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年已年近八旬,從20世紀50年代初起,就住在德勝門大街劉海胡同,至今已有60年了。當初我在公安部門工作,我的鄰居就是北京市公安局西四區分局。劉海胡同西起德勝門內大街,東至松樹街。再往東不遠處,有一條彎彎曲曲的河道,叫小月河,其上游通后海,下游流向前海西小海。有一座小石橋跨于小月河之上,稱作李廣橋,沿河兩岸街道稱李廣橋東西河沿。
李廣橋始建于明代弘治年間。太監李廣以占卜算命獲得皇帝的恩寵,他在小月河路東,為自己建設一所宅苑,并引水入苑,十分豪華。有一次,公主患病,皇太后喚李廣為其算命籙符,不料,隨后,后宮失火,公主受驚嚇而死。此后,有大臣奏本,說李廣私引玉泉之水入宅。又胡編咒語殆害公主致死。為此,皇帝捉拿李廣問罪,李廣聞訊后,飲毒酒自殺而死。李廣修造的那座橋,幸存于世。
在李廣橋周邊,涉及教會的團體較多。李廣橋路東,或許就有當年李廣宅第。后有輔仁圣言會天主堂,司鐸書院、中國天主教神學院教堂;路西有教會辦的輔仁大學(今師范大學)、輔仁大學附屬中學;北口往西羊房胡同有天主教修女院,北口往東還有一家教會醫院,叫什么名,記不清了,我記得叫懷仁醫院,也許不太準確。有人說叫聯合醫院,大概不對,此處附近曾有過聯合診所,那是20世紀50年代末的事,是當地一些個體診所聯合起來辦的一家診所。
前面說的輔仁大學及其附屬的中學舊址是濤貝勒府。濤貝勒即載濤,是醇賢親王奕譞的第七子。1925年3月以16萬元的租金租給了羅馬教廷,由美國天主教本篤會在此創辦輔仁大學(1933年改由美德兩國圣言會接管),輔仁大學后面就是原貝勒府的花園,后來的輔仁大學附屬中學就開辦在這里,今為北京市第十三中學。
教會醫院也是由天主教創辦的。天主教信奉天主和耶穌基督,尊瑪利亞為圣母。鴉片戰爭以后,傳入中國的天主教一方面被殖民主義、帝國主義用作侵華工具。另一方面亦在中國致力于傳教和社會福利事業。例如天主教在建設教堂的同時,也要建設學校、醫院、嬰兒院、圖書館等。接待中國信徒學習、就醫、進修,有的教會開辦的學校是免費的,實行義務教育,但必須信奉他們的天主耶穌基督。不是教徒者入學也行,收費也較低。教會開辦的醫院,醫術挺好,收費也較低。天主教開辦的育嬰堂是接收棄嬰的場所,也是免費的。所有這些作法,對于爭取信眾,團結教徒起到了相當大的作用。在中國的抗日戰爭期間,有的教堂開辦的醫院同情中國的抗日精神,設法向延安或晉察冀邊區戰地醫院白求恩醫院提供醫藥醫械。西什庫教堂醫院院長法國人貝熙業大夫就是一位倍受尊敬的白求恩式的好醫生。有的教堂主教是中國共產黨的地下工作者,以傳教為掩護,實則是共產黨的地下聯絡站。新街口南大街20號的基督教會禮拜堂就是這樣的。
位于什剎海后海南岸李廣橋東側的教會醫院大約創立于20世紀20年代。當初這一帶是清代慶親王府的產業。慶王府規模很大,西鄰德勝門內大街,東至松樹街,南鄰定府大街,北至馓子胡同(今延年胡同),占地25000平方米。府內大小房屋上千間,朱紅的大門,進門之后是主殿,高大如宮殿一般。慶親王奕劻居住的宜春堂,是一座富麗堂皇的院落,前有垂花門,周邊有抄手游廊,正房內有落地龍鳳雕刻木隔扇,房頂上有精美的磚雕龍吻。美中不足的是整個王府內沒一池之水,不像老府那樣福池之內泉水瀜瀜,甚感遺憾。
奕劻當時可是位高權重的人物,曾出任御前大臣、總理外交事務大臣、軍機大臣、奉命總理財政處、練兵處、陸軍部。第一代慶親王永璘,是嘉慶皇帝的弟弟。當時,有諺云:“和珅搬倒,嘉慶吃飽。”和珅事發問罪,抄家賜死。和珅的宅第就賞給了慶親王永璘。此處宅第是有后花園的,園內有福池,引玉泉之水入園十分優美。
早在清代光緒末年,今柳蔭街北端,有李廣橋,橋頭東岸路北,有一片大約8000平方米的空地。有一天慶親王奕劻來到這里散步,他看到這塊地兒西邊臨河,北邊臨海,便派人在橋頭的東側,沿北岸砌筑了一堵長約百米的墻,墻的西端,起于橋頭,東端至海。墻體大體是直的。但圈出的地面是呈三角形的。因為水面是向東南傾斜的。這就成了慶王府的產業。欲建花園別墅而不惜填海造田。宅院北墻外就是什剎海后海,王府在此設下海碼頭和游船,仆人可以搖舟下海捕魚捉蝦,供主人賞鮮,主人也可以乘船在海上蕩游,享受人間逍遙生涯。不料,沒有多少年的功夫,大清帝國覆亡,隆裕太后和溥儀退位。慶王府的勢力也消亡了。慶親王奕劻的兒子載振,就把這份產業租給了教會。隨后,便在這里建成了一家教會醫院。
教會醫院的建筑,大多是利用原慶王府花園的建筑。當年奕劻和他的兒子載振曾在此居住過,里面有數十間房屋是相當講究的,除了華麗的客廳和幽靜的寢室之外,還有茶坊、廚房、庫房、傭人住房、回事房等,還有一條游廊可供主人沿海岸瀏覽什剎海后海風光。教會醫院將建筑稍加修飾后,無須改建成哥德式建筑,掛上十字架和被釘在上面的耶穌基督,以及高懸瑪利亞圣母像。這是教會醫院的象征物。里面再掛上內科、外科、婦科等牌子,就開始營業了。與當時別的醫院不同的是:這家醫院的大夫都是由神父組成的,有中國人、也有外國人,看護(護士)都是修女。有一位年過八旬的老鄰居劉老先生介紹說,那會兒他在一家教會中學讀書,有一次突然肚子疼、拉稀,老師送他來到這家教會醫院又測體溫、又抽血、又打針,說是腸胃炎,清洗腸子之后,吃了幾片盤尼西林和其他幾片西藥,第二天就好了。他還說這家醫院只設西醫,不設中醫。照那時的中醫作法,看病先生給摸一摸腦門,看發不發燒,再給按摩按摩肚子,看看有無痼疾,再號一號脈,看看心跳是否正常,如無大礙,給開個方子,吃付湯藥或成藥,回家喝碗紅糖水,興許也會好的。這是傳統做法。這西醫可使他大開眼界,首先是洗腸子,這是頭一回,吃盤尼西林也是頭一回,沒想到這么點小藥片這么管事兒。那時候,我們中國人還不會制造盤尼西林。
據劉老翁說,教會醫院的看護都是中國人,都是十七八歲的姑娘,她們或許是從西什庫教堂附屬的仁慈堂里培養出來的。從小家中貧窮,父母放棄撫養,被送往仁慈堂。入了天主教,長大了,當了修女,修女是不許結婚的,要虔誠讀經,嚴格宗教生活,遵循道德規范。衣著打扮也格外素樸。學得一些護理常識,到醫院當個看護,也是一門本事,興許未來還能有個出頭之日。
1949年1月31日,北平和平解放,全城實行軍事管制,北平市軍事管制委員會發布的第一號通令就是廢除以前同外國簽訂的不平等條約,沒收官僚資本,取締一貫道等反動會道門(解放后,逮捕鎮壓了一百二十多名反動道首)。天主教屬于合法宗教,但是某些教堂中的上層人士私設電臺、密藏武器,從事反革命活動,有個叫黎培基的天主教神父,因從事帝國主義間諜活動,被抓了起來。后被驅逐出境。對于普通外籍教士,則讓他們到人民政府登記。經確認無罪行者,可允許他們繼續留京傳教。但是傳教講經只許在教堂內進行,而對中國人來說,有信教的自由,也有不信教的自由。共產黨是無神論者,但不干預天主教在教堂宣傳有神論,甚至還允許天主教把神學院的牌子懸掛教堂門前。輔仁圣言會天主堂的牌子也可堂而皇之的懸掛在教堂門前,教堂醫院就是隸屬于這家教堂的。對于傳教士中有某些輕微犯罪行為,又不愿意向人民政府申請登記者,允許他們限期離境回國。對于繼續留京的傳教士,只許他們在教堂中傳經布道,不許他們有雙重身份。既是神父又是醫生、既是神父又是教員,那是不行的。
新中國成立后,人民政府依軍管會布告精神,按官僚資本產業將教會醫院沒收。醫院的醫生,外籍醫生按《外僑登記辦法》處理。不愿登記留京者,便紛紛回國了。中國籍醫生,經教育之后,便同看護一起被分別安置在附近的官辦醫院。此處房屋便成逆產而被軍事接管,遂被用作首長駐地。后來徐向前、楊成武就曾寓居于此。至今院內尚存部分古屋和古樹。
我問劉老翁,那些修女看護的下落如何?劉老翁說,當時她們被安置在就近的北京大學附屬醫院或者是被北醫合并過來的天主教北堂西什庫醫院,有的被培養成優秀護士或醫生。后來積水潭醫院落成,又被調往積水潭醫院,支援那里的醫護工作。這都是半個世紀以前的事了。如果當年那些富有青春年華的修女看護還健在的話,那么她們至少應當是九十歲高齡的老祖母或外祖母了。“但愿為我打針的那位護士姐姐至今還活在人間,正在享受著幸福的晚年生活。”劉老翁很動情地對我說。
作者單位:中國國家圖書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