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中日月長

當年，意氣風發、機智過人的王安石，來到寧波，出任鄞縣的縣令。他站在東錢湖的湖堤上極目四野。這個曾經的蠻荒之地，如今已是魚米之鄉。這里物阜民豐，百姓安居樂業，氣候宜人。更讓人心曠神怡的是，這里有個湖泊，地處鄞縣東鄉，水面浩闊，水質清純。

我想，此時的王安石一定是有些詩情涌動的。不過，作為一縣之父母官，他是來赴任的，肩負著社稷民生的興盛重任，是準備“治理”來的。對年輕的王安石而言，在青春和詩情的勃發里，在湖光山色的映照里，雖心馳萬象，又柳絲萬千，面色卻端肅而凝重。

這當然只是我的臆想和猜測。

某夜，夏月當空，我環著東錢湖新修的湖堤漫步行走，風里有一絲復一絲湖水的香味。這種香味歷史悠久，或許，他們來自一千年前，或許來自當下，這樣的香味，不會讓人熏醉，卻能給人思想的磷光。

望著湖邊的王安石和寧波先民的群雕，聽著湖水的微瀾輕輕拍岸，故事，古人，水，遠山的黛影，總會激起感慨:一個宋代的宰相，成了當代的湖神，一個叫安石的文豪，卻被后人用石像的方式安放在親水的邊岸，一個他鄉的青年官吏，卻在寧波的山水中成就了他的蔥翠年華之價值，而一個詩人卻因為公務繁忙而似乎總有點輕忽了身邊的水漾魚歡。

1

臺灣詩人余光中有一首懷念江南的詩《春天，遂想起》，其中有句:

江南，唐詩里的江南，

遂想起多蓮的湖，

多菱的湖，多螃蟹的湖，

多湖的江南，

逃了西施，失蹤了范蠡，

失蹤在酒旗招展的乾隆皇帝的江南。

確實，我所擁有的，便是一個多湖的江南，多湖的浙江，多湖的寧波。

在我們的內心里，湖是一種清麗而溫和的存在。它不是波浪翻滾的洶涌激蕩，也不是風雷震震的呼嘯山谷，它寧靜幽雅，不急不躁，它的內心清澈，讓人沉靜流連。盡管我們常常會以體量大小來想象湖的容貌，比如我們的一個原初判斷是:湖，就是比海小，比池塘大的一片水泊。

湖藏在山谷之間，它是閑云野鶴，顧自美麗，不爭天地，而對于一個城市而言，它卻是一局棋的活氣，是城市的呼吸，是城市人心靈的放牧處。

凡是湖，不管它是比池塘大的人工水庫，還是堪比大海的青海湖，都有靈氣有故事。湖是一個敘述悠緩的老者，也是春氣勃發的少壯，是女子，也是男人，是帶點幽怨孤獨味的閨秀詩人，也是淡泊禪定的智者。人們也常用“湖光山色”、“水天一色”等來形容湖泊自然風光的嬌媚多姿。有很多文人墨客對湖都多有描述，把湖比喻成天上神仙掉下的一顆淚，比喻成充滿智慧、生機和靈氣的大地之眼。說湖是地上的星星，也是天上星星砸出來的可愛的坑坑。也有說湖是秀麗的女子，江河是男子，說湖是珍珠，是上天的鉆石寶石翡翠，是溫潤之玉，等等，我都很認同，盡管那樣的比喻沒有奇詭的想象，沒有驚艷的觸動，可是我相信，這些比喻，一定都來自內心的感動和真誠的歡愉。就像對一個美女的贊嘆，你可以用盡漢字的組合，用盡嘆詞，但你也可以:“真是美啊!”這樣的評價與嘆服來表示一切。

而湖的大小以及各種感性的印象也完全來自并取決于我的游歷和發現。相對而言，我對湖的接觸比對山和江河的接觸要多些，所以，我的感性也決定了湖的“成色和品相高低”。西湖，太湖，東湖，千島湖，南湖，鑒湖，以及我們寧波的月湖，東錢湖，上林湖等，不過，我的湖，一直在江南兜兜轉轉。

江南的湖自有江南湖的氣質，我可能也因為從小沒見過大山大川大湖大江，從而對湖泊的感受，停留在我可以游泳到對岸的距離上。

我國是一個湖泊眾多的國家，共有湖泊約2萬多個，其中面積在1平方公里以上的天然湖泊有2800多個。這些湖泊在中國版圖上星羅棋布，或鑲嵌在雪山，或沉睡在深谷，或仰臥平原，或偎依在海濱，種類多樣，景觀自然也各不相同。比較學術地去分析和定位各類湖泊，稍顯無趣，比如青海湖、鄱陽湖、滇池、洱海等屬于構造湖景觀;武漢東湖、河北白洋淀等是河成湖景觀;還有火山湖景觀，堰塞湖景觀，冰川湖景觀，喀斯特湖景觀，風成湖景觀，海成湖景觀，人工湖風景區，如北京十三陵水庫、甘肅劉家峽水庫、浙江千島湖等。煙波浩淼，湖光旖旎，其中許多湖泊已為各具特色的風景區、風景湖。湖泊觀光、游泳、劃船、垂釣等給人們大自然美的享受，如北京昆明湖、南京玄武湖、揚州瘦西湖、濟南大明湖等。

湖圈住的水總是相似的，而水漾的湖卻各有各的不同。

民間有很多對湖的評定，如:南京玄武湖、杭州西湖、嘉興南湖并稱為江南三大名湖。也有:中國四大名湖:鄱陽湖、洞庭湖、太湖、紹興東湖。而浙江四大名湖則是:西湖，南湖，千島湖，東錢湖。盡管這樣的評定都是帶有強烈的評定方自我的偏好，但是，沒有湖泊本身的魅力，偏好大小都師出無名，都一無是處。

這也佐證了: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湖。

當然，寧波人心中的湖，自然更鐘情于大大小小散落在寧波大地上的那些可愛可親可近可見的湖了。

“如果，于華夏大地，湖泊似顆顆珍珠撒落，那么，始于公元前而盛于宋代、歷史悠久的寧波湖泊，則是一襲襲華彩的錦緞。”我曾經試圖用這樣的句子描述或贊美寧波的湖泊，可惜，這樣的詞匯貌似華麗，卻虛浮輕泛。

假如我們可以用雄闊描述洞庭，用奇偉描述鄱陽，用深秀描述太湖，用嫵媚描述西湖，那么，我卻無法找到一個單一的詞匯描述我身邊的寧波的湖，這倒不是我詞窮意短，找不到更多差異化的詞匯來定性它們，而是因為我更接近這些與我們的生活息息相關、絲絲相連的水系，就像一個多年的老朋友，你無法用簡單的一個詞匯概括包容他的全部秉性和優缺點，倒不如初見者更易于下定結論。

寧波的湖很多，部分屬于海跡湖(或稱海成湖、瀉湖)。形成性質與太湖、西湖同，這類湖泊系海岸帶變遷過程中，泥沙沉積，使得部分海灣與海洋分離而成，海水逐漸淡化，終形成今日湖泊。也有部分是人工湖，有的還是新中國后興修的水利工程。寧波下轄的各縣市區都有自己珍愛的湖泊，比較有名的是:

海曙區的月湖，江北慈湖，日湖，鎮海的九龍湖，余姚的四明湖，白洋湖，嬰山湖，寧海的白溪水庫，南溪溫泉，奉化的亭下湖，象山的東谷湖，蓬萊山水滋養著的慈溪同樣是湖泊眾多，杜湖，上林湖，梅湖，鳳浦湖，窖湖，九龍湖，當然，讓寧波人翹起大拇指的，無疑是東錢湖了。

這些湖，我大多去游歷過，有的還絕不是泛泛“觀光”。

有湖的地方就有景觀，有湖的地方就有美麗的印象。

每個湖就像每個人，各有各的性格特點。這不僅僅是咸水湖還是淡水湖，是海跡湖還是人工湖的區別，不是大湖小湖淺湖深湖的不同，湖文化的不同，是最關鍵的。

寧波的湖有什么特點呢?寧波的湖與國內的如西湖、太湖、北京的湖、青海湖以及洱海、滇池等相較，又有何不同呢?這樣的問題，味道有點像湖的比較學。對于淺嘗湖文化的鄙人而言，一定是為難了。

不過，寧波的湖盡管都屬于江南湖泊個性，卻也有著完全不一的標志性呈現。這是每個寧波人內心隱含著的沉潛著的評價。

東錢湖以其浩大的湖域和集納灌溉、旅游、養殖、度假等功能于一身，有著景觀湖和湖景區的所有“家當”，文化底子不薄，且以其浙江最大的淡水湖這個響亮的名頭占據寧波眾湖鰲頭。

慈溪的上林湖則以其人文歷史“文明的碎片”之積淀而獨樹一幟。

月湖，是寧波的母親湖，是精致的小家碧玉，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的雋秀，在市中心溫雅地自彈自唱。

而日湖則以其時尚帥氣的范兒，在新江北的都市森林里兀自靜立。

南溪溫泉，不僅青山綠水環抱，其水溫熱，讓人感受大自然的神奇和美妙的饋贈。

四明湖深居簡出，但是，革命老區的故事和浙東人錚錚的骨氣依然在湖面上飄蕩，這讓我們對這片同樣清冽的湖水有著別樣的尊重。

浙東大峽谷，白溪水庫，這樣的詞匯，似乎欠缺了湖的情緒和婉約，但是，山澗穿行的水流，同樣讓你發出驚艷的嘆息。或許，徐霞客就是因為看到了這片山環水繞的風光，才頓起行遍神州的宏愿的。

象山東谷湖，這是山腳下的一泓清水，它或許根本算不得知名，算不得雄奇，算不得獨特，但是，六千年的塔山文化，照看著盈盈波水，足以使它驕傲。同樣，或許沒有它的守護，塔山文化就可能早已灰飛煙滅。

不一而足。精彩的，往往是無法全部表述清楚的。

2

有魅力的湖總是不厭幾回親、對看兩相悅的。

比如東錢湖，我依然難以確切地描摹它的稟賦，它的機巧，它的神采。盡管我去過無數次，也差不多走遍湖的周邊角落。

前幾日，晴好。我擇清早出發，驅車半小時即到。我試圖再切膚地去實地感受它氤氳的水色連天之氣，去賞讀它浩闊的湖光綽約之秀。

我來到湖邊的草地，坐下，以雙手支地，我閉上眼睛，有清風襲來，湖水輕拍岸沿，天光在眼皮上浮動，我冀望湖的精靈會飛馳過來，告訴我湖的一切秘密。可是，我似乎并沒和湖的精靈有什么靈犀相通，只是，我感受到，心中有歡欣一陣陣涌上來。我突然想起一七九七年的歌德描述過他的一個遺忘世界:“兩點鐘，在勞爾策湖。高高的燦爛陽光。我無視周遭一切，純粹出于狂喜。”當時，年少的我似乎并不能通過文字理解彼時彼人的心境。但現在，這幾乎是隔世拷貝的心理感應，我體味得很是真切。

“閑心對定水，清靜兩無塵。”這樣的生活，是很多人向往的，也是所有人內心擁有的多面性中必然共生的一種情愫。

我并不喜歡“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山居的瓷實感，或許合適我，但更合適的，是臨湖而居。假如“面朝西湖”，不管花開不開，春暖不暖，我都樂意。在寧波，我當然愿意選擇面朝月湖日湖東錢湖或者其他任何一個適宜我居住的湖了。

這個親水之夢，至今未曾消逝。

不是說“仁者樂山智者樂水”嗎，我希望自己是個智者，住在溪邊河邊，做小橋流水的人家，卻總感溫雅如斯，心境逼仄。

我也渴望住在太陽每天從海平面上升起的濱海之城，卻總怕陰風怒號濁浪排空。

我也愿意在滾滾河漢大水東逝的大河大江旁，看長河落日圓，看逝者如斯夫，卻總覺得日子會過得飛快，一切生命的溫敦都會被這些奔流之物裹挾而去。

所以，我會選擇湖，選擇江南的湖，選擇溫和的友善的謙恭的湖。這樣的水是有靈性的，是知人意的。它可以收納我的夢想和失落，也讓天地之氣在湖面的微瀾里凝聚。

少時閱讀過梭羅的《瓦爾登湖》，被美麗的文辭吸引，但終究沒有武俠小說和言情小說的悠回曲折、情節動人。世事滄桑，年紀長了一輪又一輪，這本塵封多年的書又被我翻出來，在午后的斜陽下，一字一句地體味，一景一情地代入，竟然與作者有了心意相通的快感。

瓦爾登湖是梭羅的湖，也是很多人夢想的湖。

我夢想的瓦爾登湖，充溢著我對未來生活姿態的虛空白描，是更具后現代主義精神的理念物化。不過，這樣的湖，注定不是大多數人的。

前幾年，有位朋友在東錢湖畔買了一套連體別墅，本打算裝修一下自住，可是，房價瘋長了，一套幾十萬的房子變成了幾百萬，他猶豫了，看到自己竟然要住到這么升騰的房價里，樸素的內心被豪奢激蕩得不安起來。他等著把房子變成現錢，他親水的夢，竟然因為房價而無夢了。

當一批人成為富人后，居住在湖畔，也成為他們的理想，親水，樂水，臨水，望水，讓水色空蒙覆蓋自己的浮躁、沉重和即將被銹蝕的靈魂。

不過，別墅豪宅，終究是養尊處優的居所，他們不是梭羅，他們的湖也不是瓦爾登湖，他們逃避的至多是城市的喧鬧，而不是塵世之喧囂。

我曾經有過的倚湖之夢，怕是在房價之劍的鄙視和逼視下戰戰兢兢了。因為，你要的湖，是要有錢的。所有的湖，都是“錢湖。”

湖，風平就浪靜。風波也會起于青萍之末。圍繞著湖，一些紛紜之事便隨之而來，一些虎視之眼便隨之而來。湖，身處鬧市，即使隱于市井之外，藏于深山之中，好事者、攫利者依然緊緊跟隨。湖，即使清凈，也不清靜。

如果，湖是花朵，那么環湖的建設和經濟項目就是綠葉。房產開發，酒肆茶樓，婚慶廣場，更多地融入了現代的元素。相比其他單純的以湖為唯一水系的城市而言，寧波臨海、濱江、環湖，水資源相當發達，這樣，我們的城市規劃也無疑比別人多了一份從容和大氣。

真是熱鬧的湖邊湖里。“據統計，世界十大首富90%居于湖區”。這是來自于一家房地產公司的炫情介紹。這個統計數據準確度如何，我不置述評，但是，我相信這樣的概括是有說服力的。因為，山水連城是有價值的，因為，山水的價值連城。住在水景妙處，估計是所有人的夢想。富豪有錢，有錢就可以實現大多數的夢想，而物質的居住的夢想是金錢最容易買到的。

近年來對濕地極為重視，而湖，是最大的濕地。傳統與現代，商業與文化，環保與消耗，遺跡文明的保護與時尚生存的沖擊，這樣的矛盾不是一招一式，也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化解的。因為，這樣的矛盾是一個生存悖論。大自然是為誰服務的，為人類?那么，人類就有權利有機會去操控大自然，一切為我所用，而不是處處受環境牽制，人類主宰一切。那么人類為什么可以決定你身邊的物體的命運呢，大的說法是:大自然是大自然的，你是你的，相安無事，各取所需，這樣，人類就是上帝之子民了，就是和諧共生的主宰者。

李商隱說:花間喝道、背山起樓，皆是大煞風景之事。

“畋不掩群，不取麛夭，不涸澤而漁，不焚林而獵”，這是前人的忠告，也是前人的智慧，更是前人的經驗總結。

自然，湖泊不是老虎屁股。湖邊，不是不可以造房子，筑景觀，關鍵在于規劃，在于以百年大計的眼光和胸襟去做事。如何把湖當做資源。房地產開發和原生態保護，是矛盾，也是遠見與短視的分野。當年在寸土寸金的杭州西湖邊上，政府決定不讓建造高樓，所建樓宇必須經過嚴格的專家把關層層審批，才能得以實施。終于使今日的西湖還能風姿綽約，怡然天成。否則，高樓圍觀，虎視眈眈，中間的一汪秀水必然成了木桶之水，無趣得很，無奈得很。

在這一點上，寧波的執政者無疑也是高明的。不管是月湖的改造，疏浚，還是東錢湖的房產開發，景觀建設，不論是各縣市區對湖泊的保護重修，還是對湖文化的開掘利用發展，都是卓爾有效的。某種角度而言，不當的動，不如恰當的靜，保持原生態是明智的做法，拓展湖的文化旅游價值，那一定要慎之又慎。

湖的資源是自然的賜予，是難得的寶藏，保護是必須的，也是亟待的。

3

只要是名勝古跡，只要是有歷史的景觀景點，都必有“來頭”，要么是名人，要么有名句，要么有詩詞歌賦，要么盛產故事傳說。

我的忘年交胡教授，是香港曾經的經濟學紅人，不過，他談起古典詩文來，似乎更為癡迷。他記憶力超強，六十多歲，卻能將鐫刻在昆明滇池邊亭廊里的那副著名超長楹聯一氣背誦下來。幾年前，我們兩個正在天一廣場一茶館談論他的行程安排，他說，次日要前往東錢湖，不知道有沒有關于錢湖的詩詞佳句，我一時語塞。不過，每當說到湖，我總會胸中鼓蕩著蘇軾的《飲湖上初晴后雨》詩句:水光瀲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這首詩，寫的是西湖，不過，我覺得，凡我所見之寧波的湖，都可以有此一比。你在不同的場合有不同的心境，只要你心境統一在唯美的愉悅的刻度，那么，你到每個湖上去走走看，你的感受一定出奇一致。

我只能這樣聲東擊西地敷衍著:“這是我的感受，可能，這是我古詩文功底薄弱的緣故。否則，如何每到一湖，我的第一感覺不是湖景畫面給我的沖擊，而是這些經典成內心的韻律般的詩句呢?”

遺憾的是，確實，也沒有多少相關寧波之湖的詩文讓我記憶深刻。次日，我找了幾首東錢湖的詩作，如袁士元的《寒食過東錢湖》:

盡說西湖足勝游，東湖誰信更清幽。

一百五十客舟過，七十二溪春水流。

白鳥岸邊霞嶼寺，翠微深處月波樓。

天然景物誰能狀?千古詩人詠不休。

好的詩詞會讓人對這個景點產生無限向往。胡教授沒有去過云南的滇池，可是他因為記住了滇池的超長楹聯，而始終心向往之。

由此，我想到每個湖的文化，在所有相關湖的文化留存中，拔得頭籌的永遠是高妙的詩文。管理者無疑應當重視起詩文的積累和宣揚。杭州一詩人，寫了一本歌詠西湖的詩集，宣傳工作做得十分到位，社會各界也對用現代詩的形式為西湖描摹給予充分的肯定。

做品牌，要廣告語，而湖泊的廣告語，或許最好的還是著名的詩文。當年郭沫若先生對東錢湖的一句題詞至今被奉若寶物:太湖氣魄，西子風韻。

其后，我們也一直在尋求，企圖找到新時期湖泊的精神風骨和主旨，但兜兜轉轉，一直無有結果。我也暢想一下，要是寧波的各大名湖都有現代詩人的印跡有多好啊。甚至也可以在某個湖邊或某個已成為遺址的書院、名人故居上，修建一座詩文會館。并把自唐宋以來，數以百計的詩人文士留下的相關寧波湖泊的難以計數的詩詞佳作，都合成一套，不論是啟發思鄉情懷、謳歌自然美景或感喟世事更迭，也不論針砭時弊佞臣、關注草根命運、發現生活真諦，那有多好。有湖，無詩，實在是件大憾事。

縱觀古今，對寧波各湖，詩文，一直在場。

唐宋以來，衣冠輩出，人物鼎盛，自南宋建都杭州后，寧波就成為東南重鎮。這期間，寧波人任宰相、尚書等大官的很多，和當時的文人、學者一起，憩居于月湖畔。于是月湖清幽之景，更加名聞浙東。宋元以來，月湖更是浙東的學術中心，是文人墨客憩息薈萃之地。

如唐代大詩人賀知章、北宋名臣王安石、南宋宰相史浩、宋代著名學者楊簡、明末清初大史學家萬斯同，這些風流人物，或隱居，或講學，或為官，或著書，都在月湖留下不可磨滅的印痕。

據考證，月湖形成于唐太宗貞觀十年。寬處似滿月，狹處似眉月，故稱月湖。在北宋初期，月湖中心湖心島上已建有“壽圣院”。北宋元豐二年，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曾鞏上任明州太守時，寫過《游壽圣院》:“一峰瀟灑背城陰，碧瓦新堂布地金。落花禪衣松砌冷，日臨經帙紙窗深。幽棲鳥得林中樂，燕坐人存世外心。應似白蓮香火社，不妨籃舉客追尋。”可見當時湖心島已成為文人墨客尋幽修心之地。

當然，本文不能將我所欣賞之寧波湖泊詩歌、尤其現代寧波詩人的現代詩歌一一錄入，只能隨意鋪排幾首，聊作雅趣之選。

王安石《登二靈山》

海上神仙窟，分明作畫圖。

山云連太白，溪水落東湖。

路覺行邊斷，亭從僻處孤。

直教殷處士，城市跡全無。

史浩《下水庵曉望偶題》

疏樹梢頭露曉星，薄寒侵榻睡初醒。

沙鷗何處驚飛起，點破遙山一抹青。

史彌寧《東湖泛舟》

扁舟去穩似乘槎，瞥眼輕鷗掠浪花。

絕愛陶公山盡處，淡煙斜日幾漁家。

奉化亭下湖的湖中心有大晦、小晦峻嶺，因唐代末年農民起義領袖黃巢引兵過境而得名，宋代高元之佳句:大晦出小晦，過盡群峰翠，寒云抱幽石，瀑布瀉云背。

其實，從詩趣上來看，很多湖泊的景點名也是很值得玩味的。

月湖十景(歷史成分較多)，錢湖十景，都是文辭與景色的絕配。就像西湖十景一樣，你只消看看字面:柳浪聞鶯、平湖秋月、南屏晚鐘、三潭印月、斷橋殘雪等等，就絕對讓你心旌搖蕩，意馳神往。

廣筑亭臺樓閣、遍植四時花樹后的月湖十洲名:湖東的竹嶼、月島和菊花洲，湖中的花嶼、竹洲、柳汀和芳草洲，湖西的煙嶼、雪汀和芙蓉洲。這些雅致精到的景名，實在是難得的文學佳作。

但是，什么景，到你歸去作別時，都不是單一的快慰和喜悅，都不是止于景色的一次行旅，所謂美不勝收，所謂“印象西湖”，就是留下了一個大的印象，那是屬于湖的，是屬于這個湖的。它們的景色，各個盡獻妖嬈地給了你一個精致又通達的感受，讓你可以忘了細節，而忘不了這個湖，讓你可以忘了這個湖的所見所聞，卻忘不了這個湖的深切感覺。

一個人的容貌是天生的，也可以后天整容加工。但是一個人的氣質卻是依靠多年的“修煉”而成。

地理環境的生成，是天賦麗質。每個湖有每個湖的形狀和特點，但是，每個湖在多年的時光沿革和時空傳承下，都會積累起自己獨有的文化。而湖的文化，就是湖的氣質。

有很多湖的管理者，就會想著法子給湖身上裝扮，其心可嘉。新造景點，創意環境，修補整飭，然后給老的文化遺留做保護，給新的發現做弘揚。

我們也看到古人的努力和思想，感受到他們的詩意想象和美好觸動。比如從舊的錢湖十景名稱看，陶公釣磯，余相書樓，霞嶼鎖嵐，二靈夕照，蘆汀宿雁，白石仙枰，百步聳翠，上林曉鐘，殷灣漁火，雙虹落彩，都是在無數文士相士有識之士的探討爭鳴溝通中而來的。

東錢湖管委會新舊合用，在老的景致保存維護后，創了新景觀。新錢湖十景候選的有:十里四香，鳳凰醉谷，寧波雅戈爾動物園，福泉龍潭，高錢新貌，湖心堤，龍舟競渡，南宋石刻，騎行東錢湖，啟新高爾夫，錢湖大道，沙山村度假酒店，霞嶼禪寺，月波樓等。在去年，管委會組織舉辦了一次替新景點取名的活動。很有幸，我所取的三個名字皆榜上有名。我很少會為發表得獎之類激動，但我卻很在意東錢湖景點的命名。我覺得，我的名字和景點的名字并不一定相連，就像西湖的柳浪聞鶯平湖秋月為何人所出并不為人知曉一樣，那個景名一定會成為最有傳播力和美譽度的詞匯。這種詞匯是可以不朽的，是大眾的，也是大自然的。湖存千年，名存千年，有的景點名字的存留，可能比物態的湖更長久。

古代文人行吟寧波的湖畔澤國，留下難以數計的詩文詞賦，這如同建筑起亭臺樓榭，使之與湖光山色相映生輝相仿。這些由湖泊而產生的詩文詞賦、亭臺樓榭、楹聯碑刻、逸事傳說，千百年來融合、積淀成寧波獨特的湖泊文化，它與山海、江河文化一起構成了寧波山水文化的主體。

4

寧波的每個湖都有著不凡的來歷，這只要從它們的民間故事和傳說中，即可窺見一斑。盡管，故事里的事，說是是也不是，說不是不是也是，故事只當故事聽，傳說，那也是虛虛實實，實實虛虛，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但有了這些故事傳說，湖，一定會更美更有魅力更神秘更有文化底氣的。

說說范蠡和西施隱居東錢湖的事:

越王勾踐那些事兒誰都知曉，因為“臥薪嘗膽”這個成語已經把故事精華說與所有識文斷字的國人。當越王十年生聚、十年教訓、發憤圖強后，終成春秋霸主，吳越爭霸的大功臣范蠡，深知越王勾踐只可同患難、不可共享福，功成名就后，帶著另一越國功臣西施，離朝出走。相傳范蠡、西施來到甬東一處湖山中，過起了隱居生活。這山因為形似金牛伏水，叫做伏牛山，山是半島深入湖中，因此湖也叫做伏牛湖。范蠡隱居后，自稱“陶朱公”，經商有方，成了巨富，他把錢幣貯存在山下的湖水中。后來，人們為紀念這位大智大勇的先人，將他居住過的山更名為“陶公山”，因山是半島也稱“陶公島”，把他貯錢的湖改名為“萬金湖”。由于“萬金湖”在寧波城東，城里人又稱它為“東錢湖”。后人還把范蠡經常垂釣的地方叫做“陶公釣磯”，成為“錢湖十景”之一。

有道是:“讀書拜孔子，習武拜關公，經商拜范蠡。”

陶朱公經商成巨富，成了中國商業的祖師爺，被封為五路財神中的大財神。陶公文化哺育了一代代寧波子民。寧波號稱儒商搖籃，寧波幫、寧波港、寧波裝，無一不是從“商”字出發的。

再聽一則傳說，螄螺殼里做道場:

在中國封建時代，由于當朝者的喜好不同，時有滅佛興佛做法。相傳東錢湖人篤信佛教，寺院庵堂也常打水陸、做道場。當時朝廷換了皇帝，新皇帝下令禁佛。民間寺毀庵滅，公開打水陸、做道場便是觸犯王法，于是，人們就密而行之，轉入地下。

相傳東錢湖有個和尚，為人家做地下道場，還是被發現了，要抓起來，他沒辦法只好投水而去，但追兵還是緊追不放，于是他就鉆進了一只螄螺殼。后來，他就在螄螺殼里為人家做水陸、打道場。螄螺殼實在太小，做道場非常窘迫，舒展不開。

因此，東錢湖人“做事情”，遇到場地小，人員多的時候，往往會說“真是螄螺殼里做道場”。這句話也形容想做大事的人，由于條件有限，做的局面不大，形不成氣候，心有余而力不足。

還有一種說法:東錢湖人做事認真，哪怕場地再小，條件再差，也要把事情做大做好，做得像打水陸、做道場一樣，中規中矩像模像樣。

另有一則故事發生在月湖，有著森森的鬼氣，與《聊齋》“畫皮”的故事相若。然而這個故事“誕生”得可要比《畫皮》早300年左右，最早刻刊于明洪武十一年。它就是《牡丹燈記》。

故事說:在月湖，喪偶的書生喬某，于“十五夜，三更盡，游人漸稀，見一丫鬟，挑雙頭牡丹燈前導，一美人隨后，約年十七八，紅裙翠袖，婷婷嫋嫋，迤邐投西而去。生于月下視之，韶顏稚齒，真國色也。神魂飄蕩，不能自抑，乃尾之而去，或先之，或后之。”不想到美女很是主動，曲意故意執意地要相從。喬生自然寂寞難耐，美色難擋，“攜手至家，極其歡昵，自以為巫山洛浦之遇，不是過也。”“事畢”后得知，美女乃獨身者，這下更是放心寬心了，看到美女“態度妖妍，詞氣婉媚，低幃昵枕”，當然“甚極歡愛”。天明，辭別而去，暮則又至。如是者將半月。鄰居老頭頓生疑竇，咋回事啊，喬生這艷遇也太蹊蹺了吧。鄰翁“穴壁窺之，則見一粉骷髏與生并坐于燈下，大駭”。

第二天，隔壁老頭將昨夜所見告訴喬生，喬生當然也有點心虛后怕。黃昏時，喬生獨自從鎮明嶺下經過月湖橋，到了湖心寺，打聽附近是否見過這么個美女，因為該女子不是人，自然眾人都說不知。喬生與寺僧轉了幾個廊，在盡頭一個暗室之中發現了棺材一口，貼著的白紙上寫著美女的身份，棺材前還懸有一盞雙頭牡丹燈籠。喬生嚇得毛發倒豎，連忙逃出湖心寺，不敢回家，借宿于老翁家中。第二天老翁找來魏道士，做了法，總算一連數天相安無事。一個月之后，喬生要往湖西芙蓉洲的袞繡橋拜訪舊友，友人留他喝酒，酒后他忘記魏道士告誡，竟舍近求遠，又走到湖心寺。這下好了，美女又出現了，并責備他薄情寡義，一番深情表白后，緊握喬生的手，直拉他到棺材前，正好“柩忽自開，擁之同入，隨即閉矣，生遂死于柩中”。

數日后，隔壁老頭發現喬生衣角露在棺外，開棺一看，喬生已死。

之后，每當云陰月黑之夜，有人常見一丫鬟持雙頭牡丹燈籠前導，而喬生則攜美女同行。

《牡丹燈記》全文2300字，語意簡練，詞藻精麗，讀來瑯瑯上口一氣呵成。

朝代更迭，歷史變遷，寧波人終于逐步淡忘湖心寺和牡丹燈籠的故事，月湖西岸的舊時官員文士紛紛在此建大宅、筑書樓，喬生和女鬼相遇的長堤逐漸變成了月湖街和偃月街。“見鬼”的湖心寺，則改為月湖會館。

不過，這個故事寧波不紅，倒是海外紅了。漂洋過海到了朝鮮和日本。據記載，在日本有慶長、元和期間印刊漢文活字刻本。此后《牡丹燈記》的內容也逐漸日本化。在日本江戶時代末期，日本著名民間說唱藝術家圓朝，將這個故事編成像寧波人的“說新聞”“講武書”那樣的民間表演節目，即一個人表演的說唱和演講。百聽不厭。進入20世紀之后，日本的《牡丹燈籠》還改編為電影、歌舞伎和電視劇，女鬼形象可愛，打動了無數日本觀眾。

有學者認為:《牡丹燈記》上承唐宋傳奇之余緒，下開《聊齋志異》的先河，在中國傳奇小說發展史上，起了承前啟后的作用。

假如你有興趣，可以在每個湖的尋訪里聽到每個湖不同的故事，聽到更多的傳說。這樣的尋訪或許對你的游興有很大的幫助。當然，游玩過后，你必定對寧波的湖泊有著更深的感念和理解，有著日后揮之不去的湖泊情結。

對于我們后人而言，重要的是，如何創造新的故事，留下新的傳說，他不一定是陸離的志怪神異，也不一定是仙蹤般的飄渺奇詭，他可以是更現代時尚的創意發揮，是寧波人智慧與勇毅的形而上和形而下的金色果實。

5

我一直忽略了一個古老而生動的寺廟，她在月湖邊上，臨水照影，精致雅韻，真正是鬧中取靜，紅塵里的一片荷葉。她叫居士林。前幾日，我去位于賀秘監祠的雜志社辦事，見寺廟里香火鼎盛、信眾聚集，便踱步進去，買了幾枝花，供于佛堂前。這里的信眾大多是中老年婦女，她們在這個湖邊寺廟里如魚得水，一派喜氣祥和。

出得門來，我才發現，剛才沒人看門，更無人收門票，對眼下逢廟必收的事實無奈又麻木的我們，遇這檔子好事，簡直有些詫異。

寺廟是一個地區文化和信仰的集中體現場所，選址以依著山而隱于林為佳。寧波的天童寺、阿育王寺、保國寺、雪竇寺、五磊寺、金峨禪寺等都是如此。但是，傍湖而筑，同樣是寺廟的上佳之選。

去東錢湖邊游玩，也會乘興去彼處的香火之所奉獻一把香火。

東錢湖區域自古佛風鼎盛，寺廟庵堂眾多，一共興建過六十多座寺廟，至今尚有霞嶼寺、大慈寺、二靈寺、青山寺等11座寺廟獲得正式批準，香客們摩肩接踵而來，虔誠地燒香拜佛，求財祈福。

宋初，錢文王命韶國師在山上建七層石塔一座，山下有金蘭庵，宋熙寧末(1080前后)，左正言陳禾筑二靈山房讀書于此。后知和禪師將其改為二靈禪院，宣和年間(1119-1125)重修塔院，建炎四年(1130)毀于兵火，紹興年間重修。明太祖賜住山詩13首。永樂年間寺廢。清康熙二十年(1681)重建，清末又廢。今已修復。宋塔俯臨清波，每當夕陽西薄，湖面塔影橫斜，為二靈最美之時。

宋端平年間(1234-1236)上建岳鄂王廟，后屢廢屢建。現在的岳王廟，氣派，簇新，巍然蔚然。

北宋乾德年間(963-968)建壽寧禪院。南宋丞相史浩在其旁甃石百余丈，宛若天成，稱“假巖”。清康熙年間(1662-1722)僧超濟重構佛殿，更名上林寺。每當曉鐘敲響，澗谷共鳴，愈顯空山清幽。

宋開慶元年(1259)前后，資政殿大學士史巖之在島上鑿石窟“補陀洞天”，并在其旁筑霞嶼寺，其寺于明洪武十九年(1380)廢，宣德八年(1433)重建，清末又廢。

從寺廟的興廢歷史中，我們也能看出一個湖的史跡遞延，感覺得到湖的喘息和吶喊。

曾經的東錢湖人，在東錢湖各鄉村走動，或到寺院庵堂進香禮佛，頗有意思的是必稱自己是某廟人，或某廟某村人。廟，是個人的地界，廟，是自己的歸屬，廟，也是分門別類的一種標榜。

東錢湖風俗是:村村有廟，族族有祠，房房有“堂前”，大戶人家則必定有“墻門”。一戶的家事家里辦，一房的事情堂前辦，族里的事情祠堂辦，全村的事情廟里辦。家里供奉的祖宗一般到爺爺，堂前供奉的祖宗一般到分房太公，祠堂里供奉的祖先則是一族的先祖，村廟里供奉的則是庇佑村人的神靈，神靈大多為有恩于地方的前朝官員。村廟設置:有一村一廟，也有數村合一廟。村廟有廟號，大多命以神靈的名諱，最有名的，當屬沿湖十八裴君廟和眾多鮑蓋廟。裴君廟供奉的是唐朝觀察使裴肅，鮑蓋廟供奉的是西晉英雄、鄮縣縣吏鮑蓋。此外還有供奉岳飛的岳王廟，供奉王安石的忠應廟、靈佑廟，供奉陸南金、李夷庚、呂獻之的上塔山廟等。

湖水浩闊，人們對氤氳的水汽充滿了神秘的感情，湖水，令人生，也令人寒，給人活路，也讓人無望。湖，左右著他們的生活，影響著他們的發展。所以，他們尊重湖，也祈禱著湖神，給豐收的年景，風調雨順的日子。

6

捍湖和廢湖，圈湖和填湖，造湖和毀湖，歷史至今，一直就沒停歇過。

一余姚朋友說，余姚曾經有三十多個湖，如今也已零落成屈指可數了。有些名聲不夠響亮卻不乏當地擁躉的湖，比如余姚鸚山一隅的鸚山湖。據《東山志》載:鸚山在余支湖西，邑志訛作鸚湖，今省作嬰山。有石壁，相傳鸚鵡從壁間飛出，因以為名。下有石澗，泉涓涓不絕。蘭鸚里十景所謂“鸚壁遺蹤、石漳流泉”即此。宋代時，移民大舉進入，私墾圍填，把擁有萬畝之浩的水域整得只剩十分之一。那樣的“山鄉巨變”，是對是錯，不知后人如何評價。

有個慈溪歸僑，滿懷深情地寫道:我們慈溪的湖泊好多啊，蒼翠掩映，如美玉，似綢帶，有曲折于群山中，有明鏡般閃爍于平原上，安靜，穩妥，養育我們成長，我挽袖綰褲，親近波水，或清涼，或舒爽，水汽里還彌漫著山野濃烈的香味，羞澀少女般，好美，好美。

有個象山的朋友，在回憶起二十年前那一片未被填埋的西谷湖的水面時，竟然像小孩一般純真，眼晴里滿是少年時期飛揚的嬉鬧的神采:摸螺螄，釣魚，溜石片，游泳，打水仗，泛舟。夏日炎炎，成百上千人在這個面積并不大的鎮上水庫里洗澡嬉水，那樣的場面，如今難得一見了。如今的西谷湖，只有一塊藍色的鐵皮路牌，提示著小鎮百姓曾經的記憶。

早前的日湖，也不在現在的日湖位置，而是在如今天封塔一帶，史稱小江湖，名字靈動可愛。不過，隨著水源的枯竭，抑或是城市人口聚集的需要，這個小江湖終于被社會的大江湖褫奪了去，湖，只留在紙面上了，當時的波紋，當時的楊柳，當時湖上的月亮，當時嬉鬧的孩童，當時雙手合十的僧侶，當時披著紅蓋頭沿湖而過的新嫁娘，就像當時湖邊的田田荷葉一樣，在時空的流逝里闃然無聲。

在有關方志上記載，寧波歷史上形成的湖泊多為海跡湖，約在兩千年前的漢到唐代，市區范圍已形成了八個湖泊。有月湖，日湖，馬湖，雁湖，廣德湖，其中，只有月湖幸存。比東錢湖還要大得多的“廣縱千頃”的廣德湖，卻因人為的緣故而廢棄了。

這是一場無法輕易掠過的痛，這個曾經令寧波人驕傲的“驕陽礫石無旱嘆之患”的西部大湖，如今只在鄞州區的路牌上還保留著這個名字。這樣的路名保留，不知是一種祭奠，還是一種自我的嘲諷，總讓人有說不出的困惑和愴然。

現在有熱心人專門對這一已成為地下歷史的湖泊做歷史的鉤沉式研究。

在一千多年前的鄞西，這個大約在南朝梁大寶元年(約550年)形成尚未得名的人工圍堤之湖，因湖面形如葫蘆狀的酒器罌脰，所以稱為“罌脰湖”，又稱“鶯脰湖”。罌脰湖湖面廣闊，又惠德于民，史稱廣德湖。它東起望春橋，西及林村，南過蜃蛟，北至高橋。其面積為當今東錢湖的3倍，蓄水是東錢湖的5倍，為當時寧波農業生產的重要水利樞紐，也是鄞西人賴以繁衍生息的母親湖。

可以想象，東錢湖對于寧波人而言已經是難得的大湖了，而3倍的東錢湖，一定是疑似小小海洋了。水天相接，山水相連，若遇上雨霧蒙罩，那一定是壯闊無比，奇妙無比的。

此后，在唐貞元元年(785)至宋徽宗當朝的四百余年間，數任明州的為官者，都積極有效地對廣德湖進行治理疏浚，刺史任侗，知州錢億，知州邱崇元，知州李夷庚，知州張大有，知州李照，知縣張子堅，知縣王安石，御史中丞舒亶等，都對保護廣德湖做出努力。期間，也發生過多起當地人占湖沼作農田的事件，也有權勢人物提出了廢湖為田，興廢之爭從未停止。后將此事上報皇帝，由朝廷下詔書禁止，并刻石以戒，廢湖之舉總算暫息。

直到鄞縣知縣張峋的到任，才使廣德湖迎來它的黃金時代。當時的廣德湖長久未治，占田者虎視眈眈。西鄉的農民久受旱澇之苦，見新知縣上任，紛紛以旱情相告。張知縣廣泛聽取意見，實地勘察，對廣德湖的疏浚修治形成完整的計劃。決定:以民之力，辦民之事。此議一出，西鄉農民歡欣鼓舞，紛紛表示愿意出財出力，修浚廣德湖。重新修浚廣德湖的工程于熙寧元年(1068)十一月開始，至次年二月竣工，共用民工82792工，筑環湖長堤9134丈，堤寬1丈8尺，高8尺，建水閘9座，筑堤堰20座。在堤上遍植榆柳，又用多余的材料在堤上建了兩座亭子，在白鶴、望春西山上建了兩座祠廟，一座祭祀歷代主持修浚廣德湖的官員，一座紀念歷代修浚中有功的民間人士。

整浚后的廣德湖成了鄞西的水利樞紐，從此西鄉之田無懼旱情，西行之舟也不慮水涸了。可以想象，當時的廣德湖湖面碧波蕩漾，蘆雁翔集，舟帆競發，一派風和日麗的祥瑞景致，古人夸贊廣德湖為明州第一勝境，我想一定不為過的。新上任的知州唐宋八大家之一曾鞏滿懷欣喜之情，為之作《廣德湖記》以記其勝。

作為百姓而言，更重要的是，自從廣德湖的疏浚成功，灌溉之田又恢復到2000頃以上，幾乎占當時鄞縣耕地的一半。據宋史專家漆俠先生考證，宋代糧食畝產一般為二三石，最高是五六石，而鄞西廣德湖的稻田畝產竟收六七石，以一石折今市石6.6斗，合92.4斤，則最高畝產達646斤。這在近千年前的中國，實在是一個令人驚嘆的奇跡!同時，疏浚后的廣德湖對明州城也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它恢復了自唐以來的功用:“自(城)郭之內，家映修渠，人酌清泚，湜湜之流，周環四來，潤下不竭，澄源有歸。又引之于州址隅，鑿西池以渟之。雖炎曦下爍，河流交絕，而茲池不可涸也”。不過，這段文字有點過于文縐縐了，還是宋代詩人杜模《秋過廣德湖》，更能讓人有抒懷的欲望:

一望湖皋滿月秋，西風吹雨稻花收。憑誰訴與均田使，澤國來年是沃疇。

不過，到了宋徽宗政和六年(1116)，鄞縣人樓異將被派遣至湖北隨州為官，但他希望好事兩全:既能做官，又不遷居他鄉。魚米之鄉的江南明州，多好啊。他就拜托宰相蔡京幫忙。這時恰好明州地方官奏報明州市舶司每年接待高麗(今朝鮮)和日本來使所費甚多，要求朝廷撥銀。原來明州自宋初置市舶司后，高麗、日本的貢使均先到明州，在此換船經運河或從陸路去京師汴京(今開封)，沿途的費用全由明州負擔，明州不堪重負，所以奏請撥銀。正處內外交困、國庫空虛的朝廷，何來更多銀子接待外國來使啊，又抹不下面，拒之于國門外。于是蔡京出了個主意，獻錢者升官。宋徽宗聽從蔡京獻策，詔令天下:能增收賦稅者，升官。蔡京趁機叫樓異在赴隨州任上向皇帝辭行時提出建議。心領神會的樓異就獻言:“明州廣德湖可以為田，以其歲入儲以待高麗人由明州至開封往來之用，有且欲造畫舫百舵及涉海巨航。”宋徽宗一聽，明州能自籌資金，還能將多余的利潤造船遠航，正中下懷，抑或順水推舟，立即改任樓異為明州知府，回鄉辦理廢湖改田之事。

有了皇帝老兒的圣旨，誰敢不從?任是草民“作祟”，也奈我何啊。這樣一來，千頃碧波頃刻夷為平地，廣德湖的水靈景秀便從此蕩然無存了。只可憐經歷代官民共同保護整治疏浚的廣德湖，生生變成了歷史名詞，一個浩瀚無際的湖泊湮沒在了更浩瀚無際的歷史長河中。

廣德湖被廢之后十年，鄞西七鄉災害連年，大饑荒、水災、旱災，平均隔年一次，林村一帶飛蝗遍野。直到元代，依然屢發水旱災害，明末至清前期平均每三四年就受重災一次。湖邊的良田竟成了“爛腐岐陽破沿江，十年倒有九年荒”的貧瘠之田。據記載，當時廢湖后實際可用耕田為720頃，募民種田得糧食18000石。這就成了樓異到任后的最大政績。鄞西，從此一蹶不振，以致留下一句民諺:“兒子要親生，買田買東鄉”，令人傷懷。然而，具諷刺意味的是，樓異這個本鄉本土的“親生兒子”為了做官，卻“謀殺”了自己的母親湖。更具諷刺意味的是，一朝作孽、竟使鄞西人民千年受害的樓異，卻因此官升龍圖閣秘閣修撰，直至當時的大都市平江(現今的蘇州)知府。

在我閱讀到的關于廣德湖的詩詞里，更多的是后人對該湖的懷念，對樓異的怨憤，對失湖之事的嘆息。

十廟沿堤霞嶼孤，東湖本亦號西湖，

受他十頃煙波闊，不學西頭罌脰蕪。(李鄴嗣《鄮東竹枝詞》)。

湖開罌脰匹東錢，誰把長陂決作田。

卻恨宣和樓太守，屢教西土失豐年。

湖田官稅倍民田，恨事流傳五百年。

仕宦滿朝誰念此，叩閽端賴布衣賢。

樓公本意媚權臣，遂使千秋義跡湮。

何事還留豐惠廟，高墻大屋坐稱神?(萬斯同《鄮西竹枝詞》)。

歷史總是不斷進步，也在不斷彌補前人留下的遺憾和過失。

歷代志士仁人也曾想方設法，以冀解決鄞西旱澇之患，如恢復廣德湖，引它山堰水灌溉等，但破壞容易建設難，終至于無法完全改觀頹敗事實。由于結束了連年戰亂，新中國成立后，采用“蓄泄并施、以蓄為主，綜合治理的方針”，一方面在西鄉山區封山造林，一方面興建水利工程。直至鄞西皎口水庫建成后，西鄉的水利條件才有了根本的改變，“買田買東鄉”不再是一句忠告和規律。

同時，寧波各地也掀起了轟轟烈烈的造湖運動，建起多個人工湖，水庫，那些新造的湖，使寧波再次成為“多湖的江南”。

和北京的密云水庫，本省的新安江水庫、千島湖一樣，寧波則興修和建造了如奉化亭下湖，鎮海九龍湖，寧海白溪水庫等。也有新開掘出的景觀湖，如江北“日湖”等。

而環湖經濟也有力地帶動了一個城市、一個區域的社會各業的蓬勃發展。這樣的盛世故事和昌明景象，只有安定和以民為本的時代，才可以做到更好。

7

湖是那個湖，而名卻不一定總是那個名。在寧波眾多的湖中，我發現幾乎每個湖的名字在漫長歷史遞延中，都會變動。

西晉著名學者陸云在《答車茂安書》中稱，古寧波“西有大湖，北有名山，南有林澤，東臨巨海”。可見晉朝時東錢湖已被記載，被稱為大湖了。

當然，有湖必然會有名，此“大湖”先被定名為“錢湖”，以其上承錢埭之水而得名;也被稱作“萬金湖”，以其利溥而言史稱“東湖”，道理很簡單，只因宋代時縣治在三江口，湖居其東。所以，縣治所在決定著湖的定向，即使從湖的命名里，也可見出傳統政體里官本位的端倪。幸虧，古代寧波的府衙沒有風輪似地搬動，否則，東錢湖一定還會被稱作北湖、南湖以及其他什么方位的湖了。

曾經，我為東錢湖的名字感到略略遺憾。因為我覺得，西湖，南湖，或則東湖，雖然只是一種方向性的標注，不過，他們卻充滿了詩意，而名中有“錢”字，似乎俗氣了很多。盡管，對這個名字的來由也有幾種說法。一是，湖承錢壢之水，又處寧波東鄉，故而得名。二是據說范蠡西施泛舟湖上，范蠡又叫陶朱公，官至財政部長以上，是經商納財的大才，所以，錢湖，由此而來。

前幾年，東錢湖管委會曾經向全國專家征求湖的宣傳語，定名為:東方財智之湖。雖然有點大而無當，卻也對應著了東錢湖的名號，至少，表達了對于湖的一種愿景和定位。

接近自然，相融相合。財富，其實都來自于上天。我們人類看到的財富是紙幣、金銀、以及一切可以被我們的價值判定估算的物質，但是，對于上天而言，財富，就是大自然，山水，草木，飛禽走獸，日月光華，甚至是它的吐納著的空氣。

北美印第安人歌謠:只有當最后一棵樹被刨，最后一汪水中毒，最后一條魚被捕，你們才發現，錢財不能吃。

湖，就是上天賜給我們的財富，這樣理解東錢湖的概念，我覺得，這個“錢”字就一點都不俗氣了。

況且，叫東湖的在全國多了去了，除了著名的紹興東湖和武漢東湖外，尚有鳳翔東湖，永安東湖，竟陵東湖，貴港東湖，平湖東湖，南昌東湖，漢中東湖，海口東湖，河海大學東湖，清徐東湖等十幾個同名同姓卻不是嫡系所出的同胞友好。

除了名字變化外，有很多湖名還與全國的以及本地區的湖相重。

月湖，也不獨寧波才有，在長沙，在武漢，在淮安，在上海，都有月湖在。當然，寧波月湖原也叫西湖，城西之湖。此寧波西湖和杭州西湖自是沒任何干系。不過，叫西湖的，全國各地更是多了去。

梅湖:寧海，慈溪，東錢湖區域都有。

九龍湖，則更加多了，不用說在全國有多個重名的，如江蘇徐州九龍湖，福建連城九龍湖，浙江衢州九龍湖，福建清流九龍湖，廣州九龍湖，四川達州九龍湖，陜西西安九龍湖，江西銅鼓九龍湖，江蘇南京浦口區九龍湖，江蘇南京江寧區九龍湖。在寧波本區域內，如慈溪，也有個九龍湖。

倒是奉化的亭下湖，因為了這個名字的直白和“土”，至今沒聽聞有何雷同者出現。

早在上世紀40年代期間，蔣介石就有在環潭石壁一帶修建人工湖的設想，后因時局動蕩、戰事紛紜而告吹。假如當年蔣氏修建成功，估計也不叫亭下湖了。

十年前，亭下湖也有過改名換姓的想法，亭下湖更名的建議最初是由中科院著名旅游專家王錚教授提出。亭下湖被分割成內外兩湖，外湖形似月亮，內湖形似太陽，即使取其形，更名“日月湖”也非常恰當;其次亭下湖地勢同臺灣日月潭相似，每年到蔣氏故里的溪口旅游的臺灣游客眾多，如借此機會兩地結成姐妹湖，更多游客就會慕名而來。得此建議，當地旅游管理部門也心有所動。

亭下湖欲更名的消息很快在國內引起反響，挺更名派認為，更名是對奉化旅游業開發的一次機遇，溪口作為著名的臺胞之鄉，可大量引進體現臺灣民俗風情的旅游項目，也可將寧波和奉化的當地文化做一次延伸拓展，旅游主題更明確。倒更名派則認為，茲事體大，亭下湖是亭下村歷史的見證，經過了20多年的對外宣傳，在華東地區也小有名氣，更名會使亭下湖已有無形資產“清空”了，地理空間概念也模糊了，所以，不能改。

借著爭論的契機，亭下湖旅游管理部門還舉辦關于亭下湖更名的研討會，同時決定出資10萬元，公開向社會征集亭下湖旅游開發金點子。

盡管，紛紜，成了過去的煙云，亭下湖依舊亭下湖。不過，鄙人不帶臧否地認為，既然古人也常常把湖名改來改去，為何就不能“與時俱進”?當然，改什么名比較恰切，這倒是要百般思量千般論證的。

湖的取名設若在網絡通信無比發達、資訊收集較為完備的今天，則我們在取名前，就有著較大的取舍空間，重名的可能就會相對小很多。

就像做企業打品牌，就必須先要注冊商標，而商標注冊之前，只要網上一查，基本就可以判定你所取的名字是否具有獨一性。打造我們的湖文化，打造我們的景區文化，建立一個文化集群的獨有形象，就必須像打造品牌一樣做功課，而且，這無疑是一個更具有挑戰意味的品牌之道。盡管湖名的雷同是一種“通病”，在全國多個名湖上也司空見慣。就拿我們相鄰的嘉興南湖來說吧，據考證，南湖大約在兩千多年前的漢代形成湖泊，起初是平原湖，面積比現在大兩、三倍。南湖位于嘉興市城東南部，古代名滮湖、馬場湖，又名東湖、東南湖。近代雅稱鴛鴦湖。要不是它還是中國共產黨的誕生地，這就和諸如長春南湖，武漢南湖，黃岡南湖，云南南湖(過橋米線的誕生地)，廣州南湖，陜西南湖，重慶南湖，鎮江南湖，甘肅南湖(敦煌)，南寧南湖，軍山南湖，岳陽南湖等沒啥區別、難分伯仲。

對了，寧波月湖，在宋代，也叫過一段時間的“南湖”。

這樣，端看誰做成了同名湖中的老大了，沒有品牌保護，只能自由發展。往往，一個湖的老大地位不是年代久遠，也不是體量大小，而是人文薈萃。

猶記得當初江北日湖取名時，也做過一些征求湖名的建議等工作。

原在月湖邊的被廢棄的日湖，已經高樓林立，車水馬龍。“四明之所以得名者，以有日月兩湖”，作為明州城之一大標志，日月兩湖地位十分重要。兩湖位于州城西南隅，湖水相通，南隅為日湖，又稱細湖、小江湖、競渡湖，西隅則為月湖。兩湖形成于唐代，至宋，因日湖“久湮僅如污澤，基本淤塞”。

為了和月湖相呼應，日月拱照，再說，寧波古稱“明州”，明，日月同輝也，雖然當今的日湖已經異地圍堰，重拾此名，也不失為上策之選。

只是，日湖乃一菁菁新生，和月湖這個底蘊深厚的學究無法相扛鼎，無力齊翥飛。文化實力上的懸殊，使得日湖總像是一潭清水。自然，隨著時間的推移，故事會有的，文化會有的，風姿也會有的。

8

寧波不是以湖立市的，卻完全不能別過臉去，無視湖的妖嬈和華美，湖光的盈盈，在每個寧波人內心里閃爍。

如果相對應看，北方人有著高原風采，大漠風骨，草原風姿，古中原人則大江大河，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原野馳騁，自有一派豪強氣魄，而江南人，歷代都被婉約風格承襲并發揚，似乎不小橋流水山居秋暝，就無法和吳儂軟語相對應。但是，寧波人的風格卻總有些“雜陳”，如果，你一定要以溪泉性格江河性格和海洋性格作分門別類，那我以為，寧波人所擁有的，應當劃為:“湖派性格”。

或許我提出這么個說法會招致很多人的不啻和非議，因為順理成章的說法是:寧波人，海洋的氣魄，勇立潮頭，胸懷五湖四海，從寧波幫的成功就可以看出這樣的特點。但是我也可以說，寧波人有商人的精明和前瞻，同樣有著山民的質樸與耿直，有著市民的認真和世俗，寧波人是多面的，就像我們曾經對寧波城市定位一樣，無法用簡單的幾個字概括，就算是用了“東方商埠，時尚水都，儒商搖籃，名人故里”十六個字，再加“佛教圣地，河姆文化”，也不能窮盡寧波的文化地理和資源特色。寧波有山，就有山的稟賦，寧波有江河，就有江河的個性，寧波有大海，就一定有大海的風骨。

不過，我一直以為，一個人再怎么多面，也可以合成為一個切面。

寧波人畢竟是一個更親水的族群，江河湖海溪塘潭澤，豐富而多樣，卻不總是各走極端的。寧波人個性不暴戾，不扭捏，不溫吞，也不木訥，寧波人說話硬朗，辦事交流，麻利又有激情。做事圓通，做人卻不圓滑。誠信度很高，做生意精明，卻不計較于蠅頭小利，為人謙恭低調，卻不自卑狐疑，寧波人自有一份淡定的性情。

俗話說，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江湖，是人生的江湖，是生活的江湖，它是俗世的，也是讓人有所作為的。

就像范蠡西施泛舟湖上，自然不同于激流在江海之上，多了一份恬淡自適，多了隨心從容，人在湖上，卻恰恰有了“處江湖以遠”的淡泊和寧靜。所以，古人造詞，今人用詞，都還是很考究的。把紅塵社會世俗生存，比喻為江湖，滿恰切。人們之所以還愿意在這個喧囂世界里混著，是因為不只有江的飛流湍急，也有湖的平緩寬坦。進，可去江上百舸爭流，退，可去湖里孤舟泛波。

人生因為有了湖，就有了自我審視和調適的空間，有了湖，就有了對蕓蕓眾生萬象大千的遠觀靜思。湖，不是一味平靜，它也有波瀾，湖，不是一味精致，它也有浩闊，湖，不是死水微瀾，它是滋養魚蝦水草，活水暗涌的。

有人喜歡把湖泊之美、湖泊之特點和山川連結起來比喻，說山川是偉岸崔嵬、沉雄蒼郁，說山脈具有無與倫比的陽剛之美，相較之下，湖泊就是清奇淡逸、靈秀幽深，有一種純潔、安寧、柔靜的溫情，是極致的陰柔之美。但是我不認同這種區分。他們間固然形態各異，卻完全是獨立的兩種大自然“尤物”。好比一個人，湖的性格稟賦都是完整的優秀品質的合成。它有它的形、影、聲、色，它有它的日月輝映，它有它自己表達溫和與剛烈的方式，它有它自己顯示豁達和細致的形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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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湮沒在歷史時空里的水，再不能泛動粼光，就像上林湖的碎瓷，畢竟不會像魚兒一樣跳躍起來，發出它們的聲響，在月光下閃爍自在的弧線。那么，我們就好好保護已有的那片湖，那片心中的濕地，那片收納著一個城市記憶的柔軟的篋子，它會篩選，會過濾。

我們曾經大肆地占用了良田，造高樓，建工廠，曾經有人痛心地喊出:但存方寸地，留與子孫耕。我們就再也不能任意肆意地去毀壞秀水和碧波了。城市的規劃和保護必定是并重的。

比東錢湖要大的廣德湖我們沒有守住，比杭州西湖要大四倍的東錢湖，對我們依然是考驗，我曾經以為，似乎寧波人還沒有更大的膽魄和氣場去守住或調和運用這個湖，它太大了，寧波只能是月湖這樣的小湖，(連月湖此前還比現在大多了，據說現在只是原大的40%)。但寧波不是古明州，更不是秦皇眼里的蠻夷之地的句章，現代寧波擁有的實力和氣魄已經可以把這塊璞玉開鑿出來，打磨，雕琢，讓它發出奇光異彩。守住，已經不是我們的目標，讓寶器煥發更大價值與光彩，才是真正要做的事情。那里，開始舉辦全國性的湖泊節，也是旨在打造和宣揚這樣一種理念:湖，人類的朋友，水岸，應當有個前綴詞:幸福。

湖不嫌大，有文氣則行。湖不嫌多，有人氣則行。

我們的文氣，我們的人氣，就來自于我們對寧波之水的熱愛，來自我們對這個美麗家園的真誠。“醉里乾坤大，壺中日月長。”我借用一下古人的詩句，只改一字，“湖中日月長”，算作本文的題目。■

責任編輯 榮 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