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熱(外一篇)

過了年，老張就從局長的位置上下來了。不是退休，老張才五十出頭。也不是犯錯誤被拿下，而是退居二線，在單位掛個調研員的名，人回家歇著了。退居的老張很苦惱，沒人請吃飯，也沒處做報告，日子過得很寡淡，也便很鬧心，看什么都不順眼。老伴就說老張:“別鬧心了，發揮一下余熱，以后你天天去接孫子放學，我也輕閑一下。”老張說:“接孫子也叫發揮余熱?也就是散熱啊!”抬腿出了家門。有事做總比閑著鬧心強。

老張來到學校。一群一群的家長擁擠在學校院墻邊的小甬道上，而學校的門前就是一條寬敞的馬路，卻沒人。老張很快就知道了，馬路上車來車往的，安全隱患太大。為了孩子的安全，也為了送接孩子的家長不占用馬路造成交通堵塞，城管部門協調學校，在維修學校院墻時，緊挨著院墻開辟了一條一米多寬的小甬道。這樣，學生們放學后出了校門不往馬路上涌，家長們也不在馬路上接孩子，在小甬道上就可以了，既讓孩子安全，又不使交通堵塞。

今年的春天特別冷，風也大，刮得入骨頭都打冷。兩場又強又大嘎嘎冷的風過后，竟然下起了雪。大片大片的雪花鵝毛般地在冷風中飛舞，給人的感覺仿佛是冬天才來臨似的。雪下了整整一天一夜，路上的積雪厚得沒腳脖子，人走過都留下深深的腳窩。突然腳下一滑，摔倒了，爬起來，就看到雪下面厚厚一層冰，還是春天啊，雪哪能不化的。可天冷，雪化了，就結成冰的。

小甬道上也結了厚厚的一層冰，孩子們從冰上走過，摔得吧唧吧唧的，把接孩子的家長心疼得直哎喲，忙手牽手把拽著走。拽著走也不行，孩子們都摔怕了，腳步猶疑遲緩，試探著往前蹭，剛蹭個三五步，又哧溜一下滑倒了。家長腿腳穩實的，一把拽住了。腿腳不穩實的，吧唧跟同孩子一起摔倒了。爬起來，呲牙咧嘴的家長揉著孩子摔痛的屁股就罵學校:這怎么不刨刨呢?把孩子摔壞了怎么辦啊!罵了兩天，不見學校來處理甬道上的冰，而甬道有院墻遮陰，冰消融得慢，瞧樣子十天半個月也不會自行消融干凈。家長們有些急，就攛弄老張去找學校說道說道。因老張是局長，雖二線了，但余威應該還很風勁，他去找學校總比無職無權的家長們好得多。老張這段日子發揮余熱接孫子感覺不錯，但總覺得余熱發揮得不充分，這兩天接孫子也摔了兩跤，心里也有氣，家長們一恭維他，老張就覺得自己的余熱可以充分發揮了，立刻沖進學校，直奔校長室。

校長是認識老張的，校長給老張倒了杯水說:“這甬道不歸咱們學校管啊!當初是城管借學校維修院墻讓開辟的一條甬道，是在校園之外的，要說管嗎，也該城管負責。”質問校長的老張臉就紅了紅，不好意思地說:“對不起，對不起，我還以為歸咱學校管呢!我這就找城管去。”校長立刻握住老張的手說:“您能去找城管真是太好了!我們去找怕門都進不去的，看著學生們挨摔我這校長也心疼啊!我代表全校師生感謝您。”老張立刻熱血上涌，晃了一下校長的手說:“放心，放心，這事一定能妥善解決的。”

老張雄赳赳氣昂昂地來到了城管局。城管局長小李一見老張，連忙讓座沏茶，一臉笑容地招呼老張。老張感覺很受用，他雖沒在城管局長的位置上干過，但人家對他這個二線局長還是很恭敬的。老張就信心十足地把學校甬道有冰的事說了。老張說完，小李臉上已是愁云一片，望著老張嘆氣說:“怎么什么事都往城管身上推啊!那條甬道根本就是學校的嘛，是學校維修院墻時開辟出來的，我們當初也就是個建議，是為了學生好嘛!這有冰有雪了，倒賴上城管了。這事城管不能管的。”小李最后這句話說得斬釘截鐵。

老張臉白了一下，隨即便恢復了本色，訕訕地笑著說:“哦，這么回事啊!學校說你們讓開辟的，就得你們管啊!”小李說:“這學校啊，想沾邊賴。老局長，我這可不是駁您的面子，是這甬道不歸咱們管啊!”老張忙說:“沒事，沒事，清楚了就好。”

家長們見到老張，圍過來問:“咋樣?學校管不管?”老張搖搖頭說:“學校說不歸他們管，歸城管管。”家長們就忙問:“找城管了嗎?”老張點點頭說:“城管說他們也不管，甬道是學校開的，他們當初只是建議。”家長們就你看我我看你，憤憤地嚷道:“都不管誰管啊?孩子摔壞了怎么辦?”家長們望著老張的目光就很失望。

老張臉有些紅，咬咬牙說:“我去找縣長。”家長們一怔，隨即恍然大悟目光又殷切地望著老張說道:“對呀!縣長管著全縣呢，這點小事還不好辦。老張，不愧當局長的，您辛苦。”老張唉嘆一聲說:“我都二線局長了，也沒什么好怕的。也算是發揮一下余熱吧!”

老張就去找縣長。縣長聽老張說完，笑說:“不錯啊老張，二線了還這么關心群眾疾苦，行，我給教育局和城管都打個電話，這點小事還推來推去的。”老張心里熱乎乎的，覺得自己這個二線局長的余熱還是很強的。

再見到那些家長們，老張就大聲地說:“縣長給城管和教育局都打了電話，這事馬上就能解決。”家長們就很熱烈地望著老張說:“老張啊，你這個局長沒白當啊!”可兩天過去了，也沒見學校和城管來人清理甬道上的冰，家長們望著老張的目光就疑疑惑惑的，跟老張說話也不親熱了。老張就站不住了，跑進學校找校長。校長看看老張說:“學校經費不足，只能讓老師們干了。可這兩天老師們課正緊，過兩天再清吧!”老張就出了學校，去城管。小李不冷不熱地望著老張說:“這兩天全縣的街道都在清理冰，所有人都派出去了，一兩天倒出人來就去清理。”老張就氣呼呼地離開了。

老張決定第二天還去找縣長。

吃完晚飯，老張出外散步。學校是老張散步的必經之路，走到學校門口時，老張看到甬道上有一個人在清理冰，那人旁邊停著一輛三輪車，一看就是個蹬三輪賣體力的三輪車夫。老張心里頓時清亮了不少，走過去問三輪車夫:“是學校雇你還是城管雇你的?”正清理冰的三輪車夫抬起頭——一個憨憨的青年漢子，對老張的問話愣怔了一下后，有些羞澀地笑了笑說:“沒人雇我，我家孩子今天放學摔了一跤，回去跟我說了，我想這要不清理說不上多少孩子還得挨摔呢!就來清理清理的……”

老張就怔住了。跑了好幾天，咋就沒想到自己動手清理一下冰呢?這甬道也沒多寬多長的，自己的余熱都發揮到哪去了?老張感覺自己的臉呼地熱了起來，比余熱熱多了。■

換 樣

老張回到家，一臉愁苦，倒在沙發里唉聲嘆氣。老張老婆見了，問老張:“咋了?眼瞅著要過年了，該樂和不是，不要把不快樂帶進新年，鬧得一年都不樂和。”老張老婆說著還樂呵呵地笑。

老張瞪了一眼老婆，老婆就是那種萬事不知愁缺心少肺的人。老張說:“什么玩意兒呢?工人罵他，他罵我，我都成出氣筒了。”

老婆問:“什么呀?工人罵他他罵你的?”

老張恨恨地說:“還能誰，廠長唄!明天我就告訴他，這個破廠辦主任我不干了。”

老婆呵呵一笑說:“有什么大不了的，罵兩句又掉不了兩斤肉的，你不干這個，還回車間去造皮鞋呀!那味兒你還受得了嗎!”

老張沒想到缺心少肺的老婆能說出這么實際的話，一下子把他的怨氣扎泄了，車間那股皮革味兒他現在還真受不了，老張有氣無力地說:“罵吧!罵吧!等工人罵累了，不罵了，他也就不罵了。”

老婆突然問老張:“工人為什么罵廠長啊?”

老張說:“還能為什么，這不快過年了嘛，得發點福利，準備一人發兩雙皮鞋，工人們聽說了，就罵開了。”

老婆哈哈地笑起來，笑得眼淚都出來了說:“活該找罵，你們制鞋廠逢年過節就發皮鞋，誰受得了啊!你們就不能換換樣啊!”

老張苦笑著說:“換樣?錢呢?工資月月都開不全，哪來錢買別的呀!這皮鞋咱自個兒不是有嗎。”

老婆拍腿說:“見過笨的，沒見過你們廠長這么笨的，就不會用皮鞋跟別的廠子換一下呀!像你們這樣半死半活的廠子有。都說工人罵他，就這腦袋，應該揍他，把他揍開竅了。”

老張眼睛刷地就亮了，嗖地從沙發上跳了起來，抱住老婆吧唧親了一口，激動地說:“老婆你行啊!誰要是再說你缺心少肺我跟他急。”

老婆眼一瞪說:“誰說我缺心少肺了?”

老張連忙說:“沒人。沒人。老婆，你昨天不是說你們要發兩件羊毛衫嗎，看來你們制衣廠跟我們廠子狀況一樣，這一年你們都發了七八件衣服了，也該換換樣了，咱們兩家完全可以互換一下嘛!”

老婆說:“我又不是廠長，說了也不算，你跟我說有什么用。”

老張說:“這樣，你領我去找你們廠長，這事百分百能成。成了，我不僅不會挨罵，廠長還得表揚我呢。你們廠長也得表揚你，沒準把你從包裝車間調到廠辦呢!多好啊!”

老張老婆眼里立刻迸出了興奮的光芒，拽起老張就走:“現在就領你見我們廠長去。”

老張見到老婆的廠長，把互換產品發福利的事一說，老婆的廠長直叫好。老張立刻給自己的廠長打電話，廠長也直叫好，吩咐老張:“咱們兩家這批產品都加質加量特制，但跟工人們不能說換的，就說買的。”

老張不住說:“好的，好的。明白!”

三天后，制鞋廠和制衣廠悄悄交換了福利產品。

三十一大早，老張就被電話鈴吵醒了，接起電話，廠長怒氣沖天的吼聲差點沒把老張耳朵震聾了:“老張，你給我滾過來，到我家來!”說完摔了電話。老張不知怎么了，慌忙起身穿好衣服朝廠長家跑去。

老張跑到廠長家門口就呆住了，廠長家門口堆著一大堆羊毛衫，把廠長家的門都堵上了，廠長臉色鐵青的坐在門口，呼呼地喘氣呢!看見老張，氣憤地指著羊毛衫說:“你看看，你看看，全堆在我家門口了，這年我還過不過了?”

老張仔細一瞧，頓時一身汗水，那一大堆羊毛衫幾乎每件都開線裂口的，明顯就是沒好好加工的。廠長瞪著老張罵:“工人們肯定都在家跳腳罵我呢，買了一堆破爛糊弄他們。你吃了制衣廠多少回扣?”

老張臉都白了，連忙辯解說:“廠長，我一分錢回扣都沒拿呀!我只想不讓工人們罵你，才想出換產品這么個辦法的。”

廠長一跺腳說:“我不聽你解釋，趕緊把這些破爛搬走，過了年你就到車間去上班吧!”

老張雇了一輛車，拉著羊毛衫垂頭喪氣地往家走，邊走邊想著到家找老婆算賬，制衣廠怎么能這么做呢?這不坑人嗎!剛走到家門口，就看到老婆正從一輛車上往下扒皮鞋，氣惱惱的，皮鞋滾了一地。看見老張，哭叫著撲過來:“你看看你們廠子生產的皮鞋，坑死我了啊!廠長把我攆到生產車間去了啊!”老張看看皮鞋，找不到一只做工精細的，就差斷底開幫了。老張沖哭喊的老婆揮了一下手，老婆就看到了那一車羊毛衫。老張老婆怔了一下，一聲嚎叫:“這是怎么回事呀?這年是過不去了啊!”

老張和老婆的年就過得憋氣又窩火。過了年，兩人到各自的廠子車間上班。很快，老張和老婆就知道年前互換的羊毛衫和皮鞋是怎么回事了，原來，職工們聽說這批產品是特制的，立刻哄開了:這一定是廠長給人送禮的，廠子都半死半活了，還給人送禮……氣憤之下，就把這批產品都做成了次品。

老張和老婆立刻把這情況告訴了廠長，廠長瞪著他們說:“怎么會這樣，這回好，我又背上了一個送禮的罵名，真該把你們開除了。”老張和老婆趕忙走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