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20世紀40年代后期開始,沈從文先生的名字及其具有濃郁抒情色彩的鄉土小說從我們的視線消失了。1958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了一本《沈從文小說選集》,是沈從文沉寂后的一次例外的微弱奏鳴。直到20世紀70年代后期,沈從文那亦真亦幻的牧歌式的湘西生活畫卷才重又展現在我們面前,而且是那么清新、幽美和亮麗。
從此,沈從文那主要以沅水流域的風土人情為背景,反映社會現實不同側面的抒情性散文化的小說如“桂林山水甲天下,陽朔山水甲桂林”般領風騷于中國文壇,并從中國文壇走向世界文壇。
1985年,中國文學的知音和摯友、漢學家和翻譯家馬爾姆奎斯特(中文名馬悅然)當選為瑞典文學院院士。他是瑞典文學院中唯一能閱讀漢語文學作品的院士。馬悅然在青年時代就被沈從文那散文詩般的小說迷住了。他早就想翻譯沈從文的作品,但害怕譯得不好,就擱下了。他說,沈從文的“美麗的文字是不能輕易譯的”。他推崇沈從文說:“沈從文,據我看,是現代中國的最優秀的作家之一。我翻譯過他的短篇小說。他有很多作品,例如他的《從文自傳》,他的《邊城》。《邊城》是一首散文詩,非常動人的。所以他是一個很大的作家。”1987—1988年,馬悅然和其他瑞典翻譯家翻譯的《邊城》和《沈從文作品選集》正式出版。一時間,沈從文代表作的翻譯和出版,成為瑞典文化界的重大事情,沈從文的作品立即贏得了瑞典讀者善于發現美和審視美的心。
中國作家奪取諾貝爾文學獎的時機開始來臨。1987年,幾個地區的漢學家和文學專家提名沈從文為這一年的諾貝爾文學獎的候選人。經過激烈的角逐,沈從文最后進入了諾貝爾文學獎的只有5人的“決選名單”。沈從文被首次提名便進入“決選”,可見他實力非凡。因為就一般情況而言,被首次提名的作家,在“資格確認”和“初選”階段即遭淘汰,很少有進入“復選”階段的,更不要說進入“決選”階段。經過激烈的辯論、評議和表決,10月份公布了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為美籍俄國詩人布羅茨基。沈從文未能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當然,這里自有瑞典文學院不能完全為中國人所理解的考慮。
其實,沈從文與布羅茨基有不少相似之處。兩人均出生于軍人家庭;兩人學歷均很低:沈從文只讀到小學畢業,布羅茨基只讀到8年級;兩人均在社會底層生活和工作過,作過流浪漢,屢遭磨難,常常連維持生計也有困難,但卻不屈不撓,在人世間頑強學習,結識了三教九流各種人物,豐富了自己的人生閱歷;兩人作為文學愛好者,在困難無助時均得到名師——一是郁達夫等,一是阿赫瑪托娃等——幫助指點;兩人均靠個人奮斗,自學成才,走上了文學之路,并成為文學大師、大學教授和學者;兩人均受到不公正對待,甚至批判和迫害,只是沈從文是在47歲以后(從此他保持沉默,改作歷史文物研究),布羅茨基則是在32歲以前(他的詩作除少數幾首外,大多只能發表在地下刊物上)。
但沈從文與布羅茨基也有較大的不同。沈從文在1924—1948年期間創作小說、戲劇、散文和評論等,出版過100來種單印本,是一個享譽國內外的多產作家。但他此后卻被埋沒了整整30來年。雖然國外有人還在研究他,但人們把他忘得差不多了。他的主要作品直到80年代才翻譯出來,在國外的影響自然有限,名氣也不夠大。而布羅茨基因20余歲時在地下刊物發表詩作,與外國人接觸,并在國外發表作品而被判刑。當時蘇聯一大批世界文化名人如阿赫瑪托娃、肖斯塔科維奇等出面營救他。此事發生在60年代中期,東西方正處于冷戰時期。西方傳媒對“布羅茨基案件”大加炒作,致使布羅茨基和他的詩歌傳遍整個西方世界。這為布羅茨基后來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奠定了基礎。此后,布羅茨基一直受到當局的貶損和打壓,直到1972年被驅逐出境。1977年,他加入美國籍,在幾所大學任教,并用俄、英兩種語言從事寫作。
我們有理由說,沈從文和布羅茨基都是杰出的文學大師,但布羅茨基早年因持不同政見而受打壓的經歷,中年的流亡及隨后的西方背景,用西語進行的詩歌創作以及60年代以來長盛不衰的名聲,使瑞典文學院最終選擇了他。
1988年,沈從文再次被提名為諾貝爾文學獎的候選人。這一次,沈從文有了更大的優勢:這一年他是第二次被提名,更容易進入“決選名單”;瑞典在上一年出版的《邊城》而引起的“沈從文熱”還未冷卻,這時又出版了他的兩部作品選集,一時對他錦上添花;他的這兩部作品選集仍然被譯得很美,因而人們加深了對他的作品的好感;他的前20多年的作品美和后30年的沉默美更能打動瑞典文學院院士的心,并使之向他傾斜。但是,不幸的事情發生了:沈從文先生于這一年的5月10日與世長辭(諾貝爾文學獎只頒給在世的作家)。馬悅然得知沈從文逝世,心里非常難過,也很著急。他立即打電話給中國駐瑞典大使館,問沈從文的死訊是否確實。但大使館工作人員回答說不知道沈從文這個人。于是他去找《人民日報》駐瑞典的記者,記者跟北京聯系上以后,告訴他:沈從文先生確實是逝世了。
沈從文的逝世,使中國在20世紀與諾貝爾文學獎失之交臂。本來,這一年,經馬悅然等人的努力,院士們已互有默契:將1988年的諾貝爾文學獎授予沈從文。2000年,馬悅然在接受記者采訪的時候,曾說過:“如果沈從文沒有逝世的話,他當年就會得到諾貝爾文學獎。”
沈從文說
一個女子在詩人的詩中,永遠不會老去,但詩人,他自己卻老去了。
人生實在是一本書,內容復雜,分量沉重,值得翻到個人所能翻到的最后一頁,而且必須慢慢地翻。
我這一輩子走過許多地方的路,行過許多地方的橋,看過許多次數的云,喝過許多種類的酒,卻只愛過一個正當最好年齡的人。
一個士兵要不戰死沙場,便是回到故鄉。
人老了,現在只好睡在同一張床上了,但我每天做的夢都不一樣的。
寧可在法度外滅亡,不在法度中生存。
美麗總令人憂愁,然而還受用。
我不是天才,只是耐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