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是佛前一粒佛珠。居古剎青燈,歷沉香裊裊,聽經聲佛語,竟也有了靈性。
紅塵紛擾。見多了癡男怨女佛前膜拜的虔誠,揣測著他們“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的困擾,靈性的心對“情”字充滿了好奇。
晨露薄涼。一名身材單薄的女子久久駐足。
似是經夜未眠,又趕了很遠的路,女子如瀑的烏發籠罩著細細的水霧,眼眶黑黑的,神情微倦,眉頭微蹙,卻絲毫不掩星眸如漆熠熠閃亮。
默默無語的心事落在佛前澄明一片,我卻不懂。難怪,我只是一粒有了幾分靈性的佛珠,那不語間的心事,除了慈悲的佛,無人可解。
良久,女子的目光不經意地掠過佛腕底的珠子,眼波如海寫滿了安詳與靜謐、蒼涼與落寞。
我似被重重一震,原本冷硬的心突然變得圓潤柔和。
佛慈悲地微笑著。端詳著變得圓潤通透、如凝著一滴千年清淚的我說:“你竟動心,許你到塵世陪她走一程如何?”
我欣欣然。回眸時,卻只看見一抹單薄的背影消逝在佛堂外柏蔭深處。
敦煌。沙山連綿蜿蜒。清泉溫婉柔媚。
暮色四合,這座西北小城的夜市熱鬧而繁華。
游客如織,穿行在夜市的小吃排檔、工藝品攤位間。
“呀!看我發現了什么!”一只纖細的手從琳瑯滿目真真假假的民族工藝品中拈起了我——一粒打磨過的、扁圓的瑪瑙裸石,五角硬幣大小,潔白如玉,晶瑩如冰,圓潤通透,如凝著一滴千年清淚。
而仔細端詳著我的女子,烏發如瀑,星眸如漆,乍喜的神情之下,眼波深處寫滿安詳與靜謐、蒼涼與落寞——
輾轉紅塵的我與佛前佇立的女子在飛天的故鄉重遇。
“不如挑其他好一點的東西吧,我送給你。”我這才發現女子旁邊站著一個俊朗挺拔的男子。
“可是我喜歡!居然好像在哪里見過它,跟它有緣吧。就要它。”女子輕輕地把我攏在手心,含笑看著男子。
“可——只是顆裸石,拿來有什么用呢?不過好吧,你喜歡就好。”男子寬容地笑笑,遞給攤主五元紙幣。
我便隨被男子喚做“蓮”的女子而去,且形影不離。
“多么般配的一對!”在心里,我為女子高興。可是為什么,總在蓮淺淺的笑容背后讀到一絲落寞與無奈?這讓我有點不舒服。
行程密密的西北游,他們相處得默契而溫馨,常常十指緊扣走在團隊的后面。偶爾走累了,女子會把頭輕輕靠在男子肩頭,男子用手臂環著她纖細的腰,帶著她慢慢向前。
隔著女子的衣袋,我能感覺到他們有力的心跳,那富有節律的躍動,在我聽來是世界上最好聽的聲音了。
回到人聲鼎沸的城市,他們卻無端地分開。
蓮帶我回到她小巧溫暖的居室。
蓮手巧,以絲繩編結成飾嵌我成一枚吊墜,我便成為她頸間一道獨特的風景,隨著她的坐臥走動跳蕩起伏。
“變成了這么漂亮的掛件,他見了一定認不出你就是在敦煌買來的那顆裸石。”蓮把我托在手心端詳著,微笑的眉梢卻掩不住眼底的一絲落寞與無奈,我不愿看見。這才發現回來的一段時間里,已不見男子的身影。
夕陽如畫。蓮去上晚自修的英語課,步履輕盈歡快。貼在她的胸口,我分明聽到她加速的心跳——是什么使蓮興奮?還是走得太快心跳加快?從她微紅汗濕的臉龐上,我尋不到答案。
上課時,又見敦煌曾見的男子,端然立于講臺上,神態自若、俊朗挺拔。目光掃過臺下,在蓮的臉上有片刻常人不易覺察的停留,一掠而過的目光,卻含著關心、探詢、思念和渴望。蓮輕輕地緋紅了雙頰,我再次聽到那如鼓般加速的心跳。
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一節課。男子侃侃而談、揮灑自如。蓮專心致志、認真記錄。
一切平常卻只是貌似而已。
互動練習時,似是無心地提問讓蓮嚇了一跳,忙忙地起立,不小心帶落腕底涂抹的紙箋。男子彎腰撿起,便箋上,幾行清瘦的仿宋體墨跡未干:“人生何如不相識,君老江南我燕北。相逢何如不相知,便無愁緒常相隨。”
時間仿佛凝滯。默契與理解,無奈與包容——四目相望的剎那間,我看到了一絲想要地老天荒的渴盼。
蓮會因他而傷心,所以不喜歡這個男子。常人眼中平靜如蓮、恬淡如蓮、溫柔如蓮、聰慧可人的蓮,再爽朗的笑聲縫隙里,都灑落點點落寞與憂郁,更不消說更漏數盡、燈影闌珊里的輾轉不眠了。
紅塵中人看人總多幾分煙火的溫情,我看人則僅憑直覺與靈性。可能無情,卻更清醒。
與蓮的一往情深相比,我幾乎感覺不到男子對蓮的愛意。
“他不是你遇到的正確的人,何嘗值得你如此魂牽夢縈、割舍不下!”
“他俊朗瀟灑,他左右逢源,他才華出眾,他討人喜歡……但他不愛你,那么他的這些優點,都與你無關。”可是我的呼喊與勸阻,蓮卻聽不見。
幾欲流淚讓我變得更加潤澤晶瑩,蓮凝視著我:“其實你竟是他買給我的唯一可以留下來的東西,他從不會像其他會哄女孩子開心的人一樣寵我、愛我,其實有時我也不知道為什么還是喜歡他。我是不是很傻?我的心事,你能懂嗎?”
我心欲碎。真想跳將起來取代男子好好愛蓮,讓她在我的愛里永不受傷——受傷?怎么突然想到這個詞?或許憑直覺,蓮對男子的一往情深,注定會讓她受傷。
“傷害?我怎么忍心傷害你?多想每天看見你,每天跟你在一起,但我必須克制。因為從一開始認識你,我就無法給你我年輕時的承諾,我與妻子可以說青梅竹馬,事業上也是她一直不離不棄堅守著我的大后方,她是個平凡、善良的女人——雖然沒有你的聰慧、睿智,像你一樣可以與我心靈交流,但我不能傷害她。知道這樣對你很不公平,可我不知該怎么辦。”咖啡廳里朦朧的燈光,悠長的音樂,縹緲的香霧中,男子與蓮對坐而談。
男子的話讓我齒冷——切!吃著碗里的,看著鍋里的,下得廚房的妻子和出得廳堂的紅顏知己統統納之入懷,卻偏還要冠之以道貌岸然的理由和借口。這種人,早該蓮把手中一杯咖啡兜頭澆過去了。
靜默片刻,蓮微笑著,眼中已是波光瀲滟:“沒什么公不公平。從沒想過打擾你的生活,傷害另一個家庭或是另一個善良的女人,都是我從小所受教育以及我道德的底線所不能允許的。只是明知愛你是不對的卻不由自主、不能不愛,也只是純粹的愛你吧。”
“你總那么自省自知,相信你能理解我的苦惱和無奈。給我時間,我會靜下心來思考我的家庭和我們的未來……”
才是陽光明媚,剎那間烏云密布、大雨傾盆。
下班路上,蓮沒帶傘,被大雨隔在街邊的一方屋檐下躲避。
路面上積水流泄不及。一輛黑色的奧迪駛過蓮面前時絲毫沒有減速,濺起來的水花濕透了蓮全身。
蓮氣憤。目光追隨著車正要抱怨,卻見車子一偏,停在不遠處的一處豪華私人會所門前。車門打開,下車的人卻是蓮的男子。
男子絲毫沒有意識到剛才的水濺到人了。他先下車,撐開傘忙忙地走到副駕駛室旁邊打開門,牽著他的妻子款款走進會所,手中雨傘大半傾斜在他妻子頭頂,全然不顧自己的半邊身子已被大雨淋濕。
我一驚,忙看蓮,她目不轉睛注視著眼前的一幕,嘴角夢囈般勾起一抹微笑,臉色卻蒼白得嚇人。
蓮病了。高燒一周不退。蟄居在小小的斗室里,一任病痛折磨。
昏迷、囈語、哭哭笑笑。我真怕她挺不過去。
看著她幾天功夫便瘦得脫了形的臉,心疼卻無能為力。我后悔為何只應了佛祖“陪她一程”的恩賜,卻不是可以愛她一程。等蓮好了,我要去求佛祖,求他讓我化身男子,可以來愛蓮,哪怕只有一天,哪怕用我靈性的生命來換。
期間男子來過電話,問蓮怎么不去上英語課。蓮說發燒,男子說:“那你要不到醫院看一下。我也才從醫院回來。”
蓮一驚,本能地關切:“你怎么在醫院?生病了?”
“不是——我妻子不小心在廚房扭了腳,我陪她到醫院看了一下。”
放下電話,蓮凄然一笑,我聽到心碎裂的聲音。
古剎青燈。沉香裊裊。經聲佛語。
又回到梵音繚繞的圣地。不是求佛祖給我愛蓮的機會,而是蓮將我送回佛祖的面前。同來的,還有她那顆死灰的心。
從此,紅塵少一份癡情的困擾,佛前多了分參悟的虔誠。
合掌低首,青絲如雪般落去,我聽懂了蓮沉默間的心語:“幽窗漫結相思夢,欲化西園蝶未成。你用克制成全你安穩的生活和圓滿的家庭,我用離開成全你的克制。從此后兩不相欠,再不相見。”
忽又聽到佛慈悲的召喚,重歸佛腕間做回一粒靈性的佛珠。
緣起無由,緣去如夢。從蓮攤開的掌心隱去,只留一滴清淚風干作曾經的記憶。■
責任編輯 曉 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