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軒,男,1979年生,野外詩社主要成員,作品散見于國內主要報刊。曾主編《中國當代網絡愛情詩選》,另有詩集《喝到胃痛》、《她在哪里》,文化隨筆集《詞韻半壁江山》、《杭州橋》等問世。現居杭州。
當我孤獨
——給道通
需要一枚葉,最好是我說不出名字的,
它比拳頭小比天空大,
像你手掌的影子——我需要的,
需要些許清晨,法國梧桐林立的蔭道
和一把拒絕嫻靜的古琴。
這一切,都源自我的孤獨。
但我孤獨時,還會干許多別的事,
尋找一部槍口一樣的詩集,
給老虎們打電話,
給大海寫信,但不寄出,
偶爾也會想到龍蝦的智商,
當然,邊上最好有整條的香煙。
誰知道你孤獨時會干什么,
會不會在空穴之風中念叨著要“修己平天下”
會不會像一本頹鈍的書躺在我需要的,
不是那么非常干凈的梧桐道上等待那枚葉;
會不會徹夜狂歌,不斷把身體里的獅子放出去
跋扈著要為誰雄起,
叫那條河闊起來,闊起來,闊起來!
記 夢
進了鐘表缺席的小店,來來回回,
我無法靠近柜臺。那對夫妻明明是店主人,
偏自顧納鞋不售物,只說:那個在那里。
在哪里?父親的指示并無差錯,
我也明明看到了滿柜商品,
偏只能團團轉,從一個角落繞到另一個角落。
那對夫妻有著驚人的夫妻相,卻如同
兩枚相互陌生的大針。
難道他們本來就不是夫妻?
難道他們已在鐘表缺席的店里修煉出鐵石心腸?
還是他們根本羞于中介的角色,更喜歡當生產者?
我才管不了那么多呢!父親還在船上等我。
我在沙發上躺下之后,他剛遠洋回來。
他走過扁擔一樣的木板到清冷的岸上接我。
是我讓他回去等我的。我真是來得太過倉促,
只好以口渴的名義,讓他等我一會兒。
那對夫妻仍在各自手中的布上穿梭,
我在父親的目光里穿梭。
這間小店,一定受到誰的掌控!
江南的破庭院被搬到海邊成片地排在一塊。
來時路已不知去向,闖蕩中我又拐進一道門。
很幸運,我瞧見了星星。佝僂的樹又抽了一回綠,
用兩張嘴呼吸。我必須在最短時間內,
吞下最多的空氣。那匹白色的馬一再糾纏我。
起初它明明是石雕,安在我初入小店的那道門前,
突兀。更像時間來不及帶走的奢侈品。當我決定
離店,
每換一道門它都要追堵,只是從不進門。
此刻它拼命對我狂嘯,兇猛而近乎哀求。
莫非它要我必須從哪里進來就得從哪里出去?
莫非它想以此向我保證:匹馬也有著狗樣的忠誠?
我才管不了那么多呢!即使鐘表消失,
也不能使我回到不必午睡的從前。兩年未見,
我要盡快趕到父親船上。盡管我仍雙手空空,
淚味如硝煙一樣嗆鼻。我抓起一根鋼條,
沙發上的畫框滑落了。父親還在遠洋,
我壓到玻璃的指頭還在發疼。
坐下來
越來越喜歡沉默了,
許多夜,我就那么坐著,一副想有出息又沒出息的樣。
森林里狩獵的老虎也這樣坐過,
那些灌木在它爪下拼命抵觸,
它卻死也不吭聲。
它用不吭聲造出更大的聲勢。
礁石,也是如此。
真正的任爾東西南北風,也比老虎
更有韜略,把腳趾頭
藏得滿世界的人都找不到。那些光,
上上下下起伏,揮著浪花小手,在它周圍,
你終于發現了什么是真正的微不足道。
這起源于你坐了下來,
坐在了老虎身上,礁石旁邊。
現在我也想能夠坐下去,整個肉身
鑲在椅上的坐相。我知道,喜歡沉默不能成為
交流不暢達的理由。
那些套娃也從未張口說過話,
卻天生就是無敵匹配的一副!真正值得愛不釋手的
一致的比例。識見不同的人們,
有時候也會像它們那樣
站,或坐在一種被稱為“朋友圈”的年月中。
我們也是有著共同軀殼的,
誰被誰打開戓關閉,都無關緊要,
無關國度。當我們都愿意保持這份遇見,
并寬慰對方:坐,坐下來。
理解一個人的沉默,需要理解所有的沉默。
所以,敢于沉默比做到言辭的精準到位更難。
夜色的雷同總是如此驚人又不動聲色:
每一刻,都有光在消逝;
每一刻,又都意味著將有更多的光在天明時登場。
有人為此悲傷,有人從中發現希望
并擊掌稱贊。可我說不清
那是怎樣的一種色調——關于這一點,
我們是看法一致的,這也讓我看到了
要消滅彼此之間的格格不入,
不是沒有可能。盡管都是些我們的幼稚想法,
但畢竟我這個坐不住的人終于發了愿
要坐下,坐下來,吃掉每一次轉身
吃掉多余的口水,哪怕滿世界都對我們垂涎三尺!
我們的交往,整體上都是快活的。
三十年來如此,三十年后也必將如此。
我們還會有無數次的并肩唱歌:
“大海沒有生母,他的母親是世人的嘴巴。
大海沒有親兄弟,他的兄弟是世人的嘴巴。
漂泊的孩子沒有家,他的家是醉意的鄉村和城市。
漂泊的孩子有兩位摯友,他們是翠鳥藍和鴿灰。”
當我們做到連各自的嘴也吃得一點不剩,
不留半點痕跡,對一眼
就能合奏,直到心心相印被用完,
我們仍一起坐在我的作品中。
生日之詩
以時間為題,讓我想到廣場
以及雕塑、墻址——這些紀念時光的形體
如今像一只病虎。七點二十九分
一位女人向我獻祝;一九七九年此日,此刻的附近
另一名女人成為我的母親。這是她們在時光中
在我生命里的第一次巧合與交集
一個人的多重身份,由此受到空氣的感激和責難
我像是她們的病毒,在這一刻
不知不覺睜開眼睛,比上周任何一天都起得早
仿佛我的身體再次受到某種擠壓
仿佛我對一切疼痛和障礙仍無所畏懼
我用液質的歌聲迎晨,刷牙洗臉背包出門
在一個遠得不能再遠的
在一個讓你感到身不由己也有幸福存在的海邊
我的屋子仍然空著
小肚兜
腳步細碎
言語細碎
我知道你又來了,提著燈籠
又站在陽臺下那片幽冥的草地上
對著我的窗戶淺笑,小肚兜在白衣內
艷得像我的心跳;你的丫頭手捧古箏
在寒風中翹著小嘴,堵車的喇叭響個不停
可我仍然蒙住眼睛,把自己泡在酒精里
全身紅腫。“好點了嗎?”火柴盒里的沙發陷下
你眼紅,解下小肚兜,但落地玻璃緊閉
只有樹枝輕輕搖晃了三下
十歲,我就知道了你的存在
并且知道你有一件全江南最美麗的小肚兜
那一夜,我點著蠟燭偷讀隋唐
你不知從哪鉆出來,趁灑家大人們睡得正酣
我能看見的,都被你捂住
眼皮內,卻分明閃耀著你白臂的光芒
包括你的指甲,絲毫與海潮無關
就像我一直洗不掉腥味的指甲
你說跟我一樣喜歡雨天
言語細碎
腳步細碎
小褲衩
沒有人能完全數出它的詞譜:刺猬,陷阱,寶石
琥珀……在我眼中,它叫牙印
既是多,又是少
有時候,它會到大街上走走
抖掉身上的雨水,在大庭廣眾下顯擺
散出香氣;更多時候
它選擇躲在家里,作為誰的主人
或臣子,接受兒童團的吶喊,把自己變成一座半島
允許螞蟻和蜜蜂自由出入。“你一進去
就很難出來了。”兩年前,它輕輕咬著我的手指
告誡我,它有一身蠻力。我說不怕
我有大海一樣飽滿的礦脈。它身懷穿魂化骨絕技
我數起故鄉的好處如探囊取物;
它制造閃電,下過雨雪,抵擋過海嘯
我有一把語言的鋤頭。“可書籍里的陽光有毒,
再國色天香的牡丹,也有它的冬天。”我說更不怕
你看,我用紅筆在書上畫下的這類圖形才叫毒呢!
——最重要的,是多年后
我是否還愿意說:“你才是我真正的毒藥,
但我已幸福得要死!”
月光下的小黑屋
伐木的苦難早變成萬人景仰的月光。
斧頭不斷從墨水中飛出,乳房出現。
我已快不起來,每一秒,
都有數十種口音應聲而碎,譬如:
追求幸福,才是最冒險的行徑。
或:二十不狂,沒出息;三十還狂,沒出息。
伐木的聲音從來不大,
小得如一枚針掉入心室。
它們的聲音從來不小,
大到叫人絕望,想把耳朵換成眼睛。
一雙用來享受凝脂般的乳房,
一雙用來招呼斧頭的方向。
這樣的對比和比喻,
讓人很不爽。好比某人將乘飛機,你卻大談起空難,
讓人很不爽。英雄們正為獨創的伐木動作興奮不已
你卻把自在和孤單放在食指和中指之間,
讓人很不爽。事實上,
那層層樹皮和碎屑,隨便是誰的故事都可以。
黑得看不見窗戶的小屋,
離地面又近了一些。很多事情,
我不能去想了,想也沒用。
悼梁健
我盯著一張照片,
不看別處,就盯著里頭的胃部。
一個人的身體,說鋪天蓋地
就鋪天蓋地了,像處女
把她的紅毫無保留地獻給了愛。
梁健,今夜我就盯著你的照片你的胃部
在你神采洋溢的目光中,
我就盯著那里——麥克風下五掌之處,
想知道,一個人的身體,
如何突然說沸騰就沸騰了,
小小的身軀,如何就能像海一樣,
大雪紛飛;像草原一樣,
萬馬齊喑!
我就盯著那里,對,就是你梁健的胃部,
我盯住了那里,想看看,
血究竟如何逃脫你的掌控,
從你的肚子里噴出并把你給喝趴下了。
我拿掉我的耳朵,拿掉動詞與形容詞,
甚至我寫詩的手指——就那么盯著,
你仍是一幅神采洋溢的,
從來沒有被血染紅的模樣。
茉莉花開
去年的茉莉到今春,長出兩句話。
一句是,什么樣的人種出什么樣的瓜。另一句叫,
養不好它,就別碰它!
鋒利的影子,就這么出現。在只剩下死樣的盆中,
刻寫我的性格、態度、經驗和耐性。
這些性格、態度、經驗和耐性幾乎要了它的命。
它奄奄一息,只在接近根的枯枝內部,
保存著一點點淡淡的不易察覺的綠,
并于更深刻的莖表之外,醞釀著另一句話:
你是我們的毒藥,更是你自己的毒藥。
多么含蓄、真切的忠告。
我放棄買新株的念頭,并重新為他們換上
更散碎的統一土壤,
勤于澆水,修去敗枝。
現在,五個花苞像剛收到大學錄取通知書的少女們。
拱簇著,擁有同一枚花枝。
這本來很值得高興和欣慰
可更鋒利的影子也同時出現了——
盡管我們成功地合作了一把,
但依然不能肯定明年它還會繁茂,
還會朝天空吐出大朵大朵的白云。
這世界是該,也總是要消失的,
花開花落本身或許沒多大意義,
我的前途也依然昏沉,
只是我必須得去相信未來,
相信獲得花開的過程可以溫暖周遭的空氣,
完全凋零的季節還未到來。
拱宸橋又多了一根肋骨
需要多少酒,才能使那些亂石
擁有如此嚴整、對稱的序列!它比誕生時要寂寥
得多
因被反復傳誦而成為文物。在夢里
我和它最初的筑造者們拼過一回酒,在橋西
木頭酒肆內,座無虛席。我滿腹不解:
一堆石頭,怎可以如此不講理——
與命令你從它們胯下通行同步,又允許你的腳
在它們身上踩踏。“悖論往往也是最為嚴密的邏輯,
方圓百里,這堆石頭已然長出自己的廣陵散!”
與我較勁的,他也叫任軒,但不寫詩
但我不得不承認,他握大鐵錘的姿勢,
就是一門高深莫測的藝術。我還在以拼酒的速度
思考他的話。邊上戲臺轉眼就成了電影院
街道中,人力車上的中國人
也已變成了外國人,又從外國人變成了中國人
一群群男女在游行,像河邊
那些用來造橋的石頭,像一張通行證上
不可缺少的紅章。我奔出酒肆,直到昨天
收到他們寄來的傳單,上面寫著:“天下
有多少駝背的身體,他們用彎曲
支持了自己的祖國。”自此,拱宸橋又多了一根
肋骨
一塊來自福建的石頭。
杯盤狼藉的語意
這些年我不斷在飄滿漢語的大街上奔跑,
熱衷杯盤狼藉,看到它們,
每處毛孔都會吹起歡樂的口哨。
但接踵而至的次日,自責與孤寂,
也會像拔地而起的高樓,
在陽光下,小心翼翼地數著陰影,
一粒,又一粒,像封建時代的少女,
在黑暗中伺弄她那對命定要讓人不安分的乳房。
可用不了多久,我的十個手指頭,
又會煙霧騰騰。我把它們往辭海里伸,
壓住一根卻跑出一串;往左邊摁漢字,
卻從右邊跑出整個標點家族,這讓我,
越來越像不可靠之人。這些年,
我一直在奔跑,穿過散裂的文街字巷,
仿佛成了所有夜晚的謂語——在這面鏡子中,
我曾經也是你,是他,
但此刻,他只是我,僅僅是我——
潮汐拋下的灘涂,把愛寄藏在黑水之下,
頭頂燈光煙雨蒼茫,油油地堵住鏡中的喉嚨,
讓找不到母語交流的男人只有把自己一切為二:
一半擱在鏡里,一半拿到鏡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