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偉林,江西彭澤人,1969年生。迄今已在《中國作家》、《鐘山》《十月》、《天涯》、《上海文學》、《芙蓉》、《文學界》、《散文》、《中華散文》等刊發表長中短篇小說及散文數十篇。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現為《百花洲》雜志編輯。
1995年底,我去九江市拜訪—個朋友丁伯剛。晚上承蒙伯剛的盛情款待,與他有了第一次的徹夜長談。言談中,丁伯剛說到了他的朋友陳然。從地理位置來說,我與他的距離是那樣近。我給他寫了一封信。在信中我夸大著自己文學上的創作成績,侃侃而談,意思是讓對方看著辦。大半年的時間過去了,沒接到他的回信,我慢慢地淡忘了此事。沒想到某一天,我突然接到了陳然的回信,在信中他這樣說:“記得接到你的來信后,我回了—封信。我一直在等著你的再次來信,卻沒等到。中午在聽中央廣播電臺的午間半小時節目的時候,聽到—個因為信的遺失造成了親人間互相產生隔閡的故事,心動了一下。我想那封信你可能沒收到,如果這封信你還沒有收到,我想那可能是我們之間的緣分還沒到時辰。”從他的這封信中,我感到了他浩瀚的心靈,他的敏銳,他的智慧,僅僅只是一種氛圍就打開了一扇塵封多年的窗戶。還是那一年的某一天,我倒了幾趟車,走了幾里路,找到了那個叫馬影的鎮子。我終于找到他,當時正是吃午餐的時間。吃完飯,我們沒聊什么,他扔給我一部已殺青的長篇小說《世紀末的愛情書簡》。因為時間的關系,我并沒從那部小說中看出什么端倪。但面對那一摞手稿,我有了由衷的羞愧。手稿上的字很小,一個個排列整齊,端正有力,稱得上是書法上的楷體,基本上沒什么涂改。稿紙用的是厚度多少克的白紙,上面沒有方格。陳然曾在一篇短文中說過:面對一張白紙,落在指間的每個字,就像一個農民在一望無垠的田野上勞作一樣,那是一種幸福與愉悅。從此,我便與陳然有了名副其實的交往。
我讀到陳然的第一個小說是發表在《北方文學》上的《死人》,當年即被《小說月報》轉載。從陳然的《死人》中,我看到了他出眾的才華與內心的波濤洶涌,真正使他獲益的是他從小就生活在腳下的這片土地。事實也證明他其后大多數小說,寫的就是發生在那片土地上的故事。我個人認為他寫得最好的小說也是那批小說。對于陳然來說,他小時候生活的土地從來都不是象征,也不是美好與溫情,更多的是世界苦難的縮影,是他心靈世界的燈盞,徹底地燭照了他通往藝術世界的道路。
陳然經常說的一句話是:有尊嚴地活著,有尊嚴地寫作。陳然小說的語言安靜笨拙,沉穩有力,貌似平靜的敘事,里面卻充滿了內在的緊張。他在小說中從不玩什么花招,但結構流暢,有著內在的嚴謹和縝密性。
記得在1998年的時候,我與妻子從福建打工回來,順道經過南昌,于是到陳然那里去了。陳然當時已離開小鎮,在省城一家青年雜志做編輯。陳然告訴我離開小鎮的原因是,經常有人私拆他的信函,每次去領取稿費單時,傳達室的老頭總是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他,似乎他得到的稿費是意外之財。小鎮上的生活灰暗而粗糲,單調而乏味,種種因素讓他選擇了逃離。從這其中,也可以看出陳然是個內斂的人。在南昌的那個晚上,陳然說,他看不到生活的意義在什么地方,他也看不出他編的雜志有什么力量。在他的心目中,青年類雜志,應該辦成五四時期的《新青年》之類,是青年人的啟蒙。陳然既是個自找苦吃的人,更是個懂得放棄的人。熱愛生活并不等于放棄生活的某一部分。陳然決定重回小鎮,至少還有一份安定的工作,寫作的狀態會回到從前。但他最終并沒回到小鎮,還是留在了省城。有天晚上他讀到了布爾加科夫的小說《大師與馬格麗特》,正如他在一篇創作談中說,當他讀到那篇小說中描寫馬格麗特乘掃帚飛越俄羅斯上空時,他寫作道路上的障礙也被掃除了,同時他心靈上的障礙亦掃除了。他想:對于城市是自己選擇了逃離,而不是城市驅趕了他,這表明了自己內心的脆弱,決不能讓這種脆弱擊敗。他內心的脆弱還體現在生活的細枝末節上,在說到某件災難性的事件或是精神高貴的事件時,他的眼睛總是輕而易舉就濕潤。接著他換了一家單位,進了一家純文學雜志編小說,他最好的寫作狀態就是從那時開始的。
到目前為止,只幾年時間,陳然已寫了大約200篇短篇小說,30多個中篇小說,2部長篇小說。這樣的創作成績很是驚人。寫作對于他已成了生理的需要,成了本能。
在日常生活中,陳然戴著一副眼鏡,眼鏡后透出的光睿智、靈警,時刻對生活保持著敏感與戒備的狀態,這稱得上是一個優秀小說家必備的品質。同時他還是一個有著生活“潔癖”和精神“潔癖”的人,但對生活他從沒過高的要求,只要有飯吃,餓不著,能把小說寫好,就是他最大的心愿。這并不表明他沒有潛行在生活的深處,比如他會喝酒,飲時頗有魏晉時代人物的風度。又比如他會唱歌,我第一次聽到他唱時,他傷感沙啞的聲音足以令人動容。
從陳然身上總很容易就顯出其人格魅力。有一次他對我說,看稿時,發現了一篇寫得不錯的稿件,作者在文章中說姐姐出了車禍,前往某座城市去處理時,見到了神交已久的一個朋友,當晚與那位朋友相談甚歡。陳然說,姐姐出了車禍,作者居然與朋友相談甚歡!文章寫得再好,我也不用,這個人的心太冷酷了,人格上存在嚴重的缺陷。我完全理解謙遜、仁厚的防然之所以這撣說的原因。
陳然是那種真正屬于博覽群書,而個人風格又十分突出的作家。從他的身上,我看到了—個優秀作家的素質與稟賦,這恰恰是當下很多作家所缺少的。與他交往,你會覺得他出語堅硬,語言如子彈一樣有力。他說話時經常有出其不意的地方,稍不慎,就會被擊中。如我反應慢的人,往往不知所措。
與我—樣,陳然總是在夜深寫作,把時間無限地延長著。他認為作家修煉到的最高境界是隨心所欲、舉重若輕的“木劍時代”,哪怕是一塊木片、一片竹葉、一根頭發也能在手中發出耀眼的威力。這一寫作理想正在闡釋著他日益豐饒的作品。在此,我無意對陳然的作品談出什么深刻的見解,我只想以我們的交往來感知他內心的世界:他的寫作方式對當下只想到精神的“癢”,而沒有想到精神的“痛”的文學界,應該說是彌足珍貴的。我相信,隨著時間的流逝,我在此對他表達出的敬意,并不是虛妄的奉承之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