傅對我很好，車間張主任、劉副主任也那么和藹，我想在這里干一番事業。

三

與我不同的是，李勉的愛情順風順水，也許是好人就有好報吧。他被單位一位大姐介紹給廠里一位科長的女兒，據說很漂亮，不過脾氣有點大，是電大畢業的，有大專文憑。家里挺有錢，已經為女兒準備了車房，就等結婚了，我們許多同學都認為李勉掉進了幸福窩里，李勉已經報名學開車，每周六下午學一次。

每天早上我總是第一個到車間休息室，打水、掃地，然后看圖紙，許多同學說大學里學到的知識在工作中根本用不上，而我卻正相反。在裝配車間實習的這幾個月，我對裝配工藝已經比較熟悉了，原來課本中難懂的知識，一經實踐，就很容易理解。在一次檢驗測量中，我發現了一臺機床的平面度誤差不合格，得到師傅的夸獎，由于這臺機床是出口到東南亞的，張主任也知道了這件事，他在一次會議上夸獎了我，會后，劉副主任找到我，讓我好好干，一定有前途，雖然看到他經常在車間擺領導架子，喝罵工人，但我想那是工作的需要，我心里對劉副主任非常有好感。

時光飛逝，一年的實習期到了，我被評為優秀見習生，并正式轉為現場助理工程師，我們三個也搬到了車間的技術室，技術室已經有三個人，張工、李姐、錢工，李姐是技術組的組長，四十三歲了，張工和錢工三十五歲，李姐個頭中等，體態稍胖，看上去心氣平和的那種，平易近人。張工很熱情，錢工就不一樣，臉上的笑容像是做肌肉柔軟操似的，有點勉強。技術室是一間四十多平方米的房子，在車間的外面，緊靠著車間。劉副主任做了介紹，并說桌子是新買的，讓我們明天把自己的東西搬進來，我們看到三張嶄新的桌子。我很高興，給師傅買了一個水杯作為紀念。時間終于使愛情的傷口愈合，我對影父母的怨恨轉為理解，對影的決定轉為支持，只要她過得好，不一定非要是我的老婆，心里這么想。

第二天我們三個收拾東西，我先搬進去的，挑了一張靠窗的桌子，看到桌子是新的，但把抽屜打開，卻聞到刺鼻的甲醛味道。

一天，劉副主任來到我們裝配車間，指著一位沒戴帽子的工人說，你他媽的什么東西，帽子上哪去了，這個月獎金還要不要了，快滾，給我拿帽子來戴上。我覺得劉副主任脾氣雖然大了點，但戴帽子也是為工人的安全著想。

一會，他拉我到車間外，點上了一支煙，笑瞇瞇地對我說，王展，你工作很努力，我和主任都看得出來，你得了優秀見習生，這可是我和主任親自批準的，你可要對主任表示表示啊，我問他如何表示，他說，這你還不懂，真是書呆子，你給書記送點禮，我嘛，就算了，你別看張唯和許豪是本地人，可他們兩個太狂，主任已經調查過了，他們沒有什么大關系，就看你的了。

我聽了以后說，你們要是想吃飯，我請客可以，但送禮這種事我不干，劉說，你別著急，以后你會知道我是為你好。

接著，他又說，你現在是助理工程師，現在我也是助工，過幾年要評工程師，要寫論文，你現在有沒有什么論文可寫?我想了想說，我是覺得咱們現場的裝配工藝有需要改進的地方，劉聽了以后說，好好好，這是個很好的題目，你就把這寫成一篇論文給我吧，我現在正需要論文，行吧?我說，我自己寫的文章我是作者，而且以后我也需要用文章，你自己寫吧!結果劉副主任很生氣，臉一紅說，你看你今天什么態度，我一切都是為你好，跟你要一篇論文都不行，說著氣呼呼地走了，頭也不回。

我回去跟我師傅談起這件事，師傅說，工廠里到處是這樣那樣的關系，關系處理不好，你就別想混得好，工作也不會順心，領導會給你穿小鞋的，劉副主任是張主任的親信，是個小人，你千萬別得罪他，趕緊去跟他賠個不是，并給他寫一篇論文吧，這樣他有好處你也會得到一定的好處的。

我對師傅說，現在是什么社會了，現在企業要騰飛，靠的是先進的管理和創新，企業應該重視人才，而不是讓人才整天為處理關系分心，我絕對不會給他道歉。最后師傅搖了搖頭。

每一天都是新的一天，但今天矛盾卻出現了。技術室本來空間就小，可能是因為看不慣我們這些年輕人，錢工的臉色不是很好看，最近他正在設計一部機床的改造工作，比較忙。張唯把電話告訴了他的同學，所以辦公室里找張唯的電話很多，但電話只有一部，而且靠近錢工，每次都是錢工幫忙接，錢工非常不樂意，一次電話又響，錢工不接了，但電話不時地響，錢工帶著憤怒說:張唯，接電活!張唯也對錢工有了反感，但還是去接了，卻是找錢工的，張唯也沒好氣地說:找你的!錢工打完電話，對我們說，咱們以后接電話輪流接吧，我想了一個辦法，你們看好不好?就是這個電話是找誰的，那下個電話就由誰來接，你如果一個電話沒有，你一天也不用接電話，這個電話找你的，那下個你接，下個電話來后，如果找其他人的，則由那人接下一個，所以電話多，接的次數就多，電話少接的次數就少。最后李姐夸獎錢工的辦法真高明，我剛開始沒明白這個辦法，后來仔細想想，覺得錢工真是有辦法。

下班回到住處，就覺得寂寞，因為李勉經常不在，一個人也懶得去做飯，直接去下面的小飯店買飯吃，這樣倒是省事了，卻增加了無聊的時間。看著李勉的幸福生活，我也充滿了對愛情的渴望。叔本華認為愛情是生殖器的沖動，我極不贊同這個愛情觀，但卻隱約地希望沖動一次。當你仰天在問世界上的好女孩都到哪里去了的時候，許多女孩子卻在問這世界上有錢的男人都死哪里去了，現實也許就是這樣。

又到了大學生畢業的時間，聽說今年廠里來了十幾個大學生，與往年不同的是，今年招了六個女生，聽說是因為省里搞男女平等，增加女生就業機會。今年又看到“歡迎到我單位來建功立業”的條幅，但在我心里已經變成了“歡迎到我單位來拍馬屁”，或者“歡迎到我單位來養家糊口”，人的認識總是隨著時間而改變的，許多當初認為美好的東西，漸漸失去了顏色。

當我們去年來的大學生對新來的女生到處打聽時，劉副主任給我們做媒了，一天，他找到我，到了一個僻靜處，說:小王，有對象了嗎?我說沒有，他說:給你介紹一個行吧?我說:好啊，謝謝劉主任。他繼續說:這個女孩子是廠長的女兒，需要采取報名的方式，你準備一張生活照，把你的愛好、性格等寫在照片的后面。我反問道:那她的照片呢，她也要把她的照片拿給我看。劉副主任說:她沒有照片。我說:那我不報了。劉副主任說:這可是個好機會，如果成了，那你的前途無量啊，隨你便吧。劉副主任悻悻地走了。我心想，這算什么，又不是公主選駙馬，還要報名，簡直聞所未聞，在現代的社會竟然存在這樣的事情，我對自己的企業好像多了一點恐懼，對劉副主任多了一絲厭惡。后來聽說報名的包括今年來的、去年來的有十多個人，都是大學生，張唯在辦公室里準備照片時，被我發現了，后來也成了不是秘密的秘密，最后入選的竟然是張唯。

一次開會的時候，張主任給我們講話，最后問我們有什么困難，我們幾個技術員說電腦不夠用，有的說現在三千就能買臺不錯的，主任說，那你去買啊，張唯說，我們怕自己買了咱廠的面子過不去，結果主任不吱聲了。

我提到辦公桌，一想到這桌子，我們氣就不打一處來。我們技術人員的這些桌子是可遠觀而不可近用焉，這是普通的辦公桌，左邊三個抽屜，右邊一個敞開門，只要一走近它，就飄來一股刺鼻的味道，不知道的人會問:“這難道是甲醛的味道”?當你一拉抽屜，一股濃烈的味道馬上撲鼻而來，這時你會肯定地說:“這就是甲醛的味道!”，你要是在辦公室里呆上兩個小時，會明顯感覺到頭暈，這不是夸張，報紙上有報道一個裝修公司裝修一戶人家后，戶主的女兒甲醛中毒死了，可見辦公桌的好壞對我們身體影響多么大，小事一點也不小。而領導用的桌子就不同了，美觀大方，實木的，絕對沒有異味。

既然買辦公桌是領導花廠里的錢，又不是花自己的，為何不給我們配備好點的桌子呢?因為這里面有貓膩。你去買桌子，一張二百五十元，但發票上可以寫上五百元，這樣半吊子就歸自己腰包了，商家為了賣出桌子，你讓開多少錢的發票也可以，黑吧!不過這相對來說還是小菜。最后劉副主任補充道:“我們現在有些困難，但困難是可以克服的，許多同志剛參加工作，對社會了解不夠，希望以后在各種場合說話要注意，同時要發揚艱苦奮斗的精神，把工作干好。”

會議無果而終，此時想起先人的一句話:天之道，損有余而補不足;人之道，則不然，損不足以奉有余。先人的話終于應驗了。

四

工作之初的許多感受都已經被現在的認識所覆蓋，以前英語考試經常寫的一篇作文是“國有企業做事總是論資排輩對否”，現在看來這很正常，打個比方，你是剛來的，你和一個老職工同時違反了制度，老職工可能就這么過去了，而對新來的人就會說，剛來的就這個樣!

為什么資歷如此重要，首先，老職工在單位的時間較長，已經形成了一個大的關系網，各種人際關系較熟，而這種人際關系對他十分有利。其次，舉個例子，人在自己家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到了別人家里則顯得拘束，一個老職工在單位時間長，對各方面都很熟悉，就形成了一種本地戶的感覺，這是一種無形的幫助。再次，老職工有年齡優勢，他們往往會說，我走的橋比你走的路還多，形成一種氣勢。

但讓人寬心的是，我們的李組長對我們很和藹，大家都親切地稱她李姐，李姐的職位和副主任平級，都在主任的領導之下。

當許多單身職工在討論新來的女生哪個漂亮時，我卻對她們沒什么感覺，可能是影留下的印象太深了，使我形成了一個欣賞模式，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一點也不假。

李姐對我們比較熱心，經過一段時間的工作，我的工作得到李組長的認可，可能品格也得到李姐的認可吧，由李組長介紹，我認識了孫芳。因此，我決定好好工作，希望有一天出人頭地，并且對劉副主任要采取一定的策略，不能像以前那樣不給他面子了。心里想到一句古話: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但又想，難道我就做一個拍馬的小人嗎?不行，我還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我還是善良的，這叫大丈夫能屈能伸，這應該不是阿Q精神吧。想到這些，前途充滿了希望。

孫芳家是濟南的，父母是工人，孫芳是父親企業里的一名會計。我們第一次見面是在泉城廣場，我給她發了短信，問她到了沒有，穿什么衣服。我說我穿一身黑色西服，手里拿著一份報紙。她回答說穿一件白色上衣，手提一個灰色小包。我在指定的位置等，時間到了，孫芳還未出現，又過了五分鐘，才看到一個身影漸漸出現在眼前。我心情有點激動，顯然影在我心里的陰影已經消除了。看到她膚色很白、身高一米六左右、相貌姣好，我心里很高興。

我很討厭化妝的女孩子，芳恰恰沒有化任何妝，這是我最滿意的地方。做完自我介紹，我們就向著護城河的方向去走，邊走邊聊，得知她是經濟學院畢業的，竟然是同一屆的，我們聊得很投機，相互知道了對方的愛好、工作、父母等許多情況。

說著我們來到了黑虎泉，突然，一個中年人從身旁走過，丟下了一個喝空了的礦泉水瓶子，孫芳道:“我們中國人是不是素質很差?”我說:“有的人素質差，有的人素質高，不一樣的。”孫芳道:“人之初，性本善，看來后天的教育很關鍵啊。”

我說:“我同意你說的后天教育很關鍵的觀點，但不同意你說的人之初性本善的觀點。”孫芳問:“為什么呢?難道人之初不是性本善的嗎?”

我說:“三字經說人之初，性本善，但關于人性本善還是人性本惡，還是人性無善無惡的爭論，只用一些膚淺的例子來說明是明顯不足的。有的人說人性本惡，因為人生下來只知道索取，得不到滿足便哇哇大哭，這種分析沒有抓住根本。其實確定人性本善還是本惡有一個十分關鍵的界點——思想。人之初，只知道索取，這與動物一樣，任何動物都是只知道索取，馬兒吃草只能說馬兒是食草動物，是溫順的，而不能說馬兒是善良的，老虎獅子獵殺各種動物，它們要生存必須食肉，只能說明老虎獅子是食肉動物，而不能說它們是邪惡的。他們無善無惡的原因就是因為它們沒有思想，而人之初同樣沒有思想，因而人性不是本善的，不是本惡的，也不是中庸所謂的無善無惡的，在沒有思想和獨立思考的前提下，人和動物一樣，是沒有本性的。在此得出結論，人之初性本善還是性本惡，這個問題是不應該存在的，就像一個女人還沒有懷孕時，你問她你以后的孩子是男孩還是女孩一樣可笑。無論是中國人還是西方人，不能說誰的素質先天就有優越性。”

當我說完這些時，只看到孫芳用一雙閃光的眼睛看著我，我能看出來這是崇拜加愛慕的眼光，果然不出所料，孫芳說:“你的分析太有道理了，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啊，呵呵。”我說:“我也是隨便說說，有說得不對的地方請你諒解。”孫芳道:“沒想到你不但有學問，還很謙虛呢!”

我們又走了一會，時間不早了，我們約好了下次的見面時間，我送她上公交車回家了。“有一個美麗的小女孩，她的名字叫小薇，她有雙美麗的眼睛……”我哼著小曲高興地回到住處。我給孫芳發短信:“你到家了嗎?”她回道:“到家了，今天認識你很高興，希望我們彼此珍惜。”一會，我又收到她的短信:“黑猩猩踩了猿的大便，猿幫它擦干凈后它們相愛了，當有人問起它們是如何相愛的，黑猩猩說，都是猿糞啊。”我看了以后笑得前俯后仰，沒想到孫芳還這么幽默。我們約好了下個周五晚上在洪家樓見面。

不好的心情可以從工作中帶到家里，美好的心情可以從家里帶到班上。我盼著周五的到來，心里很奇怪，經歷過感情的洗禮，自己竟然還這么有激情。不過周五還是到來了，下班回到住處，洗漱裝扮一下，穿上最好的西服，還是上次那一件，感覺老穿一件衣服不好，李勉看到了，就說:“穿我的吧，你看看合適吧。”他說是他老婆給他買的，我穿上以后對著鏡子晃了晃，咖啡色的顏色感覺很不錯，而且很合身，就對李勉說:“這哪是你老婆給你買的，這分明是你老婆給我買的，呵呵。”李勉追上來要打我，我奪門跑了。

我們約見的地點是洪樓常青藤咖啡店，一進門，就聽見幾個服務員齊聲地說:“先生你好，歡迎光臨。”我心里覺得很舒服，這家咖啡店真不一般，對客人這么尊敬，服務生把我領到一個座位，這里的布置就像辦公室里一樣，用木矮墻隔開，給人以一個私密、安全的空間，實際上卻能看到別的座位上的人。同上次一樣，孫芳晚來了，不過晚來兩分鐘，這是不是我們的感情加深了一步的緣故呢。我是第一次來這種咖啡店，這種高雅的地方只適合有錢人來。一個女服務員彬彬有禮地把菜單遞過來:“先生，請問點什么?”我看了厚厚的菜單，像一本書似的，看了看孫芳說:“還是你點吧。”孫芳對服務員道:“我們先看看，選好了叫你吧。”服務員有禮貌地走開了。孫芳拿過菜單，開始像看書一樣地翻頁，然后給我介紹，說這個比薩如何，那個比薩如何，最后還點了咖啡，說這里最經典的是藍山咖啡，這種咖啡是生長在意大利藍山上的，許多人愛喝這種。我們點了一個水果比薩，一壺藍山咖啡，不一會，咖啡上來了，外表好像是做化學試驗的儀器一樣，咖啡煮好了，她幫我接了一杯，自己又接了一杯，然后讓服務員添加了水。咖啡加糖后，味道還真的不錯，孫芳說她今年要考注冊會計師，可惜現在沒有心思學習，不像在學校里了，一坐下就學不進去。我說，英雄所見略同，我也是，現在工作了，一看專業書籍就頭痛。

我問孫芳:“你畢業時考研了嗎?”

“沒有，那時候先找了工作，好不容易靠關系進了父親的單位，再說研究生畢業后工作也不容易找，所以就沒考。”

“是啊，現在的大學生就像養豬一樣，批量生產了。”“呵呵，你太幽默了。”

“你這身西服很好看。”

“謝謝，呵呵，你知道西服的來源嗎?”

“不知道，你說說看。”“西服最初是英國漁民穿的，漁民在船上，為了下水時方便快捷，就把衣服設計成只有兩個扣子，最后就形成現在的西服了。”

“噢，原來這樣，今天你又教我許多知識，呵呵。”

這時，一個服務生端著一杯紅色的酒過來說:“先生，你們消費超過兩百元，送一杯紅酒。”

孫芳道:“謝謝。”

又對我道:“你喝嗎?這種酒很好喝的，要仔細品。”

“你喝吧。”

孫芳一會就喝了大半杯，留下一小口說:“給你留點，你嘗嘗吧。”

我看著她紅撲撲的臉，變得越發可愛，我喝了以后，感覺有點苦，并沒有什么好喝的，勉強著說:“還可以吧。”

我們聊得很投機，時間快八點了，我們要求埋單，服務生結算，結果花了兩百三十元，我心里有點痛，心想，也許是她在考驗我吧，看看我是不是小氣的人，一般女孩子第一次都會宰男孩子一頓，看看他的表現，以后就省了。

我們出門，照例是齊聲合唱式的“歡迎光臨，慢走”的招呼。

她提議到附近大學校園里走走，我們進了大門，我大膽地抓起她的手，她沒有拒絕，反而對著天空說了一句:“今天太浪漫了。”

我們走到一個僻靜處，我擁抱了她，我的嘴像磁石一樣向她靠近，最終接觸了，她那炙熱而柔軟的嘴唇讓我進入了幸福的天堂。

突然，電話響了，不是我的，是她媽的:“芳芳，現在不早了，該回來了。”

“嗯，我現在就往家走。”

我們戀戀不舍地分開，為安全起見，她打車回家了。

班上最近很忙，聽說廠里的訂單很多，許多訂單來自東南亞，所以工人常常加班，而我們技術室還是照常上長白班，李組長經常和我們探討客戶反映的一些問題，安排我們作改進。在班上，李組長問我和孫芳的事情，我說我們談得挺好。沒事我就到車間里，碰到許豪，他對我說:“聽說張唯沒戲了。”

“什么沒戲了，你在說什么?”

“就是公主招親的事情。”

看著我一頭霧水又說:“嗨，就是廠長女兒招男朋友的事情。”

“你怎么知道的?”

“我聽說的，人家根本沒看上她，見了一次面人家就沒聯系過他，他給人家打電話，人家根本就不接。”

接著帶著夸張的樣子說道:“當初沒讓我報名，否則憑我這張嘴一定擒她于馬下。”

我說:“幸虧沒讓你報名，否則你這一米六的個子早被她踩于馬下了，呵呵。”

今天下班李勉請我吃飯，我猜是不是有什么好事了。

李勉對我說他要結婚了，在下月十八號，考出駕照后，岳父給買了一輛伊蘭特，一切都準備好了。我舉杯為他祝賀，并說起我們單位上的“公主招親”事件，我贊嘆李勉是多么幸福。

周六孫芳要求我去見她的父母。我心里想要好好準備一番，打聽到孫芳父親煙酒皆沾，于是買了兩瓶劍南春，一盒東阿膠，九點半出發，十點半到她家里。進門把東西放下，孫芳爸爸就說，你來了還帶東西來，以后不要買這些東西，看著他笑瞇瞇的小眼睛，我知道這酒他肯定喜歡。孫芳母親看上去比較實在，讓我坐著，她和老伯下廚房去了。中午準備了八道菜，有涼的有熱的，老伯問我喝什么酒，我說不會喝，他說，那就喝點啤酒吧，說著幫我打開一瓶嶗山啤酒，而他則拿了一個塑料桶出來，從里面倒出白酒，我覺得那肯定是散裝白酒。席間老伯問我的工作情況，工資有多少，父母是做什么的，有沒有兄弟姐妹。雖然感覺比較別扭，但我一一據實做了回答。從孫芳家出來后，我發短信問道:“是不是你父母覺得我家太窮了?”

孫芳回道:“沒有啊，他們沒說什么，覺得你不錯，同意我們來往。”我心才放下。

馬上到李勉結婚的日子了，李勉收拾東西搬到他的新房去，我跟他開玩笑:“以前是我搬走了又回來了，現在該你搬走了，可惜你不會回來了，呵呵。”李勉說:“我會經常回娘家的，哈哈。”看著李勉高興的樣子，我真心為他高興。結婚那天我和許多同學聚在李勉的家里，李勉的父母前幾天來的，住在外面的旅館，現在已經去了結婚的賓館等待了。同學們在一起熱鬧得很，說李勉是第一個結婚的，一定要好好地喝他的喜酒，回來再鬧洞房。

十點左右，來了婚車，這些車都是他岳父準備的，第一輛是白色寶馬，其余都是黑色的，這在濟南有講究的，叫做“白頭偕老”，李勉和新娘上了車，我們坐在后面的車里，一起到了賓館。賓館架起了彩虹門，上面寫著李勉和他老婆的名字，一陣陣的鞭炮聲響后，他們進了賓館。十一時十七分，主持的司儀開始工作了:“各位領導、各位來賓你們好，今天是十月十八號，現在是十一時十八分十八秒……”因為參加工廠里同事的婚禮，大都是這一套，剛開始覺得主持人能說會道，很新鮮，現在覺得沒什么味道了。我們同學在一起開心地喝酒，下午忙完后又回到李勉家里鬧了一陣。晚上回到住處，已是九點多。

躺在床上，感到人生過得真快，一瞬間兩年過去了，李勉走了，房間里只剩下我一個人，感到凄涼，忽然想到了孫芳，就給她發了個短信:“芳，我們結婚吧，我愛你!”

孫芳回道:“我媽也說我們不小了，不過我們還沒有房子，等你有了房子，再說吧。”

我回道:“買房子有什么困難，現在可以貸款，我下周去看看。”

班上的工作還算順利，就有一點，技術組有兩個“突出貢獻技術員”獎，一個給了錢工，一個給了許豪。我心里有點異樣感覺，平時許豪表現并不十分好，而且時常畫錯圖紙，而我經常得到李組長表揚，為何這個獎是歸他?心里雖然不平，但不好表現出來。

在車間里時，李組長悄悄對我說:“小王，我知道你對貢獻獎不滿意，但這不是我的意思，我本來想給你，可主任他另有安排。”

我回道:“謝謝李組長，一個獎沒什么。”

周末到處看房子，現在房價漲得太高了，一般的要四千多一平方，而且現在的小戶型比較少，每到一處，他們總說七十平米的戶型已經賣完了，只剩九十以上的了。按四千一平米算，九十平米就是三十六萬，另外還要加上配套房等等，裝修什么的共要四十萬，想到這里，不寒而栗。

回來給孫芳發短信:“我看了房子了，如果要七十平方的三十萬左右，現在可以貸款，按月還。”

孫芳回道:“那我們要還到什么時候啊，況且還要裝修、買家具，到五星級酒店結婚、司儀要花一筆錢，拍婚紗照、請客、旅游等等，這些錢怎么來?”

我回道:“結婚可以回我老家辦，不用請司儀，費用很少，買了住房后，家具可稍緩一步買。”

孫芳回道:“你現在有多少錢?家里可以出多少?”

這個問題問得很突然，我照實回答:“我現在有兩萬，家里經濟條件不好，不能給我出錢，但我可以借借看，估計能借三四萬，夠首付了。”

結果對方沒音信了。

在悶悶不樂中度過一個星期。心想在中國生存真是太難了，房價這么高，高得把人壓死。為什么房價這么高，可能是物以稀為貴吧，不是學經濟的，對此搞不懂。又想到報紙上報道的溫州炒房團來濟南炒房的新聞，對溫州人有了許多憎恨。

收到芳的短信，周六上午在泉城廣場見面。短信的內容不冷不熱，我有一絲凄涼的預感。還是我先到，依然看到芳慢慢地身影出現，不同的是天涼了，身上加了幾件衣服。沒想到見面的第一句話就是，我們分手吧。我知道今天的結果，可是我努力地不向這個結果想。我問為什么，芳說，沒有住房怎么結婚，裝修、婚禮、家具、請客都需要錢，怎么算也不夠啊。我說，現在許多人都沒有住房，不是照樣過嗎?芳回答，別人可以過，但我不希望一結婚就掉進一個還債的漩渦里。對于她帶著哭聲的爭辯，我的回答似乎有氣無力，我好像是一只蜘蛛，努力編織被暴雨沖刷的蛛網，結果是無能為力。最后，我回答道，我們分手吧。相識在這里，分手也在這里，好像并不遺憾。她的身影慢慢地來，卻飛快地跑去，只留下我呆呆地坐在那里。

時間是良藥，時間是朋友，時間總會帶走一切，像一個優秀的護士，只要你頭幾天沒變成瘋子或做出格的事情，它總會細心地照料你，為你撫平心上的傷痕。又懷念影，又感謝影，假如沒有影帶來的一次傷痛，那這次會很痛。有時候想，做人只要對得起天地，對得起良心就行了。又想，自己不能決定的事情，何必怪自己，世事無常，不如意事八九。

五

李勉抽空回來一趟，氣色不錯，我對他說，我失戀了。李勉問為什么，我說，房子。李勉說，一個蘿卜一個坑，你那個坑，別人不會要的，說完，我們都笑了。

沒有房子就不能結婚，這是鐵的定律，這是我發現也許是早被別人發現而我以前不知道的定律。而我也不希望像李勉那樣，像倒插門的女婿。在班上雖然劉副主任現在處處找我的麻煩，但有雙休的假日，感覺還不錯。

每到周末，我就出去轉悠看看房子，一天在馬路邊看到一處房產中介，進去看了看，中介所的阿姨問想買房子啊，在哪上班，年齡多大了，對人很熱情。說著給我拿出了一個厚厚的本子，上面記著許多二手房，一看價格，感覺還能接受，心情豁然開朗，為何就只想買貴的新房，沒想到買二手房呢。

我仔細地看著，有一處房產離單位比較近，七十平方米，價格不便宜，二十萬。我對阿姨說:“我想看看這處房子。”

“小伙子你眼光不錯啊，要看房，先要交二十元押金，相中后退還，相不中就不退了。”

“哦……好的，噢，能便宜點吧。”

“二十元算少的了，別的地方都五十呢。”

“我只是看一看，看好了就買。”

“小伙子，看你挺實在的，這樣吧，給你打九折，十八元吧。”

“好吧，咱們走吧。”我拿出十八元押金，和阿姨一起走出去看房。

到了一座樓下，看著整座樓外表還算湊合，到了三樓東戶，敲門。都說一樓臟，二樓亂，三樓住高干，這戶應該環境不錯吧，心里這樣想。

戶主開門，一股蒜味撲鼻而來，只見屋里亂七八糟，墻面黑乎乎的，雖然窗簾拉開了，但兩側的樹蔭使房間變得黑暗，在客廳站了一會，我對阿姨說:“我看完了，回去考慮考慮吧。”

我們走出門口，我直接對阿姨說，這家人太邋遢了，我相不中。又問:“阿姨你怎么知道他家里有人呢?”

“我們都登記好了，哪天能看房，都提前記著呢!”

“我覺得這家陰森森的，沒好印象。”

“那我再帶你去附近一戶看看吧，這次免費給你看。”

“噢，謝謝。”我們朝另一棟樓房走去。

到了四樓，阿姨拿出鑰匙直接把門打開了，我很奇怪:“你怎么有這家的鑰匙?”

“是戶主委托的，這樣比較方便。”

進門后感覺很光亮，因為里面什么都沒有，家具戶主都搬走了，而且墻面很干凈，可能是和前一戶形成鮮明的對比，我對這個很滿意，又仔細地看了看廚房、廁所、臥室等等，對阿姨說:“好吧，我覺得這個不錯。”

阿姨歡天喜地地帶我回到中介所，說這個房子二十萬，首付六萬多就夠了，房價是房主定的，可以和房主談談。需要先交押金五千元，然后才與房主簽售房合同。我去交通銀行取了錢，交了押金，約好第二天與房東見面簽合同。我的卡里還剩二萬多，打電話給父母，父母給籌備了三萬，又向濟南的同學借了一遍，原來他們都不比我富，因為我遇到的問題他們也正在遇到或準備遇到。只有李勉借給我一萬六，說這是他能拿出的最多的了，我對李勉很感激，心里想，這才是鐵哥們。

第二天我去了中介所等房東，我對阿姨說，這房子里以前沒有病故的人吧，阿姨說，沒有，以前住的是一對年輕夫婦，不信過會你就看到房東了。房東來了，是個女的，大約三十多歲。阿姨拿出合同，我又與房東商量價格，磨破嘴皮，最后敲定價格十九萬八千，說再也不能降了。中介費用是房價的百分之一點五，簽好了合同，我回去開始籌錢。家里的錢都匯到了我的卡上，李勉也給我打了錢。

原來買房是個費時的行為，余下的事情很多，還有貸款、交住房交易稅、測繪房產、過戶等等事情，有時不得不向單位請假。

最后的結果是我成為有房子的人，但背負著四萬六千元的外債加農業銀行十四萬元的貸款。

班上許多同事知道我買房子的事情，許豪對我說，你真有錢咧，我只有在心里苦笑。好在最近幾年公司的效益不錯，聽說有幾個系列的機床已經打進歐洲，每次開會領導都交代現場工程師的工作不可疏忽大意。下個月要漲工資，根據基本工資漲百分之三十，兩千元的工資漲六百，這解決了我的一些問題。

我把租的房子退了，搬到自己的家里，感到無比的輕松和自在，畢竟有個屬于自己的狗窩了。

六

李勉給我打了電話，說晚上要來找我，我開玩笑說我要殺雞宰牛相候。李勉到我家里，四處看了看，說:“環境還不錯啊，比我們家強多了。”

我說:“怎么可能，我家這么小，你家那一百平米的大新房子，我一輩子估計也甭想了，哈哈。”

“你才不曉得呢，丈母娘有事沒事就在我們家，家里像擺地攤似的，出門看上去干干凈凈，但家里從來不收拾。”

“沒那么嚴重吧，你回去收拾不就得了。”

“我回家就得做飯，吃完就去洗碗，時不時的老婆還嫌洗得不干凈，她上網可以，我上網就被她罵。”

“有人管好啊，現在我想被人管，但沒人要我啊。”

說到這里，李勉正色說道:“老四，我現在勸你不要像我啊，千萬不要饑不擇食，寒不擇衣，慌不擇路，貧不擇妻，你結婚就明白了!”

接著給我講了四條注意事項:

第一，戀人的家庭情況，她的父母是否通情達理。

第二，戀人的修養、朋友情況，男人最怕遇到脾氣大的女人，容易產生爭吵。

第三，戀人父母的修養。婚姻既然是兩個家庭的接觸，那你就必須對雙方的父母負責，一般岳父母忠厚老實為好。

第四，不妨先住在一起，共同生活一至兩年。同居一定要讓雙方父母知道，這可謂用實踐來證明婚姻的質量了。

我聽了李勉的四條注意事項，聽得云里霧里，隨后說:“也許人生就像圍城，進來的想出去，出去的想進來。”我說著這句話，但對這句話的含義卻不甚了解，只是因為太熟悉了。

我和李勉出去下館子，我請客，并準備叫強子過來，他先阻撓了，說:“今天不要叫強子，也不要你請客，你要請客那我就不去了。”

看著他一本正經的樣子，我說:“好吧，那今天我就吃大款了，呵呵。”

來到我家樓下一家大排檔，點了幾個菜和嶗山啤酒。我最喜歡喝嶗山啤酒，因為它的味道不沖，價格便宜，而且是青島啤酒廠出產的，而濟南的趵突泉啤酒，俗稱黑豹，味道有點烈，酒精度也稍高，價格還貴一些。

我們喝了近兩瓶，李勉開始抱怨他的老婆，說上個月發了工資，家里需要用錢，李勉要寄兩千回去，一是作為父母的生活費，再來父母身體不好，拿點藥。這件事情丈母娘知道了，把李勉數落了一頓，說房子是我們買的，你們家一分都沒出，婚宴是我們請的，你當初什么都沒有，都是靠的我們，你父母由你的哥哥來養，你的錢不能給他們花，你欠我們的太多了。李勉無話可說，憋在心里的氣，讓他一夜無法入睡。此時老婆又提到曾經借給我的一萬六千塊錢，要我馬上還。

此時我才知道李勉的來意，但李勉沒有開口，我不等他開口便說，你放心吧，我想辦法下周還你，咱們永遠是好兄弟，李勉對著我一飲而盡。

我心里想，無論如何不能破壞朋友的家庭，就給家里老同學亮子和在煙草公司的強子打了電話，亮子是我的鐵哥們，每次回家都為我接風，他現在干建筑，孩子四歲了，在農村老家日子過得算是小康。亮子跟我要了銀行賬號，第二天就把一萬塊打了過來。強子送來了五千。

患難朋友才是真朋友，在你困難時候幫助你的才是真朋友，我們不需要錦上添花，更需要的是雪中送炭。

李勉來后的第四天晚上，我把錢給李勉送了過去，開門的是嫂子，笑嘻嘻的很好客，要我留下來吃飯，我借故推辭了，李勉給我倒水，他老婆開始數錢，一張張地數。

“一百五十八，一百五十九，不對不對，再數一遍。”

此時我看到李勉臉上愧疚的表情，我拍了拍他的肩膀。

“一百五十八，一百五十九，一百六十，正好，一分不少，嘻嘻。”

李勉下樓送我，我坐公交車回家。此刻我體會到李勉的苦處，暗暗地嘆息，都說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原來如此。

看上去是真的事情，有的是真的，有的其實是假的;看上去是假的事情，有的是假的，有的其實是真的。有些事情看上去是幸福的，其實很痛苦;有些事情看上去是痛苦的，其實很幸福。

七

陽歷年快到了，一年的先進人員名單也下來了，我們車間是李姐、錢工、許豪、劉副主任。剛開始對這件事很在意生氣，后來變為反應冷漠冷淡，再后來變為麻木和無所謂。

好馬好在腿上，好人好在嘴上。原來這句話竟然是對的，許豪就是一個例子。

車間里組織技術組和領導干部一起吃飯。張主任說，下班不用回家，直接去酒店。洗完澡后，劉副主任和張主任穿上西服，一個個神采飛揚，遠沒有了在車間里穿工作服的情形。一本小說這么說的:古人形似獸，卻有大圣德;今人形似人，獸心不可測。說這話的是我們的古人，他言的古人是古人的古人，可見我們有抱怨，我們的古人也有抱怨，看來歷史長河中從來不缺乏抱怨，不缺乏小人。

酒席上，張主任的酒量如蛟龍入海，如猛虎歸山，得到了最大的發揮。他一一向我們敬酒，每個人都要干掉。許豪酒量很小，卻也不得不一飲而盡，隨后補了一大口茶。張主任說:“許豪，好樣的，我就喜歡你這樣的，不過喝酒了再喝茶可不好，因為茶是刺激血液流量的，補一口茶相當于又喝了一口酒。”劉副主任贊嘆張主任的知識很廣。

張主任又說:“我們某些同志，放不下架子，給他創造條件他不領情，真是可惜了。”

“實話說吧，你不干，有人干，你不要，有人要，不識好歹。”聽到這些指桑罵槐的話，我即刻明白了主任是對著我來的，心里想:千里馬常有，伯樂不常有，我工作這么出色，發現過那么大的隱患錯誤，卻因為沒有送禮得到這樣的評價，在這樣的企業干有什么勁!

“企業缺了誰都行，是啊，地球上死了誰地球還得轉。”

雖然這樣想，但是沒有發作。

散席后，已經沒有公交車，打車回到家里。

房價呼呼大漲，我的家現在已經要價三十萬了，無形中賺了十萬，想到這里，心里有一絲安慰。

春節也要到了，把省吃儉用攢下來錢寄回家里還帳，想春節回家一趟。不想李勉打來電話，說在我家樓下，我向下一看，原來李勉搬來好多東西來。我下樓，發現他臉上有三道抓痕。我問怎么了，他也不說話，直把東西往上搬，我幫忙搬完，他付了車費，一同上樓。

坐下后第一句話就是，我離婚了。

我既感到驚訝又不感到驚訝!我們聊了一天一夜……

我們喝得一塌糊涂……

李勉在鍋爐廠呆不下去了，因為到處有人在背后議論，有的說:“這就是吳科長的女婿，離婚了。”

有的說:“是不是身體有什么毛病吧，現在的人身體可不好了!”

有的說:“以后咱們少跟他說話，免得被科長穿小鞋。”

李勉受不了這種非人待遇，辭職了。

物競天擇，適者生存。我在思索，也許只有像老實的張唯或者拍馬的許豪等人才適合在這里生存。

我問李勉:“這世界有沒有適合我們的天空?”

李勉回答道:“許多同學都去上海了，我出去，你保重吧!”

我不斷地想，不斷地思考，不斷地做決定，最后想，機床廠有這么一幫領導，好的領導又沒有權力，能有什么作為，快刀斬亂麻，第二天，我也遞交了辭職書。

春節期間是招聘會最多的時候，我放棄了回老家的打算。房子很快出手了，收回來的錢馬上把外債還清，古人說無官一身輕，我現在是無債一身清。賺的十萬塊錢放到了卡里。

我和李勉把該賣掉的賣掉，從床底下搜出一堆書籍，我揀了一些覺得重要的帶著，李勉對我說:“要這些做什么，這么重。”我回答:“也許以后用得著呢。”李勉道:“你認為這個社會書籍有用嗎?”我回道:“總會用得上。”

我們買了火車票，一人一個行李箱，此時火車上人并不多，我們對面坐著，車開始移動了，火車一點點地離開站臺，奔向上海。忽然，我的眼角流下兩串淚珠，此時李勉也忍不住了，放聲地哭了起來……■

責任編輯 曉 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