種生

植物一生的語言

植物一生中說過兩句話:

根說，向下，在土壤里伸延;芽說，向上，在大地上生長。

根在表述中延伸;芽在表述中成長。根不停歇，芽不停歇，生命在命運的軌跡上永不重疊。

植物一生中只說兩句話，向下延伸，向上生長。反復地說，不停歇地說，從一粒種子的萌動開始，一直到另外一粒種子誕生，從來沒有停歇過。

植物的一生，因了反復的表述，讓它的一生顯得格外簡單。

有一種簡單就是植物深深扎進土壤里的根系，就它是立于大地之上的芽。

有一種表述的形式叫念念不忘，這就是植物的根系和植物的芽尖對生命的忠守。

植物一生要表述的語言，在形式上是重復的，但是，每一次表述，都能精準地抵達生命存在的狀態。

萌動時期的種子，胚根和胚芽安靜地躺在胚乳溫熱的懷里。胚乳，是一粒種子在生命原發期賦予胚乳和胚芽力量的最初的土壤，胚乳的懷里，有著一種母性特有的溫潤，一種大愛無聲的溫潤，讓萌動的胚根和胚芽躺在胚乳的懷里學會了開口說話。

胚根說，向下延伸。胚根就頂破了種皮抵達土壤，種子萌發了。

胚芽說，向上生長。胚芽跟在胚根的身后，種子發芽了。

胚根和胚芽從胚乳里伸出來，在種子上一個叫芽眼的地方分開，胚根說，向下伸延;胚芽說，向上生長。從此，它們就成了一對分道而行的兄弟，但是它們都在心里銘記著，那個叫芽眼的地方，就是它們的故鄉，故鄉里有一個叫胚乳的先逝者，就是它們的爹娘。這是一次沒有可能再團聚的離別，胚乳把生的希望都給了它們，它們從開口說出各自的第一句話開始，就注定是天各一方的兄弟，哥哥叫根，弟弟叫芽。

植物的根系和芽尖，將一生中必須說的兩句話融會于細膩、熱烈的肢體語言里，用它們在大地上盡情奔放的熱情，呈現出植物務實一生的本性。

對植物的根系和芽體而言，再沒有比將語言反復地表述更能顯示出力量的方式了。

根說，向下延伸，根就長成了根系，密集的根系將土壤牢牢地抓住，根就在土壤里踏實了。

芽說，向上生長，芽就長成了幼苗，嫩綠的幼苗在大地上傲然挺立，成為大地上一株充滿希望的苗子。

植物一生只一秋，它根本沒有時間去做與生命無關的雕刻，一粒種子最遠的旅程就是花費一生的時間找到夢想在芽尖上的位置，這個夢想就是植物一生中最大的榮譽，這項榮譽屬于根，也屬于芽。

根系在反復的表述里健壯，意識中向下俯沖的力量，將土壤里游離的夢想聚攏，沿著它來時的路，將夢想源源不斷地輸送給在大地上長成的一株植物，它一生中唯一的兄弟。

幼苗在反復的表述里茁壯，在根系念念不忘的關照里，將身軀茁壯成大地上一株朝氣蓬勃的植物，植物的莖桿在反復的表述里，分生出濃密的枝葉，枝葉在反復的表述中在葉腋里分化出花芽，一枚花芽在反復的表述中開成了一朵花，花朵在反復的表述里凋落，留下滿枝頭等待成熟的果實，果實在反復的表述中成熟，熟成新生的種子。

種子成熟之后，根睡了，莖稈睡了，種子也睡了。

植物簡單的一生以熟睡的姿態結束了。

種子將在結束了它的睡眠之后，再度醒來，而在大地上永遠睡去的是那對為夢想奔波了一生的兄弟，哥哥叫根，弟弟叫芽。

種 生

人的一生，可謂是人生，且允許我將種子的一生稱為種生。

種子的一生，從一粒種子開始，到另外一粒種子結束，整個過程平淡、平靜、平常。

平淡，是一粒種子懷揣著以發芽為己任的夢想，在季節的輪回里固守堅韌的一種氣質，它別無所求，自始至終只有一個夢想:從一粒種子開始，到另外一粒種子結束。就這么簡單，它需要在這個簡單的過程里完成種族的繁衍，一切與種族繁衍無關的事情，浮華也好，點綴也罷，都與它以及它的夢想無關，春華秋實看似平淡，但絕對沒有絲毫多余，就算是最后在季節里凋落的葉片和花瓣，都是它生命中的唯一。

平靜，是一粒種子在經歷生理上的休眠期、萌芽期、出苗期、成長期、開花期、坐果期、成熟期必須堅守的一個原則，每一個成長的環節，它必須保持安靜的狀態，才能完成這一時期的養分積淀。正因為有了充足的養分積淀，在一粒種子長成另外一粒種子的過程中，實現了它一生中最美麗的一次綻放。

平常，是一粒種子將骨子里的神奇綻放在了司空見慣的葉片、枝蔓以及根系上。它的每一次綻放，都是因為它固守堅韌的氣質、堅守種生的原則，才顯得美麗。從種子的萌發開始，一種神奇的力量就在種子的軀體里產生了，一枚新生的幼根就是這種力量從種子軀體中向外延伸的標志，種子的幼根專門是為了牢牢地將土壤抓住，接大地之元氣，養萌發之身軀，一粒種子骨子里的神奇便是在大地的催生下才得以綻放的。種子的幼根抓住土壤，種子就有了力量來抽生新芽，以種子的軀體為界，向下，是根系的延伸，直接地氣;向上，是新芽的抽生，破土指天，以站立的姿態，將神奇綻放在天地之間，長成一株標榜種性的植物，一株植物保持著常態，將神奇綻放，枝枝丫丫，瑣碎也罷，繁碩也罷，都是依照種性綻放著它們獨有的神奇。

種生，便是這般純粹，人生卻永遠不及。

人的一生，是自己哭喊著來到這個世上的，最后卻帶著別人的哭喊離開。嬰兒的哭喊充滿著希望、快樂和幸福，這一聲哭喊，是純粹的，如同一粒種子以發芽為己任的夢想一般，別無任何雜念。而別人的哭喊總是夾帶著些許的遺憾、悲痛和憂傷，正是這一聲哭喊，讓一個人的一生就無法再純粹起來，總覺得人的一生留下太多的遺憾。

人的一生是學習的一生，而種子的一生是適應的一生。

人生和種生，都有一段或長或短的逆境，人因為不斷的學習，才讓人具備了應對逆境的能力;種子為了完成種族繁衍的夢想，它只有去努力地適應環境。學習之于人，猶如適應之于種子，人的一生是不斷學習的一生，也是不斷去適應環境的一生，種子也是如此。

人活一世是百年，草木一生只一秋。

可是有誰知道，人在沿著種族繁衍的單線歷經N個百年之后，人性的興衰將何去何從?而種子在一秋、一秋又一秋之后，種性依然純粹如初。

在這一點上，一個人不如一株植物。

適應性，人類還需要向純粹的種生學習。

檸 條

我在很小的時候，就跟著大人放羊，所以很小就認識了檸條。原以為，這種極為抗旱的植物能在十年九旱的土地上茂密地生長，可真謂是一條漢子。

大多數年份，干旱會從開春一直持續到仲夏，旱死了麥子，曬死了豌豆，胡麻在仲夏的日頭底下半死不活，而山坡上，溝壑里，那些被農人遺棄的地方，被饑餓的羊啃草胡子(須根系植物，葉片極細，生命力強)時用嘴皮打磨得溜光的土地上，一簇簇的檸條卻生長得非常茂盛。六月，黃燦燦的花一開，檸條就顯得越發旺盛了，這是檸條在一年中最美的時刻。七月，綠瑩瑩的果子一掛，檸條在大地上安寧的日子就算到了頭了，不等檸條的莢果由綠色轉成深紅色，山坡上、溝壑里，只要是有檸條的地方，就滿是忙碌的身影，只需兩三日，檸條就只剩下光溜溜的枝條了，葉片沒了，莢果沒了，就連渾身的刺也沒有了，每當這時，我就在想，這片土地上，植物的果實真是禍事的頭，它讓檸條在屬于收獲的季節里遭受了一場浩劫。

小時候，我問過父親，為什么檸條渾身長滿了刺，父親說，那些刺專門是保護檸條的果實的，我就信了，可是后來我發現，檸條渾身的這些刺有時候連自己的枝條也保護不了，常常會在一夜之間連同果實和葉片從檸條的枝條上不翼而飛。檸條的枝條被砍了，我不知道究竟是誰砍掉了檸條的枝條，因為村里人家的土筐、籃子、耱、連枷，甚至連鍋臺上的筷子都是用檸條的枝條制作的。那時侯，我甚至以為，檸條在大地上所受到的這般禮遇都是應該的。我曾擔心過，檸條的種子被人捋去賣了錢，枝條被人砍了做了家什，檸條怎么辦?

每當春天，大地上的草開始發芽的時候，檸條的新苗也從被砍過的地方抽出來了，搶青的羊群掠地而過，初顯青色的大地就又露出了白花花的地皮。羊群每天都要從山坡上經過，讓我感到驚異的是，無論羊怎樣反復地啃，卻也阻擋不了檸條發棵的勢頭，三月一過，檸條就在大地上露出了檸條的青色，不知道是長高了的檸條無法滿足羊的口味了，還是羊的口味被漸長的野草所滿足了，這時候，檸條的生長就安靜起來了，羊群不再攪擾檸條了，檸條反而搗起了羊群的亂，每當羊群從簇生的檸條旁走過，渾身長滿了刺的檸條上就掛滿了一縷縷羊毛，每當起風時，白花花的羊毛就在檸條的枝頭上飄。這時候，檸條就像是戰勝了羊群而獲得了新生的戰士，用掛滿枝頭的白色的羊毛向大地詮釋著生命的高度——圣潔。

我的擔心是多余的，檸條要比我想象中頑強得多。

檸條究竟是有一種怎樣的根系呢，羊群啃不完，人們砍不盡。究竟是怎樣的根系讓檸條在大地上生生不息呢?

原來，檸條的根系極為發達，主根入土極深，我曾試著將一株在大地上生長了五年的檸條的主根從深土層里挖出來，看它究竟有多長，但是一直挖到我無法再繼續挖下去的時候，檸條的根卻還沒有見底，索性砍斷，用尺子一量，兩米有余。這樣的根系，只要根還在土壤中活著，檸條就無法從大地上消失。

這些都是記憶中的景象，今天，我卻在一個叫沙坡頭的地方見到了檸條。

此前我也曾聽說過檸條也是治沙植物，本想著沙漠里生長的檸條應該就是干瘦而毫無活力的，沒想到，這些被栽植于沙漠里的檸條卻和干旱的土地上的檸條生長得一樣茂盛。時值七月，一簇簇的檸條，生機盎然，粗壯的枝條上，紅彤彤的莢果在綠葉間鑲嵌，在七月的驕陽下閃爍著靈性的光芒。樟子松、側柏、棗樹、沙柳、紫穗槐、沙冬青、沙蒿，與檸條一起在黃沙的邊緣、黃河岸邊筑起一條綠色的屏障。

我被感動了，這些檸條，還有和檸條一樣頑強的植物。如果不是我親眼所見，我一直以為那片干旱的土壤就是檸條生存的最底線，我一直以為干旱少雨的黃土地就是檸條的極地。

我知道檸條耐旱、耐寒、耐高溫，是干旱草原、荒漠草原地帶的旱生灌木，但我一直對檸條的抗性理解得不夠深刻。今日在沙海一睹檸條的颯爽英姿，我覺得，先前在孩提時對檸條的認知程度，稍顯淺薄。但是，不可否認，在檸條所扎根的土壤上，檸條絕對是一條硬朗的漢子。

飛翔的種子

一粒種子將繼承種族繁衍的夢想在與生俱來的絨毛或者翅膀上鋪開，它在命里就注定必須要展開一生的飛翔。

每年中總有那么一段日子是屬于種子自己的，從進入成熟期開始，種皮上的絨毛就日趨豐滿并輕盈起來，帶翅的種子在完成后熟的日子里，翅膀的雛形在果皮上展開，果皮就伸展成一粒種子的翅膀。成熟后的種子，完成與母體訣別前的物質儲備之后，就在母體上以飛翔的姿勢展開了一生的飛翔。

一粒即將起飛的種子，繼承種族的繁衍和擴大后代植物生長范圍的夢想，是飽滿種子內心世界的最大動力。在種子離開母體的剎那，一種油然而生的悲壯在一株植物和它的種子之間彌散，最終在大地上化為綿延的感動。

種子滿懷著神圣的夢想，感動了大自然博愛眾生的心，它將來自天際的感動化作一縷輕風，陪伴種子在天空中展開它一生的飛翔。

離開母體的種子在空中乘風而飛，它們在天空中是匆匆趕路的過客，大地才是它們最終要抵達的家。

種子在空中飛翔，它們從來不會迷失方向，無論飛得有多遠，它們總會在一生的飛翔中找到可以安家的土壤，

種子在空中飛翔，旨在擴大后代植物生長范圍的同時，讓種性在異地的土壤中保持優良。

人類用混凝土構筑的樂都——城市，是種子的墳墓。大地上，一片一片，橫在植物與植物之間，將種子飛翔的路線連同種子的靈性以及夢想攔腰截斷。

柏油路上、樓頂上、天臺上、院落里、塑料盆里、人造的魚池中……

到處都是在意識里仍然趕路的種子，卻靜靜地躺在自己的墳墓里，夢想擦著種子的身體低飛。

飛吧，展開你最美麗的翅膀盡情地飛吧，大地需要你……

來自植物界的呼喚，回聲在大地上震顫。

飛吧，放飛你最神圣的夢想盡情地飛吧，我們歡迎你……

來自種子界的呼喚，余音在季節里縈繞。

飛吧，帶上我最真誠的祝福盡情地飛吧，我一直等著你……

來自自然界的呼喚，警鐘在天際被季節拉響。

飛吧，將種子從你的手中放生，讓它們去尋找自己的家……

我用卑微的筆頭向眾生提議:

善待生命，從放生一粒失去飛翔能力的種子開始。

你聽，植物界的植物在呼喚，種子界的種子在呼喚，自然界的生靈在呼喚，一粒名叫種子的孩子。

你若是見到它，就送它回家。

一粒米

一滴雨水掙脫一片云的懷抱，在跌落的瞬息里實現了飛翔的夢想。

跌落只是一滴雨水臨時存在的一種狀態，而它真正意義上的飛翔是掙脫一個懷抱，投向另外一個懷抱。

陽光用詩意的目光打量著一滴落入土壤中的雨水，陽光在廣袤的大地上無限地延伸，穿透大地寬厚的胸膛，在一株稻谷的須根上與一滴水交匯，激發了土壤中氮、磷、鉀以及微量元素在一滴水中跳一支舞的欲望。

根系永遠是一株作物信仰中的殿堂，氮、磷、鉀以及微量元素被作物的根系對一滴水的虔誠所感動，原本在游離中漂浮不定的神情在雨水跌落的瞬息里，被當空鋪灑下來的一束陽光所震驚。

意識里的陽光是溫暖的，光明的。

在黑暗中游離已久的氮、磷、鉀以及微量元素，幾乎是在同一時間里，透過一株稻谷龐大而濃密的根系，看到了一條通往溫暖和光明的路，而要沿著這條路走下去，必須要穿過一扇敞開著的大門。

很久以前，一粒稻谷種子準備在這片土地上安家落戶的時候，首先給自己的家園安上了這一扇門，門從安裝上的那一天起，一直敞開著，那是一扇特意敞開著的門，坦然、安詳地等待著一批必須從這里經過的過客。

一粒種子在等待中變成了一位圣人，把家等待成了一株作物信仰中的殿堂。

通過殿堂的這一扇門，本沒有路，但是陽光、雨水、氮、磷、鉀以及微量元素從這扇門里走進去，被一粒稻谷種子以發芽和傳承種族繁衍的夢想所打動，黑暗的生活促生了它們對光明的渴求，決定與種子一道，為自己奮力開拓出一條通往光明的路。

陽光、雨水、氮、磷、鉀以及微量元素在種子的體內開工動土。雨水首當其沖，氮、磷、鉀以及微量元素是英勇的士卒，陽光跟在它們身后吶喊助威，一場與黑暗的決斗從此開始了。戰場上犧牲了的將士，用他們的軀體鑄就了一座堅實的堡壘，沖在前面的將士們，護送著種子幼嫩的芽在大地最后一道堅硬的防線上奮力一頂，就完成了一粒種子攜帶著陽光、雨水、氮、磷、鉀以及微量元素重獲光明的舉措。

雨水與氮、磷、鉀以及微量元素在大地上成就了一株稻谷的秧苗，綠色是它們重獲光明之后掛在臉上的喜悅。

陽光是多么的光亮，多么的溫暖。

陽光帶給雨水、氮、磷、鉀以及微量元素的喜悅，讓它們在每一次歡快的跳躍中為一株稻谷的秧苗增加了在大地上拔節的力量。

稻谷的種子，在一株稻谷秧苗誕生之后不久便棄世而去，幼嫩的秧苗在陽光的撫慰中學會了自立，雨水、氮、磷、鉀以及微量元素在秧苗自立的日子里準確地找到了自己合適的位置，為秧苗的拔節、孕穗、抽穗、開花、結果而奔波，它們從決定為尋求光明而戰的那一刻起，就成了一粒稻谷種子和稻谷種子的后裔最忠實的護衛。

一粒粒新的稻谷誕生了，雨水、氮、磷、鉀以及微量元素也在辛勞的奔波中蒼老了，新生的稻谷穩坐在雨水、氮、磷、鉀以及微量元素用一生的辛勞換來的幸福中，容光煥發。

新生的稻谷在雨水、氮、磷、鉀以及微量元素的暮年里，突然有一天不辭而別，留下一地滿目瘡痍的殘軀。

新生的稻谷在徒步遠行途中，脫下身上的粗布衣衫，赤裸成了一粒米。

一粒米繼承了一粒稻谷塵封在心中的夢想，在遠行的途中，灑下一路米香，人類跟在一粒米之后，陶冶了最初的思想。

沉默的葉子

陽光底下，沉默的葉子與沉思的詩人神情一致。

面向陽光的葉子用清晰的葉脈和豐腴的葉肉贊美太陽。但是太陽也有缺陷，有些地方它的光芒永遠無法抵達，那些并不喜歡陽光的蠹蟲、細菌、真菌和病毒們躲在葉子的背面，用心中的富足贊美、謳歌著屬于它們的溫濕的生活。雖然它們都不喜歡直面著陽光生活，但是它們卻愿意為葉子的一生面向陽光而祈禱，為葉子祈福，以達到它們在葉子背面安生的祈求。

來自陰暗面的傷疼與來自陽光的撫慰疊加在一起，惟有沉默才能讓葉子始終默默無聞地保持著植物的尊嚴。

一片葉子，萌芽、綻放、成長、衰老，本是它簡單的一生，而來自陰暗面的傷疼與來自陽光的撫慰總是讓它的一生無法簡單起來，就如同世間所有的生命，從誕生的時候就注定無法簡單地活著，在這個世上，任何一個生命都無法將自己孤立起來而簡單地生活，該遭遇的劫難，該享受的幸福，都是一生中必須要經歷的，躲都躲不過。

那些不喜歡陽光的蠹蟲、細菌、真菌和病毒，它們喜歡葉子鮮嫩的葉脈、豐腴的葉肉，活下去的欲望，讓它們無法保持單純，以傷害植物葉片為生的生活方式絕對不是它們的本意，而是大自然賦予所有生命以樂于奉獻、幫弱濟困而獲得和諧共處的最基本的生存原則。一切生命，無論以哪種形式活著，它們都是大自然的孩子，在大自然的眼里，它們都是一樣的，沒有高低和卑賤之分。

一片葉子從萌芽的那一刻起，就為自己設想好了未來的藍圖，也隨時做好了衰老、枯萎的準備，它的成長是漫不經心的。葉子的一生，生活在感恩的世界里，因為太陽給了它飽滿的陽光，所以面向陽光的葉脈和葉肉用飽滿的陽光贊美太陽。因為蠹蟲、細菌、真菌和病毒曾經為它而祈禱過，所以它愿意用最鮮美的葉肉來報答它們，盡管它們的欲望就藏在祈禱的背后，隨時準備著將葉子吃掉，對葉子而言，它只記住了曾經的祈禱，報恩不報怨，這是葉子在感恩的世界成長的過程中，因銘記大自然對萬物的教誨而偶得的若圣人般的思想。

那些蠹蟲、細菌、真菌和病毒，雖然只有葉子背面那一點卑微的生活環境，但是它們卻能夠生活得幸福、快樂，在它們的有生之年，順利完成后代的繁衍，并用心中的富足贊美、謳歌著屬于它們的溫濕的生活。它們在看似瘋狂的生活狀態下，卻固守著自己的欲望，它們在保證能正常生活的情況下，絕對不會對為它們提供養料的葉片進行與生命無關的蹂躪。它們也是以大自然賦予萬物以樂于奉獻、幫弱濟困而獲得和諧共處的最基本的生存原則時刻地丈量著它們的生活尺度。

陽光和那些蠹蟲、細菌、真菌和病毒們都是葉片一生中的朋友，陽光在明處，蠹蟲、細菌、真菌和病毒們在暗處。它們都在各自的位置上成就著葉子，也成就了自己。

沉默的葉片在陽光底下，神情是坦然的，沒有一點雜念，這個時候，一片沉默的葉子的神情和一位沉思的詩人神情保持高度一致:溫暖、寬容、忘我、感恩。

破 土

一年中的絕大部分時間里，犁是閑著的，閑著的時候，它睡在軟套溫軟的懷里，給軟套做伴。它們隨意地鉆進村莊里一個很不起眼的地方，就能打發屬于它們自己的時光。

村莊里再沒有任何一樣東西比沉睡中的農具更適合被遺忘，所以它們就成了村莊里唯一可以獨自享受清閑的一對伙伴。

大地上的莊稼，正在季節里歡快地成長，扎根、拔節、開花、結果。

莊稼的根系在土層里隨心所欲地延伸，哪里最適合它們生長，它們就往哪里延伸。土壤總是敞開著它們博大的胸懷，從來不會拒絕任何一枚飽滿著活力的根系。茁壯的莖稈揮動著豐腴的葉片，在季節里盡情地舒展，一片葉子最終都要在舒展中長成一茬莊稼信仰中的一面旗幟。

犁一旦睡熟了，從來不聞大地上的任何事情，干旱或者是溫潤，從來不是它們所要關心的事情，它習慣了睡在軟套溫軟的懷里的那種酣暢，在莊稼成長的日子里，惟有酣睡才是它們在大地上存在的最佳狀態。

犁躺在大地上熟睡的時間顯然要比它站在大地上耕作的時間要多，但是大地從來沒有將它遺忘過。

一粒種子需要將萌動的芽埋進土壤里才能長成莊稼，而土壤需要犁鏵的開掘，才能將一粒種子攬進自己的懷里。

大地上的每一寸土壤，因了犁的開掘，在接納一粒種子的同時，也將感恩的情懷埋進了自己的懷里。

因了感恩，大地一直銘記著犁和它的伙伴們一起站在大地上的模樣。

犁在酣睡中被一粒種子在初春萌動時的呻吟吵醒，它用力一拽，軟套被拽醒了，軟套隔著牲畜圈的圍墻翻身一躍，就在牲畜們的脖子上架起了一個耕耘的國度。

犁杖朝上，被農人緊緊地握在手中，犁鏵向下，準確地對著大地胸膛，以植物根系的銳度向土壤深處插進去。被軟套驚醒的牲畜，使勁向前一躥，拉直的軟套，全身都傾注著飽滿的力量，一只瘦弱的皮鞭在空中高高懸起，一粒萌動的種子跟在這場轟轟烈烈的耕作之后，完成了它最初的夢想。

被犁翻耕過的土壤，懷里因為有了一粒種子的溫暖，它的每一寸土壤都顯得分外安詳，安詳中的土壤，總不愿將犁在大地上站立過的痕跡從肌膚里抹去，因為所有的痕跡里都呈現著大地對犁的感恩。

大地記住了在大地上站立著的犁，是犁讓大地在空落的時候給它送來了一粒需要土地的種子;一粒種子記住了在大地上奔跑的犁，是犁讓一粒萌發的種子找到了可以發芽的土壤;軟套記住了在大地上酣睡著的犁，在空閑著的時候，它需要在懷里摟著酣睡中的犁，無論睡在哪里，只要懷里有個伴，它才能在空閑的日子里睡得踏實，酣暢。

在犁躺進軟套溫軟的懷里開始它新一輪睡眠的時候，種子用它萌動的芽，在懷揣著感恩的土壤里奮力一頂，就長成了一茬莊稼的青苗。

壓根香菜

這個冬天，有香菜陪著，冬小麥一定不會感到寂寞。

在一場大雪來臨之前，大地赤裸裸地敞開它豐稔的胸膛，香菜和冬小麥在大地寬厚的胸膛上綠成這個季節里一簇最濃艷的體毛。

香菜和冬小麥，在煉獄般的冬日，命運將它們撮合成了這個季節里的一對為生命而戰的兄弟。

這個冬天是寬容的，也是嚴厲的，它用寬容和嚴厲表明了對大地上一切生物一視同仁的態度。

香菜和冬小麥從這個冬天里掙扎著走出來，各自死傷了將近一半的兄弟姐妹。

從冬日里走出來的香菜，在初春的寒風中向冬小麥道別。

嚴冬時節，它們都是為生命而戰的將士，而這場戰爭注定要在春風里結束，春風給生命疊加了更為重大的使命，香菜和冬小麥都要開始各自的生活，它們將從此在同一片大地上，奔向不同的生活軌跡。

冬小麥要分蘗、拔節、孕穗、抽穗、開花、結果，然后將麥粒獻給在播種和收獲中付出辛勞的那一雙手，作為感恩。

香菜要發棵(分枝)、成長、顯蕾、開花、結果，并將種子作為它一生的成就，將提升的種性饋于溫潤而寬廣的大地，贈給從秋天業已芬芳了的心。

冬小麥在成熟之后，便銷聲匿跡了，也許它躺在誰家的麥囤里睡了，也許它正準備與誰的牙齒約會，或者是已經睡在了誰的胃里，沒人知道。

從冬天的那一場慘烈的戰爭中走出來，普通香菜搖身一變，變成了壓根香菜，就像我們身邊的某個人，在某個時段從某個地方走進去，再走出來的時候，還是那個人，身份卻變了。

壓根香菜在種子成熟之后，新的生活才剛剛開始。而冬麥那種閑散、浪漫、恬靜的生活，對一粒充滿著萌發欲望的種子而言，那不叫生活，而是一種毀滅。

壓根香菜的種子，是為讓大地在夏日里收獲一茬優質的香菜青苗而誕生的，壓根香菜能與烈日抗衡而不抽薹，保持一茬香菜的青苗在夏日里鮮嫩。

壓根香菜的種子和普通香菜的種子，它們都有一種非常特殊的芳香氣味，這種芳香的氣味讓它們一直在人們的心里是一對孿生兄弟，若從感官上區分它們，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

磨難是一所大學，普通香菜種子和壓根香菜種子，都有著以萌發和傳承種族繁衍為己任的美好夙愿，而當它們的萌發是為了讓大地豐收一茬優質的香菜青苗時，經歷過的，沒有經歷過的，結果完全不同。

季節是一枚試金石，它用自己的方式讓壓根香菜種子堅守母體用生命換來的榮譽。

無論是壓根香菜，還是普通香菜都共同有個學名叫“芫荽”。相比之下，還是香菜更適合這種植物，香菜的香味，那是一種透心徹骨的香，是真香。它那種特殊的芳香屬于種子，屬于萌發的芽，屬于成長的苗，屬于盛開卻從不張揚的花朵，屬于香菜的一切。香菜的香味是一種氣質，不像有些植物，發出芳香只是為了達到自己的某種需求，許多植物的花香就存在只是為了勾引某些昆蟲的嫌疑，只是在此不宜細究罷了。

無論是壓根香菜的種子，還是普通香菜的種子，在土壤里破殼遠比破土艱難。一粒完整的香菜種子在很多時候不是一粒完美的種子，完整對于一粒將要發芽的香菜種子而言反而是一件憾事，一粒等待萌發的香菜種子，軀體破碎是最佳的狀態。

飛燕草

一種植物的野生或者人工種植，與植物的生長方式無關，只與人類的思維方式有關。比如，飛燕草。在我所生活的土地上，它遠離耕地，扎根野外，是野生的草。

在花期來臨之前，它常常夾裹在叢生的野草中，貌不出眾。這時候，飛燕草就是草叢里一種不起眼的草，每當夏天，草都綠著。

七月的驕陽底下，有的植物花期已過，而有的植物花期還沒有來，恰在這時候，飛燕草迎來了它在一年中的花期。陽光下，枝頭上悄然隆起的花蕾，讓飛燕草變得精致起來了。深藍色的花朵開滿枝頭，從一枚嬌嫩的花蕾到一朵盛開的花朵，得七月的艷陽見證了飛燕草發于根系而顯于枝頭的體征變化。這是一場運動，一場生命在接受到季節的指令之后為締造新生命而發起的運動，每一朵盛開的花都是飛燕草用大半生的時間為新生命在芽尖上找到適合它們誕生的位置，每一朵盛開的花就是飛燕草在萌動時對種族的承諾。野草叢里，狀若飛燕的花，用花的顏色向大地表達著飛燕草遵循季節的指令就是忠于種族的思想。

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飛燕草盛開的花形若展翅飛翔的燕子而得名，我只知道，在我童年的記憶里，印象最深的還是開滿枝頭的花。飛燕草的花是獨特的，奇異的花色，奇特的花萼，特別是向后面伸長而形成的距，飛燕草這種細長的萼距，就像是啄木鳥細長的喙，仿佛隨時準備著要刺入某些物體內部而為自己獲取些什么似的。但是情況完全不是這樣的，飛燕草細長的萼距中，有蜜葉伸入其中，在距的基部，就有大量的花蜜，這些蜜液本來是飛燕草在花期為前來傳粉的蜂蝶準備的，這些花蜜是飛燕草在花期最大的財富。與其它植物的花相比，飛燕草儲備花蜜的方式看似有些吝嗇，確實也真有些難為了口器禿笨的昆蟲，而對那些口器夠細、夠長的昆蟲而言，飛燕草卻從不拒絕，因為這些可以吸食花蜜的昆蟲大都具備為飛燕草傳粉的能力。在飛燕草的花期，聞香而來的不只是昆蟲，還有田鼠和孩子。在我童年的記憶里，每當飛燕草開花的時候，正是田鼠在一年中最為活躍的時候，也是孩子們正在山野里玩耍的時候。小田鼠在老田鼠的帶領之下，鉆入草叢，獵食飛燕草的花蜜，我親眼見過田鼠們獵食花蜜的情形，老田鼠騰空而起，壓倒飛燕草的花枝，然后小田鼠一擁而上，連花瓣一同吞下;孩子們在大人或者是大孩子的帶領下去野外郊游，飛燕草嬌艷的花朵，還有甘甜的花蜜，會讓孩子們欣喜若狂，將飛燕草整株拔下，然后將萼距基部掐掉，對著飛燕草的萼距輕輕一吸，甘甜的花蜜就吸進了嘴里，每當這時，清脆的歡笑聲灑滿田野。

現在想來，在飛燕草的花期，只有昆蟲對飛燕草是有益的，田鼠和孩子，都傷害了飛燕草，對飛燕草而言，田鼠和孩子一樣地壞。

飛燕草在花期遭遇的種種不幸，與它頑強的生命力以及高產的蓇葖果相比，真算不了什么。但是，飛燕草畢竟也是大地上的一個物種，它們是有生命的，它們理應享有被愛惜、被保護的權利。別的暫且不說，減少人為的破壞，誰都能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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