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中瑣記

2008年5月12日，也是我的受難日，突發(fā)的大面積腦梗塞致我偏癱，這之后，我一直杭州、寧波兩地輾轉(zhuǎn)，住過幾家醫(yī)院，那些醫(yī)院很大，高樓巍峨，里面像蜂巢似的，不知有多少間病房。在那些病房里，病人進進出出，常換新面孔。康復治療真是個痛苦而漫長的過程，若沒有這些病友同病相憐地互相安慰，互相取暖，真不知怎么度過這一天又一天單調(diào)的住院生活。

關于“生、老、病、死”這檔子事，一位書法家朋友送我趙樸初生前說的兩句很好的話，叫:活固欣然，死亦超然。是啊，活著就要開開心心地活著，笑著是一天，哭著也是一天，再怎么苦，怎么難，也不要跟自己過不去。

停棲在枝頭上的小鳥

住院部里一道不變的風景是一天到晚嘰嘰喳喳忙碌著的一批護工，她們多是從內(nèi)地省份來浙江打工的婦女，這令我想起停棲在樹枝上的一群小鳥，想想吧，一座城市該有多少幢這樣的高樓，這高樓就像大樹，而病房就像樹上的枝枝杈杈。現(xiàn)在醫(yī)院的人性化管理還是做得很到位的，比如每間病房里都設有一套可折疊的木沙發(fā)，這些沙發(fā)拉開來可供她們晚上睡覺，因為這種木沙發(fā)的表面都貼有光潔的寶麗板，又硬又涼，所以護工們每人都備有一套由硬紙盒拆開的厚紙板，晚上墊在被褥底下保暖。早晨起來，她們便會打開一只大號編織袋，將被褥、衣服、臉盆等全部家當都裝進去，然后提到一間專設的供她們午間休息的房間里去寄存。回來再將木沙發(fā)折疊起來供來探病的親友坐著聊天。

因為有這些護工日夜輪班照顧病人，病人的家屬們才得以照常上班工作，堅守崗位。當然，她們通過勞動也掙得了工錢，攢起來寄回家去造房子、供子女上學讀書。我們病房有一位來自安徽的護工，是一個30來歲的小女子，很愛說話，一說起她的老家便是一臉的驕傲和得意，因為據(jù)她說，她老家與現(xiàn)在中央的一位大領導的老家鄰村，只是人家從小就很聰明，書念得好，到北京去上的大學，后來就當了干部，而且越當越大，因此他們村子的人一說起來都很驕傲。她在說這些的時候，也是一臉的得意之色。只是一說到她自己的家，就一下子變得愁容滿面了，原來她老公也出來打工了，就在杭州的一處建筑工地當泥水工，一次受老板指派去陪客戶打麻將，一夜之間竟將她一年積攢的打工所得1萬余元統(tǒng)統(tǒng)輸光。大家同聲譴責她那不爭氣的丈夫，并安慰她說:想開點吧，只要身體好，年輕，鈔票還有機會掙嘛，何況你丈夫也是出于無奈，替人消災。說不定以后老板高興了，會讓他當一個包工頭，到時候你就可以去那兒當包工頭娘子享福了，她聽著聽著忽然就撲哧一聲轉(zhuǎn)哭為笑了。

軍長和司令

省人民醫(yī)院的高壓氧艙很大，很像波音737的機艙，一次能容三四十位病人同時接受吸氧治療，所說的“軍長和司令”就是在這里遇到的病友。用負責氧艙管理的醫(yī)生的話來說:“‘這一艙里’坐著的沒一個是好人”。這句話的意思是他們都有病，不是抬著就是扶著進的治療艙。他們說的另一句話是“這一艙里坐著的都是人物。”這話的意思是這些病人不是廳局級干部就是企業(yè)高管、大學教授，都是有點名堂的。

軍長姓陳，是一位從新昌來的老干部，高個子，據(jù)他說出身于新四軍，我想他資格一定很老，就問他:“當年在新四軍擔任什么職務?”他回答:“軍長!”這一說，眾病友無不肅然起敬，但我聽出來他的話里有明顯的破綻，于是再問他:“不對吧?當年新四軍軍長是葉挺啊，歷史書上寫著的，不姓陳嘛。”他說:“我是副的。”那也很了不起。于是我們大家都叫他陳軍長，問他佩過幾支手槍，他答3支，右腰別兩支，左腰別一支，邊說邊抬手做了個掏槍的動作，倒是做得很瀟灑很利索，像電影上的西部牛仔。他是高血壓引起的中風，也是不良于行，這可憋屈了他這么個大個子，所以只能依賴他從新昌帶過去的傻大黑粗的一個保姆，那保姆優(yōu)點是力氣大，能一把將這么大個子的老陳抱上輪椅，缺點是動作比較笨拙。

司令姓施，因為小腦萎縮不會走路，頂著一頭白發(fā)的腦袋成天在晃動，我們看著都替他累。這種病人身體的共濟性差，失去了平衡能力，可憐司令一站到平衡儀上，熒屏上表示身體重心的紅點就到處亂晃，怎么也固定不到平衡點上去。司令原先執(zhí)掌于某炮校，聽老陳說他佩有三把手槍，他就說他有三架飛機，7門大炮，所以我們就叫他炮兵司令。

軍長和司令在一起經(jīng)常抬杠，特別有趣。陳軍長的妻舅在北京任要職，2008年北京奧運會時，他妻子早早地就飛赴北京去觀看奧運會。司令就逗他說:“老陳，你這下完蛋了，那鳥巢里個個都是運動健將，你老婆再不會想起你這個傻啦吧嘰的憨大個了。”老陳憨厚地笑答:“哪能呢?她看完開幕式就會回來的。”司令說:“那你等著吧，傻老漢等媳婦，等到半夜也不進屋。”說完這話沒幾天，老陳就向病友們宣布說:“我老婆尉妹妹明天就回杭州，上午9點的航班。她還給大伙兒帶北京特產(chǎn)了。”我們都很高興，就盼著尉妹妹在病房出現(xiàn)的那一刻。第二天上午11點多，老陳先宣布說:“到了，到了，馬上就到了。”過一會兒，就看見有一圓臉短發(fā)的女子來到了老陳的身邊，著一身白色運動服，特別年輕精神，又打開隨身提著的包，一個個向我們派發(fā)她帶來的北京特產(chǎn)，一人一塊茯苓餅，一人一包果脯，很甜，那老陳更是笑容滿面地勸司令說:“老伙計，吃，多吃點，再帶一包回家給你那當局長的夫人吃!”

我說那老陳的保姆做事動作不靈便，是真的，因為過不了幾天，我們就發(fā)現(xiàn)，老陳的腿上包了紗布，問他怎么啦，他回答說是阿姨提暖壺倒開水時開水沖出溢燙了他兩個大泡，這真是雪上加霜，軍長本來不良于行，這回行動就更困難了。

親眼目睹“關肚仙”

有天上午，病房來了幾位鄉(xiāng)下老年婦女，她們來探望同村的一個因車禍受傷的小兄弟，說笑一會兒之后，有位個子高高神色詭異的老婦人忽然跟我打招呼說:“我們想用鄉(xiāng)下的土辦法為這位小兄弟治治病，可以嗎?你別嚇著啊?”我說可以可以，你只管治。她便開始在病人床頭邊點起一炷香來，一邊口中念念有詞，一邊又發(fā)出一聲聲如敲木魚那樣的“咯咯”聲來，氣氛十分神秘。我想不出那聲音來自何處，因為她能一邊說話聲不停，一邊“咯咯”聲也不停。

大約15分鐘之后，她們又坐著休息聊起天來。病人的母親問那老婦人:這樣看一次病要多少錢?那老婦人說:不要錢的，我什么都不要，我家里什么都有，小別墅都造了兩幢了，小包車購了三部了。我特別注意到，她在說到那個“購”字時發(fā)的是“gei”的音，這在我們鄉(xiāng)下有購置置備的意思，過去只有鄉(xiāng)下地主人家說“購了百多畝田，三頭牛”。比一般的“購買”要來得鄭重和驕傲得意，呵呵，一戶人家置有兩幢別墅三輛轎車，現(xiàn)在難道連肚仙婆也變成富婆了嗎?大家聽得嘖嘖贊賞之余，病人的老母親大約還是有點不放心，因此再問:“那怎么行呢?麻煩師傅你再幫我問問那位看病的先生，看他要點什么，只要能為我兒子治好病，我是什么都會去辦來的!”那老婦人停了咯咯聲之后板起面孔斬釘截鐵地說:“我問過先生了，他說的是只要你兒子的一條命!”話聲一落，病人母親的臉色大變，整個病房的空氣仿佛一下子都凝固了，室內(nèi)燈光也沉重得一下子暗了下來。大家都變了臉色像是大禍臨頭一般，一看氣氛不對，那肚仙婆也就訕訕地告退了。

小時候我聽說過“關肚仙”這種迷信活動，這回親見，沒想到原來關肚仙是這么可怕、可憎:肚仙婆裝神弄鬼假裝她能通神借鬼魂的話來嚇唬病人。還有，她治病時發(fā)出的不停的像敲木魚那樣的“咯咯”聲大約就是所謂的“腹語”了。沒什么神奇的，據(jù)說一般的人只要方法得當，也完全能練出來的。

趣味寧波話

鄰床有對老年夫婦，山東人，在寧波居住久了，不僅能聽懂寧波話，而且也能隨口說出幾句寧波話，當然聽起來有點怪怪的，比如寧波人說“不要吃”，是“弗艾曲”。其中“弗艾”兩字要很快地連讀表示“不要”的意思，他們將普通話與寧波話合起來說，就成了“飛次!”開始我怎么也聽不懂這“飛次”究竟是啥意思，后來才知:原來“飛”就是“弗艾”也就是“不要”，“次”不就是“吃”的普通話發(fā)音嘛，合起來就是“不要吃!”

不過他們新造的幾句寧波話還是很厲害的，比如形容藥物不良反應大的情形叫“惡嘴眼相”，這就很形象，設若甲種藥的性狀和善，乙種藥的反應激烈，他們就會說:“甲種藥比較好，吃了不像乙種藥那樣的惡嘴眼相要肚皮痛、肚皮撒(拉稀)等反應交關大。”

那老太太經(jīng)常說的寧波話，還有幾句聽起來味道也有點怪怪的，很有意思。比如說:“罪過、罪過”，“猴獻老命”。“猴獻老命”在寧波話中有傾盡一切，都奉獻出來的意思。因為老太太子女多且都很孝順，但子女之間互相聯(lián)系少，有時候幾個子女同一天都送飯菜來，一下子剩菜剩飯很多了，沒地方放了，倒掉么又交關“罪過”，她就向我們抱怨說:他們還要“猴四老命”地往我這兒送菜來，你講咋弄弄。“交關罪過”“猴四老命”是什么意思?我猜她想說的是寧波話中的“猴獻老命”“交關罪過”其中一個字的音發(fā)錯了，聽起來就有點好笑了。

來自鄉(xiāng)村的氣息

比較起來，我還是喜歡與農(nóng)村來的老年人住同一病房，與他們聊天，常能得到很多來自大自然的氣息，那些有關季節(jié)變換和物候方面的信息常能讓我回到我那在山區(qū)農(nóng)村的家鄉(xiāng)，以及童年的生活中去，比如我鄰床一位老者用寧波話隨口說出的這首月令謠就很有鄉(xiāng)村的氣息:

八月桂花香，

九月九重陽，

十月芋艿煨雞娘，

十一月燠雞芋艿羹，

十二月整整包袱回家鄉(xiāng)，

一月買魚買肉買炮仗，

二月落燈忙備耕，

三月新茶就上場，

四月清明過后下菜秧。

鄉(xiāng)村“怪才”

有一次我鄰床住了一位來自寧波西鄉(xiāng)農(nóng)村的老年人，他年青時當過社隊干部，雖讀書不多，但能說一口詞鋒凌厲的靈橋牌普通話，因是孤身一人，所以朋友們就動員他入了教。所以他現(xiàn)在又有了個傳道人的角色，所以很用功，一天到晚捧著本“圣經(jīng)”讀，記筆記，做索引，以備講課時隨手一翻就能找到圣經(jīng)上的原話。據(jù)他吹牛說，有一次他把一位有博士名頭的教友也辯得無話可說。呵，自從他來了之后，我們病房就分外熱鬧起來了，經(jīng)常有一批批的教友來探望他，與他探討教義，他對別人的稱呼也頗特別:凡是女性的教友，他一概稱呼人家為“姐妹”，比如，若對方名叫翠花，他就叫人家“翠花姐妹”，凡是男性教友，他則稱呼人家為“兄弟”，比如人家叫“寶才”，他就喊人家“寶才兄弟”，不管人家愿不愿意。他識譜，會唱贊美詩，會彈電子琴，他告訴我他躺在床上是怎么練琴的，說就是把自己的肋排骨當琴鍵，躺在床上用手指頭“達”“達”“達”地從一根根肋排骨上按過去，遇到要升半音的地方就“啪達”跳一個黑鍵，他說，就得天天這么練，否則出院后不會彈電子琴了，那就無法領大伙兒唱贊美詩了。快到吃中飯的時間了，教友們紛紛來到他床邊告別，他就招呼大家一齊站好了，齊聲做禱告“親愛的主，我相信你是上帝的兒子，我承認在你面前，我的一切罪過……”，到最后還不忘關照大家再加一句:“望天主保佑我隔壁床的老李兄弟，早日康復。”這令我十分感動。■

責編 曉 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