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柳樹車站是以大柳樹命名的。
大柳樹有多大?樹冠遮天蔽日,三個大人連起手摟不住,小孩子五六個連起手摟不住。樹根處的樹干是空的,像一間小房子,敞開的樹洞像一個門口,好像正在施工的房子,壘了墻,蓋了頂,還沒來得及安裝門。從洞口看樹皮,像土板墻那么厚。外面的樹皮是褐色的,里面的木質是黃色的,好像每天都要被人刮下一層似的,木質總是那么新鮮,洞里總是有股新鮮的木質味。這樣的一棵空心樹,卻不死,不但不死,反而枝葉茂盛,綠蔭蔽日,樹皮上衍生著一片片苔癬。走路走累的人們,都喜歡坐在大樹下歇歇,方圓幾十里的人都知道這棵大柳樹。下學的孩子們,總是鉆進樹洞里,爬到樹上去,很高興地玩一會兒,才想起要回家。學習委員紅豆說,聽大人們說,有一個紅軍犧牲了,埋在這里,栽了棵小柳樹,就長成現在的樣子了。班長說,我看不是,這是一棵古樹,是一棵很古老的樹,起碼一千多年了。班長叫吳荒古,幾個同學被他的說法驚呆了,都站在樹洞里瞪著他。
紅豆梳著一根大辮子,有小孩兒胳膊那么粗,辮梢垂到屁股下,走起路來甩來甩去。
而現在,吳荒古已經是五十歲的人了,當他買了要到大柳樹車站的長途車票時,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小時候的情景。離開了小時候,就再也回不到小時候了。他哀傷地嘆了口氣,感覺眼圈有些濕潤。他不知道,他這是要回故鄉呢,還是要遠走他鄉呢?
吳荒古當班長一直到高中畢業,一直是同學們心中的明星。男孩子們都圍著他轉,女孩子們都在心里偷偷地喜歡他。
關于大柳樹的說法,是多年以后,小時候的同學已變成了大人,才承認吳荒古的說法是切合實際的。可當時就是不承認,當時就認為大柳樹下埋了一個紅軍爺爺。他們戴的紅領巾就是紅旗的一角,紅軍就是紅旗,這樣想多好。革命的理想主義教育,讓他們從小就愿意接受感情不愿意接受事實,更不愿意去探究事實。吳荒古也只是說出了一點對大柳樹年歲的判斷,也沒有認真探究大柳樹的意思。
快到高中畢業的時候,被認為是一些壞孩子的孩子開始談論女學生的身材和漂亮,吳荒古卻總是回避那些談論,他認為那是不健康的思想。他還認為,過早談女人談戀愛是不正當的,是沒有革命理想。就那樣,吳荒古唱著“我們是共產主義的接班人”長大,就那樣,度過了驕傲的少年時代。
多年以后,當同學們快變成老頭和老太太的時候,有的女同學還對吳荒古有一種敬畏感,還不好意思和他隨便說話。這是一次同學聚會時,女同學們親口說出來的。女同學們說,她們喜歡吳荒古,但不好意思張口。學習委員紅豆,很漂亮,梳著一根大辮子,是學校的校花,心里暗戀著吳荒古。吳荒古也在心里暗戀著紅豆,但兩人就是不敢表示出來,害怕別人說他們是壞孩子。學習委員怎么可以早戀呢?班長怎么可以早戀呢?一個外號叫“屁猴子”的男同學對吳荒古說:
你上課的時候,往右邊看看。
看什么?吳荒古說。
你看看就知道了。
吳荒古給了“屁猴子”一個脖兒拐,“屁猴子”很熟練地轉了一圈。“屁猴子”人生得瘦小,十分調皮,學習也不好,同學們都看不起他,就叫他“屁猴子”。同學們都喜歡抹“屁猴子”脖兒拐,你一抹,他一轉,大家哈哈一笑很開心。為了討同學開心,“屁猴子”的脖兒拐總是轉得很麻利,有時候你剛做出要抹脖兒拐的樣子,手挨住他的脖子還沒用勁,他就先轉起來了。
“屁猴子”剛上學時,后脖頸窩里梳著一條細細的長命辮,擺來擺去,一不小心就被同學們揪一下,有時會揪出“屁猴子”眼淚來。于是,“屁猴子”總是回家哭,讓母親給他剪掉那條小辮子,但母親說不行,那是留的長命辮,要過完十二歲生日,也就是圓鎖之后才可以剪掉。因為這條小辮子,“屁猴子”的后脖頸窩不知疼痛過多少次。
上課的時候,吳荒古想起“屁猴子”讓他往右看,他就往右看了,正看見紅豆的一雙眼睛熱辣辣地盯著他,像釘子一樣要釘住他。他的心便猛地跳起來,有一種要鉆地縫的感覺,同時聽到了后面同學的竊竊笑聲。從此以后,吳荒古再不敢往右面看了,只是心里想著右面那個叫紅豆的女孩趴在課桌上期盼地看著他。有時候他假裝側身和后面的同學說話,在側身的一瞬間,他總能看到一雙黑黑的大眼睛在盯著他,他喜歡那雙大眼睛,但就是不敢接受。
后來人們說,那時的人都有病。他現在也承認了,那時的人確實有病。
吳荒古的父親在煤礦下井,一次頂板塌落被砸死了,時間是一九七六年。那一年年初,周恩來死了,夏天的時候朱德死了,到了秋天,毛主席也永遠離開了人世。三位中國偉人相繼去世,給整個中國帶來了巨大的悲傷和極度的恐慌。
當時吳荒古剛滿十八歲,他懷揣著父親之死,領袖如父之死的沉痛,到父親的煤礦上接班當了工人。去的那天,吳荒古滿臉神圣地領著母親,在大柳樹車站登上了前往煤礦的長途汽車。車開以后,吳荒古發現從大柳樹背后走出一個流淚的女孩來:紅豆!
紅豆在多年以后的同學聚會上對他說,我等了你好幾年,但一直沒有消息,就嫁人了。
吳荒古說,那時候不像現在有手機,電話也稀罕,所以沒法兒聯系。再說了,我帶著個寡婦母親很自卑,哪敢隨便貪戀你?
紅豆說,我一直在等你。
吳荒古點了點頭,表示理解紅豆。
“屁猴子”端著酒杯過來,已經有幾分醉意,大大咧咧地說,你倆撇下同學們,躲在一邊說悄悄話,有點不夠意思吧?再說了,一個是老班長,一個是老校花,同學聚會少了你倆可就不精彩了。
吳荒古說今非昔比,老班長已經是古道西風瘦馬,很扯淡了。
“屁猴子”說,是呀,你怎么也不會想到我“屁猴子”會有今天吧?
吳荒古憋得滿臉通紅,顯出很不自在的樣子。
紅豆說,“屁猴子”,老同學見面,咱們誰也別比誰錢多,誰也別比誰官大好嗎?
“屁猴子”說,我沒比呀,你看我不是很尊敬老班長嗎?我不是親自開車從二百多公里的煤礦上把老班長接來了嗎?
吳荒古說,這是他的真話,讓他說好了。
“屁猴子”說,小時候誰想抹我脖兒拐,誰就抹我脖兒拐,都他媽的王八蛋。
紅豆說,“屁猴子”你喝醉了,到洗手間沖沖去。
“屁猴子”說,也就是你紅豆到現在還叫我“屁猴子”,別的同學都叫我李總。“屁猴子”已經不是小時候的雞巴樣了,是一個民營企業家,做房地產生意。“屁猴子”很放肆地說,紅豆,提起過去你還得感謝我,是我告訴老班長你那個的。“屁猴子”已舌頭發僵,語無倫次了。有幾個同學圍了過來,覺得場面很尷尬,雖然心里不舒服,但都不敢說出來,因為這次闊別三十年的聚會是“屁猴子”一手發起的,否則誰能掏出這么多錢讓同學們白吃白喝,住四星級賓館呢?可紅豆不會這樣想,紅豆是官太太,是市長夫人,比“屁猴子”闊多了,比“屁猴子”慷慨的老板也見多了。這次聚會,紅豆之所以能來,主要是想見見吳荒古。紅豆見“屁猴子”滿口醉話,心里就生上火來,厲聲呵斥“屁猴子”到洗手間去,不大便也撒泡尿照照自己。
“屁猴子”見紅豆發火了,馬上就矮了一截,連聲說好好好,我就去洗手間,我就去洗手間,不過你答應幫我攬工程的事可得兌現呀?
同學們都被“屁猴子”逗笑了,都在打圓場,到底還是老同學呀,說話隨便,要是換個不認識的人,怎么敢在大庭廣眾面前,跟市長夫人張口說攬工程的事呢?
紅豆的肌膚保養得特別好,臉白白嫩嫩的,看上去也就三十四五歲,比實際年齡至少年輕十五六歲,坐在老同學當中就像誰的女兒。面對現在的紅豆,吳荒古很是慌張,總覺得不知該說什么好。
我發現你不像過去那么健談了,是不?紅豆說。
吳荒古說,平常也不咋多說話,好像得了自閉癥。
我看過你寫的一篇小說,如果沒猜錯的話,是自傳體的,對嗎?
吳荒古沒吭聲,點點頭。
那篇小說讓我看得流淚,上帝也救不了你,因為那是心理苦難。
吳荒古沒吭聲,仍點點頭。
你小說里永遠失去的那個少女是我嗎?
吳荒古沒吭聲,還是點點頭。
我想聽你說出三個字,可以嗎?
吳荒古怔了怔,看著酒杯說,我愛你。
為什么現在才說出來?紅豆抬起手,用手指抹去眼睛上的濕潤。那時候,你為什么總躲著我?
因為,我當時覺得學生不應該談戀愛。吳荒古老老實實回答。
所以就失去了一生,幸虧我現在活得還好,要不我會恨你一輩子,你知道嗎你?紅豆終于抑制不住淚水流了出來。
吳荒古的小說《失去的歲月》
我離開了我的出生地,離開了我的同學,我從大柳樹車站上車,看見流淚的小姑娘從大柳樹后突然閃現出來,跟著遠去的長途汽車跑了好遠,她的長辮子有時飄揚起來。
大柳樹正在離我遠去,巨大的樹冠如同飄向遠方的一只降落傘,變得越來越小,就那樣忽忽悠悠地消逝了,揪扯得我隱隱心疼。在我眼中看不見大柳樹的時候,我心中卻更清楚地看見了它,過去我一直沒有那么清楚地看見過它。大柳樹矗立在一條很窄的柏油路邊,向東南方向歪斜著身子,枝枝杈杈伸展向空中,挑起一串一串青綠的柳葉,就像一大片綠色的云。在最高的一些樹杈上,盤踞著一團一團喜鵲窩,黑黑的樣子,像是綠樹孵化著一只只鳥蛋。周圍沒有樹,大柳樹是那么顯眼,覺得它是世界上最高大的一棵樹。孩子們在樹洞里或躺或坐,好像回到了自己家里一樣舒心。樹皮上的苔蘚,看上去像古時候的風沒有散去,依然旋轉在樹身上。仿佛古時的一位老人,注視著人世滄桑,飄散開綠色的頭發,讓人想去梳理,讓人在梳理中充滿幻想。我不知道,我什么時候還能再回到它身邊,但我一定要回來看它,不管是多少年以后……
我和母親乘坐的長途汽車從平川進入深深的大山里,這是這趟長途汽車的終點站,這時我才理解了父親為什么總是很少回家。回一次家要坐一天車。礦上照顧工亡家屬,給我和母親安排了一間單身宿舍,有十平米大小。單身宿舍是一排一排的青磚藍瓦房,順著山坳臺階似的坐落在山坡上,再往上就是工人們在山坡上砍山采石,自己蓋起的石頭房子。屋腳踩著屋脊,零亂地分布在山溝里和山坡上。有人蓋起新房,就自己找一根電線把電接進房里,滿山滿溝的電線像蛛網一樣網住了天空。山上吃水很困難,從山下挑水上山的人,悠悠晃晃地走在一尺多寬的羊腸小道上,總有一種要摔下山坡的危險樣子。
我站在罐籠里,聽見打鐘聲,罐籠唰一下沉向黑暗的井下,我的心唰一下提到嗓根窩,不由地用手抓住組長的胳膊。組長說:
“小子,害怕了吧?窯黑子每天都這樣,慢慢就習慣了。”
我聽說鋼絲繩斷裂,罐籠就會飛速下去,礦工管這種事故叫墩罐。一旦發生,有人會被墩死,有人的腿骨會戳進肚子里,要么戳出來,露出慘白的骨頭棒子。
母親每天都在我將要回家的時候站在門口硏我,因為總是有人好好地下去,卻不能好好地回來,我的父親就是一個例子。
母親用白瓷小酒壺盛了酒,溫燙在一個大搪瓷缸子里,準備讓我吃飯時喝一壺熱酒,那壺酒意味著我已是一個真正的下井工人了。
母親說:“井下潮濕,喝酒驅寒,喝吧。”
我就喝了一杯。
母親說:“再喝一杯吧,別喝醉就行。”
我就又喝了一杯。
我端起母親為我斟滿的酒喝進肚子里,在感覺熱辣辣的同時,又覺得十分蒼涼,知道自己的青春從此便遭遇了黑暗。太陽高高地懸在空中,陽光照耀著礦山照耀著河流,但是光明不屬于我,不屬于下井工人。我鉆進被窩里,下夜班后開始睡覺。在我睡醒的時候,白天卻又變成了黑夜,因為我又將走向黑暗的井下。一年四季如此,很少能見到陽光,但我必須這樣生活,而且只有這樣生活,才能生活下去。我每天下井采煤,每天想念著母親為我溫熱的一壺酒,只要想起那熱乎乎的酒來,心里就誕生了要娶媳婦,要讓母親抱孫子抱孫女的美好理想。
這里的群山不長樹,全都光禿禿的,比和尚的腦袋還腦袋,裸露著慘白的石頭,好像被刀砍斧劈過,一派頑固的樣子。那些山脈,又好像是一只只巨大的駱駝,永遠挺立在大地之上,藍天之下。
我選擇了一塊朝陽的山坡,開始砍山采石,建造石頭房子。因為煤礦分給我的那間十平米的單身宿舍不可能讓我結婚生子,我必須像所有的煤礦工人一樣在山上建造石頭房子,然后才能成家,才能繁衍后代。兩間石頭房子,讓我苦苦干了五年。房子封頂的日子選在國慶節,高岸說這一天好,不用找風水先生看了,就這一天封頂吧。高岸是我最好的朋友,五年來一直幫我建造石頭房子,像給他自己建造,像他要在房里結婚似的,充滿興奮和喜悅。
房子封頂的前一天晚上,相好的工友們在我家喝酒,大家劃著拳吵嚷著,為我高興,歡樂的氣氛快把房子脹破了。高岸要去上夜班,只喝了很少一點酒,說是明天下班了,再來喝個一醉方休。但是高岸失約了,從此一去不回,在井下被片幫煤砸死了。
高岸是從內蒙招來的工人,長著一頭天生卷發,有一個雄獅樣的鼻子。兩只眼睛像草原雄鷹的眼睛一樣富有光芒,兩只大手像蒲扇一樣甩來甩去,在井下采煤時有使不完的力氣。工友們叫他“高牛”,每年把他評為勞模,好像是一個完全能抗拒死亡的人,但萬萬沒想到,他卻被死亡輕而易舉地奪去了生命。
每年年底,煤礦大禮堂都要召開勞模表彰大會,孩子們手捧鮮花,獻給那些像高岸一樣在井下舍生忘死的人。我把上面的寫作作為我在勞模表彰會上的演講,我的演講感動了一個姑娘,這個姑娘叫戴文。戴文說我將來會成為一個作家,而且我也一直想當作家。我常常在井下的硐室里看書寫作,就著礦燈的燈光,在幾百米的地層深處,幾乎是傾聽著大地的心聲,在看書在寫作。
戴文經常和我收拾石頭房子,我們請來油畫匠,畫出花花綠綠的炕圍子,在炕上鋪上大紅花油布,一切布置得又俗氣又很熱鬧,完全按照礦工的生活習俗。那時候,我覺得戴文就像天使一樣照亮了我黑暗的命運,我常把她比作心中的紅豆。
我們理所當然地結婚了,但是我萬萬沒想到,我的婚姻卻把我拋進了黑暗的精神深淵。比礦井更黑暗,更讓我難以忍受。
戴文是在夏天里生下女兒的,我給女兒取名叫思豆。
我們的石頭房子是那么悶熱,由于房頂上只蓋了一層穰泥,穰泥上又抹了一層薄薄的水泥,經不起太陽照射,所以房里十分悶熱,像蒸籠一樣。打開門窗還好一點,還有點風進來,可戴文坐月子,怕風不敢打開門窗。
“熱死了熱死了,這房子往死熱人呢!”岳母在伺候戴文月子的時候,好像別的話都不會說了,就會說這一句話。岳母臉上充滿哀傷,好像這礦工的日子真不是人過的日子。岳母沒能堅持到戴文滿月,就像大難臨頭似的逃離了。
冬天的時候,依然是因為房頂薄,石頭墻又不知道什么地方透風,寒冷就從從四面八方鉆進家里,一旦爐火滅了,馬上就冷成了冰窖。戴文說,我們要想過好日子,你必須得從井下調上來,然后當官,否則我們就和所有礦工一樣,永遠過這種不是人過的日子。
我看見了妻子內心的恐慌,我知道那種恐慌會把人改變成什么樣子,我心里充滿了憂慮,像屋頂瀝瀝啦啦漏雨一樣。
有一天夜班剛開始干活,我身邊的工友就被一塊桌子大的片幫煤砸爛了左腿,我背起工友就往井上跑。我們好幾個人輪替著背他,一路上他都在哭喊著,有時像在嘶吼。醫生說,大腿和小腿都砸黏了,只能截肢了。醫生給受傷的工友進行了麻醉,然后就做了截肢手術。
那個工友剛一清醒過來,就比受傷時更激烈地嘶吼道:“我的腿,我的腿哪去啦?”
像兩只手撕裂著我的心,我感到疼痛難忍。我堅持不住了,偷偷地走出醫院,走上山坡,走向我居住的石頭房子。母親很驚訝地問我,怎么這么早就回來了?我說有工人傷了,我把他送到了醫院。我發現妻子沒在家,就問母親戴文不在家睡?
母親顯出很為難的樣子說:“你以為你老婆天天晚上都回家嗎?唉!”
母親長嘆了一聲,眼睛掛出淚水。原來,戴文為了把我從井下調到井上,居然背著我去和礦長睡了,我還蒙在鼓里。
“你說吧,你到底想做什么?”我很冷靜地問妻子。
“我沒想做什么,我什么也沒做呀?”戴文好像早有準備,一點都不驚訝地回答我。
“沒做什么?夜不歸宿,你還要做什么?”
戴文說夜里寫材料寫遲了,所以就在礦招待所睡了。
“我去下井,那是連命都保不住的事情,你卻出去尋歡作樂,你還是人嗎?”我很想揍她。
“所以我才想把你從井下調上來!”戴文大聲喊叫起來,像喪心病狂了一樣。
“我告訴你,我明白地告訴你,你用那種事情別說是把我從井下調上來,你就是給我個國家主席當我也不干!”
我接著說你真惡心,真沒想到你是這樣的一個人。戴文不再喊叫,雙手捂臉哭泣了起來。
我是一個純潔正直的人,我接受不了自己的女人和別人睡覺的事情,不管出于什么目的,真心為我好,還是假心為我好。這個綠帽子戴的,讓我覺得這是一場災難。我從小接受的教育,是不到一定的年齡都不能和女性隨便說話,已像鎧甲一樣穿在我身上,現在怎么能夠接受一個不貞的女人呢?
從此,我不想碰戴文了,即使偶爾碰一回,也是發泄憤怒罷了。每當發泄的時候,我就又想起紅豆,一個連愛都不敢明確地說出來的姑娘,那純潔是多么令我懷念。后來,我一直給自己做思想工作,人活一世草木一秋,吃蘿卜哪有一點泥也不沾的?想讓自己放棄純潔,可是又怎么能夠放棄了呢?在我女兒九歲的時候,戴文的父母對我們的挽救終于崩潰了,終于結束了我們苦難的婚姻。
有一天,女兒流著淚說:“爸爸,我們老師說你爸咋就那么忙,咋就一次也不來給你開開家長會?爸爸,你也給我去開一次家長會吧,我求你了。”
我答應了女兒的渴求,又一次開家長會的時候,我準時去了。
這時候的我已是采煤隊隊長,要說我工作忙也確實忙,井下的工作容不得半點疏忽,稍一疏忽就會人命關天,把工友們活生生地搭進去。所以,我大多數時間都在井下,母親一直幫我帶著孩子,真是辛苦了她老人家啊。從始至終,我都沒有告訴母親我離婚的原因,但我知道母親明白我為什么離婚,因為老人一直回避我婚姻的話題,我一直看見她很痛苦很無奈的樣子。
這天,我突然接到電話說,古塘水卷著煤泥和煤石從漏煤眼兒涌進了二號層工作面,把工作面都淹沒了,四個工人不知去向。我心里一驚,像天塌了一樣。我下到井下,看見工作面被煤泥幾乎堵死了,煤泥和頂板間只有四五十公分的間隙,我決定爬進去尋找四個工人。我向里面爬去,煤泥呼陷呼陷地顫抖著,像令人恐懼的沼澤地。我伏下一米八三的個子,一蠕一蠕地爬行在煤泥與頂板間的間隙里,像一條艱難行進的蚯蚓,心里充滿危機四伏的恐懼。我知道一旦陷進煤泥里,或者頭頂的頂板塌落,都將必死無疑。
我朝著深遠的黑暗吼開了,如同一頭被惹惱的雄獅,足以讓恐懼逃之夭夭,讓死亡膽顫心驚。毫無疑問,我在吼喊工友的同時,也是在吼喊自己。
遠處的黑暗中傳來了回應聲,是那種把脖子伸長了,帶著急迫的哭腔的回應聲。
遇難的四個工友,只活著這一個了。活著的工友叫唐利民,煤泥把他沖到了最高處,才僥幸沒有被煤泥淹沒。但他的腿給砸斷了,動彈不得。
我爬行了五個小時,終于爬到了唐利民身邊,連接起三條礦燈帶子,一頭兒拴住唐利民的腰,一頭兒拴住自己的腰,將兩條生命連接在一條帶子上。
我咬緊牙關,忍受著疲累和皮肉磨破的疼痛,重新爬行在煤泥上,爬行在希望重生的黑暗中。我救活了一個工友,還想再救活其余三個,但讓我痛苦萬分的是,我從煤泥里挖出第二個工友時,人已經變成了一截木樁子一樣。
就在我爬行在黑暗的井下,尋找遇難工友的時候,我的女兒躲在井上的墻角里傷心地哭泣。因為這天又開家長會,而我沒有去參加。
從那天起,女兒有一個月不和我說話。直到有一天,我正在家里呆著,女兒像小燕子一樣,突然從外面飛進來,猛地摟住我的脖子,淌著眼淚說:“爸爸,我愛您,我對不起您,今天才知道爸爸是什么人了!今天我和同學們在辦公樓前的特級勞模光榮榜上看見了爸爸的照片,同學們都羨慕死我了!”
女兒終于理解了我這個采煤人,我為女兒的理解淌出了熱淚,一洗我心靈的傷痛。
這時候我又看見了那棵大柳樹,矗立在遙遠的時間里,撐開遮天蔽日的枝葉,讓走累的人都能在它的濃蔭下獲得涼爽……
吳荒古坐在長途汽車上,他的目的地是大柳樹車站。三十年前離開的時候,他在心里發過誓,只要他活著一天,就一定回來看看大柳樹。他為他今天能夠實現曾經的愿望,而無限激動無比幸福。他想下車以后,先和大柳樹攀談離別三十年的經歷,然后再去找紅豆,談談給女兒找工作的事情。那一次同學聚會,紅豆說我們都已經老了,要辦的事情越來越少了,如果你孩子有什么事情盡管找我,我會努力幫忙的。女兒跟他吃了很多苦,他不惜為女兒犧牲一切,包括他向來寧折不彎的自尊。
女兒是個好孩子,學習很用功,曾經坐在炕上寫作業,因為屋子冷,常把捉筆的小手放到嘴邊哈熱氣。有時候,女兒手里抓著書就睡著了。
女兒特別懂事,從來不提媽媽的事情,把所有的苦痛都裝在幼小的心里,像自己一樣倔強地生活著。女兒喜歡幫奶奶干活,有時候打炭,有時候劈柴,把院子里搞得亂七八糟,逗得他站在一邊偷笑。有一天,發生了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起因是女兒跟幾個男孩子到矸石山上去拾炭,不小心從山坡上滑落下去,滾了好一陣子,差點滾進一個深不見底的洞子里。那個洞子連著井下的老古塘,掉下去連尸首都找不到。挖煤已經把山挖空了,山都裂了縫子,有的一尺多寬,望一眼嚇人。到了冬天,從裂縫冒出的白氣,在荒山里飄飄繞繞,如同妖氣一般。女兒順著山坡往下滾的時候,嘴里不停地喊著“爸爸、爸爸、爸爸”,撕破了礦山沉寂的天空。慶幸的是,洞口處有一棵馬如如樹,把女兒擋住了,如果再滾一尺,女兒就永遠離開了這個世界。
女兒被救回家后,一直昏迷發燒。他盤腿坐在炕上,把女兒緊緊抱在懷里,落下了他不輕易落下的眼淚。一顆接一顆的淚蛋子,掉在孩子身上,發出噗噗的響聲。
母親盛了一碗小米,用籠布把碗包起來,把碗口在孩子前額上左旋幾圈右旋幾圈,嘴里不停念叨著:“思豆,思豆,你回來吧,你給奶奶回來吧,奶奶離不開你呀!”
母親旋轉了一會兒小米碗,打開籠布對他說:“你看,一碗米變成半碗了,思豆是嚇著了。”
他相信母親的話是真的。
母親讓他到孩子出事的地方喊魂去。他就昏頭昏腦地去了,站在黑洞子邊,扯開嗓子大聲吆喝著:“思豆,爸爸來領你啦,你跟上爸爸回家吧!”
吆喝的時候,每吆喝一聲,淚水就像大雨一樣滂沱。或許是他滂沱的淚水,或許是他的喊叫,感動了陰沉沉的老天爺,女兒終于平安無事,一如既往地乖巧、活潑、快樂,與他和母親生活在石頭房子里。
那兩間石頭房子,一到下雨天就到處漏雨,母親有時被漏下的雨水急得掉淚。母親在家里跑來跑去,把盆子碗什么的擺在炕上地下,外面雨已經停了,家里卻還在下,一個勁地滴滴答答。
他說:“等咱有了錢,一定好好修修房頂。”
女兒說:“爸爸就像我們課文里說的寒號鳥。”
他說:“沒辦法,誰叫咱沒錢。”
母親說:“有錢沒錢,全家人平平安安就好。”
他對女兒說,你一定要好好學習,將來上了大學,就不用回這煤礦了。
女兒說,爸爸放心,別牽掛我,下井要精力集中,千萬別分心。
在煤礦長大的孩子,從小就知道煤礦是什么意思,有時候上著課,就會聽到救護車的聲音,有時候半夜里,就被死亡工友家屬的哭聲驚醒。
他知道女兒常在想,是不是爸爸非得下井掙錢才能活下去?是不是媽媽因為害怕煤礦才離他們而去?女兒的美好愿望是將來考上大學,再參加工作掙了錢,然后把奶奶和他從煤礦接出去,接到大城市去生活。女兒考大學的時候,他請了幾天假陪著,女兒坐在教室里考試,他蹲在校門外面守候著,曬得滿臉淌汗,又焦渴又焦急,時不時站起來硏一眼女兒考試的教室。
現在女兒大學畢業了,但很難找到工作,各縣招考村官,女兒報了名,也不知道考上考不上。他想找個人幫幫女兒的忙,想來想去就想起了紅豆,求紅豆給女兒解決工作問題。一路上就這么想著,后來就坐在車上睡著了。其實他也真是困了,剛從井下上來,連眼都沒合一下,就踏上了去大柳樹車站的長途汽車。他睡一會兒醒一會兒,害怕坐錯了地方。沿途的情景都已變了,路兩邊不時冒出高樓大廈和廠房來,和他三十年前離開的時候完全不一樣,看不到記憶中的一點模樣了。他聚精會神地盯著前方,目標是那棵大柳樹。但奇怪的是,當汽車停在大柳樹車站的時候,他根本不見大柳樹的蹤影,以致懷疑自己是不是真坐錯了車,真坐過了頭,或者還不到地方?
售票員說:“你該下車了,你咋還不下車?”
他說:“我在大柳樹車站下車。”
售票員說:“這就是大柳樹車站呀?”
他說:“那咋看不見大柳樹?”
售票員笑了,說大柳樹早就砍掉了,現在猴年馬月了,還大柳樹呢。
他一聽匆忙地下了車,想看到過去那些青磚藍瓦房,但一間也看不到了。他極力回憶著大柳樹生長的位置,但再回憶也沒用了。他來時的心緒突然變得混亂起來,就在混亂的時刻,紅豆給他打來了電話,問他到了沒有?他把手機貼在耳朵上,遲疑半晌說還沒到呢,說自己現在沒有時間,等兩天再說吧。
紅豆又問他到底有什么事,就是有那種要求也不難,盡可以直說出來,權當作玩笑好了。
他仍舊支支吾吾的,最終也沒有說出已經準備了好幾天的話。他在心里對自己說,我閨女一定能考住村官,一定能靠自己的本事生活下去。
關掉手機后,他心里陡地掠過一陣蒼涼。他癡呆呆地望著一個地方,忽然感到一種巨大的疼痛從地心傳上來,由腳到腿肚子,然后傳遍全身,那是大柳樹被砍掉時大地的疼痛,是大地永遠抹不去的疼痛。
大柳樹車站還在,大柳樹卻不在了,永遠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