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恩師王春林有關的幾個場景

王春林是我的恩師。恩師王春林是國內一位知名的文學批評家，主要從事中國現當代小說研究。他對于新世紀長篇小說創作的整體研究，對于作家王蒙、張平的專題研究，對于行進過程中的山西文學的關注與研究，在文學批評界產生了不小的影響。據我所知，以副教授的身份，而躋身于中國小說年度排行榜評委之列，王春林大概是唯一的一位。要知道，能夠進入這個評委行列的，都是國內目前很有影響力的小說批評家。其中，有許多還是博士生導師。然而，盡管王春林確是一位知名的文學批評家，但我卻一直想直呼其名叫他“春林”。雖然，我從來也沒有敢這樣當面稱呼過他。因為我是他的學生，一個學生直呼老師的名字，并不是不可以，但終歸是不敬的。我打小就是個乖孩子，自然不會做出這種出格的事情。所以，我還叫他“王老師”，特別是有旁人在場的時候，我就叫得更勤，似乎生怕別人窺探到我內心的那點小秘密。可不知怎么，越是掩飾，就越有一種直呼其名的沖動，好像不如此，就無法表達那份親切，那份感動，以及那份默契。

我與王春林林老師相識其實是很偶然的，記得有一天我去找雪梅咨詢研究生考試的情況，順便讓她幫我介紹一位導師輔導輔導專業課。雪梅是我的高中同學、好友，現在山西大學文學院教書，當時我正打算報考現當代文學專業的研究生。幾年不見，雪梅已初為人妻，再不是當年那個懷里總是抱著一摞書的青澀女孩兒了，多了幾分成熟，也多了幾分優雅。相互詢問近況之后，雪梅就熱情地把我讓進了辦公室。剛跨進門，就聽她帶著些許驚訝的口吻說:“哎，王老師在呢，正好，朝軍，你就找王老師吧……”順著雪梅的目光，我發現，辦公室的窗前站著一個約摸四十歲左右的中年男人，正拿著一支筆在紙上畫著什么。想必他就是王老師了，我立即上前和他攀談起來……

這就是記憶中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情景，其實我的記性一向不是很好，之所以能夠回憶得這么詳細，恐怕多半歸功于他臉上的胡子。他的胡子屬于絡腮胡的那種，雖然不長，但很密，很精神，根根都呈波浪形的姿態向四周散開，熨帖在兩腮上，正好是一個倒“U”字型。在我的印象中，似乎只有搞藝術的人才會蓄這樣的胡子，而他偏偏是搞文學的，讓我頗感詫異。詫異的同時，也就牢牢地記住了他的大胡子;繼之，記住了他這個人。然而，沒有想到的是，在我考上研究生后，他居然又成了我的導師，成了我有生以來最感親切和欽慕的恩師。常常，我會不無幼稚地想，究竟是什么將我和他聯系在了一起?想來想去，老是想到那胡子上去。至于為什么，我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但他的胡子的確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和他熟絡之后，他曾半開玩笑地說:“山西高校有兩個大胡子，一個是師大文學院的劉階耳，一個就是灑家嘍。人家往往把劉階耳稱作‘馬克思’，把灑家稱作‘恩格斯’，可慚愧的是，我們倆卻沒一個是搞唯物辯證法的，都走了旁門左道……”說這話時，他明顯地露出得意之色，看來他對這個綽號還是相當滿意的。盡管是別人的一時戲語，但也足見人們對他胡子的高度認同，以至于我許多認識或不認識他的同學和朋友，在談到他時，總是胡子長胡子短的，使我這個嫡系弟子夾在中間尷尬得很。糾正吧，人家會說你小氣，不就叫了個“胡子”嗎?值得大驚小怪嗎?不糾正吧，聽起來總覺得別扭，好像是在叫土匪。直到后來，聽到他的一個好友也這么叫他，心里才稍感釋然。

剛考入山大時，我和他也僅普通的師生關系，除了在他的課上交流得多一些以外，課后一般都各忙各的事情，照面的機會其實很少。僅有的幾次，遠遠地看他走過來，本想打招呼的，但一看他正在聚精會神地接電話，就知趣地繞開了。他的電話著實不少，無論是課前還是課后，只要你見到他，十有八九是在拿著手機講話。不過，在課堂上這種情況很少。他每次講課之前，總要先把手機設置成靜音放在桌子上，才開講。他的語速不快，聲音渾厚，略帶一點文水口音。也許是他感到自己的普通話不夠標準，怕我們聽不懂，所以在吐字時很用力，有時某句話已明明講出來了，但他看我們沒什么反應或顯露出疑惑的表情，就趕緊再重復一遍，或者干脆把這句話中某些他認為會造成誤解的詞寫到黑板上，然后再接著講下去。開頭的幾節課，他還中規中矩地講，我們中規中矩地聽，但到后來，他顯然對這種上課方式感到厭煩了，往往是沒講兩句，就提出一兩個問題，讓我們相互討論發言。

我們班的學生大多屬于性格開朗的那種，個個能言善辯，恰恰閆秋霞當時也和我們一個班。閆秋霞是太原師院中文系的老師，當時在山大讀在職研究生，我們稱呼她“閆姐”。閆姐在理論素養和學術水平上比我們高一大截，所以進行課堂討論的時候，就特別深入，再加上王老師適時地參與其中，一堂課下來，收獲是頗豐的。然而遺憾的是，這種很受我們歡迎的授課方式，到研二上半學期就終止了。原因是，研二的大多數課程都屬于選修，我們十幾個人一般只報兩三門課。四個授課老師，每個老師的課上也就六七個學生，一些同學偶爾有事不來的話，課堂上的人就更少了，討論課自然不能繼續。

可能是我在課堂上表現得相對活躍吧，而且他又是我的導師，所以就開始注意起我來。平時有什么事情，需要跑個腿什么的，就喊我去，我當然是樂于從命的，一來二去，也就熟悉起來。后來也記不清哪一天，他給我打電話，說是某報社向他約篇稿子，但要得很急，而他正在外地參加一個研討會，來不及寫，看我能不能給寫一篇……我聽了以后，自然高興得不得了，立即爽快地答應了。要知道，這對于我來說，可是一次難得的機會。以前也曾發表過文章，但都是豆腐塊兒的小東西，往往蜷在不起眼的角落里，而且發一篇文章，總要給報社或雜志社打N次電話詢問，人家總是說得再等等，有的等兩三個月還能湊合地給發了，有的一等就再無下文。因為是受導師之托，一種被信任的感覺油然而生。于是，不敢稍有懈怠的我，便勤勤懇懇地在電腦前敲了整整一天字，寫了又寫，改了又改。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趕緊把稿子發到他郵箱里征求意見。沒想到的是，他居然很快就打過電話來:“小子，寫得不錯嘛!你的語言感覺非常好，不用改了，就這樣發吧。”我當時聽了，眼睛突然就濕潤了。曾經也有人夸我寫得好，但總感覺是在恭維，真正用這么肯定的語氣褒獎我的，王老師應該算是第一人。正是因為這句話，我才真切地意識到，自己也還是有一定寫作能力的。隨后，在他的極力推介下，我發表文章的機會就越來越多，同時也認識了一些文學圈里的人。一次次拿到樣刊時，我愈發堅定了從事文學工作的信念。有時，我就在想，為什么導師的一句話能給我那么大的力量?或許在我的內心，文學早就是我命定的歸宿，但我卻不自知，始終猶疑徘徊在它的門外，直到這個指路人出現，才真正跨入了文學的門檻。

三年的研究生生活，過得很快，但自我感覺也過得很充實。因為有他的引導和鼓勵，我幾乎所有的閑暇時間都是在查資料、寫文章中度過的。有時是他需要我幫忙共同完成研究課題，有時是他給我爭取發表文章的機會，有時則是自己準備畢業論文。偶爾也會偷懶一下，交代給我的任務，以各種理由拖延。這時，他會很嚴肅地說:“小子，別偷懶，把能用的時間都用起來，吃不了虧的。”類似的話，他對我說過很多遍，無形中督促著我，大腦中那點怠惰的苗頭便被硬生生地拽回去了。

最有意思，受益最多的還是和他近距離交談。那時，他經常去我的宿舍，除了偶爾有事之外，大多是去找我閑聊。看似閑聊，內容卻要比課堂上豐富得多，也深刻得多，國家大事、社會新聞、坊間趣事等等，無所不談。也不知什么時候，話題就自然而然地轉向了文壇，他便會談到自己最近的研究，談到對某位作家的關注或某部作品的看法，談到他的一些思考，并征求我有什么意見，是否同意他的想法。我不知不覺就被引入了這種寬松活躍的談話氛圍中，儼然自己也是一個文學評論家似的，對這對那品頭論足，用不甚了了的知識儲備，大放厥詞，乃至膽大妄為，竟和他爭論起來。不過看他的神態，倒是很樂見弟子提出不同意見。有時還真拿我的話當回事，琢磨好半天之后，似有所悟地說:“你這話有道理，我得回去再好好想想。”能得到導師的肯定，我當時的自我感覺頗為良好，可他一走，我又誠惶誠恐起來，畢竟很多想法并沒有經過深思熟慮，一時過了把嘴癮而已。可沒成想，他第二天又來了，還是昨天的話題，要我深入具體地談談，我只得硬著頭皮搜腸刮肚一番，盡量做到自圓其說。這時，我知識結構中的缺陷和不足就會一一暴露出來了，他便絲毫不顧情面，徑直打斷我的話予以糾正，然后鼓勵我繼續講下去。所以我們的談話總是在斷裂和接續中前進，直到他感到滿意或宿舍樓和大門在關閉，他才離去。待我送他到樓下，看著他消失在夜色中時，再將剛才的談話內容在腦子里過一遍，居然發覺很多問題自己以前未曾想過或沒有想透，通過此次談話，或提醒了我，或對某些問題有了新的更深入的理解。事實證明，這種談話中得來的信息對我的學習研究幫助很大。到后來，我簡直是依賴上了這一效率頗高的方式，也依賴上了他。有時候，他因為去外地開會或者其他事情好幾天沒來，我就感到不適應，便發短信給他:“王老師，一切可好，弟子很想你哦……”他常常會回復打趣道:“想我?哈哈，不會吧，是想你女朋友了吧!”

說起與他的“宿舍長談”，有一件事我印象特別深刻。大約是2007年底，人大教授余虹墜樓自殺的那天下午，他去宿舍找我，見面后的第一句話就是:“你知不知道余虹死了?”我當時很納悶，問:“余虹是誰?”這一問不打緊，可把他氣得夠嗆，臉紅脖子粗地說:“你小子，這么大的事兒都不知道，干啥吃的?快上網核實一下。”我趕緊閉嘴，打開百度搜索。果真，網上有很多關于余虹自殺的文字。他一邊瀏覽網頁，一邊唏噓慨嘆:“余虹可是個很厲害的人啊，當年我在華中師大讀書的時候還聽過他的課，專門講海德格爾的詩學理論，講得那個透啊!嘖，五十歲，人生的一道坎兒……看來他已經把什么都看透了……人啊，嘖，活在這個世上，太難了……”他的目光轉向我，神色異常凝重，看得出，這件事對他的心靈造成了很大沖擊，甚至有一種感同身受的痛苦在內。他還想說些什么，卻欲言又止，似乎費了很大的力氣才從椅子上站起來，扭身朝向窗外。沉默許久后問我:“你是怎么看的?”“我覺得，一定是有什么外力作用或社會因素導致的，要不他不會選擇輕生。而且，他這是一種不負責任的表現，車到山前必有路，好死還不如賴活呢，我覺得這么死了很不值……”我剛準備繼續講下去，只見他憤憤地道:“你不要把問題想這么簡單好不好?看來，你還是年輕啊，并不是所有的自殺行為都需要外界作用的，其實很多事情你是無法理解的。他的死是因為他覺得該做的已經都做了，靈魂的使命到此應該終結了，那么還要肉體干什么?”“又或許，余虹是要用他自己的死來抗議一些什么?”“唉，知識分子之死!”我被他的一席搶白深深地震撼了，非但沒有聽出責難的意思，反而在一瞬間感覺到:在他體內涌動著一股力量，一種與所有至真至性的知識分子息息相通的靈魂的脈動。

如今我已畢業，職場的忙碌和現實的所限，已不可能讓我們再如從前那樣有充分的余裕交往，當然，經常的聯系還是少不了的。前幾日一起去北京開會，我曾告訴他要在教師節送他一份禮物，但究竟是什么，我沒跟他講。因為拿文章當禮物，對我來講，還是第一次，心里沒底。另外，能否按期完成，也存在變數，所以就故作了一回神秘。結果不幸被我言中，紛紛擾擾的正事或瑣事，攪得我一塌糊涂，每天都在寫，每天只能寫幾行或幾個字。這就像他評教授職稱一樣，每年都在報，每年又都是鎩羽而歸，原因很簡單，現在山西大學評教授必須有博士學位，而且是個硬性要求。而他不僅不是博士，甚至連碩士學位都沒有。或許以后他也不可能成為博士，因為他的英語水平實在是太差了。好在他對此看得淡，并沒有什么志在必得的雄心。不過，我還是希望他能評上，作為他的弟子，總有那么一點小小的自私心理。

要說的實際上還有很多，但有時卻又在想，即便將我和他在一起的所有點滴都羅列出來，也不一定能夠窮盡我們之間這份亦師亦友的情誼。因此，適可而止倒不失為一個好辦法，只將一鱗半爪示人，雖有些單薄零落，但森林永遠是森林，斷不會因靠后的樹木隱藏在視線之外，而失去它真實的全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