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索爾仁尼琴
總有一些光亮,可以穿透陰云
穿透僵硬的墻壁
穿透高樓林立的鬧市和機器的轟鳴
它高懸于紛亂的頭頂
照耀著日益枯蒿的靈魂
那些無意識的軀殼
那些空虛,迷茫,倦怠,絕望
那些墮落,和毀滅的心靈
它阻止它們下滑的速度
它橫亙于深淵之上
黑暗之上
它是黑暗中的救贖
它是吶喊。是溫存的教誨
是火焰,陽光,和夢想
它讓那些黑暗中的事物愈顯丑陋
那些暴力,專制,謊言
那些瘋狂的摧殘,野蠻的枷鎖
人類親手釀造的苦難,原形畢露
一些人戰栗。在死一般寂靜的世界
它有多么微弱,就有多么強勁
它閃爍著,周旋于無期的長夜
它的光飛馳著,破解著旋轉的風向
那些遺留在風中的隱喻
那些含義不明的路標
那些蒙了灰塵的秘密
它每吐出一個字,就成了花朵
它堅定地說出一切真實。堅定地
點亮,孤獨的人類
當它終于要收回,那些光
它古典的笑容,構成笑容的所有細節
勇氣,信仰,真實,自由
那些人類文明中最高貴的詞匯
開始在大地上流亡
它已經改變了夜的方向
赫塔·米勒在窗前
因為諾貝爾那個老頭
《南方周末》上看到赫塔·米勒
她筆直地站在窗前
用雙臂抱緊自己
那是一種拒絕,還是一種無助
我不能知道
她面對窗外,白色的陽光
嘩然照亮一屋子陰暗
散落一地的書,有的
甚至被惡狠狠地撕成碎屑
在她的大椅子上,血淋淋地尖叫
她曾坐在那把大椅子上寫作
用墨水造就每一個黑夜
此刻,她站在它身旁
像一根瘦小的柴禾
她抱緊雙臂,保持身體的平衡
還有更多的書
在高大的書架上,她一定
沿著梯子爬進
他們不曾爬進的深處
因為諾貝爾那個老頭
各種聲音追趕著她
此前是各種腳印
薇依,薇依
1
這個冬天,我將以你取暖
薇依,你的房間總是敞開著
野地一樣冰涼
那些流浪漢,失業者,吃不上面包的人
他們讓你連生爐子的錢也沒有了
但你不怕冷。你那么瘦
結核菌在你的肺部開辟著戰場
你的眼神憂郁,卻面露笑容
你什么都不怕。這正是我愛你的原因
當然不止這個。你下礦井,挖土豆,干農活
讓勞作深入體內。你眼痛,頭痛,受戲弄,挨訓斥
寧愿如此,你也不愿夾著書包優雅地在校園里走
你鄙視那些看上去的優雅。不懂得屈辱
便無法理解自由
你用肉體的痛苦求證精神的存在
你把自己視同奴隸,是為了奴隸們獲取尊嚴
你的一生有兩個嗜好,愛煙和愛窮人
你的愛多么溫暖。八十年后的這個冬天
漫長的暗夜里,我依然以你取暖
2
又要下雪了,薇依
這個冬天的雪如此稠密
仿佛我的思念
薇依,你從來不像我這樣思念
你那么早熟,思想深徹
擔當孤獨已不成問題
或者你根本沒有時間孤獨
你只是一心一意地愛著、奔忙著、呼告著
反思一切可恥的制度、人類的惡行
一切非人性和反人性
你執著地愛著一個定義
“人,這個世界的公民”
你瘦弱的身影,像一支火焰
孤寂而熱烈
你拒絕依賴任何事物、任何組織
你不左也不右,不看重任何形式
對你的命名是困難的
作家,知識分子,神學家或者無神論者
人道主義者,和平主義者
解構主義者,無政府主義者
你都是,又都不是
你不期待任何光環,也不期待任何回聲
你只是低頭尋找自己又反復撕裂自己
任自己,在茫茫曠野碎裂成片
“您認為我會康復嗎?能回法國嗎?”
直到最后一刻,你才說出自己的思念
那一年你34歲。法蘭西是再也見不到了
異國的窮人墓地里,你永遠守在了
你熱愛的窮人們身邊。只有一束三色鮮花
像這個冬天的雪花一樣鮮艷而稠密
給你動蕩的痛苦的靈魂,安慰
3
薇依,我寫下你的名字,在紙片上
紙片在我的包里,陪我來來去去
這個世界遠不同于你的世界
自由和正義,說出這些詞要遭人恥笑
所以膜拜你是危險的。薇依
當靈魂貼上價格的標簽
當苦難也需要辨識真假
是你讓我相信光的存在
你一生只追求精神的豐饒
從不在意物質的簡單混亂
大口袋的上衣,平底鞋
便于你不歇地行動
你那么柔弱,又那么生氣勃勃、堅忍不拔
注視著那些不被上帝注視的角落
你對自身的凝視,只限于內心的深淵
肉體和物欲永遠被削減,為了智性的始終正確
“人類的痛苦中最令人可憎的是知之甚多,
卻無能為力。”
你愛著你的世界,痛苦而高貴地愛著
從不絕望。你的目光穿透黑暗
穿透每一個冬季
我甘心被它打動,并試圖愛上冬季
讀雷蒙德·卡佛
他冷冷地寫著一些疼痛
日常生活中無處不在的痛
他不動聲色,不用任何修辭去粉飾
或者夸大,生長和凋敝。
苦難和歡樂。都和呼吸一樣自然
在夏天讀卡佛,無論氣溫如何升高
心會沉下去,沉到它本該的位置
當我再次注視人間,我的目光充滿了
和他一樣的深意,以及冷冷的寒意
責任編輯:王國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