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該說“高大魁”是個很俗氣的名字,俗得你很難把他跟當代大學生聯系在一起。當然,如果你見了高大魁本人,興許還會產生某種受挫感。因為高大魁不是你想象中的高高大大、魁魁偉偉,恰恰相反,他是矮矮小小、黑黑瘦瘦。
人通常有了某種缺陷就會有意無意地或掩飾或彌補,比如你的牙齒不好看,說話時你會盡量避免露齒;比如你的左臉有塊胎記,你總喜歡用右臉示人。對于高大魁也是這樣,高大魁最喜歡的動作就是抬頭挺胸。我跟高大魁有過不少合影,每張照片他都是雙手交叉在胸,身子筆挺、下顎高昂,以至于下顎抬得過高而影響到整個面孔的比例。
我們處在一個不談戀愛就被懷疑生理有問題的年代,所以大學生戀愛再正常不過了。高大魁自然也戀愛了,這沒什么不正常,如果有什么不正常的話,那就是他“剃頭挑子——一頭熱”。
高大魁的熱戀對象是跟他一樣都來自農村的李曉霞,也許高大魁覺得這樣才能門當戶對,而問題恰恰出在這里,正因為李曉霞來自農村,所以她急于擺脫農門扎根城市。就目前就業形勢看,找個城里人結婚無疑是最好的。所以盡管她知道高大魁對她有情,她卻始終對他無意。
高大魁并不介意,他就一直默默對李曉霞好,那種好是從熱切的眸子里流露出來的,只要李曉霞出現在哪里,高大魁就會出現在哪里;李曉霞臉上有了哀愁,高大魁的臉上就會浮現愁云;李曉霞開心了,高大魁就會桃花滿面。高大魁從不向李曉霞表達什么,似乎只要能分擔她的喜怒哀樂就是他的最高追求。這種追光燈似的熱切,讓每一個旁觀者感動,卻讓李曉霞為難。好多次,李曉霞當面讓他再找個合適的,她們是不可能的。我們以為高大魁會臉紅得猴屁股似的無地自容,而他只是低頭嘿嘿地干笑幾聲,接著還是用愛意洶涌的目光圍著李曉霞轉。
后來,李曉霞戀愛了。男朋友是她的學哥丁健,一個入選過市游泳隊的身材高大而健碩的城里人。后來我們多次出去游泳,這家伙水平果然了得。這時候,我們以為高大魁會放棄,然而沒有,他依然狗皮膏藥似地黏在李曉霞左右。丁健也豁達,好多次還主動邀請在岸上觀戰的高大魁下水游兩圈,高大魁每次不是說不怎么會游泳,就是推脫泳褲沒帶。越是這樣,大家越是起哄鼓動他下水。終有一次,大家正不亦樂乎地勸他,一直在旁捂嘴偷樂的李曉霞也忍不住似地給他擺了一下手。
這次高大魁像領了令箭一般,沒換泳褲,就一個猛子鉆進水里。高大魁確實不怎么會游泳,唯一的姿勢是狗刨,當笨拙的雙腿“撲騰騰”激起浪花時,同學們都笑翻了天,不是因為他的泳姿,而是他的腰帶松了,干瘦而蒼白的腚溝暴露在大庭廣眾。
算算高大魁離開我們已經整整四年了。我一直覺得他那次本來是不該去的。然而他卻去了,所以他一直沒能回來。
那是一次郊游,我們大家都是成雙成對,只有高大魁一個人孤雁般訕訕地跟在大家身后。原本我們是不愿意他跟的,可看他幾近于哀求的眼神,我們終沒開口。
后來我們游到江心,就看到一個老人從遠處急急跑來,邊跑邊向我們揮手離開,直到丁健游過江去,才知道老人說上游水閘泄洪了。
丁健在對岸喊,高大魁在橋上喊,在江心打水仗的同學們都慌了,那時候,洪水離我們還有段距離,只要不緊張我們還是可以游過去的,可是李曉霞本來就膽小,她下河完全是為了迎合丁健,當我們慌慌張張游到對岸,發現她還在水中央掙扎,那感覺像抽筋了,一直在水中撲騰。
洪水越來越近,我們都看到了奔騰的浪頭滾滾而來。高大魁在橋上歇斯底里跳著喊,他讓李曉霞快一點,再快一點。后來,岸上的丁健猶豫了一下,還是冒險下了水。我們都嚇呆了,眼看著悲劇就要發生,幸好丁健水性好,他剛剛把李曉霞拖回岸邊,洪水就轟鳴而過。
可誰也沒想到,悲劇竟在此時發生了,至今我們都沒看清,當時的高大魁是怎樣落水的,我們只看到一個黑影向下飄落,大家還沒驚叫出聲來,只見江面泛起一朵浪花,高大魁就隨著洪水永遠地走了。
去年是高大魁的三周年祭日,我們都去了。在他長滿蒿草的墳塋前我們默默無語。后來,李曉霞取出她與高大魁曾經的合影照燒了。隨著一張張照片的發黃,反卷,終成灰燼,我的眼前漸漸浮現一個身影:他雙手交叉在胸,身子筆挺、下顎高昂,以至于下顎抬得過高而影響到整個面孔的比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