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磚瓦(外一篇)

小時候居住的房子，青磚，青瓦，雙扇朱紅木門，是一個院落中的一棟獨立樓房，樓上樓下共四間，上下二層房間全是厚木地板。樓上的地板，架在五六寸見方，刨得方方正正的木梁上。房子主墻體由大塊青磚砌成，砌法夾雜有花色，冬暖夏涼。

通向樓上的樓梯，寬寬的，由大塊厚木板嵌拼而成，密不見縫。樓梯拐角處，還有個寬敝的四方形平臺。門框、門檻、窗臺都相當厚，漆成老綠色。哥弟年少時，夏天常蜷縮在窗臺上睡覺。紅門配有一對細銅環手柄，樓梯的扶手刨推出細直小木棱，窗戶月月換貼白綿紙，外有雙扇木窗門保護。

房子外面的院子，江南稱為“天井”，比地面低一個臺階，由大小差不多的長方形石頭整齊有序地砌成，每塊青石上鑿有斜斜的紋線，又好看又不打滑。下水道的入口處也砌成兩個線條精美的拱形洞。只要有雨水浸洗，天井中塊塊青石便干干凈凈，透著玉潤的光澤。

屋子的朱紅木門前，靠第一個窗臺的地方，有一石頭大水缸，由五塊石頭組合而成，可裝十擔井水，供一家人煮飯喝水所用。水缸上蓋厚木板，木板上擺放一兩盆父親栽培的海棠或芍藥花。

緊偎水缸的，是一棵碗口粗的梧桐樹。年年初春，微風拂來，枝枝樹芽嫩綠才黃，但很快伸直手掌。家里養了小貓，就在梧桐樹枝上給它扎個小吊床，讓它在陽光下做春秋小夢。

樓上住的是舅舅一家，樓下是我們一家人住。

房子里聚集著人氣地氣，飽含著生活的氣息:小貓咪在木地板上咚咚地跑進跑出，紅金鯉魚在石水缸里游來游去，雞仔在屋檐下的煤堆里尋食。親朋戚友穿過天井來敲門，母親的泡菜壇正在加鹽換水，樓上舅娘煮的飯菜香氣四溢。

春天下雨，雨滴急敲著房梁上的瓦片，叮叮當當地響，天井匯集的雨水流得嘩啦嘩啦。

太陽出來了，青石頭、青瓦片蒸得發燙，正好洗了被子在后院里曬干。照母親的老方法，清洗后的被單一律用米湯漿一漿再曬，晚上新縫的被子上，就能聞到稻米和陽光的清香。

冬天過年，總是要下雪的，不大的天井，水缸蓋、青石板、樹丫上，積了一層白雪。這時的屋里，溫暖如春，爐膛里冒著青藍色的火苗，無煙的煤塊偶爾“嗶剝”爆一聲響。一家人圍坐在爐邊的桌前吃年夜飯，渾然不知天外事。

父母均寫得一手好書法，父親把親手寫的對聯貼在紅門兩邊的墻上，整棟房子立刻洋溢出惹人的喜氣。

外公是“地主”，這已經說明了這棟房子的來歷。

從建筑格局來說，房子可能只是一片建筑中單供休憩睡覺的一棟，所以功能不全，沒有廚房。房子側墻多出的那間廚房，看得出是后來加上的，算不得正式建筑。屋子也沒有廁所，需要方便時，得拐彎抹角下石梯跑到后院去。除此外，還有其它先天的不足，比如:

樓上的人走路，樓下就數腳步聲;

窗戶的窗格有點細弱，貼了綿白紙，一起不禁風雨;

鄰居家一用自來水，里屋的墻面就回潮。

但從房屋的建筑樣式，也就是屋基的結實，房子的方正，屋檐的輕巧，仿如北京四合院中的一棟，天然材質的使用，青磚呀青瓦呀青石頭呀，決定了房子建筑風格的含蓄穩重和悅目。正是這種中國傳統民居建筑的節奏與韻味，外加朱紅的木門，綠色的門框窗框，讓人審視起來得用心琢磨與推敲啊。

在這樣的房子里居住著，能傾聽、觸摸、回味到久遠以前親人們的生活景象，呼吸、感受到先輩們活生生的氣息，想象到他們一代又一代所歷經的刻骨欣喜與悲情。

應該說，在我還未離家之前，老屋中應有的和諧、有序，以及讀書人家的雅致，已隨著時間的流逝越來越淡。離家后的二十年里，物質生活的匱乏與無情時光的剝蝕，徹底顛覆了老屋的原貌，房子從里到外都遭受了重重劫難:一樓的地板潮濕腐爛，墻面銹跡斑斑;電線老化，屋頂漏水，窗戶破損;石水缸爆裂，梧桐樹已死;屋前門旁，堆滿舊物雜貨;庭院也被鄰居分割，看起來支離破碎。除了還沒垮塌，基本上已經不適于人居住了。

不肖的子孫只管使用、分割、爭搶，而從不維護、愛惜、修葺，缺乏呵護的房子，將失去過去，也無法再有未來。事實是，它與周圍的民居一起，已列入拆除的黑名單。

這棟即將被摧毀一盡的房子，曾給予我最基礎也最根本的美育。它的“在”，將我熏陶成一個骨子里懂得傳統審美的人，也使我最后享受了住在公寓樓中的新生一代所無法享有的真正有品位的生活。木頭，青石，青磚青瓦;庭院，井水，花花草草;鳥叫，蟲鳴，金雞報曉。處處得之自然，受之自然，正是海德格爾所指的“詩意的棲居”。

我在我居住過的這個環境里，觀老屋，聽蟲語，聞土香，飲清泉，盡享自然與祖宗的無尚饋贈，受盡滋養。

是這棟房子，讓我從根本上懂得了自然與藝術內在的無窮力量。

在潛移默化中，我竟獲得一種自覺的塑造。

這個無聲的塑造，就是我的出處。

日本建筑大師安騰忠雄認為，建筑是有生命的，他指的是建筑本身應具有的品質。而我未嘗不可以認為，他也所指了隨建筑而來的其它的一切資源與生命。

曾被《三聯生活周刊》列為五十大公共知識分子之一的陳丹青，在他的《退步集》中，談到今日缺乏基礎美育知識的人們，既不懂得如何保護祖宗留下的家園，也不懂得順延并開創生活的新格局，痛陳了集體無意識的政府與個人對傳統建筑進行的全面、公然的摧毀破壞。

我從小長大的老屋，無非也是漫長歲月里不經人為毀損輕蔑的一個見證，同時也是這個“新建筑”整體取代“舊建筑”時代的一個小小的悲劇縮影。歸根結底，是“根底淺”的人們并不知曉什么是真正的好生活。

我還能做一個什么樣的美夢來挽回屬于我的記憶?

我將重建一個房子，能忠實地復制改良出一個我記憶中的家嗎?

我要怎樣才能擁有一棟屋檐輕挑、青磚青瓦、朱紅雙扇門的中國式傳統建筑，在下為客廳廚房，上為臥室書房的兩層屋子中安然度日，完成我作為一個人的審美與人格塑造，有根有據地快樂生活?

就是能夠重建家園，我還能朝夕嗅聞到、傾聽到、領悟到祖輩親人的氣息與心聲嗎?我還能得到他們心智的庇佑與美德的無聲啟發嗎?我究竟要在一個什么樣的地方居住下來，才能觸摸到無垠的宇宙中那個屬于自己生命源頭的氣息?

電 話

——關于羅蘭#8226;巴特《一個解構主義的文本》的實質性體驗

關于羅蘭#8226;巴特——

對巴特，世界有兩種截然不同的意見。

法國作家杜拉斯說:我同他本人有過友誼，但我始終不能欣賞他……不論怎么說，他是一位作家，某種已經僵化、寫作循規蹈矩的作家，如此而已。

而蘇珊#8226;桑塔格說:他總是酣暢淋漓地寫作，總是專心致志，熱切敏銳……即使有實踐、令人激動的精湛技巧和最活躍的多學科知識也無法營造這樣的境界。

桑塔格的觀點代表了世界絕大多數人的看法。是的，除了杜拉斯，幾乎就再也沒有人有資格這樣評價羅蘭#8226;巴特了，他是受西方文壇仰視的神，是法國學界繼薩特之后的另一位現代大師。

關于《一個解構主義的文本》——

題目讓人望而生畏，從題目推斷內容，以為必然學術晦澀，誰知卻是一個單純得出奇的喜悅。

文本描述了關于愛感的種種情緒，那些情緒似乎出于無意識，其自由自在的思維與筆端境界，令它成為一本又深刻又精妙的小書。最主要的是，它吻合了我那種向來漫不經心、無所著力的樣子，那種沒有出發點也沒有目的地要到達的個性。我懷著驚奇反復吟味這個文本，我在它的句子結構、有趣和簡單里，在它所達到的終于觸摸到了情緒的能力里，一次又一次地墜落與沉醉。

電話使我和這個世界發生了深刻的關系。電話有諸多好處，沒有它，遠離親人時我就聽不見他們的聲音，鄉愁就會涌上來。戀愛時，戀人不打電話就將不知道我在哪里，也將把握不準我是否還在和他保持著他渴望的深度親密。通過電話這個對自己構成遙控關系的工具，我曾像克格勃一樣解決過復雜的電腦技術問題。電話是如此重要，以至于生命仿佛系在了話筒的兩頭，沒有它世界就成了一片黑暗，讓我看不見前面的路，更找不到我要去的地方。

可自由已經是我生命的主體，我是這樣地不能分解它，連聲音也成為自由的一個不可捉摸卻同樣重要的部分，分不出去。聲音轉瞬即逝，而我卻留著它:少說話或不說話。

要不是這樣，我就不能解釋為什么我不喜歡電話。

這就是我對自己的無能為力之處。

電話已經重要到我不想再需用它。

我不喜歡電話，既不想接聽也不想打出去，僅僅是出于無奈和沒有辦法才接受它。在迫不得已拿起話筒的時候，我感到自己有一種不可名狀的被迫感。我在被迫中，在難受中掙扎。這是一件令人傷神的事，我總擔心話筒那頭給我不祥的消息，或一個義務，抑或某種迫使。而且，因為要那樣直接地與某個人用聲音來面對面，害羞就會如手一樣攫住我。我該說點什么貼切的話呢?殺掉我好了。

為了避免這種由話筒引起的窘迫，我尋找到(也可能是碰巧發現)一個解放自己的方式:寫信。這樣我就感到了在天堂呆著一般的自在。

思想的分割有它的基本矛盾性。給出一個東西原本是喪失了它，而給出思想卻意味著增加了思想，給得越多就獲得越多。話語在空氣中飄失也應該有相同的邏輯，它并不是無目的，它是淡化了的你在思想的形式(盡管口語不可能有書面語的嚴密邏輯)，我應該樂于那樣去增進思想。這樣說來，我又失去了邏輯:語言只是表達自己，為什么我要害怕這樣表達，而不是那樣表達呢?

事實是，電話使我不知道該怎么辦。那個語氣的間歇、停頓，在黑暗隧道里找尋話題的窮途末路感，令我久久窒息。

我脅迫著我身邊的人成為聲音傳送的反對者。我的無意識的躲避，使人們逐漸了解并且在潛意識里同意我的好惡方式，從而幾乎不會打電話給我。當我不在戀人身邊時，他偶爾在話筒里也提到他潛在的焦慮:我看不見你的眼神，所以我不知道你是喜還是憂。我要看著你說話，就不會空自擔心。

我要求說，那么你寫信來。

他堅持說，我想聽你的聲音。

在愛情中，我的主張是:要說的話在電話里說了，一旦說了，它就不存在了。而寫信來，我可以一遍遍重溫。

我曾想過我應該給我喜歡的，然而又常常被放在議事日程之外的人們打個電話。每次這個念頭一出現，念頭卻被摔成了碎片:我摯愛著的什么就要離我而去了。飽滿的精神的在，脆弱的訣別的傷懷，言語敘之難盡，一個蒼白的電話就想要描述它嗎?它表達不了我的情感，總使我踩入語言遮蔽的虛空。

我曾放棄過這種我不愿意的生活方式有一段時間。我將手機關了一年，并將它——這個聲音的象征掛在墻上。對我而言，社會屬性的自我的消失很簡單，只在手指按下鍵鈕之間，但它憔悴了與我有關的人的心。開機后，無數的聲音又回到我的時空隧道里，其中的一個問候使我無法述說自己的百感交集:你好嗎?打你的電話打得我心神盡失，好像你已不在人世了。

于是我知道，自由只是我相對的主體，而不能成為完全的主體。我必須要把自己的聲音，連同我的思想一起分解出來。地球飄忽在大氣中，在宇宙里，它是自由的，它又必須是不自由的。

在我所知道的人中，弗洛依德不喜歡電話，羅蘭#8226;巴特也說:它讓人焦慮。

有關于電話的許多故事。其中有一個，寫在這里:

有一個珍惜我的朋友，一直遠遠地庇護著我。他對我之種種不可名狀，向來采取寬之任之的態度，我說不要打電話，他就從來不打。有一次我堵車，堵在前不能走后不能退的高速公路上，等了兩個鐘頭還不能前行。我發短信給他:我餓了，我哭了。

這時電話急切地響了。

我哭著，沒有接他的電話。等電話響完了，笑話就接連發過來，讀到后面，我含淚而笑。然后電話響了三聲，接著又響了三聲。我明白，他是在對我說:我愛你，我疼你。

電話在這里終于不再是條例、規范、迫使，也沒有與我的自由主義形成對峙，它只傳達了我想要的安慰、愛撫，使我那天在回到家之前安靜如一個睡足的嬰兒。

電話只有在此時，才有了我認為的它的意義與歸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