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離:原名呂群峰,1978年生,浙江嘉興人,喜人文,習哲學,頗性情,現在杭州做編輯工作。
南歌子
長久的漫游之后,我來到南方
在這里,我將會得到一小片土地
——這已經足夠。
如果我愿意我可以種下筆直
或者曲折有致的樹木,還有秋菊
在忍冬花的黃昏,我會想起
我快樂的日子像霜一樣輕薄
并且慶幸因為固守它們而使我的生活
擁有了木質的紋理。
這就像園藝,為了精致
或者枝干更加挺拔,你必須修剪
它們的枝蔓。舍棄是一種藝術
當我們漸漸了解,多并不意味著
美,簡樸也不是缺乏
那么在我的生活中,我必須留出
足夠的空間。習慣于在清晨
打掃小小的庭院,習慣于在夜間安睡
而收獲一粒豆子就是收獲一片南山。
麥田里的孩子們
金色的麥田里,孩子們在捉迷藏
紅番茄、綠萵苣和野生豌豆
他們羨慕鎮里人戴的手表
他們畫下它,遺憾它永遠不會轉動
有一次他們聽到收音機里的歌聲
不明白為什么它這么憂傷但卻動人
現在麥田成了市集,他們中最大的那個
離開了這里,最小的已經死去
而他則學會了那首歌曲,他唱著
像那只破舊的收音機,一遍一遍在我的窗前
雨 后
雨剛下過,這是
三月的一天,淺灰色的天空下
風吹拂著,有一絲清冷
白色的玉蘭撐開了耳朵
隔壁陽臺上,盆景伸出的細枝
像琴弦,輕輕顫動著
我感到我的身體也在調整
它的音階,又一次
我來到一個無人的世界上
在它那巨大的湖泊中漂浮著
沒有表演,也沒有觀眾
不 朽
一個寒冷的早晨,我去看我的
父親。在那個白色的房間,
他裹在床單里,就這樣
唯一一次,他對我說記住,他說
記住這些面孔
沒有什么可以留住他們。
是的。我牢記著。
事實上,父親什么也沒說過
他躺在那兒,床單蓋在臉上。他死了。
但一直以來他從沒有消失
始終在指揮著我:這里、那里。
以死者特有的那種聲調
要我從易逝的事物中
尋找不朽的本質——那唯一不死之物。
那么我覺醒了嗎?仿佛我并非來自子宮
而是誕生于你的死亡。
好吧,請聽我說,一切到此為止。
十四年來,我從沒捉摸到本質
而只有虛無,和虛無的不同形式。
節 奏
我多像一塊火山石,因為冷卻
而變得堅硬,為此我暫時
離開了我愛著的人們,和鳥類住在一起
多么奇怪,它們彼此依賴,
在林子里過著群居生活,有一些
甚至在遷徙的時候也組成隊列,
但它們的相處
從沒有多余的熱情,默契更多地來自
某種簡樸和節制的智慧。
接著我連鳥類也離開了,
我把我所有的時間用來收集石塊
并加以仔細地研究,它們的四季
比我們擁有的漫長得多
它們的溫度,也比我們更低
盡管如此,在紋路中對時間的響應
仍保持著,近乎靜止的節奏。
在我回去的時候,我聽到鐵匠鋪
聲音悅耳,我知道,我不需要去看——
美妙的不是鐵錘在熟鐵上的擊打
而是中間的停頓和空歇。
自 我
今天,有一面鏡子碎了
而我從別人的眼中看到自己的殘影
如同又一次看到父親給我的
萬花筒中的景象
就這樣,在一種單純的驚訝中
重新回到了開始之處
1662年的雪
1662年的雪落了下來
這是冬天,在我擁有的小小孤寂里
有一盆火在跳躍
從我的窗口看到的夜晚
單一而簡樸
并且每一個都會是雙倍的
多么熟悉啊,帕斯卡爾
我就是那個死去已久而今天
抖落了輕雪來造訪我的人
愛之后的愛
我用一種漫長的距離
一種不帶任何細節的空白愛你
因此就沒有凝視,也沒有
過多的激情和遲疑來破壞它的純粹
這就像在我的心中留下了
一座廟宇
不再有人去修整它,參拜它
而獲得了應有的敬意
仿佛晨霧消散之后,草葉上的露珠
顯現,一個清澈的小世界
仿佛我們——在兩座山巒之間
終于有海水填滿深谷而變成了島嶼
猜 測
薔薇,野生的薔薇
我曾經寫下這晨露中的紫紅色
在一個黃昏我看到枯萎的花瓣
我知道,我也是
一個詞語,在一本書的某一頁
被翻閱和擱置
但是否帶給一個人的老年
以棕櫚樹,和一只潔白的鳥
但在一個人身體的走廊里
是否留下潮濕的氣息
紀念米沃什
就在一天之前,世界上的一只鐘表
停了下來,它曾精確地計量過
塵世之愛的份量
在波蘭,你的故土,你躺下來
慶幸吧,你厭惡的衰老終于離開了你
現在敵意消除了,就像是奇跡
在你和時間之間達成了一致
它比你持久,也比你寫下的事物持久
這就是在心中
也許每個人都渴望死去的原因
就是這樣,一個舞步,你就能
跨出你的軀體
這磨損著,容易老去的事物,但那不是你
你只是步入到更廣闊的天空之下
重新把那些事物召喚,并照亮它們
像你仰望過的藍星那樣
還有月亮和大海,現在潮汐的漲落
不再是你的對立面
那不可控制的力量,它們就在你的體內
是你的一部分
一首樸素的詩
——致飛廉
八年了,你來到這個江南之城
在校園的草坪上散步
在課上打盹,迷戀于少女們的身影
然后你畢業,找一份
不好不壞的差事
把自己當成這個城市的一員
在一次次搬家時才想起
自己仍是一個外省人
一個自己的房間,伍爾夫曾經說過
而我們都受困于此
就像木耳厭倦了雨卻不得不在雨中
但不要失望,請相信
遲來的一切更加可靠,會有——
會有一個家,布置得簡潔但窗明幾凈
那里你將像現在那樣招待我
飲酒,高談闊論
會有一間書房,即使它很小
這樣你可以在偉大的靈魂中漫游
并得到安寧
還會有一個陽臺,可以望見
下面的棕櫚樹和薔薇花叢
但這還不夠,你要永無止境地寫作
有時你懷疑這是否值得
但仍然應當寫下去
直到你老了,無法再握筆
就這樣,在你的世界中
重新去安排你自己的月亮
直到它不需要反光也能獨自存在
而我們——
仍然不過是大海中的兩個浮標
因內心的波浪而推動著自己
盡管那時,這已是一個失去了主體的比喻
在海邊
燈光晃悠,我們在海邊小鎮
喝酒,正奇、立成、我還有沈越
那像是在很久以前。
燈光晃悠,我們說起我們
叫做梅涇的家鄉,學校那巨大的
銀杏樹,一次又一次,我們以各種方式
猜測過今天,歡娛的少年時代
結束了,像杯中的燈光晃悠
涌動的海面上的四塊礁石。
外面是海,灰色的漁船在靠岸
永不停止的潮汐,“把礁石
變成海浪,又再把海浪變回礁石”*
此時此刻,海風吹來了鹽。
*此句引自麥柯爾絲小說《漂泊手記》
在別處
一個人離開時應該留下
像所有的搬遷都會留下一間空房子
那么你給我什么
一本書和上面模糊的字跡
一棵柏樹,一條向著秘密深處的通道
一次痛苦的經驗
一口井里面傳來的回聲,一口井
回憶錄
父親死了,在墓旁我們種下柏樹
這似乎不是真的。每天晚上
我都出去,和一大群人在一起
哦,柏油馬路在鎮南,春天清爽的氣息
漫過了街道,鎮北的石橋上,蔡駿又一次
說起他的女孩,這也不是真的。
我照樣學會了逃課,喜歡上了公園里
一個人的僻靜,照樣愛上了早死的帕斯卡爾
他說人是一根葦草。是的,葦草
那么多葦草一起喝酒,打牌
有時為了談論的夸張程度而爭吵
有時我們爛醉如泥,而在半夜里當我回來
就會感到那種寂寥,那種支撐著我
又將我拋得更遠的寂寥
像降落在身體內部的一場大雪,凍結了
鳥獸們的活動,盡管這仍然不是真的。
老婦人的鐘表
有時我們從深夜回來
看到她屋里的燈火
她怎樣將鐘表調快或者調慢
像穿越一次次漫長的談論
她需要理解,一個聽眾,使她的生命降落
或者一扇窗
來收集孤獨的標本。
在我們的心臟有一個精密的儀器
一個陀螺旋轉
軸心傾斜、不可接近,時間的
玻璃器皿,靠近它的星辰、光線
你說出的每個詞語都經過了小小的彎曲。
當我們都回去
當我們都回去
橋回到它的拱形中
藍色回到白色
聲音回到聾掉的耳朵中
島嶼回到看見它們的眼睛
而你的靈魂是一片雨
回到身體的云中
當我不是我,而是一頭鹿
回到焚毀的森林中
當形式回到形式之外的
一無所有
而宇宙還不是宇宙
在一片遠古的寂靜中
我們躺在那里,像我們曾
躺在杭州一所房間的床上那樣
躺在一種比冷靜更加冷靜的悲痛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