瞌睡鬼

有一天我在街上遇到多年不見的老友孫禾。我倆就在附近找了一個酒館，點了幾樣下酒菜，邊喝邊聊。聊了許多陳年往事。后來就聊到了夏雨。想當年，我和孫禾還有夏雨一起在順發紡織廠打過工，是非常非常要好的朋友。我問，夏雨現在好嗎?有沒有出去做老板?孫禾撇撇嘴說，還是老樣子，像我一樣，窩在廠里做機修工。不過，孫禾頓了頓，臉色有點不太自然。孫禾說，變化還是有的，那就是夏雨的綽號被改了，現在沒人叫他“瞌睡鬼”了。我嘴里的酒當場就噴了出去。我的嘴巴驚訝得張大了。孫禾無聲地笑了笑，表情恢復了平靜。孫禾說，咱們邊喝邊聊。孫禾說，等我講完了，你就不會那么吃驚了。

你走的那年，我們順發紡織廠就砸了錠，改了制。我還是上原來的白班，可夏雨就慘了，領導讓他去上中夜班，三天一換，還沒有休息日。最初夏雨當然不干。夏雨說，為什么?為什么讓我上這種班?領導一時說不出話。旁邊一個了解夏雨的人說了一句笑話。他說，這是領導照顧你，誰讓你那么喜歡睡覺?領導一下子就反應過來，笑笑說，對，對，我就是這么一個意思。

你也知道的，夏雨這個人嗜睡。他不僅躺著能睡，趴著能睡，坐著能睡，站著能睡，連走路也能睡。所以大家才給他取了一個蠻準確的綽號“瞌睡鬼”。從國有企業那會兒開始，這個綽號一直就沒變動過。老實說，夏雨的機修技術實在是好，非常好，沒有他不會修的機器。領導們放心得很。如果不是因為瞌睡這個毛病，夏雨肯定早就被提拔了。

誰也沒想到，夏雨后來發現了上中夜班的好處，以至于他樂此不疲，整天面露微笑。精神狀態比原先好多了。原因是中夜班的維修活兒相對較少，加上夏雨修車技術好，所以有大量時間夏雨都是在機器的轟鳴聲中沉沉入睡的。這難免使其他干活的人不快。一有機會，總會有一個人沖進值班室，大呼小叫地推醒夏雨，“瞌睡鬼”，快修機器。有時候這些人還故意給機器制造一點小小的故障。可是夏雨的脾氣看起來好極了，他會咂巴咂巴嘴，睡意朦朧地喊一聲，來啦。

有一次廠里舉辦文娛活動。主持人在臺上看著紙條讀出一道題:在我們廠里，誰是最勤快的人?誰是最懶散的人?有個男工站起來，眨巴了一下眼說，最勤快的人是我們的擋車工，她們像牛一樣干活。最懶散的人是夏雨，他媽的只知道一天到晚豬一樣地睡覺。話音剛落，全場爆笑。夏雨的臉騰地紅了，突然沖過去，和那個男工扭成了一團。

夏雨被罰了款。被罰款的夏雨仿佛清醒過來。他決定不睡覺。向自己長久養成的嗜睡的惡習挑戰。為此，夏雨絞盡腦汁尋求度過漫漫長夜的辦法。夏雨買了一只收音機。他把收音機的音量開得很大，想以此跟席卷而來的沉沉睡意做一場殊死搏斗。起先這種辦法似乎收到了實效，夏雨的腦袋不再俯向桌面。但是不久，夏雨驚異地發現，他的鼻子里竟然打出了甜甜的鼾聲。看來收音機里放出來的是催眠曲，于是夏雨只好關掉那可怕的誘惑聲。他開始在值班室里引吭高歌。夏雨嘹亮的歌聲驚動了外面干活的人們。許多人把頭探進來說，“瞌睡鬼”，你窮嚎個什么?說完很不高興地走開了。

唱了一會兒夏雨突然閉住了嘴。夏雨想起自己是患了咽喉炎的。有關書籍認為咽喉炎患者不宜多說話或者多唱歌，不過也有的醫學書認為多說話或者多唱歌可以鍛煉咽喉的舒展能力。在弄不清真理時夏雨覺得還是概不采用為好。夏雨很快搬來一疊書。現在，他決定用看書這種傳統的方式來打發時間。可是誰能想到，僅僅是一刻鐘的工夫，夏雨的腦袋就倒在了書頁上。他的口水在書頁上蜿蜒爬行。

正是在這個緊要關頭，我去找夏雨了。我去找夏雨也是沒辦法的事。我知道夏雨不知不覺已成為眾矢之的，而我好歹是夏雨的朋友，我必須告訴他。我說前幾天有人在領導面前說你在值班室抽煙你知不知道?夏雨說我不知道但聽你這么一說好像確實有人趁我不在時抽了煙。我說你還是小心點吧。夏雨說好的我知道了謝謝你我他媽要調查一下誰那么缺德想陷害我?于是夏雨開始用警覺的目光打量周圍的人。劉邪曾與他吵過嘴，但是劉邪卻對此矢口否認。鄒為是罵過夏雨娘的，但他就是不承認。李剛很主動地過來表明了自己決不損人利己的態度……

顯然，調查很失敗。更讓夏雨意料不到的是他在值班室抽煙這個說法現在幾乎無人不曉。廠里一直嚴禁吸煙。人們看夏雨的眼神都有那么一點戲謔。夏雨想我太冤了。他哭喪著臉去找領導。他說，我患咽喉炎，對氣味很敏感，絕對不可能抽煙，一定是有人在胡說八道。領導驚異地看看他說，知道了。夏雨很高興地退出來，舒一口氣。但是他馬上想到還有另外幾位重要的領導還不知道真相。他趕緊一一跑去解釋。現在他放心多了。但是后來他忽然又想到很多領導都是愛聽小報告的。所以那些愛打小報告的人也不能得罪，于是夏雨找到一些他認為可能會打小報告的人，向他們詳細說明事實真相。可是夏雨立刻又想到領導近段日子一直在會上倡導輿論監督，這樣一來廣大職工說話的分量著實非同小可，夏雨想我還是趕快去向他們表個態吧。

夏雨嗜睡的毛病就是在這時候奇跡般地不治而愈。現在，每次上中夜班，夏雨都精神振奮。他根本沒時間睡覺，因為有比睡覺更重要的事得去做。他不停地在車間里走來走去，告訴每一個他遇見的干活的人，說他患了咽喉炎，對氣味很敏感，不抽煙的，一定是有人在胡說八道。好在大家都笑嘻嘻地聽他說話，有時還愛開個玩笑。夏雨的技術實在是好，非常好，沒有他不會修的機器。所以他一直呆在廠里做他的機修工，直到今天。

夏雨就這樣把瞌睡趕跑了。我的點子見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