啞巴丁七

丁七先前并不啞。

丁七年輕的時候，是玉堂春的茶師。

玉堂春茶樓坐落在春江古城的城鄉結合部，紅墻綠瓦，古色古香。樓前，一江如帶，白帆一頁一頁地從眼前翻過。門口，一副楹聯頗為風趣:

東不管，西不管，茶館

來也罷，去也罷，喝吧

玉堂春的大掌柜張問陶，生得富態，一身春綢褲褂，胸前晃著一條純金表鏈，手握一柄斑竹折扇，滿頭抹油，整個兒一闊佬形象。他平日金口玉言，很少見他說過話。茶客們紛紛說，這是尊大神，只能仰視膜拜，卻不能靠近。

倒是茶師丁七春風滿面，熱情好客。他高挑英俊，如玉樹臨風。手執長壺，衣袂飄然，身輕如燕，或“龍壺朝圣”，或“八仙戲水”，或“龍吟天外”，一招一式，出神入化，不像是在為茶客注茶，倒像是道人作法，令人嘆為觀止。

不知是玉堂春的茶好景好呢，還是丁七的茶藝絕招頻出，惹得三教九流、五馬六道的茶客紛至沓來，茶樓的生意十分興旺，一年四季沸沸騰騰。

張掌柜和丁茶師一里一外，一明一暗，配合得相當默契，堪稱經典。特別是張掌柜去哪里，丁七就手拎一紅木方盒，緊隨其后。據說，張掌柜出門從不喝外人泡的茶，只有丁茶師沖的茶，才有品頭呢!

在春江，關于張掌柜和丁茶師的傳說是越傳越神。有人說，張掌柜是蔣總統的內親，皇親國戚呀，只要他發一句話，某某省長就要翻臺。而丁茶師則是張掌柜的貼身保鏢，當今武林高手，能雙手打槍，能擊中飛翔中的麻雀和蝴蝶呢。也有人說，張掌柜和丁茶師都是共產黨的地下交通員，很多重要情報、電臺、藥品，都是他倆暗中派人運送往湘黔縱隊的……

某些傳言并非空穴來風。

春江解放后，張問陶搖身一變成為市的教育局長。他洋裝換成了中山裝，大披頭理成了小平頭，胸前晃著的那條純金表鏈也不翼而飛，見人就是笑容，開口就是同志。丁七呢，政府安排他到民政局任副科長，他卻婉辭不就。有人認為他是嫌官兒小了，便打趣說:嘿嘿，丁七呀，你想一步登天哪?!丁七一急臉就紅了，反問道:難道干革命就是為了當官嗎?咱只想把咱家的祖傳茶藝發揚光大呃。

市政府滿足了丁七的愿望，同意他繼續打理玉堂春茶樓。

沒想到幾年下來，丁七開茶樓竟然開出了金元寶，就有朋友勸他在城里蓋棟洋樓，享享清福。然而，他見周圍的小伢上學，路途遙遠，刮風下雨很不方便，就出資建校舍，聘教員，創辦了玉堂春小學。對丁七的義舉，周圍的群眾是感激不盡。

就在小學越辦越紅火的時候，作為市教育局長的張問陶上門傳達紅頭文件，取消民辦學校，請老戰友支持他的工作。丁七只得忍痛割愛，把玉堂春小學上交市教育局管理。

一晃，就晃到了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一伙造反派闖進茶樓，不由分說，把丁七綁了去。由于他和張問陶的特殊關系，造反派軟硬兼施，逼他揭發教育局長張問陶的特務、叛徒罪行。丁七呸了一口，把話說得如鐵擲地:張問陶同志絕對不是特務!絕對不是叛徒!我丁七用黨性擔保!

你擔保個屁呀!造反派頭頭把一沓舊報紙往桌上一擲，冷笑道:張問陶經常和國民黨的市長、警察局長混在一起，這些報紙上還登著他們的照片呢，哼，鐵證如山啊!

丁七也冷笑道:嘿嘿，不和國民黨的上層人物接觸、周旋，那還叫地下工作么?!

造反派惱羞成怒，一頓猛抽，把丁七抽得皮開肉綻。丁七覺得，地下黨的特殊使命，和這幫無知的造反的娃娃是說不清道不明的，而且還要防止別有用心的小人利用自己的嘴，去迫害老領導老戰友，所以任憑造反派怎樣打、怎樣問，丁七始終未吐一字。沒想到，久而久之，丁七竟然失語，即使想說也說不出一個字來了，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啞巴!

有相師給張問陶看過相，說他天庭飽滿，地闊方圓，福星高照呃。這不，“文革”一結束，他就官復原職，很快升為副市長，分管教育。當他得知老友丁七為保護自己，遭了不少罪，而且失語，一時感動不已。他不管丁七同意還是不同意，硬是把他送進省城一家大醫院治療啞癥。一輪一輪的專家會診，還特地從北京請來了醫學權威，但專家們的結論是:丁七大腦左側損傷，屬生理機能和自閉性混合失語癥，如不出現奇跡，很難恢復話語功能。張副市長算是盡了自己的心意，也只好作罷。

丁七從醫院回來就無事可做了——茶樓已由他女兒丁姍接手經營。整日里，他就如一根會移動的電線桿兒，這兒游游，那兒走走。當他游到玉堂春小學門前，就突然不動了，兩只老眼直僵地盯著那破敗不堪的小學發呆。他千辛萬苦創辦的小學，竟然糟蹋成了這個樣子了，他心里在流淚啊!

一日雷電交加，大雨傾盆。松軟的土墻經水一洗突然坍塌，還砸傷了三名學生。丁七聞訊，火急如燎地趕來，對著眼前坍塌的小學，又跺腳又擂胸，又戳天又指地，最后兀然倒地。

張副市長得知老戰友病重住院，買了蜂王漿、冬蟲夏草等高檔營養品，火速趕到醫院探望。沒想到，丁七見了他那頭上稀稀拉拉的幾根頭發竟然全豎了起來，兩眼噴火，好久好久——才吼出一聲來:你、你、你、你的官咯白當哪!

張問陶先是一愣，再一驚，隨后攥住丁七的手，激動萬分地說:老丁，你能開口說話了?!

就這樣，丁七的啞癥不治而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