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她總不習慣在陌生的地方見到一群陌生的人。是冬天,11歲的她跟著媽媽在縣城的一個賓館開會。那群陌生的婦女,給她錢,讓她去小店買瓜子。她拿著幾張紙幣,踩踏著一路搖搖晃晃的路燈光,來到賓館門口的一個小店,緊張與膽怯總會忽然地跳出來抓住她,甚至在她說“買包瓜子”的時候,她都低頭只看著面前的玻璃柜臺,避免與小店里的男人目光相對。為著順利買回瓜子,在回去的路上,她的腳步就變得輕快多了,在上樓梯時,甚至還連帶著蹦跳了幾下。
但這種片刻的歡快,又在到達賓館的那個房間前,忽然消失。在門口停頓了一下,才推門進去。
她希望她們不要注意自己,不要對著她用目光細細地研究。直到那些婦女嗑著瓜子,再次興致勃勃地談論起什么,她才放心地松了口氣。她也在嗑瓜子了,可是她總一下子嗑不開它們。那個男人什么時候進來的,她記不清了。當那群婦女忽然又把話頭轉到她身上,說她如何懂事、聽話。這個時候,感覺有只手忽然地落在了她的肩膀上,輕輕地按了一下。在身邊站著穿中山裝的男人,目光柔和得跟賓館半明半暗的臺燈光一樣,“真是個懂事的孩子。”這一句話從他嘴里出來,多么不同。她的肩膀僵在那兒了,仿佛所有的感官都失去了知覺。
晚上睡在賓館的床上,媽媽還在隔壁房間聊天,不時有哈哈的說笑聲撞著墻壁傳過來,她把頭埋在松軟的被子里,聞著被面上一股特別的味道。四周又是那么靜了,一下子聽不到隔壁的說話聲了,忽然覺得自己是在另一個時空里,攥也攥不住的韁繩拉著她,無邊無際地跑著。從前看過的一個《故事會》里的故事,在這個時候跳了出來。故事背景是在民國年間,有一個女孩,從小是孤女,被一個成年男子收養。他們的關系奇妙,開始像是父女,故事中的男人穿長衫,儒雅、成熟。他坐在書桌前,教女孩子認字、寫字。后來他們做了夫妻。一想到夫妻這個詞,她又不禁身子抖動了一下。她開始想像著,夜晚來臨時,女孩子躺在那個男人懷里,他們要怎樣擁抱,她會發抖嗎?她猜想著,忽然身子蜷縮,一陣地心跳。
她轉了個身,把床前的臺燈調亮了,擁著被子坐了起來。她在輕輕地笑了,為著剛剛的一點可恥。可是等她再次擰暗了燈,鉆入被子里,關于那個故事的聯想,又再一次浮了出來。
之后的幾個夜晚,那個男人的笑容與手勢,會忽然地闖進來,深深陷進了她的肩膀。她緊閉著眼睛,努力捕捉當時的感受,可是什么都來不及記住。
在白天,她又是另外一個人了,背著書包,掛著紅領巾,看著藍藍天上的白云。她喜歡上語文課,喜歡作文本發下來后,老師拿著她的本子在課堂上念。全班那么多同學,安靜地聽著,那是自己的文字嗎?她低著頭,略顯得羞澀,指甲蓋一下下地劃著課桌,拼命地按捺住心中的喜悅。
課間的時候,女生們一下子都涌到教室外了,她們跳皮筋,靈活地轉動著身子,長辮子一甩甩的。她呆在教室里,透過玻璃窗,羨慕地看著,心里盼著上課鈴聲早早地響。
偶爾也會跟要好的女生鬧點別扭,臉紅耳赤的,忽然發現那個人怎么那么可惡了。一路上,都在恨恨地想著。走在河邊,看到幾個光著身子的小孩站在橋墩上,直挺挺地立著,舉起手臂往下跳。撲通撲通,濺起熱鬧的水花。河水熱乎乎的腥味,撲鼻而來,忽然她才想到,原來夏天來了。快到家的時候,心里的惱怒也蒸發得差不多了。
夏天真的來了。她不在學校午睡,因為家離學校也不算遠,拿著家長的保證簽字,去班主任那兒一晃,她就可以每天中午在家里消耗大把的時間。中午,她躺二樓房間的地板上,當然鋪了草席。半側著身子,手里捏著本書。吃過午飯,她把書悄悄地藏在裙子下,腳步小心地上樓,就像做賊似的。關上房門,她才從裙底下掏出書來,一把將它扔在草席上。藍色封皮的書,《碧云天》,瓊瑤寫的。只要翻開書,她就會被里面的內容吸引,再也不想撥出來了。她的心怦怦地跳得厲害,有時,臉會微微地紅起來。一口氣,她想把它一口氣地看完。
午后,回學校了。她戴一頂黃色小涼帽,挎著黃色的小水壺。她不走學校的正大門,走后側門。后側門臨著一片田地,還有一條河,那兒安靜得只能聽到自己的腳步聲。一路上,她想著瓊瑤小說里的姜嘯風、高皓天,想著一個穿著黑風衣的男子,豎著高高的衣領,站到了她面前。該死的,一到雨天,那種想象就特別地膨脹。窗玻璃上滴滴答答的水珠子,像一條條線滑下來,教室里的同學沒剩幾個了,有點冷冷清清的,她一直望著門口,雨霧綿綿的,稀稀拉拉走過去的人,忽然心一陣緊,感覺一個穿著黑風衣的男人要出現了,在雨中,拿著一頂傘。是來送給她的嗎?天,簡直是“中毒”了。但已經到血液里去了。空氣被一種莫名的憂傷罩住,跑在已經小下去的雨中,撐著自己的小傘,她又是那么歡喜著,為這種刻意營造的虛無的憂傷。
那個騎自行車的男老師,就在某天午后,快到學校后側門的路上,騎著自行車從那個門里出來。他幾乎不是在騎車,而是在晃蕩,那么慢騰騰地踩著腳踏板。身上一件藍白相間的襯衣,隨著風,蓬松著。她先前還幾乎是活蹦亂跳的,嘴里或插著根棒冰,在一個抬頭碰上他的目光時,她怔住了,恍惚間,差點以為是他。眼角的笑容,簡直一模一樣。時光倒退了,在賓館幽暗的臺燈光下,在飛揚落下的瓜子殼中,那個按下來的手勢,令人窒息的瞬間。在后來的時光里,她幾乎要將它遺忘了。現在它們又回來了,在一剎那間,排山倒海的。
接下來的一次、兩次,幾乎每次都能碰上。相擦而過的幾秒時間,被拉得無比漫長,每走一步,她都用著勁地抬著自己的腳,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路一側是濃密的樹蔭,太陽光從那兒斜射下來,在綠葉的陰影間、在她面前的地上,一片片地閃爍著,她感覺自己再不走過去,就要融化掉了。
一走進學校,那熱烈的心跳才漸漸地平復下來,課間熟悉的喧鬧聲波浪似地涌過來,拍打著她。終于長長地舒了口氣,好像一下子從一個世界跳入了另一個世界,那另一頭的世界才是正常、讓人安心的。
她又做回了許多小學生中的一個,上課、寫作業,跟鄰座的拖著鼻涕的小男生搶橡皮。提著心上數學課,害怕忽然被叫起來做口算。放學,做值班的時候,她拖著掃把,滿教室地追不做值日的男生。她叉著腰,大著聲地喊那個男生的名字,潑辣而驕傲。
只是午后,去學校的那段路,一下子,對她來說,變得那么不一樣。出門前,她開始對著家里的鏡子看自己。在鏡子前,端著臉,擠著各種表情,睜大眼,會是什么樣子,還有抿嘴笑,不要露出牙齒。她把下巴抬了又抬,又稍轉過臉去,側面回看。足足有十來分鐘,她才想到出門。
《碧云天》已看完了,看完那天,抱著書,蜷伏在草席上,抖著肩,哭得稀里嘩啦。她看著自己的眼淚一滴一滴地掉在草席上,就用手指去抹,一抹開,那淚珠就化成了濕濕的一圈淚痕。覺得真是太傷心了,相愛的人為什么就不能在一起。回學校路上,一邊走,一邊還惦記著書中凄慘的結尾,那個纖弱的碧玉涵真的再也找不著了嗎,會不會遇到不測?想著,又開始控制不住地掉淚。走到學校側門的小河邊了,看著河里漂著的浮萍,才猛然想到了什么,用手使勁地抹去眼淚。
如果這個時候,他忽然從學校側門里轉出來,她一定要低著頭走路。這樣想著,她真是低了點頭,只用余光掃著過去的人或自行車。真也奇怪,那天下午,她居然沒有碰到他。一直走進校門,確定不會碰上了,怦怦跳動的心才放下來,忽然又覺得有點地失落,走了幾步,又覺得沒碰上才是好的,那哭腫的眼睛一定是很不好看的。
她開始在校園里四處搜尋他的身影。在去對面音樂教室的途中,在去操場上體育課的路上,放肆奔跑、打鬧的她,會忽然地停下來,放慢腳步,想到他有可能會突然從哪個教室,哪棵樹后面出來。那樣希望著的時候,卻一次也沒有碰上。但有一次,她拖著一把掃帚去教師辦公室幫忙做除掃,經過一間低年級的教室,那么多人坐得端正地在聽課,讓她覺得好笑了。看向講臺,竟然站著他,握著粉筆不時地在黑板上寫著。她站住,聽著里面的聲音傳出來。有點沙沙的,音調不高,她覺得這個聲音配極了他,原本就該如此的。沒有惶恐了,在路上,她幾乎要將掃把當空舉起來了,對著前面的小伙伴宣布:“這個老師,我認識的。”
天氣越來越熱了,她開始穿露著腿的花裙子。不敢第一個在班上穿,打算穿裙的前一天,跟要好的同路女生約好,明天去學校時一起穿了裙去。約好的女生后來不知何故變卦了,走在穿著褲裝的女生身旁,她感到了別扭,不自在,恨不得將露出來的手跟腿都藏起來。到了教室,卻驚喜地發現好幾個女生穿著比自己還花俏、還短的連衣裙,這下,又松了口氣,將書包從身上摘下來,又變得全身自在了。
傍晚放學的時候,沿著河邊的水泥路走。太陽的光線已收得溫和多了,金黃色的,輕輕地照著馬路,照在小河的水面上,閃動著一道道好看的粼波。偶爾有一兩只小木船,大約是在河面上捕小魚小蝦的,慢慢地劃動著。撲通撲通,最熱鬧的還是光著身子的小男孩。他們或是細腳伶仃地站在橋墩上,拎著水壺準備往下跳,或是已浮在了水面上,一沉一沉的,露著腦袋,青蛙似地游動著身體。
每次,靠近河邊走,她總不自禁地想笑,那種活潑熱騰的氣息,好像一下子撲面而來似的,讓自己的身體也跟著動了一下。
那天,剛好走到了橋下,一輛自行車同無數的自行車一樣,從后面超上來,那被風吹鼓的藍白襯衣,從面前一晃而過,她的心幾乎是條件反射似地跳起來,是他。但這一次,自行車車架后,坐著個長頭發的女人,她懷抱著他的腰,長長的白裙子下,穿著一雙高跟鞋。烏黑整齊的長發,那么溫順柔軟地從她的面前飄過去。
原來他有女友的,想到時,他們已拐彎消失。太陽光淡下去了許多,她在地上追著自己的影子,一路沿著屋檐的陰影走。
二
從三樓的辦公室往下望去,是一條馬路,邊上一排高高低低的店面房。有時候,小晰會覺得那條馬路在太陽光下變得虛幻起來,在空中變成一條晃動著的光線,車輛、行人統統消失了。多數時候,小晰站在窗前,開了窗,讓樓下各種各樣的嘈雜聲涌進來,將自己淹沒。
望下去正當中的是雜貨店,門口總站著個歪了嘴的女人,在賣茶葉蛋、還有炒瓜子。再過去就是報刊店,店主戴頂西瓜帽,喜歡雙手交叉地籠在袖口里,一副怕冷的樣子。
為什么總是一成不變。關上窗,她會無聊地翻一本雜志,或是伏在玻璃墊板的辦公桌上發愣。時間總在單調與無聊中打發過去,有時候,她覺得自己睡著了,睡化掉了,化做一灘水,再也不會起來了。
“知道吧,對面新開了個畫廊。”
“哦,聽說那個畫畫的男人,坐過牢的。”
辦公室的兩個婦女在聊天,開始,她還將頭埋在一張報紙后,忽然一個激靈,猛地抬起了頭。
許多年前,他忽然地從她的世界里消失了,沒有一點預兆。在她快小學畢業的時候,發生了件轟動校園的事,有名男老師被抓了,整個校園傳得沸沸揚揚,平靜的生活開始冒起了水泡。他們在說:“真是想不到呀,他竟然會去犯罪。”她也加入了聽眾的隊伍,剛開始聽到那個名字還沒感覺,后來意識到這個名字就是他時,那一刻,她的臉紅了,聽不到任何的說話聲,只有那個名字,從空氣中、人群里擠出來,一下下地撞擊著她。午后綠樹蔭間跳躍著的細密陽光,走過去快要窒息的心跳,一切又忽然地如此真實地清晰起來。她幾乎是在笑了,但隨即人們的說話聲,又再次將她拉回了來。他們在嘆氣、惋惜、指責,她感到了一點的可恥,為著自己剛剛回想到的場景。
許多次隔著馬路遙望著畫廊,她已經邁開步子走過去了,但忽然涌上來的羞怯與遲疑,總在最為關鍵的時候,阻止了她的腳步。她在馬路對面,畫廊邊上的報攤買了份報紙,又低著頭走回來了。
那天真正來的時候,平常得沒一點預兆。
像往常一樣,同單位的婦女在樓下快餐店吃過飯,然后穿馬路,但突然,胖婦女一把摟住她的肩膀,手指著畫廊說,“我們去那看看。”她笨重的身體緊挨著她,幾乎是挾著她往前走。頭頂明晃晃的太陽光使整條馬路看上去像要漂浮起來,畫廊的門就在眼前了。
什么都來不及想了。她看到那個男人了,握著畫筆坐在扶手椅上的男人,朝著他們抬起了頭。
一切比想象中來得快速簡潔。
“這些畫都是你畫的?”胖女人在問。
“有部分是,還有些是從外面進的。”他慢悠悠地轉動著坐椅,她注意到了他穿著的米白色羊毛衫,v字的領口外,翻出白色挺直的襯衫領子。她幾乎感到了親切。
“你在那里頭的時候都做些什么呀?”胖婦女的手指插在油光光的頭發里。
她的頭嗡地大了起來,恨不得掐住那多嘴女人的脖子。她尷尬、無地自容,好像那話是從自己嘴里說出來的,罪過全在于她。
“還好吧,在里面教教文化課。”
他背對著她們,手中的畫筆沒有停下來,語調平緩自然地像在說別人的事。
她轉過身去,看另一面墻上掛的畫。
胖女人咬著指甲,肥胖的身體朝四周無聊地轉了一圈后,終于打算離開,又去扳她的肩,她閃開了,說:“我再看一會。”
小小的畫廊里就只剩他跟她兩個人。
這時,她的緊張卻舒緩了,身體已經放松,或仰頭或低頭地看掛在四壁的畫。她真的是熱愛那些畫的。學生時代,美術課上,她的畫總被美術老師拿上講臺作示范。每上一次美術課,她都在等待那個蓄著絡腮胡子的老師過來跟她說,你來跟我學畫吧。
“你是本地人?”
他開始放慢了手中的畫筆,跟她說話。
“嗯。”
隨后他就換上了方言,問她是在哪兒上的學,家住哪兒?她忽然發覺他的聲音還是沙沙的,低沉,跟當年在四年級教室里上課時一模一樣。心底里一個歡喜的聲音跳出來,像確認了遺失多年的某件東西,某種久違的感覺開始慢慢地在心里復蘇。
她說了她的那所小學,當然,那也是他曾任教的學校。甚至他們住的家的位置,也是在同一方向。這個,她許多年前就知道。
他轉動著椅子,輕輕地笑起來。
“怎么這么巧呀,我以前怎么沒看到過你?”
她不出聲地笑著,帶著掩藏秘密的喜悅。他們要重新開始認識。
走出畫廊,她的腳步那么輕快的,嘴角掛著笑地過了馬路,拐彎上樓梯,一口氣地噔噔跑了許多級。喘著氣,扶著扶手,在半道停下。
每個中午的午飯時分,還坐在飯桌上,突然而至的笑會浮動在她臉上,低下頭,碗里的飯粒竟看得粒粒清楚。吃過飯,她就晃到馬路對面的畫廊,就像午飯后的散步,散著散著就走進畫廊了。但并不是每天,一星期兩三次。
他們已經有點熟稔了。在那兒,她已顯得輕松了許多,她在每幅畫前佇足停留,顯出感興趣的樣子。他們也說話,她跟他提到了凡高、高更,開始時聲音輕得有點發顫,但是他轉過頭來,露出驚喜的表情,她就繼續往下說,神情興奮。他停下筆,側轉著身,一只手臂搭著椅背。
“原來你了解得挺多的。”
她忽然覺得自己有點忘形了,笑著點了點頭。
她感覺跟他有了某種默契,每次去,他都是坐在椅子上畫畫,坐得直直的,有時外套掛在椅背上,只穿著羊毛線衫。她進去,他就笑著欠一下身,然后放慢或停下畫筆跟她說話。
那一晚,在入睡前,她突然決定向他學畫。這一想法的到來著實又使她晚睡了許久。盤算著需要去買畫筆、紙張或許還要一個畫夾,帶上這些,她就過去跟他說,我想跟著你學畫。在學畫的過程中,她又逐漸顯露一定的天分,那時他會露出怎樣的驚喜。
但如何開口呢?她又犯了難,于是翻來復去地設想了好幾個場景,想得迷迷糊糊的,又睡著了。
中午的太陽變烈,在進畫廊前,一個抬頭,她卻覺得讓人瞇起眼的太陽光竟也是可愛的。
“今天又進了批新畫。”
好像都不用轉身看,他都能確定是她進來了。
順著他的指向,她轉身去看那批新到的畫,但顯然她的心思不在那上面。
她蹲下身,拿過靠墻一面的鏡框畫,一幅幅地看起來。
“還不錯吧?”他問。
嗯地點著頭,心里卻是越發焦急了。說著別的話,她似乎沒勇氣提學畫的事了。
“哎,你畫過人像素描嗎?”他的半個身子從扶手椅上斜過來。
“我……”她幾乎是激動了,欲一股腦地傾倒自己學畫的想法。
他接著說,“那我幫你畫張素描?”
“畫我?”她吃了一驚,目光與那人交會時,突然感覺到了某種陌生。它們曖昧、狡黠,不是想象中的坦白、清澈。怎么會這樣?一瞬間,她猶如當頭一擊。
“在哪畫?”她繼續問。
“在這兒也可以,不過這兒來的人多。有空的話,也可以去我家。……”
她聽不清了,好像身子已坐到那個男人的家里,臉上一片的灼熱,慌亂如此緊緊地抓住了她。
出門,過馬路,好一會停在路中央,任身邊的車子一輛輛地過去。她已記不得是如何告別的,那熱烘烘的語調還在耳邊響著。
“我要的決不是這樣的。”似乎得出了某種結論,她又走得堅定起來。
決定不再去畫廊了,卻又變得緊鎖眉頭、悶悶不樂,吃過午飯后,只在畫廊邊上的書報攤逗留,盡買《知音》、《女友》之類的雜志,看一個個離奇、刺激的生活故事;翻著滿是美女佳肴的畫報,但這些只能使她更感無聊。最后,她趴在寫字臺前鋪開了一張白紙,拿一支鋼筆,在上面畫女人的側臉,這是目前為止,她自認為最擅長的。
只要從辦公室的座位上站起來一下,朝向窗外,就能看到那個臨街的小畫廊。白色的輪廓,在那一排的店面里,突兀出來。夜晚值班的時候,她瞥一下窗外,那個小畫廊,亮著白色的日光燈,房屋的框架都看不見了,只有那團白光,刺眼、令人焦灼。她心煩地在紙上快速地涂著,有一筆過去,把紙劃破了。有一刻,她覺得自己再也受不了了,要沖下樓去,走進那團白光里,對著他說,“你畫我吧。”但隨即,她又捻滅了那樣瘋狂的念頭,覺得一切已結束,他只是她想象出來的一個人。
天氣又忽然地熱了起來,她已有好幾個月沒再去過畫廊了。這期間她去參加了一次在外地的培訓班,新結識了不少朋友,上班沒事的時候,她就拿著電話筒,跟他們中要好的一位打打電話,當然她的朋友多是女性。她們有的問她,你找男友了嗎?她手指繞著電話線,低笑著說,哪有那么快。她是站著在打電話的,這么說著時,拿眼睛瞟了下窗外。
有一天傍晚的時候,她想去看電影,穿著條藍色的連衣裙,就走在大街上了,天仍是亮堂堂的,走路的人,騎著自行車的人,衣服穿得少了又少,露著胳膊、大腿。橋上,有三三兩兩的人在聊天,多數是上了年紀的,搖一把扇子,忽然又往兩腿間拍打一下,做出驅蚊的動作。
離電影放映的時間還早,她在賣報刊的店里買了根冰棍。接下去,她不知道自己要再做點什么了,就一直地朝前走著,布店、理發店、書報攤、畫廊。
她的眼睛緊緊地盯著那道白色的門框,心忽然地刺痛了一下。門敞開著,只要她跨進去,就能說上話,中間斷掉的時光會重新接上,或許某種新的情感會重新產生。但是她走到了路的另一端,離得遠遠的,低著頭過去。走過那道門后,她再一次穿過馬路,停在畫廊邊的玻璃櫥窗前。看著櫥窗里的畫,一口一口地咬著棒冰,看著自己的影子從玻璃里彎彎曲曲地映出來。
她如此喜歡黑沉沉的電影院,喜歡著隱沒于明滅的黑暗中的感覺。但影片實在沒勁,一個國產的武俠片,屏幕上幾個人揮動著棍棒,動作機械、表情呆滯。當然換在小學那會,這樣的片子她也能看得津津有味。現在她幾乎要打哈欠了,無聊地朝后扭著頭,看看有多少人在看。但只偏了一下,她竟然看到他了,那張面孔在一明一滅的熒光里,在不多的幾張陌生面孔里,一下子跳了出來。她馬上回轉頭,怎么可能呢?畫廊沒這么早關門的。
電影還沒放完她就退了場。走過了熱鬧的大馬路,拐個彎,筆直的水泥路就變小了,也沒什么人,靜極了。只聽見自己的腳步聲噠噠地響著,兩旁房屋的陰影,斜蓋過來。夜晚的微風,吹過來,拂動起她的裙裾并拍打著她的小腿。那一段路,燈光微暗。有時候,她的身影就隱沒于一幢幢高高的樓房陰影間。
就這樣一個人走在燈光荒涼的馬路上,一會兒放慢步子,一會兒又加快腳步。她在等什么?身后有自行車鏈條的轉動聲,咔嚓咔嚓的,這個聲音跟著她,不緊不慢的。在走到一半的時候,她抑制不住快速地回了下頭,看到了,那個自行車上的身影剛好落在一段燈光下,就是他。
她忽然抓住了自己的上衣領口,緊緊地抓著,驚慌、歡喜一齊挾裹、覆蓋著她。她沒有任何經驗,心跳得如此之快,與此同時,頭腦里快速地轉著一個念頭,要不要停下來?
她放慢腳步,等他剛好駛到她身邊的時候,她打了個招呼。
“真巧呀。”
“是呀,你一個人?”
這樣搭著話,她有可能坐上他的自行車,像當年她的女友坐在他身后一樣。
天哪,這是不可能的。她當即又狠狠地否定了自己的一番想象。
身后自行車鏈條的轉動聲還在跟著她。什么時候慌亂已占了上風,手心里濕濕的,難道真要跟這樣一個人戀愛一場?
她的腳步在忽然間一陣加快,擺動著手臂,幾乎是一路小跑起來。過了一會兒,身后的自行車,終于上來超過了她,騎車的男人加大力度地蹬著,一個優美的拐彎的弧度,將他送入了一條黑漆漆的橋的坡上。她盯著他的背影,看著他跟他的自行車被另一個方向的黑暗吞沒。
終于,她停下了腳步,長長地出了口氣,一只手緩緩地從領口放下,“就這樣了吧。”她咬了咬嘴唇,被一段路燈光照亮的臉顯出了某種決絕。
這以后,連白天在畫廊邊上的書報攤逗留她也取消了。■
責編 謝志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