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遇見阿黃是在一個秋天的黃昏,那時我跟小雪的結婚一周年紀念日過了沒多久。
我們習慣于晚飯后到附近的花園去散步。
那天下了一整天的雨,晚飯后雨絲更緊了,我說小雪天氣這么差咱們今天不出去了吧?小雪噘了噘嘴說不好,雨中散步多浪漫呀,盼都盼不來呢。女人固執起來就是十頭牛也拉不回來,所以我聰明地閉嘴。然后我們擠在一把傘下出門了。
雨下得很大,花園里人煙稀少。小雪緊緊挽著我的胳膊,把頭靠在我的肩上,她身上淡淡的香水味在我的鼻際若有若無地浮動,這感覺很好,雖然是下雨天,我卻感覺到一種干燥的溫暖。我看到偶爾有過路的行人經過,投給我們的目光里也充滿了羨慕和祝福。
如果可以,小雪,就讓我們一輩子都這樣走下去吧。回家的路上,我想跟小雪說這句話的時候,她用力掐了一下我的手臂,看,快看,她的聲音里充滿了喜悅。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我看到了一只全身金黃色的京叭,它好像在雨中走了很久,漂亮的毛都粘到了一起,還在滴著水。它就在我們家的屋檐下坐著,默默地看著我們,眼睛里不知道是沾了雨的緣故還是什么,就像是含著一滴淚。
把它弄到家里來吧,我開門的時候小雪說。把野狗弄到家里去很危險的,萬一有狂犬病就糟了,我反對。哪來的那么多野狗,你看它的毛色多漂亮呀,哪有這樣的野狗呢。小雪不依。那說不定是人家走失的狗呢,一會兒主人來找就找不到了,我說。這回小雪沒有吱聲,悶聲不響地跟著我進屋,重重地關上了門,洗漱完后就背朝著我睡了。我知道,她還惦記著那只狗。因為她睡得很不塌實,在床上翻過來翻過去折騰了半天。
半夜里醒來,我聽見客廳里有聲響,一伸手身邊的小雪已經不見了。打開臥室的門,我就看到了小雪和那只狗,她已經給它洗了一個澡,金黃色的毛在吹干之后閃著耀眼的光。她正在喂它吃餅干。如果主人來找了,我們就把它送走。她聽到了我開門的聲音,回過頭來對我說。她說這句話的時候臉上的表情很柔和,帶著一種母性的滿足的光輝,這讓我感動,我沒有再說反對的話。
從那天開始,這條狗就成了我們家的一員,小雪幫它取了個名字叫阿黃。阿黃在我們家呆了幾個月,一直沒什么主人來找過它,倒是有一個不相干的男人找上門來。事情是那樣的,這個男人是我們的鄰居,叫阿昌,他也養了一條京叭,是一條剛滿一歲的母狗,想找條同品種的公狗來交配,剛好看到了我們家的阿黃,于是就來找我們商量。
2
阿黃獨自在家很孤單,有個伴也好,小雪說。事情這樣定了下來。阿昌就經常帶著他的那條狗到我們家來玩。阿昌為人很幽默,也懂得獻殷勤,是個花花公子,經常給小雪帶點小禮物什么的,小雪有時候提起想買什么東西,他轉眼就給買來了,因此很得小雪的歡心。
大家都熟了之后,我們了解到阿昌自己開了個小公司,也不管是偷來的搶來的騙來的,反正看上去十分風光,跟在他身邊的姑娘一大把。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他都三十好幾了還挑肥揀瘦地沒解決自己的終生大事,而提起他的歷任女友來便神采飛揚唾沫橫飛,我最是看不得他這種樣子的,偏偏小雪聽得很有滋有味。你得小心,這人眼帶桃花,我對小雪說,還是遠著點好。
說什么呢?她斜著眼睛嗔了我一句,嫉妒人家了吧?有本事你也吸引幾個女人給我看看!
你!我為之氣結,我發現小雪有點變了,她以前不是這么尖刻的。而且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我們已經改變了晚飯后散步這個習慣,改為坐在客廳里聽阿昌說話。
阿昌漸漸成了我們家的常客,幾乎每天和我們一起吃晚飯,席間還不斷地說些葷笑話,把小雪逗得笑趴到桌子上。就是有時我在外面應酬,回到家里也總能看到他的身影。看到我回來,他還殷勤地招呼我,倒讓我感覺不是回到了自己的家,而是到了他的家一樣。這種感覺讓我非常不舒服,心里堵得慌,又像是掉進了一件穿得很臟之后扔在柜子里很久不洗的老棉襖里,惡心得透不出氣。
更討厭的是家里的狗越來越多,因為阿昌不只養了一條狗,品種各異,他自己成為我們家的常客之后,慢慢地他家的那些狗也都成了我們家的常客。面貌兇惡的狗在我們家上躥下跳,左右沖突,不知道咬爛了多少鞋子墊子椅子,打碎了多少杯盞茶具。空氣中飛舞的到處是他們的狗毛,帶著騷臭味往鼻孔里亂鉆,令人恨不得戴個防毒面具。它們還有隨地大小便的壞習慣,害得我在家里走路如履薄冰,不知道什么時候會踩上一個“地雷”。
3
小雪,讓他們走吧,這家已經不像一個家了。某天夜里結束了一天的混亂之后我對小雪說。小雪揚起頭,用一種我極為陌生的眼神看著我,受不了了?受不了你可以走啊。她冷冷地說。走?這是我的家呀。我一生氣嗓門就不自覺地提高了一點。看你那窩囊樣,別以為這個家是你一個人的,小雪的眼光冰冷,你別不知足,阿昌給我們家帶來了多少盎然的生機,哪像你,死氣沉沉地,每天就知道出去散步,還看不得別人比你強。
你滿嘴在胡說些什么?我感覺到我的心在慢慢地往下沉。
說什么呀?說你呢!她譏誚地笑著,生氣了?挖到你的痛處了?這是事實,沒什么說不得聽不得的!她看了看我握緊的拳頭,表情更加輕蔑:說不過了就想打人?我最看不得你這種人了,仗著自己是個男人就欺負小女人,我呸!
一口唾沫飛到我的臉上,我遲疑地伸手一摸,沒錯,的確是一口唾沫,在手心里冰冷地硌著。你?
小雪半仰的臉神經質地泛紅,一條湛藍的血管蚯蚓般突起于頸部的皮膚中,微微抖動著,她的眼睛閃爍著興奮的光芒,肌肉有點僵硬,她醞釀了一會兒,猩紅的嘴唇里又飛出一口唾沫。我偏頭閃過,一手揮出。在我的手摑到她的臉時,我感到腳上一陣劇痛。我低頭一看,阿黃夾緊了尾巴,四肢用力,嘴巴死死地咬住我的小腿。我用力甩也甩不開它。而小雪趁我對付阿黃的時候,伸出她的指甲狠狠抓了過來,我用手擋住一推,她向后面倒去,撞倒了一些椅子發出一大片聲響,夾著她的尖叫,哭罵,有說不出的夸張。我看了看手,那里留下了七八道深深淺淺的抓痕,有的流著血,有的還沒流血。
我不知道阿昌是什么時候進來的,直到被他一拳揍倒在地,我才感覺到他的存在。阿昌!小雪哭得梨花帶雨般撲向他,緊緊地挽著他的胳膊,頭靠在他的肩上,就像很久以前我們一起散步的時候那樣。我忘記了痛,慢慢地站起來,阿昌和他的狗都充滿戒備地瞪著我,小雪在哭的同時也用眼角的余光掃著我。他們在戒備的同時也很興奮,有一種野獸聞到獵物的喜悅,一種即將看到血肉撕裂的場景的渴望。
我忽然感到累了,那不是一般的累,而是從心底深處蓄積已久的累。我慢慢出了家門,獨自來到了花園里,在一條長椅上倒頭便睡。那一覺睡得很長,我還做了一個夢,夢里下了一場雨,這雨很溫和,有點像太陽雨,暖暖地灑著,把我身上的血腥味、狗的膻味和小雪的唾沫都洗得干干凈凈的。
下雨了,還不回家啊?一聲吆喝驚醒了我,睜開眼,果然在下雨了。我想起來我沒有和小雪打架,我們只是為阿昌和他的狗的事情引發了一點爭執,然后我跑了出來。我看了下表,現在是凌晨三點,小雪呢?她在干什么?有沒有來找過我?打開門我會不會看到阿昌呢?我不想再聞到那些狗的膻味,也不想再看到阿昌了……
我拿著鑰匙,僵立在家門口。■
(選自《雪竇山》)
責任編輯 曉 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