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可,陜西岐山人,曾在《青年文學》、《延河》、《天津文學》、《青海湖》、《滇池》等文學刊物發表中、短篇小說數十篇。現居西安。
徐小安覺得尊嚴成了問題是在上班以后。
上技校的時候,徐小安是月亮,同學們都是星星,徐小安整天被同學們捧在手心,尤其是被尊為校花的王小曼。
自然就把徐小安的脾氣捧壞了。
徐小安給同學們留下的印象除了學習成績好之外,就是口無遮攔,任性極了。想說什么就說什么,想怎么說就怎么說,只圖自己嘴巴痛快,完全不顧及他人的感受。
盡管,徐小安覺得自己說的都是對的。
也因為是在學校,技校也是學校。是學校就是讀書的地方,人相對地比較單純,沒有那么多的想法;也因了徐小安學習好,其他的同學都不想補考,都還想著考試遇到難題時可以在徐小安的卷子上瞄上一眼或者得到徐小安一張關鍵的紙條。
所以相安無事。
徐小安也就不拿自己的毛病當做問題。
這樣的日子足足三年。三年時間還是過去了。徐小安畢業了,同學們也畢業了。分配時,一百分和六十分站在了同一個起跑線上,徐小安和其他同學拿到了一模一樣的畢業證。徐小安進廠當了工人,其他同學也都進廠當了工人。沒有了優等生和劣等生的差別,同為工人的其他同學就在徐小安還沒有做好心理準備的時候,突兀地在徐小安的面前挺直了腰桿。
王小曼更甚。
要是別的同學,徐小安或許心理適應的速度能加快一點,心里也能好受一點。
偏偏就是王小曼。
穿上新發的粗布工作服,王小曼仍然不失校花的風采,仍然亭亭玉立。如瀑的長發雖然裹在工作帽里,站在機床旁的王小曼依然漂亮得宛如一幅畫。緊挨著這幅畫的,當然是自以為是的徐小安。也許是工作服大了一號,縮在工作服里的徐小安的身體就像技校旁邊莊稼地里農民用來嚇唬鳥兒的假人,好像沒有軀干似的,兩個空袖筒無風飄動。上技校的時候,王小曼經常利用上課的時間鉆入農民的玉米地,當然就見慣了這樣的假人。更重要的是,王小曼不只見慣這樣的假人,更知道這樣的假人最大的本事就是虛張聲勢。所以,當徐小安發現人們都向他投來嘲笑的目光時,徐小安馬上就明白了問題所在。徐小安像在學校一樣,很自然地沖著王小曼說,小曼,幫我重新領一件工作服。話音都落地了,王小曼卻沒有像原來一樣應聲而去,好像沒有聽到似的,只是扭了扭腰肢,留給了徐小安一個婀娜多姿的身段和—個上翹的臀部。周圍的人們當然就笑了。徐小安的臉在笑聲中慢慢地變紅了。血紅血紅的。穿上了工作服的同學們儼然成了成人。成人當然可以自由支配自己的感情。更大的笑聲就像夏夜技校門前河里的癩蛤蟆一樣,肆無忌憚而又恐怖之至。人們全然不顧昨日的“月亮”的臉龐已經由紅變赤,呈現紫色了。
剛剛進廠,一切都感到新奇。人們很快就轉移了注意力。不知誰喊了一聲“照相了”,人們一窩蜂地去了,王小曼也去了,只留下徐小安一個人孤零零地僵在原地紋絲不動。
就在那個時候,徐小安真真切切地感到,尊嚴成了問題。
現實雖然殘酷,但記憶深處的甜蜜仍然歷歷在目。金秋十月歷來被譽為收獲的季節,玉米棒上的果實已經掙開了外衣,不知羞恥地向世界張揚著成熟。玉米葉卻像耗盡了全部的精力,已經退去了綠色的表情,而變得干枯、頹敗。徐小安就是在那個時候被王小曼拽進了玉米地。王小曼緊緊抓住徐小安的手,用另一只手極力地開辟著道路。被動跟隨的徐小安那時候還不知道王小曼的妙處,臉上當然全是被動無奈的憤懣。三年前王小曼在徐小安的眼中,只是一個永遠補考的花瓶。排名年級第一的徐小安對王小曼實在有點不以為然。盡管,王小曼在其他同學面前驕傲得像公主一般而一見他就滿臉放光,并不失時機地露出巴結的笑容;盡管,王小曼每天主動為他打好飯菜而讓所有的男生眼紅。直到被拉進玉米地。徐小安被動地跟在王小曼后面的時候,心里仍然在想,看你能玩出什么花樣,你可以令所有的男生拜倒在石榴裙下,想征服我,沒門。
就到了地中央農民扎的假人下面。
王小曼不跑了,轉過頭氣喘吁吁地看著徐小安。和王小曼近在咫尺地面對面,徐小安還是第一次。王小曼的呼吸很自然就進入了徐小安的鼻孔,撥弄得徐小安的心里癢癢的。多年以后徐小安曾經后悔過,如果當初就把王小曼“廢”了,也就不會發生那么多的事了。后悔歸后悔,徐小安在和王小曼對視中,仍然不可思議地保持了鎮定。王小曼開始脫衣服了,脫得很慢很慢,眼光卻一直挑釁似的看著徐小安。秋天的衣服雖然比夏天多,但比冬天少。尤其是像王小曼這樣在穿衣方面拿秋天當夏天過的女孩子,身上的衣服很快就只剩下了胸罩。徐小安沒有想到,被女孩子用胸罩象征性地遮在上面的東西是如此的奇特、迷人。徐小安只能不停地調整呼吸。
別脫了,有人。徐小安有些緊張。
王小曼看也不看隨風舞動的假人,那是假的,別看張牙舞爪,其實是在虛張聲勢。你和它一樣,王小曼冷笑著說,記住,你是第一個看到我裸體的男人,你要負責的。王小曼說完就開始穿衣服了,穿好衣服的王小曼把徐小安一個人扔在了假人旁邊。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徐小安才自嘲地對著假人說了—句,每個人都有尊嚴。你、我,都有。我們必須保住自己的尊嚴。假人不知所措地隨風舞動,算做回答。
車間門口的笑聲尖厲、刺耳,徐小安不得不從遐想回到現實。現實是昔日同學都在圍著車間主任照相。長得五大三粗的車間主任被剛剛進廠的男女青工圍在了中間,滿是胡子的臉上掛滿了滿足的笑容。以往的時候,這樣的笑容只能掛在自己的臉上,中間的位置也應該是自己的,才多長時間啊,徐小安覺得他被遺忘了。特別是王小曼,緊緊地挨著車間主任,頭都快要靠在車間主任的肩膀上了。就這樣,一張張笑臉被一次次定格,里面卻沒有徐小安。在學校的時候,徐小安最不缺的就是走到哪兒都是中心,他煩透了,總覺得沒有一點自由的空間。現在,空間有了,他才知道,其實在骨子里,他是害怕寂寞的,他是喜歡被人圍在中間的。有些東西失去了才覺得可貴,徐小安想不起來這是哪個偉人說的,但這句話卻真實地體現了他現在的心情。不知不覺地,徐小安的腳步移向了車間門口。從機床邊到門口,距離很短,徐小安卻走了很長時間。以至于他剛紅著臉走到門口,人群就散了。剛才還擁擠不堪的車間門口瞬間就只剩下了紙屑和瓜子殼。徐小安的臉就更紅了,他隱隱約約地感到,自己的時代已經過去了,工廠對自己來說,真的是一個新的開始。
你,叫什么名字?徐小安的思路被打斷了。他抬起頭,看見黑粗而又高大的車間主任用手指著他。
徐小安。徐小安只能回答。
徐小安?車間主任眼睛往天上翻了一下,似乎在腦子里搜尋。車間主任的眼睛很快就移了下來,臉上的表情變得很嚴肅,顯然搜尋沒有起到任何效果。徐小安,去,找個掃帚,把這打掃干凈了。
血又一次沖上了徐小安的臉龐,他站在原地,一時不知道怎么辦才好。
發什么呆?給你說話呢,聽到沒有?車間主任吼了起來。
在學校的時候,最厲害的老師也沒有這樣對待過徐小安。他們對徐小安說話,都是溫文爾雅、文質彬彬的。但車間主任不是老師。老師看到徐小安不高興了,最多搖一下頭,車間主任的眼睛卻已經瞪得像銅鈴一樣了。
給你十分鐘時間,十分鐘后我來檢查。要是打掃不干凈,就把你退回技校去。車間主任說完。就走了,走得很氣憤,把路面踩得“咚咚咚”直響。
徐小安是背對著車間的,他沒有回頭,也不敢回頭。他知道,身后,有不少眼睛盯著自己。這可能是徐小安自上技校以來,遇到的最不好解答的一道難題了——人生難題。人生難題不能計算。再復雜的計算徐小安也不怕,因為那里面有規律可尋。人生難題就不同了,沒有公式,沒有規律,無法可依,無章可循。要想破解,只能以“尊嚴”為代價。憑什么?憑什么別人制造的垃圾要我來收拾?
質問解決不了問題,但問題卻已經在解決之中了。王小曼出現了,她不知道從哪兒找來了一把掃帚,一聲不吭地掃開了。王小曼掃得很認真,沒有放過一個細小的果皮紙屑。但徐小安分明感覺到,王小曼掃的不是地,而是他的榮辱和尊嚴。尊嚴已經屢遭踐踏,但尊嚴不是誰都可以踐踏的。徐小安動起來了,發瘋地動起來了。他沖到王小曼跟前,一把推倒了王小曼,搶過掃帚玩命地掃了起來。巨大的飛動的塵土籠罩了徐小安和王小曼,當然,也掩蓋了徐小安的尊嚴,還有王小曼的眼淚。
學徒工的生活緊張、有趣。初進工廠,一切都是那么的新奇,當然,還有對以后生活的憧憬。車間進行了師徒自由搭配活動。進了廠,就要分配一個師傅,原來是車間分的,分到誰就是誰,沒有挑選的余地。后來,車間搞了承包,相對地有了一些自主權。分配政策也就鼓勵多勞多得,少勞少得,不勞不得。對原來的徒弟安排,一些老職工就不愿意了。因為,徒弟的好壞,直接和效益掛起了鉤。有意見的人多了,車間就不好強迫了,就在這次技校生分配中搞了個新花樣:師傅可以挑選徒弟,徒弟也可以選擇師傅。而且,不像原來一樣,對著花名冊瞎蒙,而是師傅徒弟面對面地觀察、交談,然后作出選擇。
新分配的技校生的目標不約而同地對準了李勇。李勇是發動機車間裝配工段的裝配技師,不但是聞名全廠的技術骨干,而目人長得帥氣。當初上裝配理論課的時候,學校曾邀請他作過演講。身著一套嶄新工裝的李勇一站在講臺上,就讓好多同學,尤其是女同學沒有了呼吸。那英姿颯爽的帥勁兒,使同學們對工廠生活產生了無限的想象。當然,也對李勇本人有了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和向往。活動剛開始的時候,李勇自然就成了活動的中心。不到半個小時,圍在李勇身旁的學徒工才慢慢散了。因為,李勇很快就選好了自己的徒弟。不用說,這個百里挑一的機會無可爭議地留給了王小曼。
“爭師選徒”活動進行得很順利,不到兩個小時,幾乎所有的同學都有了新的師傅,只有徐小安例外。也許是受了初來乍到就被主任處罰的影響,也許是徐小安只是靜靜地站在一邊等待挑選,也許是徐小安自視清高,不屑于溝通交流,活動結束的時候,只有徐小安一個人還孤零零的。這種結果同學們沒有想到,學校的領導沒有想到,徐小安自己更是沒有料到。亂哄哄的場面一下子就冷了下來,冷得能聽見每個人的喘息聲。徐小安低著頭,沒有人能看清他臉上的表情。他只是使勁地盯著地面,似乎在尋找地板上有沒有縫隙。最優秀、最能代表學校教育水準的學生成了最不受歡迎的人,學校領導的臉上也很尷尬。這不僅僅是徐小安個人的事,而是代表著學校教書育人的方向是否適應社會,是否被社會所接受。僵局是被李勇打破的,英俊帥氣的李勇不只能干,而且很會說話,小徐這個學生我知道,在校時就是學習委員,是技校培養的具有代表性的學生。如果小徐愿意,就跟著我吧。我想要不了多久,他就會超過我的。
事情雖然得到了圓滿的解決,但對徐小安來說,這一次打擊無疑是雪上加霜。晚上下班以后,徐小安像一只受傷的野狗一樣縮回了宿舍。他一遍又一遍地問自己,自己真的那么沒用嗎?為什么沒有一個人主動要自己呢?是學校學到的知識都是假的,還是學校和工廠本身的價值觀不同呢?李勇雖然最后要了自己,但他知道李勇不是真心要他的。這是他從下午上班時李勇對待自己的態度上感覺到的。對于王小曼,李勇表現出了十二分的熱情。這種熱隋的濃度使站在旁邊的徐小安倍感尷尬和不適。更令徐小安不能接受的是,上班第一天,自己就已經尊嚴掃地了。
徐小安從小就沒有了父親,是母親含辛茹苦、忍辱負重把他養大的。直到現在,他仍然清楚地記得小時候的事。那年,他只有八歲,八歲的他患了重病。身體瘦弱的母親抱著他進了好幾家醫院,都因為沒有錢而被拒之門外。束手無策的母親一急之下,跪倒在醫院的門診室里。盡管如此,也沒有得到醫院的同情和憐憫。后來住院的錢是母親挨門在鄰居家跪破了膝蓋才借來的。這件事雖然過去十多年了,借來的錢也早就還上了,但徐小安一刻也沒有忘記母親所受的屈辱。還母親以尊嚴的想法就這樣在徐小安幼小的心靈里扎下了根。年齡越大,這種感覺就愈是迫切和強烈。要使母親有尊嚴,自己首先要有尊嚴,要活出個人樣來。這是母親告訴他的。徐小安不敢想象,如果母親知道他引以為自豪的兒子淪落到了沒有人要的地步,會是什么反應。徐小安不敢想,真的不敢想。按照徐小安的成績,進人大學對他來說是十拿九穩的事。他之所以報了技校,就是不愿意母親為了學費又一次地喪失尊嚴。三年的技校生活,使他感覺到了尊嚴的驕傲和可貴。他做夢也沒有想到,日思夜想的工廠生活,竟然又是從他喪失尊嚴開始的。
一定要重樹尊嚴,徐小安想,不僅為了自己,還有母親。
再次來到車間的時候,徐小安變了,變得非常勤快、非常尊重師傅。第一個發現徐小安變了的,當然是王小曼。王小曼每天準時踏進車間的時候,徐小安已經把地打掃干凈了,工作臺也擦得锃亮,師傅李勇的杯子里也已經泡好了熱茶。心高氣傲的徐小安能轉變得如此心細,王小曼感到很新奇。徐小安的努力很快就有了結果,師傅李勇的笑臉也對徐小安呈現得多了。只是,師傅剛一轉過身,徐小安的臉上就閃爍出琢磨不定的,甚至有些陰冷的光。這種光使得王小曼不寒而栗。
徐小安畢竟是技校培養出來的高才生,對裝配技術,他表現出了驚人的領悟力。不到三個月,徐小安就掌握了李勇所知道的所有的絕活。李勇家里有事休病假的時候,車間的工作沒有受到絲毫的影響。車間主任圍著徐小安裝配出的一臺臺發動機轉了好幾圈,滿臉的不信任,又安排檢驗員復查了一遍。復查結果出來的時候,車間主任一句話也沒有說,只是盯著徐小安看了一會兒,看得徐小安心慌慌的。然后,車間主任就走了,走了好遠了,又回頭看了看,不知是看徐小安,還是看別的什么。這種目光使得徐小安的心里酸酸的,車間主任明顯地對自己不信任。如果,那些發動機是李勇裝配的,還會再復查嗎?人都走了以后,徐小安坐在工具箱后,一次又一次地回想著車間主任目光的含義。他知道,現在,無論車間主任是什么意思,他都要面對。即使車間主任撅起的是冷屁股,他也要用熱臉來迎。這可能就是學校和社會的不同。在學校的時候,都是別人琢磨他的臉色,如今……算了,不想了。總有一天,我要讓學校的一切在工廠重現。徐小安看了看四周,盡管空無一人,他還是沒有說出口,他在心中惡狠狠地對自己喊道。
徐小安喊是喊,卻絲毫左右不了現實。現實是,第二天上班以后,師傅李勇默默地聽完王小曼眉飛色舞的講述,不動聲色地看著他,那目光,和車間主任的一模一樣。不同的是,車間主任看完后就走了,師傅李勇卻端起徐小安剛剛給自己沏好的茶,轉身倒進了垃圾桶里。滾燙的茶水在垃圾桶里冒起了一股熱氣,很快就沒了聲息。徐小安的心也像這茶水一樣,涼了。心涼了的徐小安自然僵住了,他不知道怎么辦好。幸虧王小曼機靈,一聲沒吭,重新給師傅沏了一杯茶。師傅李勇端起王小曼沏好的茶葉送到嘴邊的時候,徐小安知道,以后,他再也沒有機會給師傅沏茶了。盡管,每次沏茶他都是那么別扭,不樂意。
一年的時間就這樣過去了。一年中發生了多少事,徐小安已經記不得了。每天,徐小安能看到的就是,王小曼的脾氣越來越大了,她早就不再給師傅沏茶了,而改為師傅給她沏茶了。雖然,一年的時間,王小曼什么也沒有學到。每天,王小曼一看到師傅李勇,漂亮的臉蛋就拉長了。師傅李勇在王小曼面前,則永遠是一副低聲下氣的模樣。徐小安當然知道,王小曼已經答應嫁給師傅了。—個將嫁未嫁的女子在未婚夫面前永遠是頤指氣使的。徐小安不知道以后他是該叫王小曼師妹呢,還是要改稱師娘。不管怎么稱呼,徐小安都覺得有些別扭。徐小安就想早點出師,出師了,就可以單干了。更重要的是,就不必每天讓眼睛受罪了。徐小安覺得自己就像一只可恥的電燈泡,在師傅和王小曼之間搖來晃去,總在需要黑暗的時候發出光亮。再不離開,沒有事也要出點事了。
裝配工的學徒期是三年,是車間所有工種中最長的。當然,也有例外。每年總有那么一兩個特別優秀的提前出師。論條件,徐小安自認為沒有人超過他,出師申請也早就遞上去了。徐小安天天期待著車間安排考試、定級。
就像在學校“學習好了一定能考個好成績”的規律一樣,工廠自然也有自己的行事規則。徐小安沒有想到,在工廠潛在的規則面前,命運又一次和他開了個玩笑。徐小安天天期待的考試沒有舉行,提前轉正的名單卻已經正式下發了。名單上只有一個人,不是自以為是的徐小安,而是即將要做新娘的王小曼。徐小安獲知消息的時候,正是李勇和王小曼滿車間跑著分發結婚請柬的時候。雖然在工廠待了一年了,雖然已經有一年的工廠經驗了,雖然對工廠的一些做法耳濡目染了,徐小安的頭發還是豎了起來,他的臉漲得通紅,口中卻說不出一句話來。渾身顫抖、憋得難受的徐小安終于做出了一件令他換很一生的事:他舉起了一把鐵榔頭,發瘋似的在一臺剛剛裝好的發動機上亂砸一氣。然后,然后又點了一把火,讓師傅和王小曼剛剛恭送的結婚請柬化為灰燼。當那最后的一點火星即將熄滅的時候,制、安才清醒了過來。恢復了理智的徐小安呆呆地看著越來越小的火星,冷冷地想,我雖然無法改變工廠的潛規則,但我可以埋葬你們的婚姻。
這種惡意破壞生產的惡劣行徑,自然掀起了滔天大浪,也必然給徐小安帶來了滔天大罪。工廠從成立到現在,還沒有發生過這樣的事,如何處理成了人們關心的焦點。車間主任不敢上報廠里,召集各工段的工段長討論了一天,也沒有一個明確的結果。徐小安手持鐵器砸壞產品,屬于破壞生產罪,應該移交公安部門處理。燒毀結婚請柬,就更不能讓人容忍。中國自古就有“寧拆一座廟,不壞一樁婚”之說,徐小安縱有天大的理由,也不能做出如此用心歹毒之事。按理說,對徐小安怎么處理,也不為過。車間會議遲遲定不下來的原因,職工們過了好長時間才知道。首先是車間主任主張“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同意從重處理。工廠分析人士認為,原因有二:一是車間主任看重徐小安是個人才,想重點培養;二是車間主任怕承擔責任,處理重了,影響必大,領導責任不可推卸。再就是此次事件受害者之一的王小曼主動找領導為徐小安求情,要求從輕處理或不處理。對此一說,分析人士也進行了剖析:王小曼一直暗戀徐小安,只不過徐小安不買賬,每天對別人畢恭畢敬的,見了王小曼總是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師徒自由搭配會上,李勇之所以后來要了徐小安,完全是在王小曼的再三請求之下才答應的。
不管小道消息怎么傳播,后來徐小安還是得到了從輕處理:延長學徒期一年,一切損失從徐小安的工資里逐月扣除。鑒于徐小安不再適合擔當技師李勇的徒弟,車間決定分出一個工位,由徐小安負責,學徒工待遇不變。處理結果貼出來的那天,正是王小曼和李勇結婚的日子。車間領導和職工都去喝喜酒了,所以并沒有多少人看到。那張通報只象征性地在車間門口貼了半天,就不知道被什么人撕走了。
但是,那張通報卻貼在了徐小安的心里,不,是刻在了徐小安的心里。徐小安在屈辱中稍稍感到了一點安慰,那就是,不管怎么說,車間還是承認了他的能力,否則,車間也不會讓他獨立負責一個工位。這也是絕無僅有的。徐小安覺得他好像不適合在工廠工作似的,進了工廠,一切都好像格格不入。第—個以全優生的身份差點分不下去,第一個違犯廠紀國法被通報處罰,第一個以學徒工的身份負責—個工位……徐小安不知道以后他還會制造多少個第一,這每一個第一的后面,都滲透著自己的屈辱,埋葬著自己的尊嚴。要不是為了不讓母親失望,他早就一走了之了。為了讓他有一份工作,為了上技校,母親又一次跪倒在了學校負責招生的副校長面前。很早就失去了丈夫的母親面對生活的重壓沒有別的辦法,只能一次又一次地以自己的尊嚴換取兒子的前途,也換取生活的希望。這些都是徐小安后來才聽說的,母親還背著他做了多少這樣的事,徐小安不知道,也不敢知道。就像對王小曼,從心里來說,他是喜歡的,但當這種名為感情的幼苗剛剛從心底破土而出,還沒有伸展肢體,他就知道原來王小曼的父親就是那位負責技校招生的副校長。明知道和王小曼沒有關系,明知道自己還喜歡著她,也知道王小曼喜歡自己,他仍然想盡一切辦法去捉弄她、傷害她。因為,他不能把自己的喜歡建立在相依為命的母親的尊嚴上。為了這份尊嚴,他表現得非常自尊。雖然,他知道自己的內心很脆弱。
長長的裝配流水線似一副鐵軌,一言不發地從裝配封閉間豎穿而過,徐小安不知道,在這條流水線旁,還將發生多少事情。工友們都去喝喜酒了,只有徐小安一個人從線這頭走到線那頭,來來回回,反反復復。一年多了,每個裝配工位上的活,閉著眼睛他也知道怎么干。但這些有什么用呢?這條冰冷的裝配線,踐踏了太多自己的尊嚴。徐小安不甘心,他一定要在這條線上找回自己的尊嚴。夜幕來臨了,沒有開燈的裝配封閉間更黑了。徐小安坐在線旁,淚水終于奪眶而出。雖然天已黑了,黑得徐小安什么也看不見了,但徐小安的眼淚還是被一個人看到了。徐小安先是看到了眼前突然出現的手絹。他渾身抖了幾下,卻沒有回頭。鬼使神差似的,他抓過手絹擦起了眼淚。
現在你應該在新房里。徐小安說。
李勇喝多了,睡得像個死人。王小曼說。
你來這里干什么?徐小安覺得自己的語氣像變了一個人。
你是第一個見過我身子的男人,我想……我想把自己的第一次完整地給你。王小曼的聲音顯得深思熟慮。
徐小安身體抖動了一下,沒有說話。
裝配封閉間死了一般寂靜。
王小曼的手慢慢地落在了徐小安的身上,緊接著就從后面緊緊地抱住了徐小安。徐小安感覺到了王小曼的胸脯在自己的背上劇烈地起伏著。徐小安知道自己的心理和生理都有了變化,只不過他不知道是出于感情,還是出于報復。他轉過身,把王小曼抱到了工具箱后面。那是徐小安經常在工余時間看書的地方。徐小安撲在王小曼身上的時候,腦子里竟奇怪地想,我又創造了一個第一,這是一個收復尊嚴的開始。
日子就像流水線上的發動機一樣,總也沒有盡頭。裝配技術也像個無底洞,在不停地變化著。站在層層封閉的流水線旁,徐小安聞到了市場經濟的火藥味。徐小安只知道“點菜”是到飯館吃飯的必須動作,卻沒有想到“汽車的心臟”也成了點菜式。國內的用戶都看不上國產的東西了,買車簽訂合同的時候,就把合同當成了菜單,想要什么配置就寫什么。就像徐小安裝配的發動機,在國內也算“優質”產品了,用戶在選裝發動機的時候,竟然要求發動機上的高壓油泵必須是日本生產的。市場經濟已經搞了好多年了,連小孩都知道用戶是上帝了。廠里自然不敢怠慢,責令發動機車間盡快選裝日本生產的產品。徐小安覺得小日本讓人恨是恨,但有時候卻又離不開。就像這個高壓油泵,性能硬是比國產的好。只是,裝配卻成了問題。原來不管使用國內哪個廠家的,李勇—個人就解決了,這回碰著洋東西了,裝配技師干著急沒有辦法,車間主任就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只有徐小安不急,坐在工具箱后面悠閑地看起了書。這事也跟徐小安沒有關系,因為高壓油泵不在徐小安負責的工位裝配。急得團團轉的車間主任無意中一抬頭,就看見了徐小安露在工具箱后面的半個腦袋。車間主任是下意識走過去的,走過去了就發現徐小安看的正是高壓油泵的裝配說明書。車間主任不認識日文,但知道這是包裝箱里的東西。
你能看懂?車間主任滿臉期望。
徐小安笑了笑,算作回答。
你會裝嗎?車間主任又問。
徐小安又笑了笑,說,主任,我也只能看個半懂,何況,就是能看懂,我也不敢裝。您別忘了我還是個學徒工。
車間主任長得五大三粗的,但人粗心不粗,你要解決了裝配問題,明天……不,今天就給你轉正。
徐小安好像等的就是這句話,這句話來了,徐小安就站了起來。徐小安搗鼓高壓油泵的時候,有意識地向李勇看了一眼,看到的是李勇不屑的目光。徐小安一邊裝配,一邊在心里說,等一會兒你就不狂了。沒有人看明白徐小安是怎么搗鼓的,反正不多一會兒,徐小安就把高壓油泵裝好了。毋庸置疑,這又是自己創造的一個第一。徐小安沒有理會周圍贊許的聲音,他用目光四處尋找李勇,才知道李勇早就沒有了人影。徐小安的心里多多少少有些失落,他的目光就又落在了車間主任的身上。看著車間主任笑靨如花,徐小安想,這還是那個大喊著讓自己掃地的人嗎?
晚上的飯是車間主任請的,徐小安不會喝酒,卻一杯接一杯地喝。奇怪的是,徐小安不但沒醉,而且越喝越清醒,越喝越興奮。他知道,他喝進肚子里的不是酒,而是他一直期待卻又缺失了很久的尊嚴。一直到散場,徐小安仍然很清醒、很鎮定。車間主任余興未了,不停地問徐小安還有什么要求。徐小安從車間主任一遍又一遍的詢問中感到了真誠,徐小安的眼睛濕了,他哽咽著對車間主任說,我想用你辦公室的長途電話給我媽打個電話。
那天晚上,徐小安的情緒特別亢奮。在自己宿舍狹小的單人床上,他一次又一次地“折騰”著王小曼。看著王小曼在自己身下幸福的表情,他突然又覺得索然無味,原來存在心底的對王小曼的愛戀現在想起來竟是那么的別扭和難以理解。
長得傻大黑粗的車間主任是說話算數的,徐小安不但提前轉正了,而且沒有多長時間,被任命為裝配工段的工段長。那天晚上,給母親報完喜后,徐小安謝絕了所有祝賀的人,把自己關在屋子里痛哭了一場。門被敲響的時候,徐小安動也沒有動。直到門口的腳步聲遠了,徐小安才在心里說了一句,結束了,小曼,該結束了。徐小安剛剛被淚水浸過的眼睛在黑暗中顯得異常明亮。徐小安知道,這樣的眼光里已經沒有了李勇。那,下一個又該是誰呢?
車間主任成了徐小安的義務宣傳員,就像原來走到哪里就夸李勇一樣,現在,走到哪里就把徐小安夸到哪里。徐小安的內心在車間主任的不斷夸獎中雖然有些膨脹,有些飄飄然,但他知道,機會對每個人都是一樣的,它只青睞有準備的人。徐小安就是一個時刻準備著的人。這么多年來,他一直沒有放棄學習、鉆研技術。他現在缺的就是一次機遇。盡管,在所有的同學中,當了工段長的徐小安已經是干得最好的人了,但是,徐小安覺得他就應該是技校的畢業生中最優秀的,他從來就沒有把其他同學放在眼里。在學校時是,現在也一樣。雖然進廠兩三年就已經當了工段長,管了一百多號人,別說在車間,就是在廠里也是絕無僅有的,徐小安卻覺得自己的成就不應該僅限于此。他就像一個懷揣炸藥包的人,潛伏在暗處,時刻準備著去摧毀下一個目標。徐小安現在已經不存在尊嚴問題了,無論走到哪里都會受到應有的,甚至是不應有的尊重。隨著處境的變化,徐小安已經把已有的對尊嚴的呼喚改變為對事業的追求。他永遠也忘不了在他一次又一次把王小曼拒之門外,王小曼跪地哀求自己的情景。那時候,他的心里竟沒有絲毫的軟弱和動搖,甚至連一絲憐憫也沒有。在王小曼雙膝落地的一剎那,徐小安在心里說,媽媽,你的兒子終于為你挽回了一個尊嚴。已經有了孩子的王小曼漸漸失去了美麗的容顏。盡管,車間里的人都在私下議論王小曼的孩子是他的,連李勇也懷疑。但今天的李勇已經在徐小安面前說不起硬話,只能在家里盡情折磨自己美麗不再的老婆。孩子雖然長得就像和徐小安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但徐小安不承認,王小曼也不承認,孩子只能跟著李勇,起名叫李安,就跟那位著名的大導演一個名,讓人對這個孩子的前景充滿了無限的想象力。
這些都是一些煩人的瑣碎事,已經在徐小安的心里占不到位置了。徐小安現在著急的是機會來得太慢了,他已經等不及了。他已經做好了充分的準備,迎接又一個機會的來臨。機會遲遲不來,徐小安準備創造機會。
正好國家提倡反腐倡廉。徐小安清清楚楚地記得,在一次云雨之后,王小曼紅著臉告訴他,本來提前轉正的名額是他的,由于李勇給車間主任送了兩瓶酒、兩條煙,還有兩千元,名單下來的時候,就變成了王小曼。當時徐小安聽了以后,沒有吭聲,只是把它牢牢地記在了心里。
沒想到今天終于用上了。
廠紀檢室是在一個星期以后找發動機車間主任談話的。據說進展得很順利,紀檢室的人剛一提這個問題,車間主任就滿口承認了。承認之后的車間主任知道自己干不了了,在下臺之前又提了一個要求,強力推薦徐小安接任車間主任。據說徐小安聽后,長時間一言不發。
由于徐小安的成績和能力有目共睹,所以,考察工作進行得很順利,一個月后,徐小安被正式任命為發動機車間主任。紅頭文件貼到車間門口那天,徐小安找了個沒人的地方,撥通了家里的電話。接通很長時間了,徐小安卻不說話。電話那頭催得急了,徐小安才說了一句,媽,難道我真的做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