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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圍

2010-01-01 00:00:00陳琳
陽光 2010年6期

思慮再三,歐陽為民還是決定去出席“拓遠集團”的20周年慶典酒會。人家是下正式請柬的,這請柬又是林峰市長的秘書小魏送過來的,你即使心中一百個不情愿去捧場,這面子還是要給人家的。不是歐陽為民對“拓遠集團”有什么看法,讓歐陽為民一直在心中筑了一道堤壩的是“拓遠集團”的董事長宋飛這個人。

多年以前,宋飛還是寧崗礦務局邊上的一個叫宋莊村子里的小村霸。靠著開煤窯與國營大煤礦爭搶礦脈,他發了,并且日漸成了氣候。沒多少年,他成立了公司;又沒多少年,他又成立了集團公司。如今,宋飛統領的“拓遠集團”不但有煤礦,還有物流、飯店、賓館、娛樂城、太陽能熱水器制造、電動車電池、鋁塑鋁材等,在多個公司中,實力最雄厚,也是讓宋飛如吹氣球一樣膨漲起來的便是房地產開發公司。已有2萬多員工的“拓遠集團”,不但是寧崗市民企中的要巨無霸,更是利稅大戶,如此,宋飛本人,頭上也就戴上三四頂閃“金光”的帽子,真正的的人模狗樣起來了。

宋飛這些年一直努力著想和歐陽為民套近乎,因是對此人知根知底,歐陽為民只能和他玩太極拳。

從一個礦工子弟走上如今的常務副市長的崗位,作為個人,歐陽為民承認自己是位打太極拳的高手,可是現在,他對自己能否還能把這套拳路打好,心中實在沒有底。

寧崗建市以后,寧崗礦務局就成了公司。盡管還是煤礦,可在這一改之中,煤礦便成了市里管轄的一個單位。城市日新月異,而在城市西北部的煤礦仍是老樣子,那一片又一片由棚戶區為主體而構成的煤礦里的工人村,就成了寧崗這座新興城市身上緊貼著的一大塊黑乎乎的膏藥。

棚戶區成了市委、市府的心病。

歐陽為民當上常務副市長之初,搞了一個棚戶區改造的一攬子規劃,因為沒錢,規劃只好躺進了他辦公室的柜子里。

機緣還是讓歐陽為民等到了。中央振興老工業基地的決策中,就有對棚戶區改建的一條,而且大頭資金也由中央政府來挑。如此,寧崗市棚戶區改造工程一事就提到了市委、市府的工作日程中,幾次會議之后,工程總指揮一職落在了歐陽為民的頭上。說說容易,做起來可就難了,可以說是千頭萬緒。在棚戶區里住了幾十年的人們盼望早日能住上新房,他歐陽為民也希望早日能把棚戶區改建好,以了從小到大的心愿。然而,他又是清楚地知道,欲速則不達。這么個有著十多個億元投資,分為五期建設,涉及千家萬戶的大工程,想急于求成,那是必亂。對這里頭的每一個細節的了解和掌控以及處理,都會影響到這個陽光工程的成敗。而更讓歐陽為民焦慮的是——棚戶區改建工程,已經讓許多人的眼睛都綠起來了。

歐陽為民判定,宋飛搞這么個慶典酒會,一定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歐陽為民一踏進“拓遠世紀大酒店”二樓的大廳,便被輕柔舒緩而又顯綿軟悠揚的古典音樂圍裹了。歐陽為民不由地淺笑了一下,想:土雞變鳳凰了,什么時候把品味提高的?看來不與時俱進是真的不行了。于是,便放眼看去,就見二千多平米的大廳里,除了四周擺放的各式鮮花,再有便是面對大門的墻上,做了一個很精致卻又顯派的墻體立面——紅色的底襯中“拓遠集團20周年慶典”幾個金色草書大字,耀眼奪目。大廳的中央,有一長溜擺放著各式食品和瓜果及多種酒類的長桌,鋪了一層紅絨的長桌中間有一座用高腳酒杯層層疊起的杯塔,酒杯由盛滿了淺檬色的香檳酒,酒色與大廳頂上吊著的十幾盞水晶大吊燈的燈光相輝映,著實讓人賞心悅目。

不停地有人和歐陽為民打招呼,他一邊應著,一邊用目光在大廳搜尋,卻始終沒有看見市長林峰、副省長鐵山。歐陽為民判斷,他們一定是在某個特別的地方。當然,要是鐵山沒有來,那就太好了。

其實,歐陽為民一直猶豫參不參加這個酒會的另一個原因是他怕在這樣的場合碰上副省長鐵山。鐵山調到省里之前,是寧崗的市長。歐陽為民能到今日的”常務”之位,追根溯源,在于鐵山同志當年拎了他一把。自然,師傅領進門,修行靠自己。然而,沒有這“進門”,又從何去談那“修行”?同樣,宋飛能有今日,跟當年鐵山給予他的大力扶持也是有關系的。

怕見到鐵山,想躲,卻是怎么也躲不過。正在和國稅局局長老馬說著話的歐陽為民,還是被不知從哪里鉆出來的市長林峰引到了鐵山的面前。那時候,在大廳左側的一個寬敞別致的房間里,鐵山正和宋飛有說有笑,似乎話兒說得很投機。

見了歐陽為民,鐵山便笑著說:“到現在才冒出來,是不是想躲我?歐陽,你那幾根腸腸,怎么繞的,我還不清楚嗎?”

歐陽為民干笑笑,道:“那是,那是,你老人家火眼金睛呢。我哪敢呀,有點事耽擱了,這才晚來了嘛。要是知您老人家要來,就是家中著火了,那也得先來迎您呢。”

鐵山說:“少來這一套,陰陽怪氣的。坐下,我同你說點正事”

果不出歐陽所料,這鐵山還真的提及了棚戶區改造工程的事。歐陽為民看了一眼宋飛,又看看市長林峰,認真地說:“市里已經開過幾次會了,我想林市長一定向您匯報過了。”

“你是總指揮,別耍滑頭,我要聽你的想法。”鐵山說。

“老領導,想法呢肯定是有的,只是今日是宋總的好日子,大日子,談工作,我覺得,覺得……老領導,我肯定會專門向您匯報的。今夜呢,還是借了宋總的寶地好好放松放松。宋總,你說是不是呀?”歐陽為民嘻皮笑臉地說。歐陽為民知道他的這種表現,鐵山一定會不高興,可又能怎么辦呢?鐵山此時問及工程之事,是不是想在隨意中通過他歐陽為民之口,給宋飛交個底呢?也許林峰市長已經說了什么——歐陽為民肯定,林峰市長一定會漏底的,至于他怎么去漏,這并不重要——私下里,林峰市長已經和歐陽為民說過他的想法,盡管說得含蓄——肥水不流外人田。而歐陽為民,恰恰是最不想把工程給宋飛這個“自家人”,十多個億的工程,不得了的事,怎么操作,名堂實在太多。不是他歐陽為民把人想壞了,而是現實的存在,讓人不得不防!否則,怎么會有這許多的豆腐渣工程?怎么會有這么多的高級官員被拉下了水,最后進了鐵窗里。人啊人,人是最不好說的一種動物!

歐陽為民如是說了,鐵山同志也就不好再把話往明處講了。心想,這個歐陽為民是愈來愈滑頭了。

于是,鐵山同志就順坡而下,說:“行,行,歐陽大市長日理萬機,就依他,今夜不談工作,不過,我可是要聽你專門匯報的。”鐵山把酒杯端起,對歐陽為民和林峰說:“來,我們為‘拓遠’越拓越遠,干了這一杯。”

就干杯。之后,歐陽為民說外頭還有不少朋友吶,不待鐵山同志發話,便急呼呼地開溜了。

歐陽為民不是不想陪鐵山,而是在此種情境下他必須開溜,躲開鐵山。否則,話說來說去,八成又會提到工程,那就難堪了。況且也不知鐵山還會說些啥吶。宋飛和鐵山和市府里的一些人的關系,歐陽為民自然心知肚明。也正是因為這,歐陽為民才在心里對宋飛更是有了防范和排斥,才把棚戶區改造工程的掌控權爭了過來。

事實上,即使歐陽為民不主動請纓,林峰也是要把工程的掌控大權交給歐陽為民的。盡管,林峰有心讓宋飛做這個工程,但終歸還是有些忐忑——十幾個億的投入,對于“拓遠集團”不僅僅是如虎添翼,更是政治和經濟的雙豐收。另外,這十幾個億對于促進寧崗市的經濟所起的杠桿作用,也是不能用小數字來體現的,至于其它方面所帶來的影響,更是無法估計。問題是“拓遠地產”雖說是寧崗市房地產界的龍頭老大,然而,這位老大,口碑似乎不怎樣。還有兩年零六個月就五十八歲了,到了這個歲數也就基本上靠邊站了,林峰可不想在人生的最后一班崗上,讓自己倒下來,從而落得個晚境凄慘。

把大權交給歐陽為民,這是林峰反復權衡之后,他自認為是最為理性的做法。這樣一來,不但擺脫了宋飛對他的糾纏,而且還避開了復雜的人際關系,把自己跳到漩渦之外——要知道,如今的官場與商場,那人和人的關系,那人和權的關系,那人和利的關系,要說有多少復雜,就有多少復雜。林峰一直認為,那些被別人圈住,最后被雙規,被送進牢房里的官員們,不是他們智商低下或是真的忘卻了原則、法度,而是動彈不得,沒轍了!

說林峰不防著宋飛,那是假話。這么些年來,他沒拿過宋飛的一分錢,然而,該死的老婆子橫豎不聽話,硬是和宋飛的女人走得近,末了還成了干姐妹。真是臭味相投,兩個人都愛東游西逛,美名為旅游。于是,宋飛就讓這兩個娘們游個痛快,國內游、國外游,游來游去,宋飛在林峰面前就一點一點地少了距離,林峰在宋飛面前的威勢和尊嚴,也就一點一點地減下來了,到如今,人家和你稱兄道弟了,當成自己人了!想躲卻躲不掉,想不幫想不出力都不行了!都說要把自己身邊的人管住管好,既是身邊人,又怎么個管法?管來管去,管到末了八成還會后院著火。

把權力一點一點地傍落給歐陽為民,說穿了是林峰不得已的選擇。晚交不如早交。看來讓歐陽為民擋在前面,這一步棋是走對了。何況遲早都是要交權的。

鐵山副省長的那幾句話,可不是沒來由的,既然我已經向他匯報過了,他還要對歐陽為民如是說,這內理怕是大有文章吶。

讓歐陽為民打前陣,實乃也是考慮到鐵山和歐陽為民之間的關系。對于鐵山,他林峰是不敢犯上的,也只有歐陽為民敢犯上。

鐵山要聽歐陽為民的匯報,聽匯報顯然只是一個借口,林峰估計,鐵山一定會對歐陽為民下指示,而這個指示,十有八九會和宋飛有關。

送走鐵山之后,林峰對歐陽為民說:“想好了,對他怎么說?”

歐陽為民看著林峰,顯得很輕松地說:“明人不做暗事,我會怎么說,你還不清楚嗎?”

林峰淡笑一下,說:“歐陽呀,我呢,沒幾年了,你的路還長著呢,不能太死心眼了。我估計,鐵省長八成也是我那個意思,肥水不流外人田。于公于私,這樣都好,方方面面都講得過去。”

“誰說不是呢……”只半句,歐陽為民就不再吭聲了,他把目光投向酒店外車水馬龍、燈光閃爍的街市,在沉默中,這些日子里圍繞著棚戶區改造工程,他所見的人和事一一在眼前浮現,這之中,他打了一個寒顫……

歐陽為民回到家,已是十一點一刻了。那時候,妻子李娟還坐在沙發上看電視。

端莊秀麗、文靜內斂的李娟最令歐陽為民深感欣慰的是她的平和淡定的心態。在歐陽為民看來,作為一位領導干部的妻子,如果沒有平和淡定的心態,那么在物欲橫流的今天,她十之八九會做出一些讓你防不勝防的事來。

有時候,歐陽為民會想到另一位在他的生命史中留下過深深印痕的女人——秋歌。于此同時,歐陽為民也會想到一個問題——假如秋歌成了他的妻子,在歐陽為民擁有了權力和地位的今天,她會怎么樣呢?能像李娟那樣面對種種的利誘,水波不興,波瀾不驚嗎?會在悄然中為他筑起一道防護墻嗎?

然而,恰恰是歐陽為民在心中贊賞的這道防護墻的構筑,使李娟和歐陽為民家人有了距離。這么說似乎不準確,怎么說呢?應該說是在中間隔了一道玻璃墻。如此,歐陽為民的母親就對李娟有了看法,很不稱心,卻又是不好明說,于是,就送給了李娟一個特別的稱謂:“冰人”。

李娟一“冰”,歐陽為民想和家里人“熱”都難了。憑心說,歐陽為民是有心想幫幫他的兄長和妹妹的。只要歐陽為民一個電話,兄長和妹妹在下崗后就用不著去擺攤,去四處打零工。自然,歐陽為民也是想幫一把李娟的姐姐和姐夫的,終歸的,李娟就這么一個姐姐,無兄無弟的,且姐夫又是一個絕對本份的老實人,他在交警大隊當交警,十多年了,一直是在風吹日曬雨淋中工作。歐陽為民當了副市長之后,李娟的姐姐幾次求過李娟,都讓李娟給擋了。末了一次,李娟的姐姐實在忍不住了,把李娟大罵了一頓。如此,歐陽為民更是動了側隱之心,想幫一把連襟,可李娟堅決不許,還對歐陽為民說,他要是犯傻她就和他離婚。又對歐陽為民說出了一句讓他驚心的話——“古往今來,把人害死的,十之八九是親戚!你給我記牢了,歐陽!”她為何會這么說?歐陽為民想了好長久,終是有了一個答案——在圖書館上班的她,古書看多了。

李娟只在一件事上常犯迷糊——看電視,特別是看電視劇,那是真有癮。平常時,幾乎夜夜要看到十一、二點。歐陽為民曾說過她幾次,她卻是說:“你又沒時間陪我,你讓我在家里發呆呀?”歐陽為民說:“你可陪兒子做作業呀?”李娟說:“什么話,一個要娘陪著的兒子,以后還能成男人嗎?你娘陪過你嗎?”歐陽為民無言以對。

見歐陽為民進門來,李娟便從沙發上起身,迎上前去,說:“你不是說應付一下就回來的嘛?”

歐陽為民把手上拎著的一只大紙袋遞給李娟,然后邊脫鞋邊說:“人在江湖,身不由已嘛。這世上的事都能如人所想而為,那就簡單得清湯寡水了,你說是不是呀?”

“那倒也是。”李娟邊說邊拎著紙袋到桌前,然后把紙袋里的東西拿出來。

一本“拓遠集團”成立20周年慶典的大畫冊,一只紅錦盒,打開后,里邊是兩枚特制的黃金紀念幣。

“別查了,我是看過的,要不我也不會收下,去的人都有。”歐陽為民說。

“是發的還是那宋飛單獨給你的?”李娟想了想后問。歐陽為民說是在他上車前,宋飛親自給他的。

李娟說:“打個賭,這事沒那么簡單。”

歐陽為民說:“那你自己查吧。即使宋飛想收買我,我想也不會在這樣的時候。”李娟拿起錦盒,開始認真探究,沒有“敵情”。又拿起那本大畫冊,提起來,用力抖了抖,就見一張工商銀行的儲蓄卡從畫冊里掉落在了桌面上。

李娟得意地沖著歐陽為民笑了笑:“看清了吧?”

歐陽為民愣住了。

李娟拿起卡,就見卡的背面粘著一張小紙條,上寫著一組數字:123456。

歐陽為民奪過李娟手中的儲蓄卡,惱慍道:“王八蛋,給我來這一手。不行,我現在就找他去!”

李娟說:“看看,老毛病又犯了,是不?也不想想,還回去有用嗎?有卡,就有戶頭。我敢保證是用我的名字開的。”

“為什么?”歐陽為民有些不信。

“也不想想,他敢明著用你的名字開戶嗎?人家是不會明著把你賣掉的。李娟,這名字可就太普通了,在寧崗,叫李娟的人說不定就有幾百個呢。”李娟說。

“那身份證呢?”

“你提出的是一個無知的問題。你自己想吧。”李娟說。

接電話之前,歐陽為民正在審閱交通局送上來的《關于寧崗市外環公路擴修的報告》。接完電話后,一種異樣的感覺突如其來地圍裹了他。怎么會有這種感覺呢?歐陽為民覺得很奇怪——我是不是神經太過敏了?

電話是老同學徐義打來的,說是聚會的地點定下了,就在“清水山莊”;說是今年比去年來的人要多,已有35位同學來電話和他講定了。

接下來徐義就把這次同學聚會的具體安排同歐陽為民說了說,末了,他對歐陽為民說:“對了,忘了告訴你了,歐陽,這回秋歌也來。”

也正是徐義說秋歌要來,歐陽為民才心生異感。十年了,整整十年了,他和秋歌自那次畢業20周年同學會之后,再也沒有見過面,也沒通過電話。

畢業20周年同學會,高三(6)班的47個同學,來了45個,沒有來的兩個是同學中唯一的一對夫妻,他們幾年前死于一次車禍。

兩天的相聚相會中,大家很顯情深意濃,于是,在那晚的告別晚宴上,有幾個同學在感嘆了一番人生苦短之類之后,提議大家每年聚一次,說是一晃我們都人到中年了,聚一次少一次了。七嘴八舌后,最后老班長周杰定下了調,說天南海北的,年年把人召集齊,也不太現實,還是自覺自愿吧,定個日子,到那一天,想來聚的就自己來,如何?這話大家都同意。于是,徐義自告奮勇把事給定下了——每年中秋節的前一個周末,愿來相聚的同學就打電話給他。

憑心說,徐義對同學還真有一份特別之情,一年又一年,都是他在操辦這件事,出錢出力,鞍前馬后地樂顛樂顛著。更讓歐陽為民特別贊賞徐義的是這家伙前前后后把在寧崗的下崗失業的那些同學統統攏進了他的公司里。

一年又一年,全班的同學在這些年中先后都來聚過幾次了,唯獨秋歌一次也沒有再參加聚會。歐陽為民曾問過徐義。徐義就怪怪地看著歐陽為民說:“我說歐陽,你是當官當迷糊了吧?”

看來真的是迷糊了——歐陽為民怎么能忘記秋歌是擲下過狠話的——“我一輩子也不會原諒你,歐陽,你是個懦夫,叛徒!”

而這一次,秋歌怎么就會來了呢?十年都不曾回來過了,況且如今她在寧崗也沒一位親人了,她怎么就會想到回來參加這么個同學聚會呢?是不是徐義這家伙搞了什么名堂?猛然地就想到了棚戶區改造工程。難道徐義也盯上了這個工程?即使盯上了,也不至于同他歐陽為民設機關繞彎子呀!憑他和徐義的關系,完全可以直來直去的嘛。

想來想去,歐陽為民認為,秋歌的突然回來,絕對不是因了什么同學之情,八成就和徐義這家伙有關系。盡管徐義從來沒有說過什么,可歐陽為民知道,徐義和秋歌一直是有聯系的。

多年以前,秋歌離開寧崗的那天,是徐義到火車站去送她的。那天,歐陽為民也去了火車站,他只是遠遠地看著她上了火車。他流淚了,他知道,從此之后,他和她將天各一方。他清楚,秋歌今天的遠行和他的退卻是有相關的。是的,秋歌的父親實實在在地反對他們,并鐵了心要拆散他們,可秋歌沒有有說半句要散伙的話呀!盡管在她父親的壓力下,她去省城相親過——人家是省委副書記的兒子吶!據說還長得一表人才,已經是處長了。也許,是自己太現實了,面對不可能取勝的戰爭,面對遙遙無期的痛苦和揪心,這份戀情便成了空中的彩虹。彩虹它掛在空中,只能觀望,只能觀望。也許有自己不愿去承認的那份自卑——終歸的,秋歌是礦務局宋大局長的女兒,千金大小姐,而他呢,一個采煤工的兒子。太非份了,太有點“賴哈蟆想吃天鵝肉”了——這是父親罵他的話。

歐陽為民十分清楚徐義對秋歌也是情感深深著。也正是因為秋歌,徐義整整熬了十年,直到秋歌第二次結婚,他才死了心。

徐義對于歐陽為民來講,說是鐵哥們也行,說是情敵也沒錯。歐陽為民和徐義,從小到大,其中的大事小非就沒有扯清過。當年在職工子弟學校,他倆是同屆學生中的撥尖者。那一年,也只有他倆考上了省城的大學,然后,又在畢業后,一塊被分到了礦務局機關。不曾想,徐義才干了三年,便辭職下海了。歐陽為民怎么勸也沒勸住他。徐義說,我倆不相同,你能圓得了,滾得動,會有前途的。我可不行,混到死,能弄頂副處的帽子戴戴就不得了。性格決定命運,這是沒轍的事,現在自知之明還來得及。于是,他義無返顧地撲進了商海。多年的水中撲騰,浪中起舞之后,這家伙終是成了氣候,在寧崗的地產界有了座位。好在這家伙還算低調,對同學以及對他歐陽為民也還是真情實意,否則,歐陽為民和這家伙肯定會有大距離了。

盡管在得知秋歌要來之后,感覺異樣,對徐義作了種種猜想,然而,想到能見到秋歌,歐陽為民在心里還是十分欣慰的——畢竟,他們已有十年沒有見過面了,而人生又有幾個十年呢?!

原以為他倆相見會有一些尷尬,或者說是多少會有一點不那么自在——在得知秋歌也要來參加同學聚會之后,歐陽為民在腦子里想象過多種見面時的情景,也就是在這種想象之中,他清楚地知道了自己——無論位子有多高,家庭生活有多么和睦幸福,可在心中,對于秋歌的那個情結卻是一直沒解——這絕對不是好事,多少人就是因為這種情結,而使自己陷入了一種被動的境地,從而英雄氣短。

所有想象中的情景都沒有出現,反而是一個他做夢都不敢去想的一種見面情景——秋歌一見到他,便張開雙臂,像一只大鳥樣的撲過來,然后,很熱情地擁住了他,并大聲地說:“我的老情人,見到你可真好。”繼而便貼著他的耳根,低聲說:“知道嗎,我常常夢見你呢,你這個‘叛徒’!”說完便松開擁抱開懷大笑了起來。

同學們在這時候都“嘩嘩”地鼓起掌來,那時,歐陽為民覺到了心跳在加速,全身也臊熱了起來,有那么一會兒,他竟是冒出了想逃跑的念頭。

喝酒、唱歌、跳舞,老同學們相聚,那種隨意,那種放松,那種純真,還有那份鬧騰,讓歐陽為民在某一個時刻有了一種錯覺——他仿佛又回到了中學時代,同學少年,意氣風發,笑是真笑,哭是真哭;為一點皮毛小事弄火了,打一架,即使鼻青眼腫,第二天又相好了;沒有隔夜心事,也沒有隔夜的恩怨。而如今呢?直白地說,很多的時候,他已經找不到自己了。夜深人靜時,他常常會問自己——我是誰?

那么現在的秋歌呢?

摟著秋歌在舞池里旋轉的歐陽為民下意識地視了秋歌一眼。在這之前,他的目光一直是平視著的,確切地說他是有意把頭仰著,把目光越過秋歌的頭頂,投向別處。他知道秋歌在仰視著他,而且是一直在仰視著他,他臉上的每一根汗毛都能真切地感觸到她的目光。那是一種什么樣的目光呢?有探究,有熱度,有欣然,有淡淡的怨緒,當然,還有他無法猜惻的某種東西隱在其中。他不了解現在的秋歌,但他太知曉從前的秋歌了。秋歌此時的狀態,令他想到他們的第一次擁抱。

就在他這下意識的一視中,他不由地讓身板緊了緊——他看見了秋歌的眼眶中有幾點瑩瑩的亮。是淚花嗎?是的,肯定是的。怎么回事?已經不年輕了的她怎么會有如此的表現呢?

不錯,秋歌的確涌淚了。盡管只是幾朵小小的淚花盈在眼眶中,卻不亞于揮淚而泣。被歐陽為民這樣環腰而摟著,并且輕歌漫舞,真切地嗅著他的體息,那熟悉而又流逝遙遠了的體息,這是多年以來無數次出現在秋歌夢中的情景。而當每一次從夢中醒來,久久回味這樣的夢境時,秋歌都會被懊悔和怨恨以及一種切膚的痛所圍裹。她懊悔自己當年的猶豫,她怨恨父親的專橫和歐陽為民的逃跑,自然還有在懊怨中的內省和自責。不錯,歐陽為民這個該死的家伙最終是當了“叛徒”,然而,他的“叛徒”行徑難道真的跟她沒有關系嗎?理性的回答是——當然有!她和他是一塊長大的,上學放學的路也是常常一起而去一起而歸。他聰明,好學,可他的家庭背景和成長環境又注定了他的性格中有一種自卑有一種狡兔三窟一般的自保意識。想讓他膽大狂為,孤注一擲,這確實不現實。盡管,她相信他對她的情感是真實的,深切的,可是在不可抗拒的壓力面前,在無法撐控或是化解的風險面前,選擇撤退,恐怕也是一種正確的選擇。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明知是面對要把頭撞破的“南墻“,換成她自己,恐怕也是要調頭的。愛情雖然美好,可愛情終歸不是人生的全部。剛剛大學畢業,在機關里當個小小科員的他,是賭不起,也是輸不起的。她相信,膽小又聰明的他,在她的猶豫之中,一定是很痛苦很焦慮更是束手無策的。那么,自己又為什么會猶豫呢?這是一個困惑了她許多年的問題——秋歌有過許多的自解,可又是很不滿意,說一千道一萬,還是當年太年輕了,被父親的話語打動了,被父親描繪的美景所吸引了——這一切講到底,還是對歐陽為民沒有足夠的信心,還是自己走了一條現實主義的道路——趨利趨勢。

假如,當年她沒有表現出猶豫,假如她和歐陽為民早已把生米做成了熟飯,假如……

世上的事又怎么能夠去假如呢?這正如她壓根兒(包括她那一向專橫霸道的父親)也不會想到,時過境遷之后,當年的小礦工的兒子,一個對自己都缺少信心,一個看起來十分平庸的小科員,竟然當上了常務副市長——往大處說便是這一方土地上的統治者!生活真是會給人開玩笑啊!

更可笑的是,如今的秋歌——當年萬人矚目的“公主”,竟然在幾度滄桑之后,又回到了寧崗,想再續舊情的同時,更是想得到這個“叛徒”的幫助。當年的弱者,成了如今的強者;不是一般的強者,而是真正的強者,掌握大權,可以操控許多人命運的共產黨的一方大員。真是應了一句老古話: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

父親,如果你還健在于人世,你又會作何感想呢?你會為當年的霸道蠻橫以及狗眼看人之舉而反思嗎?你會為女兒所遭受過的一切而自責嗎?你能想得到,多年以后的現在,你的女兒又被你所冷嘲熱諷過,無理地拒之于家門過的那個男人摟在懷中嗎?而且,在女兒的構想中,這樣摟著輕歌漫舞,僅僅是個開始。當然,也是我這次回來做事的良好開端。我希望他在某一天能真正地摟住我,而不是在舞場中的這種似是而非。當他真正地能把你的女兒摟進懷中時,那么,你的女兒不但尋回了失落了多年的愛情,更是有了開拓事業的強有力支柱。想在今日的寧崗站住腳跟,想打敗對手“拓遠集團”,沒有這個當年的“叛徒”——今日的常務市長的支持,那是萬萬不行的。但我在心中又確實是沒有底。我得去試探。既然是試探,那自然是不能操之過急的。

現在,歐陽投來了一目光。這一束目光讓我信心倍增。女人的天性告訴我,在歐陽的心中,仍舊藏著我。

接住歐陽為民投來的目光的同時,秋歌很溫媚地給了歐陽為民一個意味深長的淺笑。這笑讓歐陽為民的心怦然一跳。仿佛間,歐陽為民又看見了那個扎著兩條小羊角辮,時常求他幫她做作業的她。歲月可以改變人的容顏,骨子里的東西卻是難以改變的。這神態,這笑,使歐陽在感嘆中突然冒出了一個意識——秋歌一定有什么事情。

于是,他想試探性地問問她。

卻是秋歌先開口了:“歐陽,告訴你一件事,你聽了可別跳起來唷。”

“怎么這樣說話,我的神經還不至于這般脆弱吧?”歐陽笑笑說。

“多少回,我都在夢中被你摟著呢。真的,你信嗎?”秋歌把熱熱的目光凝在歐陽為民的臉上。

“是嗎?”歐陽為民顯得很平靜地說。

“那么,你想到過我嗎?”秋歌說,“都說男人是最會負情的。”

“負不負情,反正我在你心里早已是‘叛徒’了。”歐陽為民說,“你覺得再說這樣的話,還有意義嗎?”

“歐陽,我倒是覺得,人生所有走過的路,踩下的腳印,都是有意義的。”秋歌說。

歐陽為民看一眼秋歌,點點頭。

此時音樂止了,倆人對視了一眼,松開,下了舞池……

聽完歐陽為民的匯報之后,鐵山副省長笑瞇瞇地視著歐陽為民,說:“聽起來你已經將各方面都考慮進去了。公開、公平、公正,這是原則,可是你能保證你們的方案和標底不外漏嗎?”

歐陽為民微微一怔,鐵山的話問到了要害之處,而這也是他在心中最擔憂的。盡管工程領導小組的成員都是他親自挑選來的,但他確實無法保證每一個人的嘴巴會嚴絲合縫。

歐陽為民說:“對此,我無法保證。但我只能相信他們應該會守紀律,堅守原則。”

鐵山說:“這只是愿望,愿望總是好的,可我們面對的現實呢?歐陽啊,現實是復雜的,人呢,也是復雜的。很多你認為不可能發生的事,不都發生了嗎?”頓了頓之后,鐵山把話鋒一轉,說:“我知道,你在心中一直對宋飛有防范。可我還是要客觀地說一句,‘拓遠’集團是你寧崗的明星企業,納稅大戶,在下崗職工再就業方面是為市里挑過擔子的。宋飛這個人呢,確有江湖習氣。可我們看一個人,還是要從全局入手,從大處好處入手。人無完人嘛。寧崗要是有三五個‘拓遠’這樣的企業,你們市政府的日子就會好過得多。歐陽呵,我是看著你一步一步成長起來的,作為你的老領導,于公于私,我還是要對你提個醒的,你要記住,任何時候,都要從大局著想,個人的好惡,要絕對服從大局,這是一個領導干部必須具備的政治素質。這個棚戶區工程對你以及寧崗市意味著什么,相信你是十分明白的。好了,多話我也不說了,再說就越過底線了。”

老領導就是老領導,歐陽為民在心里不得不佩服。也就在這時,歐陽為民覺得自己的心門打開了——這位老領導哪能不胸有成竹呢,如果僅是在市里公開招標,在寧崗能奪標的,那一定是宋飛的“拓遠集團”。即使有人想和宋飛爭,這宋飛也會用一切手段把人家的念想給斷了。能夠和宋飛一起來竟標的,那也一定是宋飛安排好的,作為配角之用的。

這個工程是萬萬不能落在宋飛手里的!對此,歐陽為民是鐵了心的。這個工程,是父輩和礦工兄弟們多少年的盼望啊!從棚戶區里走出來的歐陽為民,太知道這種盼望和期待了。

歐陽為民在棚戶區里住了十幾年,直到那年考上了大學,他才走出了棚戶區,對于棚戶區的生存環境,他有太多的體悟和感受。從前也許還能將就著住,自從礦務局改成公司以及煤炭資源日漸枯竭,閉坑的礦井愈來愈多,下崗的人也愈來愈多,公司經營如王小二過年一年不如一年之后,那棚戶區也就一年一年地更是破敗了起來。

不是市里、公司里不管不顧,而是實在無力去改造那有五萬多礦工住著的大片大片的破房舊屋。每年一到雨季,市府的的領導成員每個人都會把心提起來,生怕棚戶區里會出什么事。大家都會到棚戶區里轉一圈——也只能如此,也是體現了政府對百姓的關心吶。可終歸的還是有過兩次大事故。一次是歐陽為民剛當上建設局局長的時候,是6月份,連著兩天的大雨,棚戶區里有兩幢1959年建的老平房塌了墻,壓傷了十多個人。另一次是前年,因了臺風,一天一夜的滂沱大雨,讓整個棚戶區成了“水漫金山”,大部分的屋子都進了水,低矮處的人家,進水有一尺多高。

那次大水之后,挖了一輩子煤的父親用懇切而又哀求的語調對歐陽為民說:“兒子呀,你是市里的大官了,你也該為咱那些窯工兄弟們想想法子了。”看著父親,歐陽為民無言以對,那時,他只是覺到了陣陣心痛。

作為兒子,他能做的,只是把兩老從棚戶區里接出來,安置在市里的一個小套住宅中,而這,也是歐陽為民掏光了家中的積蓄又從徐義那里借了三萬塊錢,才得以盡孝盡責的。

不是歐陽為民死腦筋,更不是他不為自己的政治前途考慮;也不是歐陽為民要和宋飛過不去,而是他實在對宋飛沒有信心。雖說有十多億的投入,但終歸是安居工程,認真做,照標準做的話,利潤空間不會很大。他很難相信這個在蒼蠅腿上都要刮一層油的宋飛,會對工程的質量有什么保證。這個把商品房都會建歪了,從而讓業主和他打了兩年官司的宋飛,能把房子建得不漏雨就是燒高香了。

假如要是不深刻領會鐵山同志的話呢?歐陽為民真不敢往深處去想這個“假如”。心中裝著一塊鐵板,歐陽為民走出省府大院,抬頭看天,天很藍,此刻有許多的感觸一下子涌上了心頭。

和林峰市長反復協商之后,歐陽為民這才真正下了決心——讓工程指揮小組的每一個成員都在保證書上簽字。這事說起來似乎是有些離譜,更是一件很傷人的事情。要知道,工程指揮小組的七位成員,他們個個都是局一級的領導吶!可是沒辦法,歐陽為民覺得必須這樣做——那天,面對鐵山副省長的這一句“你能保證你們的方案和標底不外漏嗎?”的質問,他歐陽為民的回答應該說是底氣不足的,甚至是蒼白無力的——更多的是他的一種愿望。而現實是,工程標底外漏的現象到處都有。你不能斷定那些漏標底的人就是壞人,或者說是他們不知原則不知組織觀念。他們不是壞人,他們也是知道原則也是有組織觀念的人,只是在人情面前,在利誘面前,他們選擇了放棄!

既然是天知地知,放棄原則又有什么不可以呢?回到陽光下,照樣是人模人樣,照樣可以講原則,講組織觀念的嘛。與人方便,與己獲利,工程給誰干都是干,雙贏吶,何樂而不為?!況且,在利益的鏈條上,牽扯的又何止是一個人呢?

是人,總體來說都是有是非認知,有基本的道德觀念的。如果僅僅靠個體的自我修養去把握是非,捍衛道德,那恐怕是太天真了。因而,社會的正常運行還是需要制度和法度——這是歐陽為民一直很清醒的認知。而這個認知又恰恰來自于他個人的體會——假如沒有法度,人家送上門來的財物他會不拿嗎?頂多也就是用手中的權力為人家幫個忙而已嘛!他相信他會收下別人送來的財物,而且心不跳臉不紅。

所謂“保證書”,歸根結底約法只有一條:工程指揮小組的成員決不泄密。相應的是幾條嚴厲的處罰條款。

在簽字之前,歐陽為民很誠懇更是很認真嚴肅地對大家說:“咱們這幾個人,都是知根知底的,說起來也是有黨性原則的。為什么要這么做?很簡單,這是給自己再加上一只緊箍咒。白紙黑字上你簽下了大名,那就沒有回旋余地了。而我,所要的就是這個。包括我本人,那就是一字千金一言九鼎。不是我不相信大家,不相信,我就不會挑中你們。常識告訴我們,很多時候,形式的存在,對于我們的約束是起作用的。比如公路收費站上的那條欄桿,它能擋住汽車嗎?不能嘛,它的存在,更多的是提示和約束作用。關鍵的是要嚴守準則和條規,還有便是我們的責任心和對于我們事業的忠誠。現在不想簽字的,可以不簽,你可以走人。一旦落筆了,那就得算數。今后,無論誰毀了約,別怪我不給他留情面,別怪我毀了他的前程。”

這么做是有些小兒科,可小兒乎也是科,總比沒有要強。不怕一萬,就怕萬一。一旦有事,有了這份白紙黑字,他歐陽為民在事后就能抓住主動。這才是歐陽為民隱在其中的玄機。

但無論怎樣,人算不如天算。圍繞著這個棚戶區改造工程,他歐陽為民要與之打太極拳的人應該會有許多。而在這些人中,令他頂頂傷神的除宋飛,另外一個人便是秋歌。

秋歌已經約了他三次,都被他找理由婉拒了。不是他不想面見秋歌,而是明確了秋歌現在的身份之后,他的內心有了一種恐慌——他真怕自己經不住秋歌的軟磨硬泡,從而心腸一軟,然后便是稀里嘩啦地投降了——講到底,他是有愧于她的,在情份上,他是欠她的,他現應還債!

又來電話了,說是在清水茶莊等他。去,還是不去?

這么三番五次地約他,再不去應約,好像講不過去吶。那么自己到底怕什么呢?答案是清楚的——即使他心腸不軟,他也怕一旦坐下來和秋歌敘談,可能就會進入一種無法估計的狀態或者說是情緒之中。他更怕自己被秋歌給繞進去——已經在商場上搏殺的秋歌還能是一個簡單的秋歌嗎?不說她已擁有了“金鋼鉆”吧,起碼也是擁有了“鐵鉆”。即使骨頭里的東西沒變,那么,其它呢?他實在沒有底。

有一點令他十分懊惱——在內心深處,那份情感,又如蚯蚓似的在蠕動——他想見她,他想和她說話,想知道她這些年的經歷,說穿了,他似乎又有了當年和秋歌約會時的那種惴惴不安和沖動,那種焦灼和熱情。

去吧,還是去嗎!躲得過初一,不見得就能躲得十五。無論她說什么,他應該聽一聽的。無論以后幫不幫她,至少在現在,他是不能赤裸裸地再次去傷害她的。自然,更是不能讓她再次輕視自己,再次在她的心中成為“叛徒”。

離開辦公室之前,歐陽為民對秘書小張作了一個交代——一個半小時后給他打電話,就說是上面來了人。

秋歌早已在清水茶莊的一個雅間里候著了。歐陽為民到來的時候,一束淡淡的金色斜陽正透過掛在窗上的竹簾的縫隙投在靜靜端坐于茶幾前的秋歌的臉上,她顯得依舊還是光潔清麗的臉上,仿佛泛著一層淺淺的金光,生動極了。見此景,歐陽為民的心下意識地提了一下。他猛然地想到了他們第一次約會的那個秋日的下午,在老矸山石的高茅草叢里,他們面對面地坐在那里,說著話,純潔而天真。那時候,一縷斜陽金燦燦地投在秋歌那白嫩嫩又顯一層粉紅的臉上,熠熠生輝,光彩而動人,有一種無法抗拒的魔力。也就在那時,年輕的小伙子歐陽為民再也把持不住自己了,他一把摟過秋歌,在她的臉上狂亂地又親又啃起來……

“你終于來啦。我的老情人。”秋歌溫媚地看了他一眼,柔和地說,“來,坐吧。”

歐陽為民在秋歌的對面坐下,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

“是不是想解釋什么呀?”秋歌仿佛洞穿了他的內心,一笑,說,“你呀,還是不會說謊,看看,臉紅了是不是。照理你也該練出來了的。咋回事呀,都快成老木樁了,還會紅臉。真有意思。”

歐陽為民干笑笑,說:“本性使然,本性使然嘛。”

秋歌給歐陽為民酙了盅茶后說:“品品吧,這是上等的‘鐵觀音’,看我的茶道如何。”

歐陽為民抿了一口茶,道:“不錯。”

“歐陽呀,不是我說你,你推三阻四的,是不是怕我纏住你呀?”秋歌媚笑一下,說,“不會的,也不想想,我們都啥年紀了。再深的情,再熱的愛,過去了這么多年,也如這壺茶,只有品一品,味一味了。老情人也好,老朋友也罷,我只是想和你坐一坐,你可以什么也不說,但你要聽我說。”秋歌的目光落在歐陽為民的臉上,一動不動地看著他。

歐陽為民和她對視了幾秒鐘后,躲開了她那意味深長的目光。此時,他對自己很不滿意了。怎么回事?自打一進門仿佛就被她操控了似的。你的太極拳功夫呢?不行,絕對不行!得盡快從情緒中走出來。這個秋歌,這個女人,已是一潭深水了。

秋歌開始自顧自地講起她的經歷。秋歌的語調很平緩,表情從容淡定,如同在講述別人的事情一樣。

歐陽為民也開始讓自己平靜下來,他靜靜地聽著她的講述,水波不興。他對自己能進入這樣的狀態,很滿意。這才是歐陽為民,常務副市長歐陽為民。

此刻,他甚至認定,秋歌對于她自己經歷的講述,就根本而言,是一種策略或者說是一種戰術——攻擊的目標還是那個棚戶區改造工程!

秋歌簡約地講完她的故事之后,淡淡地說:“歐陽,你知道我為什么會這么平靜地對你講這些嗎?我呀,如今已是不會激動了。‘命’,你信嗎?以前我不信,現在我信了。真的,人呀是很難逃脫這個‘命’字的,這不,轉了一圈,我還是回到了寧崗。原本以為我倆此生再也不會有什么牽扯了,所以,這些年,我連個電話也沒給你打過。可是呀,逃不脫的這個‘命’字,又使我不得不來牽扯你了。”

“牽扯我?”歐陽為民坦然地笑笑。

“是呀,牽扯。歐陽,你是不是在裝糊涂呀?”秋歌說,“跟我也打太極拳嗎?”

“什么話?”歐陽為民說,“我真的不明白吶,你牽扯我什么了?”

秋歌眉毛展展,笑道:“我告訴你了,我干上房地產了,我的話不是已經說明了嘛。”

“怎么,想把你的公司弄到寧崗來?”

“有這個考慮,如果你能助一臂之力,那么我就決定在寧崗拓業了。天時、地利、人和,差不多都有了,你說是不是?”

“我想,你我之間,根本不存在助不助的說法,往后,只要我能去做的,自然不用你說,是不是?”

“眼下呢?你手上不就有個大工程嘛?據我所知,好像還沒有花落誰家吧?”

歐陽為民緊著的神經一下松了。果不其然吶。也罷,干脆把她的念頭扼住吧。于是,歐陽為民在抿了一口茶之后,很認真地對秋歌說:“這件事,秋歌,依我之見,你還是趁早把念頭掐了。”

“為什么?”

“沒戲。”

“怎么個沒戲了?”

“我說沒戲就沒戲。”歐陽為民說,“你也是老江湖了,你該想得清楚的。”

“你是不是擔心什么?歐陽,實說吧,光我一家公司恐怕我還沒這個底兒,我和徐義聯手,實力就夠了,你說是不?”

歐陽為民忖忖后說:“對你,我不想隱瞞什么。秋歌,說白了,這里頭不是實力不實力的問題。”

秋歌微笑著視著歐陽為民,說:“歐陽,這么多年過去了,你怎么還是這樣子。關鍵的時候,首先是讓自己人躲開,走遠,這樣不好,非常不好。歐陽,當年你這樣做了,傷了你自己,也傷了我。歐陽,我知道有很多雙眼睛在盯著那個工程,你有壓力。可是,工程總是要出手的,讓人去做的。而你,這么大的工程,總該交給一個你放心的人去做吧。我和徐義,難道你能不信嗎?”

歐陽為民沉默著。他很想把自己的打算告訴秋歌,可他忍住了。他清楚,即使把想法和面臨的困境都如實告訴秋歌,她也不會多替他著想的。他和她站的位置不一樣,所爭取的利益也不一樣。對于她來說,這只是一個機會,一個工程,一個她公司的經濟增長點。

她的話委實是狠狠地傷了他的。她說她是他的自己人。真的是自己人嗎?太多情了吧?

見歐陽為民不吭聲,秋歌又說:“你是知道的,我對于經商和操持公司一直是沒有興趣的,我更喜歡寫寫畫畫,不怕你笑話,這些年,我真的寫了不少東西,還出了兩本書呢。還是那個‘命’字,硬是讓我走進了商場。我接手公司的時候,正好趕上北海的房地產市場跳水,一夜間,好多老板都破產了,北海的樓市從此一蹶難振,爛尾樓一片一片的。好在后來政府出臺了救市政策,好在節骨眼上徐義向我伸出了救助之手。緩過氣之后,我就想著要回來了。但又不是說回就能回的,一個公司,千把號人吶,哪有那么容易。只能在等待中尋找機會。這回徐義告訴了我情況后,我也就下了決心。為什么要移師寧崗,除去現在寧崗有較好的發展空間這一點,另外便是你在寧崗!坦白地說,這一點,對于我來講,比什么都重要。”

秋歌的最后一言,使歐陽為民的心猛地一震。她可真直白呀!這種直白,如同一把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看來,這一次是很難擺脫了,想要擺脫,他就必須再當一回“叛徒”!如果必要,再當一回也沒什么,問題是,此時非彼時。沉默了一會兒后,歐陽為民認真地說:“也罷,既然你們主意已定,我也不好再說什么。”

一時間,倆人個都無語了。他們四目相對著。

回到家已是九點多鐘。在這之前,歐陽為民和市長林峰一起陪省財政廳黃廳長吃飯。照理有林市長作陪了,歐陽為民是可以不用到場的,只是黃廳長是專門為棚戶區改造工程的資金事宜來寧崗的,作為棚戶區改造工程的總指揮,歐陽為民不陪黃廳長好好地喝兩杯,顯然是講不過去的。

一踏進家門,歐陽為民便愣了一下——老母親在沙發上坐著,她的身邊還坐著大表哥。

李娟邊接過歐陽為民手中的公文包,邊說:“媽和大表哥都等你幾個小時了。”

“咋不打個電話吶?”歐陽為民說。

“還不是怕影響你辦正事嘛。”李娟說。

歐陽為民坐到母親的對面,輕和地問母親:“娘,您有事?”歐陽為民是揣著明白裝糊涂,其實一見到在宋飛那兒做生活的大表哥,歐陽為民心里已是有數。他是存心不去問大表哥,是想從母親這里探個虛實,已便讓自己有個進退。

“那個啥,兒子,你不是在管著工程嘛,你大表哥想求你給弄點活做做,你看行不?”母親說。

歐陽為民淺笑笑,然后給大表哥遞過去一支煙,說:“大表哥消息蠻靈通的嘛。”

大表哥干笑笑,說:“啥靈通不靈通的,這么大的事,路人都知吶。也不瞞老表,我也沒啥大的想頭,我只是想請老表給牽根線,到時候能攬上點生活做做就成。”

歐陽為民吸了幾口煙,視著大表哥,說:“表哥你覺得這事我能做?”

大表哥一怔,一時沒轉過彎來,于是便說:“老表大市長一個,小菜一碟的事,不犯規犯法的,有啥不能做的。”

歐陽為民大笑了起來,頓頓后,說:“大表哥,你可真是個實誠人吶。”

“你大表哥是啥人你不知?”母親說,“兒子,你這么說是啥意思嘛,你可別嚇著你大表哥。曉得娘咋跟著來了嗎,就怕你沒個好臉給你大表哥。”

“咋說話吶,娘。”歐陽為民看著母親,心里有些不悅,說:“是大表哥呢,我能嚇著他嗎?”

大表哥登門說事,絕對不會如他說的那么簡單。大表哥手下的幾十號人,干得都是建筑工地上的粗活,完全是依附于大公司身上生存的。他們想獨立承攬工程中的某一塊,想來連他自己都不會有多少底氣。大表哥是來探風的,而且是受了主家的指使,這是可以肯定的。這層紙如果捅破了,那便是宋飛這小子自己不敢明著來探虛實,有意把大表哥推出來。想來大表哥也是明白事理的,如此心中也就有了幾分不踏實,于是,拖上母親好壯膽。大表哥是知道他很怵母親的。

那時候,大表哥就有了些不自在,有了一些后悔,他認定這個當市長的表弟已經把什么都看清了,他那句話,分明已是在捅他了。還往下說話嗎?怎么個說法子?不說是不行的。老板交代的事還沒個著落呢。不急,還是見機行事。

見大表哥直愣愣地看著自己,歐陽為民便說:“大表哥,一家人吶,咱也不打埋伏了,要是能幫,我還不是早幫你了,也省得你在人家手下受委屈。為啥不能幫你呢,這里頭有多少彎彎繞,想來你也是明白的。的確,我一個電話,便能幫你攬上大活,有些人還巴不得我主動打電話求上門去呢。可這電話又是不能打的,水太深,要淹死人的。這里頭的道道想必你也是曉得的。說真的,我是很感激大表哥的,這么些年來,沒求我幫你做一件事,自然,我也愧疚,一直沒幫上你一點忙。你懂我的意思嗎,大表哥?這樣吧,你回去給你的老板宋飛回句話,就說過些天,我會請他吃飯的。如何?我可不想宋老板不高興了,把你的飯碗給砸了。”

當市長的表弟如此說話了,他還能說啥吶,還是起身走人吧。

送走大表哥和母親之后,歐陽為民對妻子李娟說:“看到了吧,你老公快成人家的標靶了!”

李娟說:“大表哥你是應付過去了,我這里還有更麻煩的事等你拿主意呢。”說著,李娟進了臥室,從里頭提著兩只大月餅禮盒,放到茶幾上,說:“是你的哥們徐義晚飯時送來的。我起先還真以為是月餅吶,就收下了。沒想到……還是你自己看吧。”

歐陽為民打開月餅盒,里頭是齊整整的一疊疊人民幣,他瞪大了眼睛。

“我數過了,六十萬,這狗東西,想干啥,殺人呀!”李娟說。

“出冷汗了吧?”歐陽為民沖李娟笑了笑。

“魂都快散了。剛搞定那個八十萬,又出來這個六十萬,往后還不知會冒出什么來呢。歐陽,怪就怪你自己,何必去管那個該死的工程呢!”李娟說。

歐陽為民說:“只要你心正心定,我這里,保證穩著。”接下來,他掏出手機,撥通了徐義的電話。

“狗東西,在哪兒爽快呢?上我這兒來吧,有事,立刻!”說完就把手機關了。

接到歐陽為民的電話時,徐義正和秋歌在他的辦公室里商議著參于招標的事宜,盡管他們已經商議了很多次,可還是要商議再商議——這絕對是一件不可輕心的事,目前他們已知的就有八家單位要參與競標,這八家單位兩家是省城的國企,六家是寧崗當地的私企。八家競爭者中,真正能成為對手的是省城的兩家國企和寧崗的“拓遠”地產公司。分析來分析去,徐義和秋歌一致地認為,對于他們而言,最強勁的對手還是“拓遠”地產公司——天時、地利、人和,“拓遠”幾乎全占了,更重要的一點是:“拓遠”的掌門人宋飛,是個為達到目的,什么手段都敢使用的人。這些年里,徐義和宋飛有過幾次交手,最兇險的一次是徐義六歲的兒子被宋飛的手下拐去藏了起來。沒轍,徐義只好針鋒相對,也把宋飛在上初中的小女兒給拐了,逼著宋飛和他談判。

至此之后,兩個人表面上相安無事,卻是結下了梁子,看似風平浪靜,其實卻在磨刀霍霍。如今,面對這十多個億的工程,徐義很清楚,宋飛是說什么也不會放手的,他會動用一切手段,調動一切關系來打贏這一仗的。也正是如此,徐義和秋歌才走了下策,想把歐陽為民綁上他們的戰車。他倆一致認為,只要歐陽為民上了他們的戰車,即使不能拿下整個工程,至少也能從中分到一塊肉。

自然,這其中的風險他們也是很清楚的——他們太了解這位老同學了,弄得不好,他們和這位老同學的情誼由此也就斷了。但不管如何,總歸還是要努力一把的。只要這次綁住了歐陽為民,那么,在寧崗,他們就真正地可以和宋飛抗衡了。

徐義提出給歐陽為民錢的時候,秋歌起初是反對的。盡管這些年在生意場上搏殺,秋歌也沒少用錢去開路,然而,是針對歐陽為民吶,秋歌在感情上還真是難以接受。這難以接受,不僅僅是秋歌覺得自己和徐義的行為有些下作,更在于的是,她怕歐陽為民真的會收下錢。從情感上說,她寧愿歐陽為民不幫她和徐義,也不要收下這筆錢。她希望歐陽為民仍舊是從前的歐陽為民,盡管沒有多少氣魄但做事做人有自己的理念和原則的歐陽為民。可從現實和理性出發,她又希望歐陽為民收下錢。只要他收下了錢,他們就會有了默契,拿下工程的希望值也就增大了,也可以說從此之后,在寧崗,他們就是同一條戰壕里的戰友了,或者說是聯盟了——這就意味著他們在一定程度上掌控了歐陽為民。

可不給錢人家又怎么能幫你做事,幫你承擔風險呢?人來人往,皆為利往。這話是對大千世界、蕓蕓眾生的最精僻的概括。多年以來,秋歌還真是沒有見過辦事不拿錢不得利的人。更何況,這是一個上十億的大工程,即使是微利,相信歐陽為民也會算出承建商能有多少贏利。他真的會白白地把工程給人家嗎?即使真的,現在的人也不會相信——你在瓜田里呆著,你能不吃瓜?

思來想去,還是徐義說得有道理——在巨大利益面前,友情、愛情以及什么什么的情誼,頂多只能是作為一種輔助,真正要的還是“紅刀子進,白刀子出。”

的確,你想去拜佛,又怎么能不花錢買香呢?

可終歸的,秋歌還是不希望歐陽為民把錢收下。六十萬,不算什么大數字,用徐義的話來說也只是探探路。然而,秋歌自打徐義提著錢出門去后,就陷入了一種無法描述的情緒中,在心里有了一種恨恨的東西……

徐義的手機一響,秋歌就判定是歐陽為民打來的。

“他讓我去他那兒。”收了電話后,徐義對秋歌說。

“他說什么了?口氣如何?”秋歌急切地問。

“沒說啥,聽不出來。不過,那筆錢他肯定是見到了,否則不會打這個電話。”徐義說。

“他真的很平靜嗎?怎么會這樣呢?”秋歌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徐義在說。依她對歐陽為民的了解,不該是這樣的呀,那么他又為什么讓徐義去他那兒呢?是見了錢,要和徐義交個底呢?還是把徐義招去臭罵一頓?

“別多想了,我去了,就啥都知道了。秋歌,我懂你,我說過多次了,我也不想這么做。可是,我們美好的心愿還是要面對嚴酷的現實的。更何況,如今的歐陽是大市長了,啥場面,啥陣勢沒見過?他要是沒有變化,他能當上常務嗎?今非昔比了,秋歌。看看我們自己吧,對著鏡子照,還能認識自己嗎?”徐義說,“無論怎樣,對于我們而言,面對競爭,我們怎么做都是在情在理的,也是無法退卻的。無非是,現在,我面對的是歐陽為民,所以才心事重重。秋歌,大可不必。你想過嗎?如果我們面對的不是歐陽為民呢?你還會這樣嗎?別說六十萬,我相信,一百六十萬你都敢甩出去。好了,我走了,你呢,就安心回家休息吧。是成是敗,是死是活,我去了,就曉得了。不過我想不會是死路的,人非圣賢,他歐陽為民也是食人間煙火的嘛。”

徐義走后,秋歌把自己陷在沙發里,一動也不想動——她想:從現在開始,她和歐陽為民牽扯著的那根情線該慢慢收緊了,當然,最好是能把她和他纏住,繞緊。不僅僅是為了得到工程,更重要的是一個女人生命中最本真的東西。

徐義一進歐陽為民的家,見歐陽為民靠著沙發在吸煙,表情平和,看不出會起什么風浪,他的心一下子就定了。

“來得還挺快的。”歐陽為民指指對面的沙發,說:“坐吧。”

徐義在歐陽為民的對面坐下。

李娟泡上一杯熱茶,放在了徐義面前的茶幾上。

李娟看看徐義,說:“徐義,你是不是又發大財了?”之后,意味深長地看著徐義。

徐義說:“咱小戶人家,想要發大財,得你們家歐陽這樣的大戶給機會才是。”

歐陽為民盯一眼徐義,說:“幾天不見,咱徐義是愈來愈能說話了,嗬嗬。”

李娟說:“那是,咱徐義是啥人呢,開公司的呢,不光會說,出手也大方,氣魄著呢。”說完,顯得很開心般地笑了笑,之后,去房里看電視劇了。

此時,歐陽為民在煙缸里捻滅了煙蒂,然后說:“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我倆相識相交已經有三十六年了吧?”

徐義點點頭,這同時,他已有了很不好的感覺。

“很好,你還記得。”歐陽為民說,“你還記得三十六年前的那個飄著零星雪花的早晨嗎?”

徐義看看歐陽為民,心里咯噔了一下。三十六年前,飄著零星雪花的那個早晨……他提這事是什么意思?他想說什么?

三十六年前的那個飄著零星雪花的早晨,他拿著他媽給他的二兩糧票,一角二分錢,去礦部的那個小吃部買油條。不知怎么的,到了那里,糧票不見了。他找了一路也沒找到。他不知該怎么辦,他只是頭腦空空地站在那個炸油條的小門面前,眼巴巴地瞅著。他想回家去,他又不敢。糧票丟了,買不成油條了,脾氣暴躁的母親八成會揍他一頓。原先母親是沒想過買油條的,一角二分錢,可買一斤米了,也能買十來斤青菜了。是他求了好幾次,母親才開恩的。

歐陽為民遠遠就看見了他,歐陽為民知道他是張寡婦家的小四子。歐陽為民有自己的一幫子玩伴,張寡婦家的小四子不是他的玩伴,他們只是認識,沒有交情。小四子一個人拖著鼻涕立在這兒,八成是碰上什么事了。買好油條后,歐陽為民已經從小四子身前走過去了,說不出為什么,他想想后又折了回來。他問小四子怎么啦?小四子拖著哭腔說了原委。歐陽為民想想后就把手中的七根油條抽了四根給了小四子……

“那個早晨之后,你小子就天天跟在我的屁股后頭,趕都趕不走。”歐陽為民說,“幾個月后,我們進了學校,讀一年級,還在一個班里。我們成了哥們,從小學到中學,形影不離。時過境遷,三十六年之后的今天,流鼻涕的小四子成了徐大老板。徐大老板最大的長處就是腦子好使,一天三十八個轉。好嘛,轉來轉去,竟然轉到了和他情同手足的哥們身上。我說徐大老板,這是不是挺有意思的呀!”

“別說了,歐陽。什么也別說了!”徐義覺到臉上在發燙了,他輕聲地說:“我知道,我錯了。”

“僅僅是錯了嗎?”歐陽為民說,“兄弟呀,我的心很痛,很痛,你知道嗎?為什么痛?因為你把我看扁了!盡管我們一同走過了三十六年的風雨,可你竟然是如此地不了解我,仿佛形同陌路!你說,還有比這更令人傷心傷懷的嗎?你給我送錢,而且一送便是六十萬!你想干什么?讓我進牢房,家破人亡嗎?”歐陽為民很傷感地說。

徐義有些惶惶然地看著歐陽為民,連連地說:“歐陽,歐陽,歐陽,不是,不是這樣的。你,歐陽,你想多,想多了!”

歐陽為民長嘆一口氣,說:“這不用我去想什么的,六十萬,徐義,我的兄弟,是六十萬呀!牢底要坐穿的!這一點你難道不清楚嗎?況且這也不是坐不坐牢的問題,是你狗日的東西沒把我當一個人來看,真正的共產黨人來看!在你的心中,你把我和某些人等位等價了!你認定我和某些敗類同流合污了!我們三十六年的情誼,就是如今這樣的結果嗎?你說,是你一個人的決定,還是和秋歌共謀的?”

徐義怎么也沒有想到,歐陽為民招他來是為了說這樣的話,他想辯白,他又不知該怎么辯才好。憑他的經驗,一個官員,面對六十萬塊錢,應該是很坦然的,何況,他和歐陽還有三十六年的友情在其中,六十萬算個啥呢!可這個歐陽,竟是扯出了共產黨人來了!既上綱又上線,問題搞大了!另外,歐陽還扯到了秋歌。徐義清楚,他是死也不能承認和秋歌共謀的,否則,往后真的不好再見面了——三十六年的友情就會如刀砍一樣——斷了。

見歐陽為民不想再說什么了,徐義面有慚色地對歐陽為民說:“歐陽,你想多了。沒那么復雜。那錢,我拿回去就是了。我知錯了還不行嗎?說一千道一萬,還不是想拿到那個工程嘛。我呢,只是習慣性思維,習慣性的做法而已。我知道你一向潔身自好,我很知道的。可是,這個工程太大了,我想來思去,不出點血恐怕不行。這是真話。我實話對你說,是我自作主張,秋歌從一開始就是反對我這樣做的。”

歐陽為民冷冷地盯著徐義,盯得徐義心里直發毛,背后直冒冷氣。片刻后,歐陽為民說:“徐義,你渾蛋!你以為共產黨人個個都是貪財的嗎?果真如此的話,這個黨,這個國家早就完蛋了!算了,我也不想和你多廢話。”便沖李娟喊:“娟子,把東西拿出來。”

李娟把兩只精美的月餅盒提了出來,放在茶幾上,用責備的語氣對徐義說:“你呀,該跳到大青河里好好地醒醒腦啦!”

歐陽為民自顧自地點上一支煙,吸了兩口后,認真嚴肅地對徐義說:“看在我倆相交三十六年的情份上,我還是同你交個底吧,你聽好了,想要拿到工程,把內功做實了,憑真本事去爭!這回我一定是要公開競標的,而且是面向全國招標,想讓我胳膊往里拐,親娘老子也不行!因為,這個工程的背后是我們的那些窯工兄弟和我們父輩們一生的期盼!你懂嗎?!在別人眼里,我是大官了。可我自己清楚,我是什么。對于你和我來說,有一句話一定要永記于心的,那就是:別忘本,忘本即是背叛!”

鐵山同志帶著一干人馬到“拓遠地產”調研,并說要把“拓遠地產”正在寧崗市南區開發建設的“拓遠水岸風情”作為標本小區在全省推廣,這是歐陽為民做夢都沒有想到的。

當鐵山一行的車隊消失在飯店前的車流中之后,站在飯店大門前的歐陽為民氣休休地對一旁的林峰說:“你說,你說,我的大市長,我們的鐵山副省長他到底要干什么?”

林峰笑笑,說:“歐陽,這還用我來說嗎?你想怎么理解都是可以的嘛。當然,也許就是調研而已。你難道不認為宋飛搞的那個‘水岸風情’的確不錯嗎?有水有木,有花有草,假山池沼,林蔭小道,土洋結合。蠻有情調嘛。”

“狗屁!金玉其表,敗絮其中。你也是看清了的,那個‘水岸風情’里的房子,不說別的,光是屋內的墻體粉刷,就糙得很吶,那些樓盤,內里用的是多少標碼的鋼筋,鬼才曉得。”歐陽為民說。

“這就另當別論了。看起來,整體還是很不錯的嘛。墻面粗糙很正常的嘛,買下房的人,哪個不是要重新裝璜的?鋼筋嘛,只要樓不倒,就行了,又不是造跨海大橋。再說領導們都肯定了,你可不能無根無據就指責人家唷。”林峰說,“歐陽,還是難得糊涂點吧。反正你又不會去買那房子。問題是,鐵副省長的這次調研,趕在我們即將公開招標之時,其中之味,該是要用心品品的。”

“我不傻。”歐陽為民冷笑笑說。

“不想一頭撞死在南墻吧?歐陽呀,我看我們還是重新議議為好。”林峰說。

“議什么?說白了,還不是讓我們把工程交給‘拓遠’來做嗎?可我們也沒說不給‘拓遠’呀,只要他們能奪標。你說是不是?”

“問題就在這。萬一‘拓遠’奪不了標呢?”林峰說,“你可要想好了的。”

“難道要我拱手往他們懷里送?我還沒那么賤!”歐陽為民說。

話說到這個份上,市長和常務副市長之間的話顯然也就不好再嗆下去了。

回到家,歐陽為民肚子里的那股子氣還是沒有順過來,坐在沙發上只顧自己一個勁地吸煙。在看電視的李娟見狀,便問:“咋的啦?什么事又擰住了?”

“沒你的事。”歐陽為民不耐煩地說,“看你的電視吧。”

李娟怔了怔,忖忖后,坐到他身邊,把歐陽為民已經吸了半支的香煙奪下來,說:“少抽啦,身體是自己的。是不是哪位大人又給你壓力了。”

歐陽為民嘆口氣,說:“娟子,看來我離當一個真正的領導差距還是很大的。真的,這些年我一直在認真學習怎樣當領導,還是沒學會多少呀。今天,咱鐵山同志又是給我上了一課。生動至極吶,水平,真他媽的有水平……”正欲往下說,歐陽為民的手機響了。

電話是秋歌打來的。

秋歌說:“歐陽,有時間嗎,我想見你,非常非常地想。”

秋歌這樣直白地表達,使歐陽為民的心里“咚”地響了一下。聽得出來,她的情緒似乎很低落,是不是發生了什么事?否則,她不該有這種腔調,也不該在這個時間段里打電話的。也是久經沙場了,做事的分寸她該是知道怎么把握的。

沒等歐陽為民想好怎樣回話,秋歌又說:“歐陽,你別多想,我只是想見你,非常想,來吧,歐陽,我在星海酒店408等你,一直等你。”說完,便把電話掛了。

歐陽為民一時呆在了那兒。

李娟見歐陽為民表情有些異樣,便問:“怎么啦,誰的電話,讓你這副模樣?”

歐陽為民沒吭聲,看了一眼李娟,說:“你先睡吧,我還得出去一下。”

李娟說:“到底什么事嘛。不會又是跟工程有相關吧。歐陽,自從你攬下這樁事后,我的心就沒有放下過。我是你老婆吶。有事你一定要告訴我的。”

歐陽為民笑笑,輕輕拍了拍妻子的肩,說:“我知道,我知道。你也別埋怨,在其位謀其政,相信你老公的處事能力吧。把心放下,睡你的覺吧。放心,一百個放心,太陽明天照樣升起。”

說完,歐陽為民起身出門了。

秋歌的這個電話,讓歐陽為民的心境有些亂了。這些天,秋歌多次打電話給他,不是約他吃飯,便是約他喝茶。有天下午,她竟是去了他的辦公室,說是要他陪她去“蓮花湖”景區游一游。可他都找各種理由拒了。不是他不想見秋歌,相反,他很想見秋歌。這么多年了,能再次相聚,該是珍惜的。無論從老同學之情,老朋友之誼還是有過那么一段戀情,都是要珍惜的。何況,這個女人終歸是走進過他的人生的,在他生命的色彩中抹過一筆色彩的——不論這色彩是濃是淡,是紅是綠,終歸是一筆色彩。問題是,秋歌已經不是單一的秋歌,秋歌已經和那個工程牽扯上了。歐陽為民清楚,她纏繞著他,最終的目的,是想獲得工程。這就讓歐陽為民的心中生出了疼痛,也使他陷入了一種重重的苦惱之中。

今夜,她如此直白地約他,她又會做些什么呢?無法判斷,只有見了她之后才能知道。他之所決定去她那兒,還有另一層考慮——他要力勸她放棄參與那個工程的競標。她不能再夾在其中了,她夾在其中,除了使他難堪,另外,一旦被對手摸到什么情況——比如,宋飛一旦得知他和她的過去,那么很有可能就會出現一些無法預測乃至無法掌控的局面。能在江湖上行走,并且左右出拳的人,哪一個沒有自己的套路、獨門功夫?

叫了一輛車,歐陽為民來到了星海酒店。按了按408的門鈴,門開了,令歐陽為民吃驚的是,秋歌竟會以這樣的一身裝束出現在他的面前——秋歌只是穿了一件睡衣。一眼便知這件粉色的睡衣價格不菲,然而,它卻是很薄,用薄如蟬翼來形容它一點也不為過。于是,秋歌的那玉白的身體幾乎是原形畢現于歐陽為民的眼前,肉欲的氣息呼呼啦啦地張揚著。

怎么回事?她怎么穿成這個樣子?她怎么會以這樣輕浮的穿戴見我?她想干什么?

歐陽為民佇立在門口,一時不知該怎么辦了。

而此時,秋歌卻是一把把他拽了進來,旋即用一只腳“呯”的一聲把門關上了,然而,不顧一切般地摟住了歐陽為民,把她那豐潤的紅唇堵在了歐陽為民的嘴唇上。一邊堵一邊口口亂語著:“歐陽,歐陽,我的歐陽,我的老情人,我的叛徒,我的愛人,我……”不知所措,心慌心亂中的歐陽為民在清楚地感覺到她身體的熱度的同時,也被她身上散發而出的一種成熟的女人氣息圍裹了。這既有女性體味又夾有幽蘭之香的氣味很誘人,直入鼻腔,直鉆心脾,讓人迷醉。那一刻,歐陽為民有些恍惚了,恍惚之中,他的記憶閘門頓然而開。他看見了那個星光滿天的春夜,空曠的田野里,到處都是油菜花的清香。她和他,在這春意深濃的夜里,相擁了,相吻了。他們擁得死緊死緊的,吻得又火又烈,仿佛都要把對方嵌進自己的身子里,仿佛都要把對方吞進自己的肚子里。愛情,讓他倆忘乎所以;愛情,讓他倆手足無措;愛情,讓他倆的頭腦發昏,身體澎漲。他們要干點什么,再不干點什么就要爆炸了,要死去了……

“歐陽,歐陽,我要你,要你!”秋歌似乎完全失去了理智,她的一只手竟是按住歐陽為民的下體……

“歐陽,我的歐陽,我要你還債,還債。”秋歌拉開了歐陽為民的褲子上的拉鏈,“你欠我的,欠我的,那個春夜,油菜地里,你要是把我拿去了,我秋歌就不會是今天的秋歌了。歐陽,我的歐陽……”

而此刻,歐陽為民已經從最初的慌亂和迷糊中走了出來,他驚出了一身冷汗。這個女人瘋了嗎?她不該這樣子的,她為什么要這樣子?即使有多么火的情,多么烈的欲望,也不該這樣子的,也不可能有如此失去理智般的迷亂和瘋狂的。終歸的他們已到了中年。她是真的迷亂,真的瘋狂了嗎?歐陽為民不相信會是真的。

歐陽為民想推開她,推不開;于是,他一把抱起秋歌,大步往臥室而去,然而,把秋歌重重地甩在寬大的雙人床上。

“秋歌,你太讓我害怕了!我走了。”歐陽為民漲紅著臉,慍惱地瞪著秋歌,說完便轉身欲走。

秋歌一下子從床上跳下來,一把抱住了歐陽為民的雙腿,帶著哭腔說:“歐陽,別走,別走好嗎?好嗎?歐陽,歐陽,我難道不好嗎?你真的不想要我了嗎?這一生,我是一心一意要給你的,是你的人,可老天弄人啊!歐陽,你知道嗎,你相信嗎,我頭婚的那夜,我被那個公子哥壓在身下時,我死的心都有啊!我的歐陽!是你的軟弱、退卻、逃離,硬生生地毀了我的情,毀了我的愛,毀了我的身子!人家玩膩了,像丟一塊爛肉一樣又把我丟了!歐陽,我恨你,恨死你了!”泣不成聲的秋歌癱坐在了地上。

歐陽為民的身子似乎僵住了。從秋歌的哭訴中,他已經真正明白了秋歌的第一次婚姻是怎么回事了。

歐陽為民扶起秋歌,把她按坐在沙發上,然后說:“秋歌,別激動好嗎?我不走,我聽你說,把你的委屈統統說出來,但你要答應我,不能像剛才那樣糊鬧了好嗎?”

秋歌邊擦淚邊看看歐陽為民。她知道,她不能再鬧下去了,想和他做愛,是的,肌膚相親之后,她相信這個男人和她的關系也就有了質的變化。而她所要的就是這個質的變化。女人到底用什么才能拽住男人,說到到底就是女人身上的那點東西。那點東西,再加上一層悲情,魅力就有了,力量也就有了。

說白了,她一百個不甘心放棄那個工程,撇開利潤,公司發展以及她的事業心不談,單說她和歐陽為民的關系,她認為,她就應該爭取到這個工程——作為對于她的情感的補償,歐陽為民應該助她一臂之力;更何況,還有她這一生的命運。她一直認為,如果當初歐陽為民不叛變,她成了歐陽為妻子,那么,她就不會有一次遭拋棄,一次死丈夫的傷痛,更不會人到中年還過著無女無兒的寡居生活。這樣的生活或者說是人生,對于一個女人來講,即使錢再多,事業再多么成功,此生都是失敗的,徹底的失敗。而失敗的根源,在于眼前的這個叫歐陽為民的男人,這個如今功成名就手握大權的男人!

開場的效果很是理想。那么下面就該動之以情了。這個如今變得油鹽不進的男人,唯一能攻下他的武器恐怕就是這個“情”了。

于是,秋歌開始了講述,講述她在歐陽為民“叛變”之后的欲哭無淚和無助中的心灰意冷以及那種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聽天由命。講述了她的公子哥丈夫要她生孩子而她想盡辦法就是不生的經過,講述了公子哥是怎樣用煙頭燙她用皮帶抽她,講述了公子哥把別的女人帶進家來,在他們的床上公然的巫山云雨,并且逼著她在一邊看。講述了在她不知情的情況下,公子哥竟然辦下了離婚證,然后一腳把她踢出家門。講述了她離開省城孤身一人去了深圳之后的艱難、無奈、絕望,咬牙切齒般地自我拯救,以及在這之中的不懈努力和奮斗。

這一回的講述跟那日在清水茶莊向歐陽為民的講述完全不同,這一回,她講得都是細節,動人動情,也可以說是摧人淚下的細節。她不想再隱瞞了,她一定要讓他知道他的背叛使她遭受到的罪和苦。

“五年之后,我碰到了一個人,他很賞識我,他把我帶到北海市,于是,我終于讓自己徹底告別了底層,我成了公司的白領。確切地說是成了這家地產公司老板的秘書,是真正的秘書,不是陪人睡覺的小密(秘),我的工作能力很受老板的賞識,幾乎每個月都給我加薪水,而我呢,也干得很歡,真正地感受到了工作著是美麗的。大約是我進公司后的兩年多點,老板的妻子和兒子出國旅游時,他們乘坐的飛機在大西洋上空失事。我的老板是很愛他的妻子的,我的老板只有這么一個兒子,飛機失事這年,他的兒子才十六歲。老板一下子被擊倒了,很長的一段時間里,老板情緒低落,幾乎不顧問公司的事,是我跑前跑后,管里顧外把公司撐下來的。兩年之后,我成了老板的妻子,我很想給老板生個兒子,老板也很努力,吃了不少藥,可是沒用。四年前,是八月的一天,他死在了工地上。醫生說是心臟病突發。他是有心臟病,一直用藥在控制。平時他出門,都是帶著藥的,可這一天,他竟是沒帶藥。他就這樣突然地走了,一句話也沒留下。作為他的妻子,我繼任了公司老總的同時,也接手了上千萬的債務和在北海市的一片沒有建完的樓盤。不當家不知柴米貴。這些年,我碰上了多少難題,我自己都記不清了。盡管也想到過你,可我最終還是自己挺過來了。歐陽,坦誠地講,僅僅是你手中的工程,還不足以讓我求助于你,真的,更重要的是為了我那個公司的發展,那近千號人的飯碗,這一點上次我就同你講過了的。能助我一把力嗎,歐陽?”說完,秋歌把期待的目光熱辣辣地投在了歐陽為民的臉上。

歐陽為民沒有吭聲,一副肅穆的表情。他點起一支煙,一口一口地吸著。此時,他想到了那天在茶室里聽秋歌簡述她的經歷時的他,那個冷靜而又麻木的他,他的心中涌起了陣陣波瀾,同時他真切地覺到了心在生生地痛著。

要不是今夜秋歌如此詳細地說出她這許多的經歷,他是無論如何也難以想象得出他離秋歌而去之后,秋歌,這位從前的千斤小姐,這位美麗如花的女子,這位他曾經的戀人,會經受這許多的磨難的。他一直以為,她嫁給了高官之子,她肯定是過上了上上人的生活。她的婚變,只是她自己要求變的結果,或者說是那個官家家道中落的結果,是秋歌的另攀高枝,或者說是隨潮而動之舉。現在看來,自己真的是太不男人了,也可以說是小人了!假如,那時候,他不氣餒,而是擰到底呢?可終歸是不好假如的。也正是沒有假如,現實是他想戀過的秋歌成了人家的棄婦,成了在燈紅酒綠中強顏歡笑的舞女;成了工廠中的打工妹,成了啤酒攤銷員,成了……好在秋歌堅強,好在她還有一顆向上的心和不算笨的腦袋;好在上蒼沒負有心人,否則,她將永遠被踩在底層,從而永無出頭之日。不錯她是有過一個當礦務局局長的爹,有過一個在礦區可稱之為顯赫的娘家庭,可這又能算作什么呢?對于一個流落江湖的女人而言,這樣的背景,只會加重她內心的傷疤,這是無疑的。

無論怎么說,對于秋歌,他歐陽為民應該是有愧的。她稱他為“叛徒”,真的是一點也不為過。盡管剛才她的表現令他反感,他相信那之中一定有秋歌的真情實欲。她要他把好拿去,多年以前,那個油菜花香在空中飄蕩的春夜,她就很主動很熱烈地說過這樣話。可他沒有拿,不是不想拿,而是不敢——來自內心的怯懦,還有理性——男女之事何止是單純的男女之事,它包含的東西太多了——道德,責任,名譽,前途……他知道,秋歌是真實的,情義的,秋歌絕對沒有他想得那么多,秋歌只是被情欲燃燒著,被愛駕馭著,她無所畏懼……

那個春夜如果他要了秋歌,那又會怎么樣呢?想到這,歐陽為民的心哆嗦了一下。幫幫她吧,應該幫幫她的,為了當年的那份真愛和真情,還有那“叛變”,為了秋歌這許多年的自救和自強,為了自己一直還把她藏在心底,為了……然而……

歐陽為民動情而又認真地對秋歌說:“秋歌呀,坦誠地說,我是絕對愿意也是應該幫你的。人活在世,做人做事,總是有親疏遠近之分的。這是常道常理。可是現在,我是不能常道常理。這個工程,我即便有心交給你們做,你們未必能順當地做下來。”

“怎么會呢,憑我和徐義兩家公司的實力,做這樣的工程,不是難事。”秋歌說。

“你先聽我說,好嗎?讓徐義把錢拿回去的那夜,我同他講了幾句大話,相信他已經告訴你了。現在對你,我不講大話,講大話就虛了。秋歌,你呢,只是看到了工程的本身,而我就不是了。這個工程的政治意義和社會意義我就不講了。說其中的復雜性吧。“

“你說的復雜性,我也想到過了。我并非初出江湖。”秋歌說。

“說件事給你聽吧。就在今天下午,鐵山副省長帶了一班人到‘拓遠地產’調研。來得很突然,事先連個招呼都沒有。為什么這個時候來調研,調什么研?有什么好調研的?說白了,這是沖我來的,是給我使暗力呢。因為我一直扛著不表態。鐵山副省長是有心把工程給‘拓遠’做,卻又不好明說。而我呢,又在裝糊涂。我是絕對不會主動把工程交給‘拓遠’的。因為它的老板是宋飛。”

“宋飛給人的印象不是挺豪爽的嘛。我聽徐義說,他盡管紅白兩道都沾,可為人還是講義氣的。徐義同他交惡過,也是為了工程上的事。”秋歌說。

“這就是宋飛的高明之處。他要是一個下三爛,他能做到今天這么大的氣勢嗎?場面上,他大方著呢,為什么大方,裝門面。說白了,便是欺世盜名。他那次和徐義交惡,那是徐義也來了個以惡制惡,豁出去了,當然也是掐住他的七寸。真出了人命,事情就不好收場了。宋飛沒那么傻。要說呢,也是徐義這小子運氣。那時候,宋飛正在為當政協常委上下活動著,這個當口,他當然知道輕重。現在,這么個大工程,宋飛要是拿不到,在寧崗,任何人都別想拿到。誰拿了,我可以這樣斷定,不僅不會順利,而且還不得安生。”歐陽為民說完,看看秋歌。他說得是事實,可他更想觀察出秋歌的反應。既然幫不了她,那么,也就不想讓她卷進來,更是要讓她在情理接受這樣一個事實——不幫她,是愛護她。

“有些危言聳聽了吧?歐陽,宋飛還不至于在寧崗能操控一切吧?”秋歌說。

“今天的寧崗,早已不是你記憶中的那個寧崗了。秋歌,我所講的復雜,就是指這些。更何況,宋飛究竟是什么東西,我太清楚了。既然我無心把工程奉送給宋飛,而有些人卻明里暗中壓力我要把工程交給宋飛,你想想,這于我,又意味著什么?老實說,我已經被圍住了。怎樣突圍才是我最要思考的。都說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可這一次,我是鐵了心要由自己一回了。為什么要鐵心,想來你一定會明白的。秋歌,聽我的吧,這一次,就放棄吧。既為你也為我。秋歌,掏底同你說吧,這個工程,我是定要交給在全國都有份量的大公司去做的。”歐陽為民的語調硬實了起來。

“為什么會有這么個想法,是不是偏激了。歐陽,難道就沒有第二條路可走嗎?對上對下,對圈內圈外,網內網外都能講得過去的一條路。”秋歌看看歐陽為民,她覺得是歐陽自己把自己逼到了墻腳。一個在官場上混跡了這許多年的人,一個常務副市長,一個老江湖,不應該讓自己走進死胡同的。明知對方強大,對抗的結果對自己會不利,又何必呢?這不應該是他的所思所為呀?更不是她所了解的歐陽為民呀,他如今真的有如此膽量了嗎?難道時光真的會讓一個人脫胎換骨?難道是……他不是用這一番話,用這種看似實誠的方式,有心把她擋在門外呢?不是沒有這個可能。面對強勁的對手,他只能選擇犧牲她了。在她這里再做一次“叛徒”絕對不會影響他什么。而在別人那里……想到這,秋歌霎那間有了后背發涼之感。

“你天真了,秋歌。現在,我只能打太極拳了。借力用力,你懂嗎?你是清楚的,那些大公司,他們的背景,往往也是深不可測的。秋歌,聽我的,這回你們就放棄吧。天長日久著呢,不是安慰你,這么說吧,只要我還在寧崗的臺面上,工程應該不是個問題。你信嗎?”歐陽為民說完,把深長的目光投給了秋歌。

市府辦公會上很順利地就通過了歐陽為民面向全國招標的提議。很順利的關鍵就在于市長林峰和歐陽為民幾乎是同一個鼻孔出氣。既然兩位大員都穿同一條褲子了,其他的人也就不想再說什么了——都是久經沙場的人,審時度勢,察言觀色,權衡利弊——這都是基本功了。何況,歐陽為民的闡述不但是振振有詞,更是動情入理,一派的大公無私。

林峰原先還是想“肥水不流外人田”的。老太婆三日兩頭在耳邊叨叨,那宋飛更是往他這兒跑得勤,想盡了法子想把他套住。好在這一回,從一開始他就想定了讓自己從這個事非漩渦中抽身,把大權交給了歐陽為民。事實證明,他的決斷是正確而英明的——抽身,既是保住晚節的絕對明智之舉,也是擋住老婆和宋飛等人進攻的一道有效屏障。他很清楚,這個工程不同于往常的任何一個工程——這是民心工程,從上到下也可以說是天下人都瞪著雙眼盯著吶!林峰清楚:歐陽為民也許能夠做到鐵石心腸,鐵肩擔道義,至于他自己就未必能做得到了。世事艱難,人心難測,顧前瞻后,左顧右盼之中,某一個時刻私心和人情占了上風,或者是一不小心被人拿捏住了——比如和宋飛的關系,他自己是摘得還算清楚的,可他真的講不清老婆子干凈不干凈——盡管老婆子對天對地向他保證過沒有拿過宋飛的錢,可是,他還是放不下心來——老婆子三日兩頭和宋飛的女人泡在一起,姐長妹短的,好得像一個人,這其中有多少名堂,老婆子死也不說,他能弄得清嗎?如果他握住了工程收放的大權,那么,十之八九他就難擋住來自宋飛的進攻,來自老婆子的進攻,不說把全部的工程交給宋飛的“拓遠”,八成也會讓“拓遠”從中分到一塊肉。還有便是鐵副省長那一關,他肯定自己也是過不去的——當領導的,說話一向含蓄,可做下屬的,領導再含蓄的話你必須要去深刻領會。這里頭全在于一個“悟”字。現實是,你“悟”透了領導的意圖,一旦閃失了,倒霉的還是你自己,這樣的例子實在是太多了。為官這許多年,如履薄冰,總算是要有個善終了,他可不想再一次地去領會去憚悟領導的什么意圖了。但他還是希望歐陽為民能給寧崗的企業有個照顧的。

徹底放棄那個“肥水不流外人田”的想法是在前不久他被鐵山副省長招見之后。聽鑼聽聲,聽話聽音。盡管鐵山副省長沒有明說,但他還是徹底明白了鐵山副省長的意思——把工程交給“拓遠”集團,換句話便是交給狗日的宋飛去做。至于怎么個交法,那就是市里如何運作的事了,換句話說便是你林峰這位大市長的事情——看你的智慧了。鐵山和狗日的宋飛的關系,盡管在市里是人所共知的,可這里頭的水到底有多深,他林峰實在搞不清——也不想搞清——事不關已,還是高高掛起吧!

從鐵山那里一回來,林峰市長就徑直走進了歐陽為民的辦公室,半個小時的談話之后,他一身輕松地走出歐陽為民的辦公室。無論前面是溝還是坎,是雷區還鐵絲網,歐陽為民去躍去跨去排去拆吧!惹不起,總能躲得起嘛。

歐陽為民對于林峰的心境和心理,又怎么能不知呢。其實,知與不知,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這位市長大人的絕對放手和相對支持。

市府辦公會之后,招標工作開始按部就班地進行了。沒想到,不到一個月,除去寧崗市里的企業,全國各地競有二十七家企業要參與競標。這一下,可樂壞了歐陽為民。

樂歸樂,歐陽為民的頭腦卻是冷靜著。他對林峰說,從材料上看,外地的二十七家企業,家家都是了不得的企業,我的想法是有必要暗中考察一下。林峰想想后,認為也是應該。把工作做實做細,對于最后的定標,和所肩負的責任只有好處而無一點害處。就愈加認為自己把大權放給歐陽為民是一百個正確。自然也在暗中慶幸——所幸他放了權,否則,這個歐陽為民一定會在雞蛋里面挑骨頭,弄得不好栽在他手里也難說——盡管這家伙是出自百分百的公心!

事情定下之后,歐陽為民從送報的材料中選了九家企業,帶上秘書,悄然地離開了寧崗市。為了避人耳目,歐陽為民出門三五天便從外地飛回來。如此的,這九家企業讓歐陽為民耗費了兩個多月的時間。

李娟說:“鬼鬼祟祟的,有這個必要嗎?那些材料不可能全是假的吧?”

歐陽為民說:“買小菜還要貨比三家呢!責任重大呀,我的老婆!”

最后,Z省的“陽光?遠大”建設集團,在過五關斬六將之后,以絕對的優勢而勝出。

盡管“陽光?廣大”集團的聲名在全國是響當當的,口碑也是甚好,可歐陽為民還是不敢當甩手掌柜。歐陽為民很清楚,建筑業里的藏污納垢實在太多,稍不留神就會使工程質量下降——比如:鋼材的質量、水泥的標號,混凝土的比例等等,要想從中做點文章,實在是易如反掌,否則這些年里,怎么會有這許多的垃圾工程四處開花呢?常識告訴人們,任何一個垃圾工程,講到底這里頭都有“污”,都有“垢”,這恐怕還是好的,更堪的是其中的深深“黑洞”。雖說招標這一篇文章是做好了,可并不等于棚戶區工程的質量就有了保障,關鍵的是對于整個工程的監理。就目前的行規和體制,監理公司可以說是一種擺設——監理公司的費用是由承建商(開發商)所支付的,換句話說就是監理公司拿的是東家的錢,這種主仆關系,注定了監理公司不可能完全徹底絕對有效地對工程進行監理——除非監理公司不要東家一分錢!

然而,監理公司肯定又是要聘請的,否則就不能開工。

和林峰市長商量之后,在工程開工的同時,歐陽為民又另外組建了一個工程監督小組,他自任組長。這個小組共有九人,所有成員都是歐陽為民去各地一個一個地請來的,他們是建筑施工領域里各方面的專家,并且都是退休人員。為什么請的是退休人員,這恰恰是歐陽為民的最“鬼”之處——這些專家在行業內個個可以說是德高望重,有一身的本事,退下來后,大部分人都在家閑著。請他們來發揮余熱,無疑是對他們的器重、禮遇,如此,他們的工作熱情和責任心自然也就不用多言了。

雖然有了這樣的一個工程監督小組盯著工程,可以說是給工程質量方面加上了一道保險鎖,歐陽為民還是隔三差五地會往棚戶區改造工程的工地上跑。即便白天沒時間,夜里他也會帶上幾個人去工地東探西究一番。對此,施工方雖說有看法,心里不痛快,卻也說不得什么。“陽光?廣大”集團工程在此負責此項工程的經理魏書衡,在和歐陽為民接觸多了之后,對歐陽為民的心結已是了然,對歐陽為民的品性也是有了七分的敬賞,大小會議上,這句話也就不離口了——“大家切記,在歐陽市長那里是來不得半點馬虎的,想順利過關,并且拿到工程款,我們就不能有絲毫的差錯!要是被歐陽市長在這個他稱之為‘陽光工程’、‘民心工程’的工程上揪住了小尾巴,亂子可就出大了。他說不給錢,還真的會拿不到錢。當然,錢還是小事,他會大做文章的,咱們‘陽光?廣大’的榮譽就會大大地受損。一旦出現這樣的情況,首先滾蛋的就是我!”

這天,歐陽為民剛從棚戶區改造工程的工地回到辦公室,市紀委的劉副書記就走進了他的辦公室,說是請歐陽為民跟他走一趟。

歐陽為民一楞,不動聲色地說:“是不是有人把我告了?”

劉副書記干笑笑,說:“走吧,啥也別問了。”

隨劉副書記一同來到市委招待所的小會議室,便見已有一女兩男三個人端坐于此,個個表情都嚴肅著。

劉副書記介紹了三位省紀委的來人身份之后,說:“歐陽,既來之,則安之。我看,還是你自己來說清楚吧,怎么樣?”

歐陽為民坦然地一笑,看著省紀委的三個人,說:“你們讓我說什么?”

那位高個且臉面清瘦的許處長冷言道:“歐陽副市長,沒事我們會找你嗎?說什么?難道你自己不清楚?”

看他們的那種狀態,那種投向他的目光,歐陽為民的心哆嗦了一下,他媽的,他們已經把他當成犯人了。盡管很惱火,歐陽為民還是讓自己冷靜下來。他之所以反問省紀委的同志,是他實在想不到是怎么回事。此刻,他豁然明白了問題來自何處。

歐陽為民副市長被省紀委“雙規”了!這事不亞于在寧崗市委、市府里發生了八級地震。

“怎么會呢?歐陽市長怎么會有問題呢?”有人這樣說。

“怎么不會?見到的高官落馬還少嗎?越是看起來清正的人,越是有問題。那叫深藏不露。”有人這樣說。

林峰市長是在第一時間得知這件事的。他驚出了一身冷汗,在辦公椅上坐了老半天也沒回過神來。他由最初的否定,想著想著就漸漸地有了答案——問題肯定就出在棚戶區改造工程上。是的,一定是的。他把前前后后的事理了一遍,一下子便有了頓悟。歐陽呀歐陽,我還以為你是真的出于親民愛民之情,出于公心呢。你堅持這,堅持那,堅決讓肥水流入外人田,原來是另僻溪徑,另有所圖,是真正的“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想到這,林峰市長便有了一種被人戲耍的感覺,便有了憤怒,更是有了一種冷眼看“好戲”的心理。然而,他又是十分的黯然神傷——他真切地感到了心在痛,他清楚,一旦歐陽為民真的有什么事,歐陽為民這輩子肯定毀了。

一個多么有前途的人啊!他嘆了一個長氣。

在宋飛的人脈中,比歐陽為民大得多的官有不少,宋飛壓根兒就沒有怯陣過,面對他們,宋飛一直自信著,而這個歐陽為民,宋飛實在是頭痛。多年以來,宋飛一直想擺平這個叫歐陽為民的家伙,可就是找不到下手的地方。那年總算有了機會——說是這家伙要給他爹娘買房子。宋飛自然不會輕易讓這個機會溜掉。于是,一番謀劃之后,他讓歐陽為民的父母走進了他所下的套中——只等兩位老人看中他所提供的房子后,點一下頭,畫一個押,大功就告成了。也就在這時候,歐陽為民找上門來了,半冷半熱地說了一番話。之后又說:“如果你宋大老總房子多得賣不掉,我建議你把房價壓下來一半,或者你捐出幾十套房子來,讓市政府建個養老院,如此的話,你宋大老總既盡了一個企業家的社會責任,又做了慈善的榜樣,豈不快哉?”

這事就這么黃了,這個幾乎抓到了手的機會——能靠近歐陽為民,并且在循序漸進中能讓歐陽為民成為“自己人”的機會,就這樣跑走了。

怎么會有這么個東西?!宋飛百思難解——就這么個自命不凡,軟硬不吃的家伙,怎么會混進官場,還一級一級地升得十分順利?也不知鐵山他們是怎么搞的,千看萬相,竟會相中這匹不聽使喚的野馬。真是活見了鬼!

盡管無奈著,可在心底里,宋飛還是敬著歐陽為民的。當共產黨的官,就該如歐陽為民那樣,清正廉潔,認真嚴肅,有規有矩,讓老百姓看著有盼頭。敬歸敬,可講到底,這樣的官員根本的也是個難合伙的人,想給他剃剃頭,恐怕也是白日做夢。什么事都給你公對公,講原則,那不完蛋了!他宋飛如今能擁有這么大的一個“拓遠集團”,說透了,還不是這許多年來,得到了是“自己人”的那些官員的幫助的結果嗎——不能說全是循私枉法,好些時候,也是鉆了體制的空檔,或是打了規章和法律的擦邊球,都像歐陽為民那樣給你來頂真的,那是連屁也別放了。

惹不起,宋飛只好遠躲著。反正井水不犯河水,反正“拓遠集團”是納稅大戶,量他歐陽為民也不敢(會)把他(它)怎么樣。可這一回,不搞定歐陽為民,那個棚戶區的工程恐怕就難以到手,十多個億呀!真讓人眼熱,眼淌血吶!

把八十萬元的銀行卡夾在宣傳“拓遠”的宣傳冊里,不動聲色地送給歐陽為民,是宋飛絞盡了腦汁想出來的法子。為了送這張銀行卡,他特意策劃了“拓遠集團”20周年慶典酒會,作為送卡行動的鋪墊。

卡送出去之后,宋飛一連多日忐忑不安著,生怕歐陽為民打上府來,把卡還給他的同時,還要訓斥他一頓。卻是一直靜默無聲,于是,宋飛懸著的那顆心漸而地也就放下了。他在心中竊笑的同時又憤憤著——他媽的,看來還是真金白銀厲害呀。那次要把房子送給他爹娘,確實是欠考慮——那房子明晃晃地佇在那里,扎人眼吶!媽的,不是人家不要,而是要人不知鬼不覺!瞧瞧,這八十萬,他不是收下了嘛,無聲無息,睡覺都香著吶!他宋飛出道幾十年了,還從來沒有見過一個不想要錢,不敢拿錢的。區別就在于明與暗,硬與軟,只要能變通著來行事,人家也就心里安然了。

八十萬收下了,宋飛深信歐陽為民已經上了他的船(宋飛已經想好了——只要拿下棚戶區工程,他還要送上八十萬,只要歐陽為民肯收,二百萬、三百萬,他也會出手,乃至連手都不會抖一下)。于是,他專心去做另一件事情了——他在本省N縣看中了一塊地皮,那是塊黃金寶地,據可靠消息,還有另外兩家實力雄厚的外省企業也看中了此地,并在暗中開始運作,換句話便是他們在暗中和他宋飛著手爭奪這塊地了。

終歸是強龍難壓地頭蛇。一番縝密的運作之后,這塊地最后由商業用地變更為工業用地落到了宋飛的手里。

與宋飛在暗中相爭的兩家企業怎么也咽不下這口氣,他們也是有自己強大的關系網絡的。于是,他們通過各種途徑散發出了對宋飛所謂的開發項目的質疑,并且向省里的有關部門進行了舉報,稱這起“拓遠集團”拿地是一個巨大的圈套,是政商勾結之后完成的一個大陽謀。

接二連三的舉報——特別是商業用地變更為工業用地,這件事引起了省里有關部門的高度重視。因為商業和住宅用地的費用要比工業用地高出數倍。把商業用地變更為工業用地,之后,再在其上進行商業開發,利潤的空間不僅僅是一個增量的問題,而是一個幾何數的問題,所謂“點石成金”就是如此。

追查的結果是省國土廳的一位主管土地使用的副廳長首先落馬。這位佘副廳長一“進去”,就給自己來了個“痛快”。佘副廳長一玩“痛快”,好些個大大小小的“人物”就不痛快了。他們一夜間便由“人物”變成了“人蟲”。“人蟲”們一“進去”,想不招,那是不行的。黨的政策是“坦白從寬,抗拒從嚴”。這不是一句空話,它是真頂真的,一直以來都是真頂真的——這些“人物”們對這句話的理解體會比老百姓深刻得多吶。于是,你說,我說,大家說,說來說去,事情愈說愈多,“進去”的人也愈來愈去,從省里到市里到縣里,烏龜王八、蝦兵蟹將,案中有案,案中套案,這些案中有和宋飛直接相關的,也有和其他什么人相關的,看起來很復雜,其實說白了也簡單——錢!所有的事都圍繞著這個字,和這個字對應的是“權”和“貪”。

事情一出,宋飛就開始天天罵娘了。這之中,自然也有想吃后悔藥的時候——早知如此,就不同他們去爭那塊地了。不爭的話,就會風平浪靜,“革命”的“火種”也就全部保存下來了。要知道,培植這些“火種”,他不知用上了多少精力啊!后悔當然是無用的,關鍵的是對策。這對策并不是為了保全他自己,而是為了最大限度地保那些“火種”。雖說這種保已經沒有多少意義了,但宋飛還是要認真去做的——這里頭有一個“義”字!盡管這個“義”字也是虛的,卻是要立起來的,那是給江湖中人看的——否則,往后就沒人肯幫助你做事了。

宋飛的“保”,其實也簡單——好些事,在他這兒,壓根兒就是查不出個屁影子的,實在有影子,人家自己也從實招了的,他宋飛就干脆來個死活不開口。

宋飛知道,作為行賄的一方,他打死也不開口,人家是不能把他怎么樣的——況且,他不是“公家人”,他是有絕對實力的遵紀守法的企業家。可終歸的,碰上這種爛事,想不頭痛不心煩不用心去應付,那是絕對不可能的。好在還有一件事還是能讓他心里舒坦的——他搞定了歐陽為民,和棚戶區改造工程相比,N縣的那塊地的損失就不算什么了。卻是沒有想到,這狗日的歐陽為民竟然把工程給了“陽光?廣大”!

宋飛認定,歐陽為民在耍他的同時,肯定是吞下了“陽光?廣大”大砣大砣的真金。黑!真他媽的黑!八十萬,就這么一聲不吭地讓這狗日的東西給黑進了腰包里。還以為這狗東西是真人君子呢,還他媽的為了送這八十萬想破了頭吶!可笑,可悲,可憐!滑稽透頂!這個歐陽為民顯然是不可能,永遠不再有可能和他宋飛成為朋友了!這么多年里他一直對這個歐陽為民心存希望,可這回,這希望硬是活生生地成了七彩的肥皂泡。既然咱搭不上線,高攀不起,那么這個八十萬,我就讓它成為一顆炸彈,把該死的可惡的歐陽為民炸成四分五裂!

正思謀著該怎樣引爆這顆炸彈,這天,省紀委調查組的人找上門來了。他們要在宋飛這里核實有個“人物”所交代的幾個問題和一筆不大也不算小數的錢。

宋飛和往常一樣,或是避重就輕,或是一問三不知。

當來人很生氣地欲起身離去時,宋飛卻是大笑了起來,說:“其實呢,我也很想配合你們。可是,咱們將心比心,設身處境地想想,把你們換成我,那會怎樣呢?都是朋友,人家好心好意幫了你,感謝一下他們,是人之常情嘛。你們可以說他們是受賄,可我從不認為這是行賄。再說,人家是在真心幫助我們‘拓遠’吶,那幾個小錢,又算得了什么?也不想想,要是沒有天下朋友的相助,能有今天的‘拓遠’集團嗎?要知道,有2萬多人在‘拓遠’謀生活吶!不能光講問題,也要講穩定、講大局、講貢獻的嘛!對嗎?拿了點好處,能為別人做點實事的人,是好同志!”

宋飛此言一出,省紀委的三個同志一下子都傻了眼,你看我,我看你,然后,他們都把目光盯向了宋飛。

“你們怎么啦?這樣看我?我說錯了嗎?原本嘛,就是這個理。”宋飛一本正經地說。

待省紀委的同志離開之后,宋飛在辦公室里轉了六個圈,罵了三遍娘,然后,他拍了一下桌子,點上一支煙,坐在大辦公椅上閉目想了足有半個小時。之后,他笑了,邊笑邊在電腦鍵盤上敲擊著。沒多久,一封舉報歐陽為民受賄八十萬元的信就敲打好了。然后,他叫進他的女秘書安娜,說:“馬上寄出去,用特快專送,就寫省紀委羅中華書記收。”

省紀委的三個同志和市紀委劉副書記聽完了歐陽為民的講述后,實在是覺得難以置信,各味雜陣之中,不得不為歐陽為民的做法在心中暗自嘆然。他們立即返回了省里,向省紀委羅中華書記作了匯報,然后開始尋查——果然在相關紀錄里找到了這筆錢的蹤跡,是分5次匯入的,與歐陽為民所說的數額和時間基本相符。

其實呢,這幾筆匯入的錢在當初已經引起了省紀委領導的注意,他們責成專人去調查這件事,認為有可能是某個案件的線索。可是查來查去,卻是斷了線索——錢是從省城內5個不同的小郵政所匯出的,而且都不在鬧市區。根據營業員的回憶,來匯錢的人是個中年婦女,沒有什么明顯特征,衣著也十分樸實,留著很普通的短發,印象較深的是這女人戴著一副大墨鏡,是快下班的時候來的。往省紀委匯錢,而且是大數額的錢,營業員心里一下子就緊張了起來,想問又不敢問,況且來匯錢的這個女人一臉冷峻,一句多話也沒有。于是,待那個女人填好單子后,她便按部就班地把事情辦完了事。

把錢分批從省城的不同的銀行營業點提出來,并且再從不同的郵政所把錢匯入省紀委,是李娟想出來的辦法。那夜,歐陽為民聽完了李娟如是之說后,就笑了,說:“有你這么一個德賢相兼的老婆,我歐陽為民此生定能善終也。”接下來,夫妻兩人又對操作中可能出現的意外進行了設想,并且設計出了幾套預案。

歐陽為民對省紀委的同志和在場的市紀委劉副書記解釋說:讓妻子李娟去省城而不是在寧崗辦這些事,實乃是怕引起不必要的麻煩,更怕事情復雜化……

在“拓遠集團”董事長宋飛看來,這一回,他是一棒子就把歐陽為民這狗日的東西打倒了——他比武松厲害得多吶——武松打虎用了好幾拳,他只用一拳就把歐陽為民這只陰刁精怪的“虎”給打趴下了!

宋飛認定歐陽為民這次“進去”,這輩子也就別想翻身了。跟我斗!我是誰?在寧崗,我才是真正的角色。什么市長、副市長的,只要我盯死你,誰也跑不掉——要么是一條戰壕里的“戰友”,齊心協力打天下;要么“進去”,或者給我趴下學乖點。

歐陽為民呀歐陽為民,兄弟唉,不是我黑心爛肝,不是我不講江湖道義,不是我不照游戲的規則來辦事,而是你小子太能裝神弄鬼了!再往大處講是你小子太不把我放在眼里了。我宋飛是誰呀,僅僅是單純的企業家嗎?這年月,在中國僅僅是“企業家”的話他肯定搞不成企業,更成不了企業家——企業家究竟是什么?在這個名份上面要承載多少東西——在當企業家之前就必須要想清楚的!

那么,這年月,在中國,在仕途上你僅僅戴上了一頂官帽或是坐上了某一把交椅,那也是遠遠不夠的——官員究竟是什么?在這個特別(殊)的名詞(稱謂)上面要承載多少東西——在成為官員(或者是決意走進官場)之前,就必須深入研究,深刻分析,把它搞深弄透的,即便“深”不下,也透不了,那么起碼也是要有自己獨特的那么一、二點認知,方可!

歐陽為民,你真的以為當上了常務副市長,就真的能“常常而務”、“正常而務”了嗎?

其實呀,你歐陽為民還是嫩了點吶——無論你是“常常而務”還是“正常而務”,關鍵是對這個“務”字的領會和憚悟;無論你是“清正”還是不“清正”,“廉明”還是不“廉明”,關鍵是看你怎么為?這個“為”字,才是關鍵之關鍵吶!

你既不會“務”也不會“為”,那么,也就怪不得我宋飛不仁不義了!有你橫著,這往后,上上下下的“同志們”的日子絕對不會好過,等你真的長成了根深葉茂的一棵大樹,到那時,想搬,想移,想砍,都無濟于事了!

唉,想想心里也是挺難受的,憑心而論,你歐陽為民還是一個有能力的人,多少也是能替百姓想些事的人。得,得,得!千錯萬錯,責任還是在你狗日的身上——你成不了包公,成不了海瑞,成不了孔繁森,你為何又要裝那個腔,作那個勢呢?活該!

雖說拿翻了歐陽為民,可不知怎么的又讓一種無法描述的心情困住了——宋飛對自己的做法下不了一個能使人踏實的評價——在沒有探到冷副省長的話音之前。

他很希望能接到冷副省長的電話或是招他而去,卻是沒有。到了第三天,宋飛已是有了如坐針氈之感。他在辦公室里不時地踱來踱去,像只熱鍋上的螞蟻。他是大大地后悔了——出賣歐陽為民的同時也把自己給賣了。他決定驅車前往省城——他得去見冷副省長,用一切辦法來補救。

就在他起身欲出門而去時,他的秘書安娜小姐進來了。安娜小姐告訴他:歐陽為民放出來了。

宋飛的頭仿佛被人打了一悶棍,他一屁股坐在了真皮的大班椅上,半天回不過神來——怎么回事?

十一

寬敞雅致的包間里,就林峰市長和歐陽為民兩個人,桌上擺有六只精致的冷熱菜和一瓶五星的“劍南春”。看得出,兩個人都喝得很爽快,話兒也是投機。這是歐陽為民解除“雙規”后的第二天,是市長林峰在白云山莊(市府招待所)設宴為歐陽為民壓驚。盡管和歐陽為民分別僅是三天,可這三天是歐陽為民被“雙規”的三天,是他為歐陽為民把心懸起來的三天,也是不停地在反思自己的三天。常言道: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濕了鞋還問題不大,濕了褲子可就麻煩了。為官這許多年,而且還攤上了一個不知輕重不知深淺的老婆子,“鞋”肯定是“濕”了的。他現在最擔心的是突然有那么一天,人家上門來說他的褲子濕了。到底有沒有濕了褲子,林峰市長真的是講不清。他沒拿人家錢財,不見得那該死的老婆子就不拿呀?他沒有直接幫人辦事,不見得老婆子不幫人辦事,在寧崗,有誰不給市長夫人面子的?搶著給還來不及呢!

歐陽為民——這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呀?他林峰是一清二楚的,也是十分敬佩的。歐陽為民能“常務”,有他林峰在暗中使力的一份功勞。說心里話,退位后,歐陽為民接上來的話,他林峰在心里頭才能踏實。

可就是這么一個讓他今后能踏實的人,差點又讓他給害了——怎么傻乎乎地就把宋飛的那個貼子帶給了歐陽為民了呢?宋飛想勾住歐陽為民,這是他很清楚的事。自己都在防著宋飛,怎么就把歐陽為民給拽進來了呢?僅僅是礙于宋飛的情面嗎?不是,肯定不是!只是心中明白,話是不能明講的。好在歐陽為民這回沒被宋飛給套死!

把歐陽為民請來喝上幾杯,一是為他壓壓驚,二是舒解一下自己內心的愧疚,三呢,借此把話往明處說,省得臨退了還在他和歐陽為民之間挖出一條鴻溝來。

既然都不遮不掩,這酒就喝得有味道了,這話也就愈加的往“真”字上走了。

“說說看,歐陽,當初你是咋想的!”林峰說,“不會是你早就預見宋飛這狗東西要出賣你吧?”

歐陽為民抿了一口酒后,說:“先知先覺,我沒那本事。直說吧,我是怕宋飛這樣的人。再說呢,這錢從表面上看是安全的,似乎神鬼不知。其實呢,天下哪有不透風的墻,這是常識。常識就在于一旦認真起來,人們從細節處就能搞清楚問題。很多干部犯事,就是忘記了細節;那些在你意氣風發志得意揚的時候根本不曾注意到的細節,都可能將暗處的東西暴露在陽光下。所以,這錢是不安全的,是要招禍的。何況拿人錢財就得替人消災。世上沒有免費的午餐,更沒有白拿的錢。宋飛給我錢,要的是我手中的工程。而我又是絕對不會去進行暗箱操作的。再說,我已是位高權重,夫妻倆的工資收入早已超過了普通工薪者的收入,很知足了。我以為,人呀,在生活上,在財物上最要的是知足,不知足就會犯事,就會丟性命。我是礦工子弟,能走上領導崗位,用我父親的話說便是祖墳上冒青煙了!還有呀,我以為:做人,還要懂得珍惜,不珍惜,那準定會自損自毀!”

“說得好!歐陽,來,干!”林峰舉杯敬歐陽為民。兩個人一口都把杯中酒喝了。

“我說歐陽,有一點我到現在也沒想明白。”林峰直視著歐陽為民說,“你為啥子要繞一個大彎子,讓娟子跑到省城通過郵局去上交這筆款子呢?為啥子不直接退給宋飛,或者直接交到市紀委呢?”

歐陽為民淡淡地笑笑,說:“怎么說呢,一句話,我們不是生活在真空中。這許多年中,碰到的事還真不少,還都是沾錢的。這么說吧,能直接退的,肯定直接退;不能直接退的,才繞著彎子想著法子退。而這筆錢,一是數額大,二是給我錢的人是宋飛,大企業家,響當當的人物。我自然不好直接退給他。直接退,他不認帳怎么辦?況且,他能給我錢,想必也能給別人錢,這里頭的水有多深,我弄不清。錢上交,必然要說明情況,可這情況又怎么去說呢?再說無論退還或是公開上交,都可能遭遇猜忌。即便不如此,也會引來想不到的麻煩。國情,明明白白地放在我們的面前,換成你,敢嗎?我的林市長?!說到這個份上,我就索性往大處上講吧。作為一名黨員,一名共產黨的官員,我可能沒有多少能力去管同道同仁,可我必須全力管住我自己。管住自己,應該不是很難的事,說白了,只要心境平和些,欲望少一點就行了。管住了自己,也就不會被那些扯不清的人和事圍困了。一旦被圍被困,想突出來是很難的,而且幾乎不可能。這只看看這些年落馬的官員就行了,無論是大官員小官員,他們的落馬,講到底就是沒管住自己。也許有各種各樣的客觀理由,而我認為,主觀之因才是最主要的,都是高智商的人,況且還是受黨教育多年的人,難道真的會不明事非嗎?笑話!”

“歐陽,你說得是大實話,是這么個理呀。”林峰說,“不是不明事理,而是有了權力有了位置之后,心態變了,利令智昏了。”

“所以呀,對于我們這樣有權有位的人來講,特別要的是淡利清智。說實在的,一步一個腳印的,走到今天,容易嗎?不容易,所以要特別珍惜才是。所以,我無論怎樣都是不會收下那八十萬。我要是真收下那八十萬,我就被人圍住了,困死了!宋飛是個什么人?被他圍困,你不想死都得死!錢是個好東西,可作為一個人,絕對不能成為錢的奴隸,我想這應該是常識,更何況,我是黨員,是共產黨的官員,常識更是不能忘記的。這是底線!”

林峰聽完歐陽為民的話后,重重地點了點頭,說:“底線二字,說得好呀,來,歐陽,為這個‘底線’,干杯!”

兩人碰了一杯,都一口干了。

放下酒盅,林峰邊往盅中斟酒邊對歐陽為民說:“歐陽呀,說實在的,這回原則我們是堅持了,可你不覺得我們也犯上了嗎?”

歐陽為民一笑,說:“犯就犯吧,心底無私天地寬,隨它去吧!”

林峰苦笑笑,說:“就怕不能隨吶,歐陽,我總覺得這事還沒完呢。”

歐陽為民喝了一口酒后,說:“管它呢,反正你我問心無愧。別人怎么樣,怎么做,實乃是你我能預料的?來,喝酒。”

補記

三個月后,歐陽為民被免去寧崗市常務副市長一職,調往經濟欠發達的梅口市(縣級市)任代市長。走馬上任前,歐陽為民把環城道改造工程交給了徐義和秋歌。妻子李娟對此有異議,歐陽為民說:“不違規,又如何?”

五個月后,林峰從市長崗位上提前離任,出任寧崗市人大副主任。

作者檔案

陳琳:男,1961年生于浙江臨海。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浙江省作家協會會員、中國煤礦作家協會會員。迄今已刊發作品200多萬字。代表作有:中短篇小說集《恣意輝煌》、長篇小說《太陽背后》、長篇報告文學《竹鄉警魂》、散文集《彷徨與高歌》等。《面對死亡》(散文)獲第四屆中國煤礦文學“烏金獎”。《太陽背后》(長篇小說)獲第五屆中國煤礦文學“烏金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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