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永康,男,漢族,甘肅文學院榮譽作家。曾獲第三屆冰心散文獎,甘肅首屆黃河文學獎、第二屆黃河文學獎、第三屆黃河文學獎、第四屆敦煌文藝獎、第五屆敦煌文藝獎。
短暫的真切來自夜晚,來自夢,來自夢幻之國,來自我不敢遇見的眼睛。“在夢中,在死亡的夢幻之國,我不敢遇見的眼睛……在那里,眼睛只是破碎圓柱上的陽光,而嗓音混合在風的歌聲中,比漸漸暗淡的星,更加遙遠,更加莊嚴。”一首黑夜一樣黯淡、黑夜一樣無奈的詩,稻草人眼中的黑夜。借助黑夜可以碰到—些在黑夜中孤獨徘徊的人,比如查拉圖斯特拉,比如尼采,比如一個在大街上荒涼行走大聲嚷嚷的乞丐。夜已到來,一種饑餓發生于我的美里。我想傷害我照耀著的人們;我想搶掠我所給予的人們:——我如此的想做惡事。當別人想握我的手的時候,我卻縮回我已伸出的手;我遲疑著,如急傾的瀑布遲疑一樣:——我如此的想做惡事。借助大聲嚷嚷,借助乞丐,借助荒涼,借助查拉圖斯特拉與尼采,可以看到春天的馬蹄蓮,春天的街燈,繁哈爾的所有馬蹄蓮,繁哈爾的所有小巷與街燈。每次穿過小巷,我都像一個想做惡事的人,懷揣刀子。實際上我并不習慣刀子。任何刀子,任何夜晚。我只是裝模作樣地擁有夜晚,裝模作樣地懷揣刀子,裝模作樣地想做惡事。
在繁哈爾,有不少人習慣刀子,習慣夜晚,習慣惡事。一個年輕人用水果刀在一個夜晚殺害了一個同樣年輕的護士與護士腹中的胎兒。公安機關的偵查通報文字莫名其妙而曲折繁復。犯罪嫌疑人與其友在火鍋店吃飯飲酒后,當晚9時許駕車來到韓麥爾醫院,找因交通肇事受傷住院治療的某某。因某某已轉科,犯罪嫌疑人在詢問值班護士即受害者時,與其發生口角,犯罪嫌疑人擲物打受害人未果,被李某勸開。因對受害人與其發生口角一事心懷不滿,遂二次折返醫院,再次與受害人理論,趁其不備,用一把折疊式單刃刀猛刺受害人后背左側,致其死亡。整個繁哈爾都在裝模作樣地議論這件事,整個繁哈爾都在裝模作樣地議論水果刀,整個繁哈爾都裝模作樣地成為受害者。整個繁哈爾都聽到了水果刀掉在地上的聲響,飛起來的金屬盒子,與一塊完全不同的鐵相撞,聲音荒涼、清脆。偶爾傳來的莫名狗吠,偶爾開放的馬蹄蓮,絕對有預謀的電鋸。
白天的時候我曾經過一個不知名的加工廠,工人們正在里面面無表情地鋸一大堆木料。有一節鋸開的木頭紋理猩紅清晰,像滲出的血。有一次我正在行走,突然有—個蓬頭垢面的人手拿木棒向我襲來。我聽到木棒挾裹而來的風聲,只是掏出瓶子對準侵襲者與他手中的木棒,輕輕一噴,滿天都是潔凈的雨珠了。那蓬頭垢面的侵襲者,突然快樂地圍繞我手中的瓶子舞蹈起來。邊舞蹈邊哇哇亂叫,意思是我手中的雨珠千萬別停下來。猩紅的雨珠。我從來沒有見過那么快樂的人,我從來沒有見過那么猩紅的東西。我喜歡那些偶爾傳來的莫名狗吠,偶爾打開的窗子,偶爾開放的馬蹄蓮。還有馬卡姆。一絲不掛地在大街上追一個嫖客的馬卡姆。“你這狗狼養的,別侮辱我的人格”,手中是一把寒光閃閃的刀子。像詛咒一樣真切。一口氣刺死了八個男人。我喜歡她嘴里噴出來的激情,“你這狗狼養的,別侮辱我的人格”。
我一直期待著能與什么人撞個滿懷,在深夜。比如查拉斯圖特拉,比如尼采,比如乞丐,比如馬卡姆。當然如果你深夜穿過—條小街,肯定會與一個迎面跑過來的人撞個滿懷,你還沒有來得及看清這個人的面孔,冷不防后面又喊叫著跑過來一個懷揣刀子的人。在深夜你最難辨別的不是與你撞了個滿懷的人,而是刀子。如果這個人想與你撞個滿懷,正好與你撞了個滿懷,那盡管撞個滿懷好了,如果這人碰巧與你撞了個滿懷,那也讓他撞個滿懷好了。遺憾的是這人在與你撞了個滿懷的瞬間,讓你大失所望地掏出了刀子。
在我們搞清水果刀與刀子的差別之前,我們只能不知所措地與一個深夜跑過來的人撞個滿懷,這就是問題的癥結所在。從這個意義上說發生在韓麥爾醫院的殺人案,有利于我們將水果刀與刀子混為一談,有利于我們將水果刀與犯罪嫌疑人混為一談,有利于我們將一樁簡單的殺人案與公安機關曲折繁復的偵查通報混為一談。當然我們分得清死者與生者,如果水果刀不二次折返醫院,也就沒有死者。
問題是水果刀二次折返回了醫院。就如同突然跑過來一個人一樣。你很難判斷他是在追逐剛剛跑過去的那個人,還是在追逐別的什么人。如果相安無事地跑過你的身旁倒也罷了,問題是在你的面前停住了,并且掏出了一把寒光閃閃的的東西。我的手當然也沒有閑著,先是把口袋中的小沙粒盡可能地撒向空中,水果刀無動于衷。然后是碎紙片,漫天飛舞的碎紙片,繞著水果刀飛舞的碎紙片,水果刀無動于衷。我又把口袋中的幾枚金幣使勁地拋向空中,還是無動于衷。我無奈地打開了手中的瓶子。我希望這種漫無邊際沒有任何激情可言的對峙很快結束。無論結果對我有利還是無利。
就在我這樣想的瞬間,剛才還處于對峙狀態的水果刀輕輕揮舞了一下,然后我的手臂上就有血開始往外滲了。對面那個與我對峙的水果刀尖叫一聲瞬間消失在黑夜里。這著實出乎我的想象與意料。我是說結局不應該是這樣的,應該更有激情的。比如我手臂上的血不是一滴滴地向外滲,而是汩汩地向外流。總之我希望更激情一些。這樣水果刀掉在石板路上發出的聲音就不至于過分單調、過分空曠了。總之可以更清脆些。我喜歡清脆。不是水果刀掉在石板路上的那種清脆,也不是黑夜的那種清脆,而是杜立特爾的那種清脆。“你是金色的,像正要成熟的谷子,重新變得金黃。白色的雨點敲打在蘋果樹黝黑的枝干上,那巨大的花團中,半綻的花蕾上,你像這雨一樣白。”對,像雨一樣白,像白一樣清脆。
這正是我想要的。金色,成熟的谷子,白,雨點,蘋果樹黝黑的枝干,巨大的花團,半綻的花蕾,蜂巢上晶瑩的雨珠,白蠟上的奇彩,被水果刀照亮一個的陰影。還有查拉斯圖特拉、尼采、乞丐、馬卡姆。還有偶爾傳來的莫名狗吠,偶爾打開的窗子,深夜開放的馬蹄蓮,還有電鋸。只有水果刀與我們的愿望相悖。我的意思是說:如果犯罪嫌疑人手中的水果刀要對付的不是年輕的女護士,也不是年輕女護士腹中的胎兒,更不是所有護士與所有胎兒,而是一張與他發生過沖突的嘴,那么整個事件的結局會是另一種樣子。如果水果刀與嫌疑人的愿望不發生任何悖離,韓麥爾醫院就不會有那么多圍觀者了。
這意味著他們與她們還有它們中間有一個是無意志的。比如水果刀。如果水果刀是有意志的,那么整個事件便會有例外。比如水果刀并沒有傷及年輕女護士腹中的胎兒,年輕女護士腹中的胎兒并沒有傷及云集在韓麥爾醫院的所有圍觀者,韓麥爾醫院的所有圍觀者并沒有傷及這個春天許多快樂幸福的人等等。在春天的繁哈爾可以看見許多快樂幸福的人。一個年輕的母親,推著嬰兒車,車里是一個因幸福而快樂的孩子。那孩子邊玩手中的氣球,邊咯咯地笑。那笑感染了許多氣球,氣球感染了許多鮮花,更多的氣球與鮮花又感染了更多推嬰兒車和沒有推嬰兒車的年輕母親。
我喜歡嬰兒車,春天的嬰兒車。正常情形下繁哈爾的水果刀溫和而安詳,躺在春天的某一個同樣溫和安詳的拐角里,享受陽光、鮮花、嬰兒車、咯咯的笑、遍布開花的夢的草地,沒有任何暴力傾向,也看不出有任何血腥。讓人想起卡爾維諾筆下那座躲藏在密林深處的溫馨之城。有一個女王在散發金幣,有一個老人正在削蘋果,面容慈祥和善。我看到老人的時候,老人已經在街邊睡著了。手中的蘋果剛好削到一半。也許削到一半的時候老人與水果刀同時改變主意了,總之水果刀已無可爭辯地脫離了往日的暴力與血腥。
如果所有水果刀都脫離暴力與血腥,那說明我們分得清水果刀與刀子了。如果我們能很容易地分清水果刀與刀子,那我們就是金色、成熟的谷子、白、雨點、蘋果樹黝黑的枝干、巨大的花團、半綻的花蕾、蜂巢上晶瑩的雨珠、白蠟上的奇彩與嬰兒車了。那繁哈爾還是繁哈爾嗎?繁哈爾從來不缺工藝先進削鐵如泥的刀具。據說一種叫戰士的水果刀很受年輕人青睞。采用高強度β鈦合金材料制造,具有強度高(是普通不銹鋼的三倍),耐磨性好(是普通不銹綱的五倍),耐腐蝕性強(永不生銹),比重輕(是不銹鋼的1/2),使人追憶往昔,仿佛得勝歸來、歷盡滄桑的戰士,能殺死大象與鯨魚。年輕人都希望自己手中的水果刀更不像水果刀,更像戰士。所以繁哈爾從來不缺乏戰士。許多年前我曾親眼目睹一個小孩子手握一把寒光閃閃的大砍刀滿街追逐另一個手握水果刀的孩子。
垃圾,塵埃,水果刀,還有偶爾傳來的莫名狗吠,偶爾打開的窗子,深夜開放的馬蹄蓮,電鋸。還有裝模作樣。裝模作樣地一絲不掛。裝模作樣地擁抱。裝模作樣地呻吟。裝模作樣地激情。裝模作樣地沖洗。裝模作樣地撫摸。裝模作樣地被一把水果刀撕裂。裝模作樣地被一個莫名的夜晚強暴。這就是繁哈爾的夜晚。我不想走得更遠。借助街燈,可以看到迷蒙的雨絲與光暈。還有一張被玻璃阻隔的臉。一個女人在打電話,聲音嘶啞。別碰我。把你的臟手拿開。馬蹄蓮開了。猩紅的高跟鞋砸在玻璃上,彈射在地上。很細膩的絲襪,很粗的腿。別想在老娘這里占到任何便宜。閑置的自動取款機,字跡模糊的顧客須知。終端故障,暫停服務。一個握緊的拳頭。一輛看不清車牌的紅色轎車。水珠,霧,躲在轎車里面的人。一個變形的金屬盒子飛了起來,翻了幾個跟頭之后,與一塊巨大的鐵相撞,聲音荒涼而清脆。水果刀掉在地上。“你這狗狼養的,別侮辱我的人格”,馬卡姆,一絲不掛地在大街上追一個嫖客。手里是一把寒光閃閃的水果刀。多么真切的詛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