騎兵連長
父親沒讀過書,好在天性好學,竟半猜半蒙認了不少字,嘴里斷不了也有許多文雅詞兒。說起他們拉排子車的苦力行當,他說那是個“藏龍臥虎”的去處。這個成語,用得倒也貼切。
父親的工友們,僅我認識的,除了偵察英雄,還有個騎兵連長。偵察英雄原先是共產黨,騎兵連長卻曾經是個國民黨。
騎兵連長常義勇原是傅作義將軍部下。抗日戰爭時期,在綏遠包頭一帶抗擊日寇,打過許多惡戰。負過傷,親手用馬刀砍死過十來個鬼子。一次,師部遭敵人襲擊,他冒死沖入重圍將師長拎上馬鞍橋,又沖殺而出。師長和他,還有戰馬,都被鬼子的機槍掃中,但他們竟奇跡般逃了出來。師長絕境生還,將他越級提拔成警衛連連長,并且賜他名叫“義勇”。
常義勇人高馬大,肩寬腿長。平日來家作客,坐在那兒總是腰板挺直,目不旁視,儼然透出一派訓練有素的軍人風度。一身青布褲褂,纖塵不染;無論冬夏,上衣領扣嚴嚴實實;腳下一雙千層底布鞋,鞋底使粉漿刷得雪白。不知者很難判定他是個拉排子車吃輪子行的。
問起他過去的戰斗經歷,他會有聲有色講述許多激戰的場面。講到興奮處,他就不由自主離開座位,半蹲了身子,左手如執馬韁,右手如揮戰刀,雙目閃閃如電。我家那小小的房間里仿佛充斥了戰火硝煙,一位抗日殺敵勇士似乎正在馳騁疆場……
更多的時候,常義勇卻是極其拘謹小心,盡日戰戰兢兢如一只避貓鼠。由于他為人正派端方,父親對他尊重,他的心事也不避諱我爹。他說他害怕,害怕各種運動,怕得要命。從打解放以來,沒有一天不怕的時候。
按說,傅作義將軍的部隊在和平解放北平之后,編入了我解放軍系列,無論官兵皆不應受到歧視。當時,凡不愿繼續從軍轉業回鄉者,也都發放了和平解放證書。然而,每當運動一來,多是玉石俱焚。常義勇十回運動當中倒有九回被當成“匪連長”來運動。大躍進拔白旗,1962年壓縮城鎮人口,排車社要完成上級下達的任務指標,每次都少不了拿常義勇來充數。更不消說后來那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運動了。因而,常義勇總是怕得要命。因為怕得要命,日日注意看報紙、聽廣播,關心時政。越是關心時政,就越是怕得要命。
文革初期,城里開始驅趕牛鬼蛇神返鄉。還沒等人家驅趕,常義勇就自己主動縫制了“匪連長”的布條別在身上,老婆孩子也都別上“牛鬼蛇神家屬”的布條。然后,全家一起到革命造反隊的門口來報到。造反隊的大爺們嫌他多事,氣狠狠地臭罵:
你這號匪連長慌什么?我們革命派有收拾你的時候!在外邊等著!
常義勇就和老婆孩子在院子里立正站了,低著頭挺直脖頸,小心等候。正是炎夏,所謂“紅八月”,日頭毒辣辣當頭暴曬。常義勇紋絲不動,領扣系得嚴嚴實實。虎背熊腰三個兒子,直杠杠地在一邊陪綁。哪個站得不直,常義勇的目光便刀子似的劈過去。可憐他那老伴,竟曬暈在毒日頭下,水泥地面將臉腮燙起了一片水泡。
所謂山不轉水轉,常義勇的老上級竟然到搬運公司來“支左”了。被常義勇救過性命的那位師長,多年來進步緩慢,卻也當上了某集團軍的副軍長。老首長在牛鬼蛇神的名單中見到常義勇的名字,急忙招來相見。常義勇見了老上級,始而大笑,繼而大哭,最后是破口大罵:
我不該救你這個老王八蛋!不救你也不會被你提拔成匪連長,老子也夠不上階級敵人的線呀!
之后的一段時光,常義勇的日子稍微好過一些,再不拿他給階級敵人的隊伍中充數了。但支左部隊一撤,縣官不如現管,常義勇就又變成了匪連長,而且給加上了“辱罵偉大的中國人民解放軍”的現行罪名。全家老少到底還是被趕回了農村老家。
文革結束落實政策,他二小子來看我父親,說他爹沒能熬到好時候,死在鄉下了。這回二小進城就是跑他爹的事情的,然而有關方面答復道:
常義勇是解放戰士,只要果然有解放證書,壓根兒就不算階級敵人。因而,也就不存在什么落實政策的問題。
但常義勇臨死,卻囑咐孩子們將那份和平解放證書放進他的棺材,隨他下葬了。
死者最后這一決斷的用義,卻是我們生者難得破解不得而知的了。
偵察英雄
苦力行當,除了出身窮苦山區的多,在建國初期特定的歷史條件下,還吸納了不少落難人物。可謂三教九流,五花八門。
記得小時候從家鄉來城里,父親曾經帶我去過他們干活的工地。一次,他們給某新建工廠拉電桿。水泥電桿,十幾米長,豎起來有三層樓高。我在村里爬崖上樹慣了,見了光溜直豎的電桿不由技癢。爬過一根,還想爬另一根,直爬得滿身灰土,褲襠綻縫兒。這時,有個叔叔看著我笑笑,說:
小家伙,看我給你爬一回試試!
只見他手腳并用,腳蹬手攀,幾下子就躥到了頂端。下了電桿,身上一塵不染。那技術比我可就高明多了。父親微微一樂,給我介紹:
劉長春叔叔抗美援朝時立過特等功,是偵察排長戰斗英雄,爬一根電桿算個什么?
劉叔叔笑笑,不置可否。我看他尖頭小腦,凹面嘬腮,實在瞧不出絲毫偵察英雄的樣子來。
后來我長了幾歲,知道劉長春果然曾是一名偵察英雄。他在志愿軍里當過偵察排長,屢立戰功,親手捕獲過好幾個美國鬼子。那時,偵察排里配備朝鮮翻譯,配給劉長春的是一個女翻譯。戰時情形,排長與翻譯形影不離,基本上是要同吃同住同戰斗。時間長了,兩個人就打破了國家民族種種界限,產生了感情,發生了男女之間古老而永恒的那種關系。于是,劉長春犯了紀律。按當時的軍紀,那是絕對要槍斃的。多虧劉長春屢立戰功,在上頭掛了號,才得以從輕發落:開除黨籍軍籍,遣返歸國。
劉長春歸國,沒有顏面回家鄉,就到輪子行當來賣苦力混飯。胡亂成過了家,他那老婆我見過:棗核兒體型發面餅臉,著實不中看。
有時,父親他們酒遮了臉,不免逗樂子玩兒:
長春,你這發面餅老婆比那朝鮮娘們兒怎么樣?
劉長春苦笑一面,眼神分明迷惘了:
唉,那可是個好女人呀!
于是,我最早朦朧感到了“紀律”的嚴峻與無情。“兵不斬不齊”,一句話說盡。愿有情人終成眷屬,那只是人之常情罷了。
最可嘆的是,劉長春的棗核形老婆不但丑,而且兇。動不動揭丈夫的傷疤,即便當了孩子們的面也毫不留情:
算是瞎了眼,跟上你這號“雙開除”!俺娘母們永輩子甭想翻身!
據說,昔日的偵察英雄也不生氣,反要給老婆陪笑臉:
你說的不假,對對的,都是實情。可說啥也晚啦!你也嫁給我啦,孩子們也生下啦,我的雙開除也永遠抹不掉啦!
輪子行當,苦重,掙錢也多。干這行的大多舍得吃喝。受上牛馬苦,再不添加好草料,人還能撐得住嗎?劉長春的伙食卻從來都是低標準。手巾包里尋常一塊生蘿卜、兩疙瘩玉米面窩窩頭。伙計們擠兌他,他也仍是笑容可掬:
在朝鮮冰天雪地,啥罪沒受過?這伙食,不賴啦!
著名的1960年,全民大饑饉。父親星期天上郊區撿爛菜幫子,往往有工友們一塊搭伴前去。一來人多了遮羞,二來菜農找麻煩也好有個照應。有一天,劉長春一早來家喊我爹出發去撿菜。本來小頭銳面一張臉,浮腫了魚盤那么大,明光瓦亮的,十分怕人。他說是發現了一處菜地,剩菜幫子不少,還沒人撿過。我爹聽說,來了精神,竟然開起了玩笑:
偵察英雄嘛,還能偵察不出幾塊爛菜幫子來?
劉長春“嘿嘿”發笑,似乎很得意的樣子。只是臉面腫脹,不起笑紋,那笑聲聽來竟有幾分駭人……
后來,他和我爹不在一個隊了,我再也沒有見過他。我曾經見過的留在我記憶中的這位偵察英雄劉長春,就總是笑呵呵的。因為觸犯了一條紀律,這位有功之臣所受到的懲罰夠厲害的了;而一個人面對命運的折磨,所體現出的承受力也真夠驚人。
再后來,只聽說過關于他的一條消息,是父親偶然講起的:
《賣花姑娘》那電影就那么好?看過的人都說是一出苦戲,叫人下淚。劉長春連著看了八九回哩!
少將參議
在輪子行當拉大車吃苦力飯的,落難貴人、隱居賢士,著實不少。父親給我介紹過的,比方就有閻錫山的貼身衛士,彭德懷的親隨馬夫。馬夫在大西北,因為鞭打偷馬料的回民,犯了民族紀律,解甲為民。衛士卻是隨閻錫山跑到臺灣后,聽說共產黨政策寬大,放不下一片留戀故土之情,取道香港,回歸大陸,所謂棄暗投明。這類人物的故事難以一一盡述。其中職位最高的,是一名少將參議。
少將姓賈,河南人氏。臨解放前大學畢業,而那時的國民黨統治已是風雨飄搖,畢業也就是失業。出于無奈,求一位老同學幫忙。老同學在閻錫山政權里身任高參,有職有權,順口便委任了他一個少將參議。參議是個閑職,管事不多,掙錢不少,軍裝整潔,佩劍精致,老賈著實風光了那么好幾個月。到太原解放,江山易幟,一朝淪為階下囚。
聽說貧下中農的專政手段嚴厲,少將自是不敢回鄉。那樣身份,在城里又找不到一份體面職業,老賈咬咬牙便來輪子行當賣苦力。不知經過了怎樣脫胎換骨的改造歷程,我認識他的時候,少將早已沒有半點少將影子了。兩手老繭,一臉皺紋,工作服上污漬斑斑,儼然是一名地道的搬運工。所不同者,眉宇間更多幾分苦相罷了。
父親愛下棋,收工回來,尋常要撕殺半夜。少將若是在場,站在旁邊觀戰,微微發笑點頭,從不插嘴支招兒。大家覺得口干,喊一聲:少將,沏茶!少將就忙忙地沏茶。誰面前杯子空了,他立即會給斟滿。有棋子滾落地下,少將不待吩咐,總是搶著去拾。拾起來,在衣襟上擦擦,遞回棋局上去。那份恭謹樣兒,倒像是一名仆人,而且是人民的公仆。
父親贏了棋,心情舒暢,給我介紹少將:
你這位賈大伯,過去是閻錫山手下的少將參議哩!不是共產黨的法度厲害,還能拉了車?能這么三孫子似的給大伙撿棋子兒?
這番介紹,不知是夸贊還是挖苦。少將聽了,也只微笑不語。
有一次,收音機里播放常香玉的唱段,少將聽得入迷,竟忘了給大家斟水。我問他:喜歡豫劇?在家里常聽?少將臉上不尷不尬的,嘴里支支吾吾。我爹替他回答說:你賈大伯家里,甭說收音機,連個廣播匣子都不敢安!他還怕人家說他偷聽敵臺給臺灣發電報哩!
我心中乍然一寒。家里連一只廣播匣子都不敢有,這是什么日子啊!
文革風暴初起,少將作為頭一批牛鬼蛇神,全家都被趕回河南原籍。但他那家鄉,平原富庶地面,地少人多,貧下中農不樂意增添幾張嘴來分食麥子,后來便又將他們全家趕回到城里來。只是家鄉的貧協主任見他的女兒也還標致,留下來做了兒媳婦。少將感激不盡,今番因禍得福,女兒高攀了如此一門親事,做父親的也算對得起孩子啦!
前些年,父親退休了。閑了無事,總在公園下棋。他說斷不了也見少將參議在公園下棋,下的是圍棋。偶爾也來兩盤象棋,令父親驚異的是少將的棋力竟是極高。共事多年,歷來唯有少將給眾人撿棋子的份兒,原來卻是真人不露相。
更為叫人驚異的是,少將下棋晚了,必定有人來接,來的是小轎車。原來,當年少將有兩位胞兄去了臺灣,少將在他的履歷檔案中一律填報死亡,其實他是貨真價實的臺屬。如今,海峽兩岸漸通消息,少將于一夜之間受到當局青睞,莫名其妙地被安排成了省政協委員。世事滄桑,真個難以預料。
少將苦盡甘來,正該歡度晚年,偏是上了歲數,突然患了偏癱。父親猩猩相惜,慨嘆良久。末了,用上了他不知何時學到的詞兒說:
老百姓說話“罪好受,福難享”,一點不假。拉大車好好的,坐小車倒癱了!這還不就是“生于憂患,死于安樂”?
對于這樣的評價,我固然不能完全贊同。但不知少將參議本人作何感想。
黃包車夫
少將參議老賈當年闊的時候,府上曾經養過黃包車。車夫張保,伺候過少將幾個月。建國后,市面上逐漸流行三輪車,人力黃包車盡數淘汰,張保便也改行拉了排子車。有一度他和少將還分到過同一個隊,合拉過同一輛車。
三個人拉一輛排子車,拉運裝卸,誰也不比誰少出力。空車回程,卻是有人拉車有人坐車。少將自己理虧似的,總是搶著多拉空車。有人不免逗樂子:
原先張保伺候少將,如今少將也該伺候伺候張保啦!
張保為人老實,處世極為本分,決不肯貪這么點便宜。少將拉幾回空車,張保也必定要拉幾回。他說老賈當年待他不錯,工錢開得合理,額外還有賞錢。干活拿錢,算不著誰伺候誰。再者,拿了工錢賞錢之外,少將府上還管飯。是白吃,而且吃得飽、吃得好。就算是伺候人,現在還想伺候這樣的主兒,哪里找去?
說到“吃得飽”,張保就兜緊了下巴,不然口水就要溢出來。張保身量大,手大腳大頭大,飯量格外驚人。早上,偶爾路過我家喊我爹一塊出工,手掌上托一片荷葉,荷葉里擺一片切糕,差不多有七八斤的樣子。父親就笑,故意逗他講話給我聽:
張保,吃這么一疙瘩糕就夠啦?
張保認真回答:
上了歲數,稍微墊墊肚子將就罷了,還真敢吃飽?
張保究竟有多大飯量?工友們曾經探過他的底兒。有一次哄起勁來打賭,買了二十斤切糕叫張保吃。大家分明見他剛吃進去七八斤,這二十斤糕準備要出他的洋相來看。張保淌著哈喇汁兒,瞅瞅那一塊糕,說:
飽,也許能飽了。論起打賭只怕你們要輸,這疙瘩糕可就給我白吃了!
人們越來了勁兒,張保就認真來吃糕。吃進去一多半,買糕的人嫌張保吃得慢。于是又限定了時間,以午休為限。張保不動聲色慢條斯里地吃,差一刻鐘將二十斤糕吞掉了。輸家出了二十斤糕錢,臉灰灰地走開。到午休開飯,大伙兒心說,張保這回該省下他的窩窩頭了。不料,他打開手巾包兒,還吃。人們大笑,張保實話實說:
我是吃得慢,哪里就吃飽了?
因而對于張保這類人物竟然能熬得過1960年那場全民大饑饉,我始終認為是一樁奇跡。
張保呢,對于生活好壞、幸福與否的評價也就簡化了。吃得飽,那就是好生活,那就是好社會。有個頭號敵人美國,有個蘇聯老大哥,張保聽得多了,也知道。免不了也要插嘴參加議論:
美國那地界,不知人們吃飽吃不飽?蘇聯老大哥怕是吃不飽──我都吃不飽,“老大哥”的個頭飯量準定比我還要大,能吃飽了?
大家笑一通,不和他認真理論。知道他七竅只通一竅。比方,毛澤東他是知道的;文革中林彪那樣顯赫的人物,他就含含糊糊。著名的開國總理周恩來,他竟然說是沒聽說過!
輪子行當,什么人物沒有?父親是老腳行,見慣不驚,反笑我是少見多怪。老百姓、受苦人,管他誰當總理主席的?一只狗當了皇上,草民還是草民!
具體說到張保,父親的評價卻很是不差。干活老實,舍得出力流汗,那就是苦力行當的好家伙。特別有一件事,使父親感動。
在文革中的新名堂“一打三反”運動中,父親被打成大叛徒。住學習班期間,一次上大會批斗,院子里碰上張保。押解人兇兇霸霸的,張保傻呵呵地視而不見。走到近前來問:
隊長,你在學習班里吃飽吃不飽?
父親忙說吃得飽。張保肅然點點頭,道:
那就能行!
末了,張保躊躇了一陣,從干糧口袋里摸出一塊窩窩來塞給我爹,又說:
聽說在里頭還挨打哩!隊長你多吃點兒,吃飽肚子,就能多抗幾下!
人老了愛嘮叨。這塊窩窩頭的事兒,父親前不久還念叨了三四回。
神力銀二
張保能吃,也能干。兩只麻包,他左右開弓一邊夾一個,能踩著碼板上垛。然而在輪子行當,張保的力氣只可算是一般。父親是老腳行,日本鬼子占領時期十八歲上就當過工頭,在他嘴里極少夸贊什么人的力氣。夸過一位,就是銀二。
銀二姓趙,哥哥叫金來,他叫銀來。排行第二,性格中還帶幾分“二桿子”、“二百五”的勁道,人們便稱他銀二。
銀二也是老腳行,鬼子時代闖碼頭闖出來的把式。舊社會,說是窮人幫窮人,其實也免不了同行吃同行。有個飯碗問題,競爭相當激烈。比如入腳行,先要試工,凡愿進腳行掙錢的扛三天大包試試。早上七點干到晚上七點,中間不休息,一般人連一天也頂不下來。個別好后生支撐到下午五點來鐘,老腳行們看出是個主兒,腳底加了力氣,扛包一溜小跑,非逼得你腿軟趴窩不可。上了碼板,本來雙腿打顫,老腳行們專門晃動碼板,嘴里唱起號子來:
走不動嘛,跑上點呀兒!
站不穩嘛,晃上點呀兒!
被晃下碼板,摔個灰頭土臉領不成工錢的那是常事。銀二試工三天,硬是支撐下來。一個生手,扛包上垛憑的是天生的蠻力。后來干腳行功夫深了,渾身上下鋼筋鐵骨,少說也有千斤力氣。比方說,他能扛動十八袋洋面,那是整整九百斤。小腿朝后勾了,腳跟上站一個人,前頭他端一碗豆漿,說說笑笑喝下去。
銀二力氣大,卻最瞧不上使力氣吃飯的。他認為,駱駝牛馬力氣大,不過多馱幾斤東西,吃的是草料。小貓小狗有多大力氣?吃的是肉。進一步認為,社會上當干部的,也就是吃肉的小貓小狗。不僅吃肉,還要指揮使喚其余吃草的牛馬。所以,銀二的最大愿望是培養兩個兒子念書,以期日后不必做牛變馬當駱駝。
在這一點上,他和我爹一拍即合。平常來家,必定要打聽我的學習情況,給我許多鼓勵。我讀中學的年齡,熱衷體育運動,喜歡摔跤打拳什么的。銀二好生不以為然。他使兩根指頭捏了一支筷子,讓我來奪。我滿把攥了用力扯,竟是扯奪不出。銀二于是教訓我道:
你再練上幾年,頂多能有我這把子力氣。可這有什么用?還不是扛麻袋拉大車?小子,好好念書吧!日后當干部,坐著關餉吃肉!
不過,我聽說銀二的兩個兒子念書都沒什么成色。一個,小時候貪玩兒,被銀二給一巴掌打壞了耳膜。另一個,銀二再不敢打,供神似的供著。這一位仗著天生力氣大,在學校野得厲害,打架斗毆,吃過幾回處分。文革中是一派組織的著名打手,到底在武斗中挨了刀子。脾臟被刺穿,勉強活下一條命。兩個兒子一對兒殘廢,好有幾年牛高馬大地在家吃閑飯。
銀二自己不再提什么當干部吃肉的話題,有人偏拿他開心:
銀二,這下你家可就養著一對子小貓小狗了吧?
銀二卻始終不灰心。兩個兒子湊合著結婚成家后,都有了孩子,銀二又一門心思培養開孫子孫女。一根套繩死活不下肩膀,一直苦受到退休。退休后也不肯歇著,自己在車站貨場兜攬裝卸活計,月月能進項幾百元。他說:
我就不信這號牛爬樹,我趙銀來這輩子就培養不出一個坐著關餉的人來!
我爹上次回鄉,在車站撞見銀二給人裝車。腿腳不很利索了,手頭力氣還行,旱地拔蔥掐一只麻袋裝車仍然是鬧著玩兒似的。最是精神頭兒好,說孫子考上了職業高中,孫女快要高中畢業。末了,信心百倍地預料:
孫子孫女,總不會像咱們一樣扛麻包當苦力了!
父親連連點頭稱是。
硬頭祁三
祁三并非排行老三。他名叫“三姓保”,小時為著長命,拜認了不同姓氏三家義父。全名該是祁三姓保。拉車的為稱呼方便,叫他祁三。
至于“硬頭”,最早是因為他少年時代的一回驚險遭遇。
祁三小時,在汽路旁邊割草,撞見三名沿汽路檢查電話線的鬼子兵。躲避不及,他就伏在路邊的排水溝里。鬼子本非人類,使馬刀來砍祁三玩兒。三個鬼子騎兵輪流策馬馳過,俯身來削祁三的腦瓜。馬刀雖快,祁三伏得卻低,三馬刀削過去,分別削掉了頭發、肉皮與骨頭,刀刀皆未落空,竟是不曾削破顱骨。祁三逃得性命,家里人慶幸他名字取得好,多虧叫個三姓保。鄉親們贊嘆他福氣大,腦袋硬,了不起。三馬刀都沒劈死,真正是一顆硬頭。
父親給我介紹祁三的時候,特地請他除下帽子讓我看。他的頭頂竟然是平的!有寸半見方那么一塊面積,不長頭發,現著骨茬。那真是我平生所見最怪異的一顆頭了。
祁三腦瓜怪異,偏能生兒子。他老婆一氣兒給他生過九胎,個個都是兒子。輪子行當掙錢不少,十來張嘴也不是好對付的。他家向來沒買過新鮮蔬菜,總是買堆兒菜。一毛錢一筐還嫌貴,要等下班收攤兒,五分錢一堆才肯買。過年也吃餃子,割半斤羊肉,配二百斤冬瓜。冬瓜剁成餡兒,裝在面袋子里擠汁兒。熬稀飯使一口大鍋,老婆端不動,要四個小子上灶頭去抬。
孩子們饑一頓、飽一頓,還有誤了飯的,祁三兩口子一時也查點不清。孩子們吃不飽,尤其是沒吃過什么好東西,免不了上附近飯館去舔盤子。剩飯剩菜搶來便吃,勝似家里的大鍋飯。兒子們倒都健康結實,一個個肉牛似的。
下飯館的見了孩子們的吃相,或者問:你那是干什么哩?祁三的孩子答:舔盤子嘛,沒見過?祁三當然早就知道,也無可如何。有人講話難聽,祁三還有一番窮日子的窮道理:
不偷不搶,有什么丟人的?別人扔了也是浪費,何如填飽孩子們的肚皮!
排車社見他日月緊巴,百年不遇發放一次救濟款便想到了祁三。不料祁三卻生了氣,憤憤地把幾十塊錢給我爹甩回來:
老張,我說隊長!咱們共事多年,我可沒有得罪過你!你不能這么著寒磣人!我祁三窮,怨我沒本事;我可是從來沒花過一分昧心錢!
父親好說歹說,祁三死活不吃救濟。氣得我爹指了祁三鼻子罵:
好心當成驢肝肺,你是油鹽不進、軟硬不吃,你真是一顆硬頭!
罵出來“硬頭”,父親笑了,祁三摸摸腦頂心,也笑了:
罵人不揭短。老張你罵個什么不好,專罵我祁三這顆腦袋哩?
大約七八年前吧,祁三的小兒子九紅撿到一只手提包。電車到站,小家伙上去搜地板格兒,為著撿幾個鋼兒湊錢買支冰糕吃。不料撿到一只提包,里面整沓的票子。九紅把提包拎回家,祁三掄圓了就是兩巴掌,將小兒子打得鼻口出血,立逼老婆領上小東西把錢交到派出所。
正趕上什么“精神文明”一類的宣傳形勢,這拾金不昧的動人事跡可就值了錢。搬運公司和教育局都要寫材料,報紙和電視臺也聞風而動,要搞什么專題。這幫人見了祁三家的寒酸破爛樣兒,越發來了情緒。不料,通通被祁三戧了一鼻子灰:
不是自家的東西,就不能要。這不過是個普通的道理。我家那小雜種不懂,你們也不懂?這倒算得上是什么“文明武明”的啦?這號事也值當上報紙拍電視,看來你們成天也是閑得無聊!──得了,走人吧,我可陪不起你們這些閑人──九紅,買菜去,要整堆兒的!
官方人士覺得此人不可理喻,這樣不合作的主兒少見。輪子行當也有人說祁三是冒傻氣:一萬七千塊錢是撿的,何如自己花掉?交了公家,那就應該好好出一回名兒。
我家老爺子倒另有一番評價:
憑祁三后來的行為舉動,當年日本鬼子的馬刀就劈不死他!
奇談怪論,好在角度新穎。
王五金財
輪子行當的人物,干搬運、當苦力,以來自農村的漢子居多。其中又以來自貧瘠山區的窮漢居多。比如我們家鄉,早年來城里闖江湖吃腳行的就不少。
說一個最熟悉的:王五金財。
王五,排行老五。他老大名叫金財,老二叫二金財,數到他就是王五金財。拉車的都稱他老五。老五小個頭,五短身材,小臉小眼小鼻頭,臉上唯有兩道眉毛濃而黑,而且是八字倒吊。遠看好似西葫蘆上斜掛兩把鞋刷子,形容好生猥瑣。文化革命開初,老五回鄉探親。列車上有紅衛兵押解地富反壞牛鬼蛇神遣返農村,看著他不像好人。問他成分,答曰“貧農”。紅衛兵娃娃們不相信,齊聲嚷:
胡說!貧農有你這樣兒的嗎?你像漢奸賬房二地主!滾下人民列車去!
不由分說向老五抽了十幾皮帶,火車剛開出一站地,連推帶搡給扔到車廂外面。
莫說紅衛兵生人生面,我經常見他也對他沒有多少好印象。老五愛下棋,隔三岔五要來家和我爹撕殺幾盤。他抽煙,常抽的香煙是一毛五一盒的“握手牌”。便是握手牌裝在衣兜內也不舍得掏出來。總是抽我爹的“處處紅”,一支接一支。處處紅不算好,一盒也值兩毛七。老五破天荒來一支握手牌,伸手到衣兜里捏弄半晌只拈一支出來自己享用。家里弄得煙灰腳汗臭也還罷了,老五下棋還好悔棋。對手吃他的棋,他總是拼命來奪,把人的手背經常抓得皮破血出。我家老爺子就盡日挖苦他:
和你下棋,得戴一副鐵手套!
老五臉上也不紅不綠的。他要是吃著對手的棋,拾到金疙瘩似的緊緊攥了,甚至將棋子裝到衣兜里。棋要得勢,他還要“嘩啦嘩啦”抖動衣兜,嘴里念念有詞:
咱又肥肥地吃了狗日的一嘴!
這么一個人,但我父親對其評價竟是不惡,他不止一次對我說過:
在苦力行當混事這么多年,老五該算是一個好人!
我聽了好生不以為然。
到文革期間,父親被打成“大叛徒”,住進了所謂的“毛澤東思想學習班”。家里遭了難,平日父親的酒友棋友油膩麻纏稱兄道弟的,再沒有誰來露一個鬼面。只有那形容猥瑣的王五金財不避嫌疑,斷不了來我家走走。來了介紹一點我爹在學習班的情況,之外多半默默無言坐那么半點四十分。有時抓了掃把掃幾下地,茶壺干了幫著斟斟水什么的。敢到我們這樣的“叛徒之家”來作客,雖只是默默地呆那么一刻,也不啻如同寒冬里的一盆炭火,暖人心腑。
我那時已經開始偷偷地學著寫小說,練習編織故事刻畫人物之類。通過自己對老五其人的前后印象變化,我多少懂得了一些人性的復雜。要準確地描摹人物,實在離不開對人物的深刻全面的了解。
當我到底改變了對老五的表象看法,和父親一樣認為老五是個“好人”之后,老五家里出事了。
老五的兒子不學好,因為團伙偷盜犯了案,被逮捕判刑。老五極其痛苦,我們全家也都深為嘆惋。父親曾經說起過,他素來教子極為嚴厲,孩子最初不好好上學,跟一些街痞子鬼混,老五尋常把兒子綁起來用蘸水麻繩抽打。
我心里覺得,這樣嚴格管教,他的門下是不該出這號子弟的呀!
我爹這時卻另有評論說:
兒子不成器,這全怪老五自己!
父親多年和老五往來,清楚老五怎么教育孩子。
他們宿舍里一群孩子在鐵路上玩耍,有一個孩子眼尖手快,撿到了五塊錢。他兒子回家學說,當著我爹的面,老五給兒子劈頭就是一耳光,并且氣急敗壞地罵:
王八羔子!你就沒長眼?
當面教子,背后教妻,這樣的道理父親明白。老五那樣教育孩子,我爹一個外人不好講什么。心里卻覺得不以為然:撿東西固然無可厚非,可是貪圖小便宜、巴望意外之財,這樣念頭灌輸給孩子,對嗎?老五的兒子后來沾染了小偷小摸的毛病,不能不說與此多少有關。而這會兒再用蘸水麻繩來抽打,已經是病入膏肓打也打不改了。
前些年讀到陳毅元帥關于圍棋的題詩,其中有一聯講:“棋雖小道,品德最尊”。我心中一動,若有所悟。
這些年,王五金財退休后找了個下夜的零時活路,掙點錢補貼家用。聽說是給一家商場值勤,專門對付偷盜搶劫的。
小二福旺
小二福旺也是我們老鄉。村里就這樣,哥哥假如取名叫福旺,或者是擺酒央求教書先生給賜的大號,弟弟再沒福分如此破費,順口便叫個二福旺。但村子里已經有了名叫二福旺的,后邊的這一位就區別稱呼“小二福旺”。
小二福旺家窮,建國初期年僅十五歲就到城里來拉了排子車。父親顧念老鄉情面,收留他在自己車上干活。一輛排子車三個人,一人駕轅,兩人幫套,一臺車尋常要拉三四噸重的貨物。旁人敘說、自家調侃,都說拉車的是“沒尾巴的牲口”。為了生計,不得不來干這號牛馬活兒的,個個都得是下大苦的把式。我爹車上用了一個小孩子,人們都說那是干吃虧。試了個把月,父親倒是得了一個寶貝。一口一聲呼叫“小二”,甚是親切。
小二在村里時,種地上山下苦出力已有幾年,有一股蠻力,人也機靈。比如麻袋裝車,不論是鹽包還是糧包,一麻袋二百來斤,三個人是一人一包來扛,誰也不得偷懶。麻袋垛子高,別人隨手能夠扛上肩,小二夠不著,但他助跑幾步跳起半空,照樣扛得上。垛子下到最底層,老腳行們來一個“旱地拔蔥”,隨便就把麻袋扔上肩。小二到底沒那力氣,他就倒過屁股使手來拖拽,同樣將麻袋舞弄到車邊。到空車回程,小二又總是自覺拉了,請其余兩位免費乘車。
有時實在太苦累了,小二也會哭泣流淚,鼻涕稀溜的。我爹就訓他:
錢難掙,屎難吃。受不了這份苦,你不興回村里欺負土坷垃去?
小二福旺使手背揉了眼窩哭兮兮地嘟囔:
回村里,回村里我能吃上糖嗎?
我們家鄉歷來是苦焦地面,可憐小二長到十五歲,竟是從來不曾吃過一塊糖。到城市后頭一次吃到糖,驚訝至極:
咦?這是甚的東西,這么甜?
所以,拉車再苦,因為能掙到錢、吃到糖,小二福旺也咬緊牙關當著沒尾巴的牲口。
但小二掙了錢,偏又舍不得花,幾乎盡數給父母兄嫂郵回去。莫說買糖,高粱面他都不肯吃飽。有時來我家碰上吃飯,請他吃,他一向自尊,總是拍著肚皮說吃過了吃飽了。我爹不動聲色,撈幾碗面擺在他面前,說這是剩下的,不吃就倒掉了。小二這才立即捧了面笑嘻嘻地吃,連吃帶說:可惜了的,還能叫倒了?吃下三四碗去,拍了肚皮說,今天可算是吃飽了!
──這一回,小二講的才是真話。
小二肚皮無論饑飽,干活向來不惜力,拉車時犍牛似的賣勁。但我父親對他始終有兩點不滿。
一點,拉著重車上坡,套繩緊繃繃地不敢松。小二卻經常松了套繩,鬧得只好停車。他說是看見了一只扣子,非要撿起那只扣子不可。事情反復多次,我爹衣兜里尋常要裝幾粒扣子,拉車上坡之前,預先奉送小二扣子一顆。但車子拉上坡頂,小二還斷不了會返身跑下坡去,說是剛才發現了一個鋼兒。
再一點,小二福旺好偷,專偷糖。父親干苦力行當多年,合作化后還擔任隊長,十分珍視這個行當的名聲。出力掙錢,依理本分,車上的貨物一針一線不能取。但小二就是忍不住要偷糖。裝糖的麻袋破了,撒出一把來,吃兩嘴也罷了。而麻袋上本沒有破洞,小二也餓狼似的撲上去啃開一個口子,伸嘴進去狂吞一氣。還要將糖砂子順脖頸灌進背心里好幾斤。我爹照脖梗子痛擊一掌,小二才會醒過來,慌慌地睜眼來瞧,眉毛睫毛全是糖。挨打多少次,每次發誓下保證,但到下一次見了糖,還是那份德性。到后來,不消我爹動手,他嚼著滿嘴糖砂子左右開弓扇自己耳光:
我叫你不要臉!你說話還不如放屁!
小二福旺如今也已經退休。搬運公司發不出工資,一年的退休金最多能發三五個月。小二福旺老來老啦,指靠撿破爛生活。當然,他撿的早已不是扣子鋼兒,據說收入竟是不低。收入不低,他卻是依然舍不得吃、舍不得花。最早是敬奉父母兄嫂,后來是養家糊口熬盼兒女,現在呢則是給孫子攢錢。
小二福旺熬成一家人,三男二女,有了兩個孫子一個外甥。我爹我媽夸獎他,他還是孩子似的嘻嘻地笑。說起他的兒孫來,有極大不滿,怒氣沖天的:
狗日的們造孽哩,連糖都不愛吃!
抬杠大王
有一種人,愛抬杠。嘴皮子上胡攪蠻纏、爭強斗勝,大約有某種樂趣。父親的同行們,賣苦力吃飯,講話本來沒什么遮攔,直來直去,大家也都習慣。遇上書公子買賣人禮貌客套,反而受不了。但父親隊上有一位王橫,講話好抬杠,便是苦力工們都受他不了。
看過岳飛傳的,都知道“馬前張保、馬后王橫”。拉車的正好有這么兩位,人們不免會念叨這句現成詞兒。假如要叫王橫聽見,那就不得了。死纏爛打沒個完:
他怎么就在馬前,我怎么就在馬后?
講話的急忙解釋:
伙計,我不是說你……
那你說的是誰?我不是王橫,你是王橫?
我說的是書上的王橫。
書上的王橫什么樣兒?你拿來我看看!
書上的人怎么能拿來?
拿不來你說的就是我!
說話的沒法,只好承認:
好好好,我說的是你。
說的是我,那你就得給我說清楚──他怎么在馬前,我怎么在馬后?
車轱轆繞了一圈,又回到老地界。對方給他認錯也不行,他依然要繼續往下抬:
認個錯就算啦?我把你殺了,回頭認個錯,行不?
王橫頭回來我家,我就見識了他的把戲。有客來家,便飯招待,我媽炒上兩個菜來,客氣道:
菜炒得不好,隨便吃點兒。
王橫劈頭就是一杠:
這嫂子,炒得不好,怎么還請人吃?
我媽一怔,支支吾吾打圓場:
我是怕你嫌不好。
我還沒吃,你怎么就斷定我會嫌不好?
來了如此惡客,把母親鬧個大紅臉。父親出頭解圍說:
在王橫兄弟面前,你就少說為佳吧!在輪子行當里,誰能說得過他?有名的抬杠大王!
王橫竟是十分得意,埋頭吃飯,不再抬杠。
待客人走后父親介紹,王橫就那毛病。住過兩年勞教,也改不過來。1958年,上面提出“十五年趕上英國”的口號,叫工人們討論。王橫在大會上就抬起杠來:
你趕英國,人家英國就坐在那里不動,拿釘子釘住啦?等著讓你趕,人家就不走啦?
雖是抬杠,也不能說全然沒有道理。但在中國,在大躍進運動中,哪里容得有人唱反調。趕上“插紅旗、拔白旗”,王橫就被派定為一面白旗,拔到東山采石場,勞教兩年。老婆離婚嫁人,抬杠抬得家破人亡。聽說王橫在勞教隊還是死不改口,咬住他的死理不放。勞教回來,父親給他解釋說:
英國人也走,咱們也走;假如咱們走得快些兒,不就趕上啦?
王橫一拍大腿:
著哇!當時有人給我這么講一句,我不就明白啦?
剛明白不到一分鐘,他的毛病又來了:
那怎么剛好是十五年哩?十四年十六年就不行?到十五年上,要是趕不上英國,誰來負責?提那個口號的,坐不坐勞教?
父親明白其人屬于生磚瓷甕,只好夸獎說:
你是抬杠大王,國家也抬不過你。把個老婆也抬跑了,誰有你這本事?
這番夸獎,夸得王橫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到恐怖的文化大革命當中,王橫膽大包天,又抬了一回天下大杠。當時那話可是真夠嚇人,林彪捧臭腳說毛主席能活一百多歲,王橫卻反問,要是活不到一百歲哩?林彪說話負責不負責?
搬運公司立即抓了頭號現行反革命。
到林彪完蛋,王橫出了牢獄。平反大會上還說他是反林彪的英雄什么的。
而王橫這時卻再也不會抬杠了──
王橫臉斜嘴歪、癡眉愣眼的,眼見是個廢人了。據說,那是給打壞的。又有人猜測,說是給打了什么針。
父親便有一句話替王橫做了小結:
這回,他該安生啦!
謠言公司
中國人請客吃飯,多是愛說“做得不好、款待不周,一杯水酒、不成敬意”之類。言不由衷,視為謙虛美德。王橫抬杠,講的多半倒是實話。講實話卻是要倒霉,哪怕是戰功赫赫的元帥彭德懷。于是,人們不敢講實話,只好說假話。
輪子行當有個麻六,講假話出了名兒。
麻六不姓麻,只因排行老六,臉上有十幾粒淺白麻子。而麻子據說心眼多,正如瘸子瞎子,由于生理缺陷,心理上或許就比常人多幾分機變。
麻六出身本是貧農,參加工作之初嫌貧農失面子,吹噓自家少時富貴,填表時就填成了富農成分。如此一來,麻子加富農,好比宦官騎騸馬,鬧了個“雙割蛋”,找對象便出現困難。1955年,農村搞合作化,有的縣份已經開始虛報產量,出現餓死人的現象。麻六見是個機會,立即回鄉找老婆。他不張揚不托媒,據他自己說只是在屁股后頭拴了一只大蒸饃在街上逛,而果然就有人主動來提親。麻六順利地找到了對象,對象還蠻漂亮。
當然,麻六也知道自家一張面孔不贏人,編個瞎話說:
哈哈,現在科學發達,醫院里能做翻臉手術。我這麻臉花幾百塊錢,翻過來成了光臉就是啦!
漂亮對象始而稀罕麻六的大蒸饃,繼而指望麻六將麻臉翻成光臉。麻六竟是輕易結婚成過了家。一旦成過家,做翻臉手術的話茬兒再也不提。
麻六成了家,情緒高漲。但他既然吹噓是富農,必然受到管制,不得亂說亂動。麻六的喜悅無從表達,只好設法尋開心。
搬運工們下班后愛看戲,最愛看的莫過于晉劇名角丁果仙。有一天,麻六大驚小怪嚷:
啊呀!好消息,丁果仙在和平劇院義演哩!貼的海報說是白唱不要錢,早去早占座兒哪!
不少工友們下班顧不及吃飯,先趕和平劇院。劇院里義演倒是義演,票價比平日還要貴。至于白唱不要錢,也不假,卻是丁果仙不要錢。
日子久了,大家知道麻六這小子愛說假話尋開心,有的還專門逼麻六說假話玩兒。一次,人們早下班,聚在社里扯閑諞,要麻六給大家說個假話。麻六立即搖搖手拒絕:
今天可是顧不上!東風市場減價賣襪子,一毛錢一雙,去晚了就沒啦!
說著,匆匆騎車前頭走了。
不少人都想買那便宜襪子,紛紛趕奔東風市場。去了才知道,麻六說的是假話。
麻六講假話出了名,逗得大伙都開心,他老婆不記取“翻臉”的教訓,也想聽他講一回假話樂一樂。麻六不肯,說自家夫妻開不得這號玩笑。老婆好生不高興,說麻六將自己當外人。幾天后的一個早上,麻六起床掃院子,和大門外什么人講了幾句話。語調驚慌,像出了大事。老婆一再追問,麻六只好說了實話:
唉!是老家托人捎話來啦!說、說是你媽病重,眼看就不抵啦!
老婆又哭又吼,忙著收拾包袱,準備立即回鄉。麻六這才解釋說,這是他編的假話。老婆哪里肯信,夾個包袱就奔火車站。麻六沒法,自己扔掉鞋子光腳,手里拎了孩子一只鞋,來追老婆。追近了,氣急敗壞嚷:
可倒好!你一走,孩子要攆你,一頭給栽進下水道窟窿里啦!
說著,捂了臉面蹲在當街哭泣。老婆到底更疼兒子,又瘋了似的奔回家來。見孩子好好的,這才恍然大悟:麻子丈夫前前后后講的都是假話。
麻六終于得了個“謠言公司”的綽號。
文化大革命中,牛鬼蛇神最先挨打挨斗。麻六挨打卻是最輕。因為他善說假話,什么罪名也敢承擔。他承認自己想炸掉天安門,想毒死全國人民。造反派們不滿意,麻六就升級說,他想把地球煮著吃了,啃掉亞非拉,只剩下美國。造反派因而覺得麻六認罪態度老實。
文革后期,專案組內查外調,取回證明材料,證明麻六出身貧農,根本不是什么富農。
專案組手把材料不相信是真的:麻六這小子會是貧農?
大家伙兒也不敢相信:凡和麻六沾邊的事兒,多半都摻假!
麻六自己這回也犯了糊涂:我是貧農,那受管制二十年的麻六是誰?
因而,麻六的出身竟成了一樁疑案。連他到底是否排行老六,我也不能肯定。如今,他上了年歲,面皮發松,便是原先的淺白麻子也看不出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