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街頭畫像記

在法國生活，生活費高得嚇人，特別是在巴黎。家里帶的錢永遠是杯水車薪，只有自己再想點辦法，靠以前在學校學習的小技法——畫頭像來增加收入。因此，我也認識了一些常年在巴黎靠畫頭像為生的人。

VELO是阿爾巴尼亞人。其實他的本名不叫VELO，應該是VELOTEET，但為了好記，也為了有幽默感，他讓大家叫他“VELO”，在法語里面就是“自行車”的意思。往遠了說就是:自行車是交通工具，是為大眾服務的。他當然愿意為大家服務，所以叫他VELO沒錯。

早年的VELO是從阿爾巴尼亞偷渡到意大利的，應該是在意大利有了身份之后再到法國來的。看電視里常有意大利新聞報道，說阿爾巴尼亞人怎樣怎樣一船一船地偷渡到那里，我估計VELO也是用的這種方式。他告訴我，上岸后警察讓他們全部手舉起，面靠墻蹲在墻邊，誰表現不好就會被踢。他就被踢了。唉，往事不堪回首啊!如今有了正經的法國公民身份，說起這些來輕描淡寫，事情卻是終生難忘。畫起頭像后，他在經濟上有了一些好轉，可是還要負擔在阿爾巴尼亞的父母和祖父母。40歲的VELO有一對90多歲的祖父母，并且依然健碩地在阿爾巴尼亞的鄉下干農活。當然，他還要負擔在法國離了異的前妻和兩個女兒的生活。

雖然有這么多的生活壓力，VELO還是很樂觀地過著日子。遇到我之后，他還添了一個愛好:學中文。

VELO買了學習教材——法中對照的基礎中文，法國人編的。內容大概就是:你今天干了什么?她多大了?家住北京嗎?我還沒有吃晚飯，等等。VELO覺得這樣不太實用，想請我教他一些實際生活中常用的，當然最好是畫頭像時招呼客人能用的上的句子。

我們學習的第一句是:我是中國人。“是”是卷舌加四聲。這舌頭好卷，聲調可不好把握。外國人學中文，最難過的一關就是聲調。于是，VELO的這句話變成了:“窩死中鍋人”，聽的人很困惑。我想了想，把“中國”先去掉，改成“我是好人”。VELO學習勁頭很大，也很勤奮，一個人默默地練著，看見一個像中國人的亞洲面孔就說“我死嚎人”。還有一次，一個中國游客從他跟前走過，是位50歲上下的阿姨。他一激動，忘了說“好”字，變成了“我死人”。好端端地嚇了人家一跳。

語調控制好點以后，學習進入第二個階段:學長一點的句子。有一句話是“小姐，你好漂亮，畫一張嗎?”這句話VELO學得很快，特別是“漂亮”兩個字，音發得非常準確。每當他問路過的中國人要不要畫像時，即使得到別人的搖頭，他也很高興，因為中國人都聽懂了他的中文。

可對含蓄的我國人來說，直接夸漂亮還是有點別扭，再加上這招VELO對誰都用——40多歲的應該叫“女士”，可他也沖著別人說“小姐，你好漂亮，畫一張嗎?”，別人反而覺得他不正經。于是我們再改良。

這次我們把法語常說的“你畫不畫像，為什么不?”直接譯了過來。那幾天游客很少，我們每天收入都不多，大家很著急。有人開玩笑說，再畫不上就吊死算了。VELO問我那是什么意思，我給他翻譯了一下。

結果，VELO苦練的那句話就變成了:你畫不畫像，不畫我就去上吊。他苦守著這句話，希望能有作用。機會終于來了。有一天，一位留學生模樣的女孩子走了過來，他沖著人家就喊:“你畫不畫像，不畫我就去上吊!”被他這么一叫，女孩兒吃了一驚，懷疑地說:“不至于吧，你。”這時，她的男朋友走上前來，拍著VELO的肩膀說:“想開點，兄弟，沒有什么過不去的。”

VELO不氣餒，只要有機會就用，得到的回答有:“嗬，還會說中文啊。”“呵呵，真逗，我不信，你吊給我看看。”當然他沒有聽懂那些回答，都當大家在夸他。

不僅僅只是練習口語，我們還練習書寫。我讓他寫一些普通的中國字，還要念出來，這樣可以增加對詞匯的記憶。有一句話是:我是法國人，我的家在巴黎，我的職業是畫家。這句話對他來說有點難。VELO練習的時候，有位中國游客從他面前走過，看見一個外國人在嘟嘟囔囔地說著漢語，就饒有興趣地走過來，抄著手聽了一會，沒聽懂。這位北方來的游客搖著頭京味十足地對VELO說:你可真夠費勁兒的。練著吧，我走了。VELO問我他說什么，我說他夸你用功呢。

之后，我們又增加了聽力練習:就是我在復讀機上把法語譯成漢語。具體來講是這樣子的:une photo，照片-照片-照片-……漢語重復多次，為的是加深印象。錄好后，我拿給VELO，他放在身邊隨時聽著，增加語言環境。結果他沖著人就說:une photo，就是照片-照片-照片-……人家告訴他說一遍就夠了，要不有點留聲機放滑片的意思。

熱愛中國語言的VELO在一次偶然的機會還愛上了中國餐飲。我們畫像的地方是蓬皮杜博物館，不遠處就有個中國餐館，是巴黎最有名的中餐外賣店，里面有鮮肉大包，0.5歐一個，很實惠，味道還不錯。我有時會買兩個嘗嘗。有一次，我忘記吃了，放在包里，下午VELO看見了，問我:這是什么?我說，你嘗嘗吧。嘗過后的VELO從此開始對鮮肉大包無法忘懷。這之后，在吃飯的時間他老問我:你買包子嗎?我告訴他，我們也不是老吃那東西，比包子更好吃的東西多了去了。可他搖搖頭說:包子已經很好吃了。周末，VELO帶著女兒來，強烈要求我帶他們去中國餐館買包子。在餐館里，VELO對服務員開玩笑:你看出我是中國人了嗎?我愛吃包子!沒想到他面前有位絕世高手。這位法國老大爺看著他，用純正的漢語講:中國人我倒是沒看出來，好吃我倒是看出來了。

有對話就有交流。學了一些中文的VELO有了新的收獲，交了一些會講漢語的朋友:有的是法國華裔移民的子女，有的是留學生，還有那些或越南或老撾或柬埔寨的華裔后代，會說一點點漢語，不比VELO學到的多多少。生活中，VELO的中文也有了很大進步。一次，我的一個朋友來畫像的街頭找我，碰巧我剛剛離開。VELO趕忙不失時機地鞏固他的中文學習:她才走，我有她的電話號碼，你要嗎?驚得我那朋友半天回不過勁兒來:兩個月前，他們還只能用法語聊天!

以后的VELO更愛講中文了，跟我都是能不說法語的地方就不說，用漢語代替。

暑假要過完的一天，來了一位國內的女教師，是跟團來的。女教師愛好藝術，想在巴黎畫張頭像做紀念。她找了VELO來畫。VELO見到是中國人，更是來了精神，一直和教師說漢語——一個暑期的練習，他能和中國人勉強交流了。女教師也很激動，出于教師的本能，她一直鼓勵VELO，說他說得真好，不僅是畫家，還是中國通。VELO被表揚得臉紅紅的。末了，女教師還要求和VELO合影，場面其樂融融。最后，女教師問:“誰教的你中文?”VELO笑著指著我說:“是她，我是她的學生。”

頓時，我也覺得臉上有了光彩。

(請本文作者與我刊編輯部聯系，以奉稿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