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延新簡》上有一條簡載云:
愿君加治食永安萬年為國愛身(E.P.T44:4B)。
此簡出自內蒙古破城子第四十四探方,依內容推斷,當是漢代私人書信里相互祝福的話。其“為國愛身”,饒有深意。
《漢書·王莽傳》曰:“每有水早,莽輒素食,左右以白。太后遣使者詔莽曰:‘聞公菜食,憂民深矣。今秋幸孰,公勤于職,以時食肉,愛身為國。’”《三國志·魏書·臧觀傳》注引王沈《魏書》:“(臧觀)攻(孫)權,為流失所中,傷左足,力戰不顧,太祖勞之曰:‘將軍被創深重,而猛氣益奮,不當為國愛身乎?’”
明代梁云構《豹陵集·與張忝生年兄》:“乞原慈節痛,為國愛身,不日且移孝以作忠。”身體本該由自己掌控和珍惜,卻同“為國”的政治行為發生聯系。為了國家貢獻忠心,似乎是“愛身”這一個人要求得以成立的前提,體現了中國古人意識中的泛政治化傾向。
而就連人之常情的愛身,很多人也是有顧慮而不敢為之的,唯恐對不住君恩,違反忠孝之道。《舊唐書·陸贄列傳》載:“贄以受人主殊遇,不敢愛身,事有不可,極言無隱。”“朋友規之,以為太峻,贄曰:‘吾上不負天子,下不負吾所學,不恤其他。’”白居易也指出:“大凡人之情,位高則惜其位,身貴則愛其身。惜位則偷合而不言,愛身則茍容而不諫,此必然之理也。”《舊唐書·李君球列傳》記李君球在反對唐高宗討伐高麗的上疏中有“食君之祿者,死君之事,今臣食陛下之祿矣,其敢愛身平?”在皇權至上的陰影下,臣子身體并不屬于自己。《舊唐書·權德輿列傳》說:“臣之事君,如子事父,今當圣明不諱之代,若猶愛身隱情,是不忠不孝,莫大之罪。”在臣子看來,不敢上疏直指國家弊病與君主過失的“愛身隱情”,乃是不忠不孝的重罪。
“愛身”的另一面即是“忘身”。“身”、“家”都是比不得“主”與“國”的。漢代賈誼《治安策》提到,若君主“設廉恥禮義以遇其臣”,就會“化成俗定,則為人臣者主耳忘身,國耳忘家,公耳忘私,利不茍就,害不茍去,唯義所在”;“顧行而忘利,守節而仗義,故可以托不御之權,可以寄六尺之孤。”君主禮遇臣下,臣子為主忘身、為國忘家。賈誼描繪出一副君臣關系的理想圖景。《后漢書·李通列傳》記大司徒侯霸贊賞李通的話:“破家為國,忘身奉主”。明代陳孝逸《癡山集·祭壺山兄文》中也有“忘家為國”、“忘身為主”的話。看來這成為對人美譽的用詞之一。
“為國忘身”,在戰爭舞臺上表現得尤為明顯。《尉繚子·兵教下》說,“兵有五致:為將忘家,逾垠忘親,指敵忘身,必死則生,急勝為下。”《漢書·霍去病傳》說,漢武帝想為戰功累累的霍去病建造府第,孰料霍去病答曰:“匈奴未滅,無以家為。”唐代詩人王維《送趙都督赴代州得青字》詩,則有“忘身辭鳳闕,報國取龍庭”句,表現出唐代詩人群體忘身報國、英勇無畏的英雄氣概。
至于“為國亡身”,那更是值得旌揚之事。《晉書·檀憑之列傳》載義熙年間皇帝表彰在平定桓玄之亂時戰死的檀憑之的詔書,其中有“忠烈果毅,亡身為國”之語。諸葛亮《出師表》云:“然侍衛之臣不懈于內,忠志之士忘身于外者,蓋追先帝之殊遇,欲報之于陛下也。”《晉書·庾亮列傳》也記庾亮語:“先帝謬顧,情同布衣,既今恩重命輕,遂感遇忘身”。東漢潘勖上書日:“臣聞媚上以希利者,臣之常情,主之所患。忘身以憂國者,臣之所難,主之所愿。是以忠臣背利而修所難,明主排患而獲所愿。”蜀漢后主劉禪則說諸葛亮能“弘毅忠壯,忘身憂國”。唐高宗問諸將優劣時,賈言忠回答:“諸將夙夜小心,忘身憂國,莫過于李劫者。”《明史·于謙列傳》也說于謙:“至性過人,憂國忘身。”唐代詩人白居易《贈裴珀官制》說:“故太子賓客裴垍,忠正恭慎,佐予為理,事君盡禮,徇國忘身。”南宋狀元王十朋于紹興二十七年(1157)參加殿試時還曾提及:“若夫所謂訓迪者,蓋將以忠義訓迪之,使其忘身徇國而已。”
從“為國愛身”與“為國忘身”兩語中,我們可以體悟到中國古代政治文化中獨具特色的一些內涵。比如叮囑別人“愛身”時,要表明“為國愛身”。“愛身”這一個人行為似乎只有在“為國”的前提下才算合理。個人行為與政治行為相聯系,是中國古人泛政治化思維的顯著特點。
而與“忘身”相比較,“愛身”不總是含有褒義。“愛身”中的貶損之義當與統治者唯恐臣民過于“愛身”而不忠于己、不忠于國的想法有關。《漢書·張敞傳》載:“勃海、膠東盜賊并起,敞上書自請治之,曰:‘臣聞忠孝之道,退家則盡心于親,進宦則竭力于君。夫小國中君猶有奮不顧身之臣,況于明天子乎。……臣敞不敢愛身避死,唯明詔之所處,愿盡力摧挫其暴虐,存撫其孤弱。’”這種竭力于君、蹈死不顧的精神自然為君主所贊許。宋代蔡戡《定齋集·廣東提舉到任謝表》也云:“念主恩未報,何敢愛身?”而“忘身”,則成為統治者評價臣子是否忠直的標準之一。金世宗就認為臣子“若果剛直,則當忘身以為國,履正以無偏”。《明史·許贊列傳》也記許贊:“以年逾七十,數乞休。帝責其忘君愛身,落職閑住。”看來“愛身”的臣子,還會受到皇帝的責備。
應該看到,在中國古代皇權至上的政治現實中,諸事以皇帝好惡為是非。不少“夙夜匪懈”、“為國忘身”的忠臣,實際并非死于為國為民的正義戰爭或正義之舉中,而是成為君王權力斗爭的犧牲品,可謂死未得其所。這是那個時代的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