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即使是冬天,北京的太陽也是強勢的,沖破多日驟風驟冷的陰霾,一早就晃在那兒了,今年這最后一天,終于靜了。院子里的樹,樹上無葉,枝枝節節,紋絲不動,清晰地刻印在青灰的天色上,繁復而單純地糾結著。正對著我窗的兩株,一株石榴,一株海棠。這株石榴,十年前我在一個農民的院子里遇到,只有拇指粗,葉子稀疏,卻掛著十八顆紅彤的果,不堪重負的樣子。我心生憐意,十五塊錢買回來,隨便栽在院子里,它就隨便地長大,隨便地結果,蓬頭垢面,碩果累累。前年搬新家,我特意從老院子移來植在窗前,它照樣不管不顧地開花結果。此刻,我靜它靜,細看它,居然連個主干都沒有,小孩胳膊粗細的四五支,從根部土里直接伸上去,小枝椏無數,細碎而單純,橫七豎八地基本向上,自如地伸展著,十幾個未落的干果,點綴在上面,放任而天真。另一株西府海棠,因我喜歡,老栗特意買來也植在窗前。據說,海棠一般無香,只有西府海棠有淡淡的香氣,是海棠中的上品,買這株海棠大約也花掉老栗一篇心血文章的稿酬。我喜歡海棠,或許是因為“綠肥紅瘦”傳達的心境。去年春天,這株海棠剛移來的時候,骨朵無多,胭脂點點,一夜小雨全開了,晨霞片片,一陣微風又全落了,葉滿枝花滿地。此刻,我凈它凈,細看它,主干低矮,輕松地攏著一束粗細均勻的枝干,每條枝干又攏著一束更細小些的枝干,長長直直,一律向上,層次分明,簡約而講究。這兩株都讓我心動,我不經意地笑了。
二
小的時候,姥姥給我講過很多故事,其中一個反復講過很多遍。說是一個大戶人家小姐,在家千嬌萬嬌,出嫁的時候,媽媽給她一個繡著麒麟的錦囊,里面裝滿貴重的珠寶,一來是取風俗“麒麟送子”之吉,二來是怕她吃苦,貼身帶著,以防萬一。出嫁那天途中遇雨,落轎在路邊亭子避雨,恰巧另一個花轎也在這亭子里避雨,轎內卻傳出陣陣哭聲。大喜之日為什么要哭呢?小姐不解又好奇,使丫鬟去問,原來新娘家貧,出嫁就已經在愁日后的生計了。貧富懸殊,小姐心生憐憫,轎內無他物,就把貼身的錦囊贈了那新娘。多年后小姐遇洪災與家人走散,無以為生,見一大戶人家招保姆,就去“應招”,那家夫人,千挑萬選居然選中了小姐。故事的結局,那夫人恰是當年富小姐贈錦囊的貧新娘,雖貧富換位,卻念念不忘舊日恩情,于是貧富新娘結拜姐妹大團圓了。這個故事,姥姥最津津樂道的是小姐“應招”一段,每每到此,總要加上一些“細節”,形容小姐雖然落難,卻依然把自己收拾得干凈利索,保持著神定自若的貴氣,我疑心這些“細節”是姥姥根據自己的經歷附會的。姥姥一輩子經過榮華富貴,也經過流離失所,后半生在大雜院過著十分儉樸的平民生活,但她一直說“人貴不在貧富”,縱然是在衣服上打補丁,針腳也要打得整整齊齊、密密實實,這是她一生堅守的信念。
記憶里,大雜院的小屋子年久失修,墻皮不斷剝落,姥姥把各種廢棄的報紙、畫報、包裝紙等等攢起來,一一展平,壓在褥子底下,攢多了,細細地掃凈剝落的墻皮,一張張、一層層把這些“花”紙精心地糊上墻。紙不夠多的時候,就先糊靠床的地方,有了新紙就把臟的舊的地方補補。六七十年代并不富裕,姥姥為了攢這些廢紙,很花了些心思。姥姥教過我很多女人的活計,從釘扣子、縫被子、繡花,到包餃子、蒸饅頭、曬衣服,件件都有“講究”,我常笑姥姥這是“窮講究”,自己用的又不給人看,姥姥卻堅持說“做人是做給自己的”。在最貧困動蕩的年代,姥姥教會了我最奢侈淡定的生活態度,讓我享用一生。
我在八十年代初迷戀京劇時,恍然大悟,姥姥反復講的這個故事就是“鎖麟囊”。京劇《鎖麟囊》,1937年翁偶虹應邀特別為程硯秋寫的劇本,1940年4月29日首演于上海的黃金大戲院,1941年4月首演于北京的長安大戲院。姥姥是1949年進的北京,1949年以后這個戲一直未能通過審查,所以我不確定姥姥有沒有看過程硯秋的《鎖麟囊》,但姥姥講的故事,除了她特別在意的“應招”細節,基本情節都與這個戲相吻合。我沒看過翁偶虹的原劇本,但看過趙榮琛、李世濟的現場表演,看過程硯秋錄音配像的多種版本。京劇《鎖麟囊》從結構到表演都堪稱戲劇經典。最特別的是,薛小姐長篇內心獨白的唱段貫穿了整場,大幅情緒表現的身段點綴著高潮,將中國戲曲的“審美奢華”用到了極致,也將“鐵富貴沒有一生鑄錠”說到了透徹。
三
這兩年“酒功”廢了以后,喝茶便成了常課。我的胃氣寒弱,無福消受綠茶的清寡,就聽行家建議喝紅茶。中國的茶歷史悠久,種類繁多,品級差別極大,這些“道道”對我而言太復雜了。遇到好東西,我唯一的看家本領就是“品”,選出“我喜歡”的,忠誠地享用。品了幾種,選了“宜紅”。這宜紅,醇而不重,細而不薄,滑而不膩,小澀而微甜,別有一種香氣,始終有教養地依偎著。送茶的朋友說,宜紅的茶基是碧螺春,量小,只是江南一些偏愛的人喜歡,不太流行,聽上去有些“養在深閨人未知”的味道,很合這茶給人的感覺。喝了將近一年,像老友一般相熟了。一日,一江南小友送來他做的品牌紅茶,名曰“乾隆紅”。包裝是“洋式”的,一小袋一泡,印著乾隆畫像和“乾隆紅”字樣的小塑料袋,金紅一片。我打開一小袋,齊整的小葉,鉤著泥金色的細邊,分明就是“宜紅”。一袋太少,又開了一袋,將就我的一泡了。沏開,成清亮的血珀色,太“干凈”了一點。入口,是宜紅不假,但比我日常喝的,多了一點精致,少了一些風韻。我說,小友把宜紅弄“中性”了。他說,是用竹葉薰了一下。我說,宜紅的感覺怎么都像“女人”,為什么叫“乾隆紅”?他說,取皇家的東西都是“上好”之意。我調笑說,即是真的“上好”,何必“傍皇家”,白糟踐了。現在人心目中的“乾隆”怕是電視上“皇帝專業戶”的形象,“乾隆”名下怕也有不少烏七八糟的產品,他說,商業考慮。
我明白了,如今“傍”很時尚,“傍名牌”、“傍富貴”、“傍文化”,一面旗下真假優劣一時難辨。而且“花把式”總是比真功夫熱鬧,模仿總是不惜過分,以夸張的特征將人打昏,然后混水摸魚,占得一點點小便宜。因為百無忌憚,所以一身名牌也稱“品位”,滿街堆砌也稱“富貴”,肆意解讀也稱“學問”……我要打住了,再說恐有“仇富”的嫌疑。
四
《莊子#8226;山木》說,莊子一日穿粗布補丁衣服(估計平時就這樣),整好腰帶系好鞋帶(不失禮態),去見魏王(梁惠王)。王說,先生為什么這么頹廢(憊)呀?莊子說,是窮困(貧),不是頹廢。文人(士)有想法不能實現,是頹廢;穿粗衣舊鞋,是窮困,不是頹廢。這是生不逢時呀。我私下以為癥結不在“時”,倒是文人自己“多事”。比如今逢“盛世”,“娛樂”和“錢”是當家爹媽,本當放下身段,與時俱樂,大不了娛樂至死,傍也能傍出個“榮華富貴”,如果偏要獨立,不甘附庸,只好落得個“文化和經濟雙重失去話語權”,淪為“文化草民”,怨得誰去?
所以,這“文化草民”的身份(如果也算得是個身份),我是心甘情愿、心安理得地接受,潔身自好總是要付出些代價的,況且沾了“盛世”之光,我們的處境比莊子還是要好得多。比如我日常所用最多的電腦桌──桌面是一塊整板的印尼柚木,棕紅本色,桌腿是屋梁下腳料做的,草綠色漆;桌上電腦是蘋果的,手機是蘋果的,鼠標墊是一本黑色澀皮畫冊,手墊是藍花布、棉花手工縫的;面巾紙是我離不開的東西,盒是印尼巴厘島手工草編的;茶盤是黑色大漆圓形,定制的;茶杯及托盤是在景德鎮作坊做著玩的,細白瓷上面是老栗手寫的、我很喜歡的“解衣般礴”和“多因一果”;我嫌紫砂壺沏茶繁瑣,只用一個雙層玻璃杯,一個粗陶的濾網;茶壺是紫砂提梁的,只用來盛開水,配一個保暖的黑色繡花免壺套,兩個都是民國物件;燒水的是一個玫紅色英國現代設計的電壺,配一個英國跳蚤市場買的鑄鐵百合花墊盤;茶主要是宜紅,這兩天換了一種口味略重的非洲紅茶;兩件裝飾,一個老朋友周春芽的青銅小綠狗,一個我女兒扣子手疊的、一面鬼臉一面笑臉的紅色愛心……有點亂七八糟,有點矯情,也可見我不“仇富”吧?這些東西百分之九十是我從親人和朋友送的禮物中“拿來”的,說不上“富貴”,卻也件件貼己,件件帶著情意。我“拿來”魯迅先生的“拿來主義”招式,且完全不用“騙來的,搶來的,或合法繼承的,或是做了女婿換來的”,坦然自若,關鍵在于懂得自己最需要的,只“拿來”自己最需要的。在最繁華紛亂的世界,魯迅先生教會我最清醒沉著的生活態度,我也會享用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