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決定離開村子前,絕不說話。
我常來到河邊,據說這條河的源頭是七路寺那口深不見底的神井,七路寺早已荒廢多年,連村里最老的老人也難以回憶起它的樣子。
大夏天,知了在聒噪地叫,我叉著兩條腿走路,像個鴨子。我的打扮很引人注目,上身光著膀子,下身穿一條厚厚的褲管蓋過腳踝的長褲。
我腿上正在長瘡,不是我不想讓人看見我正在潰爛流膿的雙腿,而是我覺得這樣恰恰能治好它們。我盯著腿上的膿瘡,一個個像鬼子的碉堡一樣,后來我還是發現了問題,那個年代總是穿著手工縫制的平角短褲,那是我唯一的短褲。也是我母親留給我唯一的東西,短褲罩不住的地方都長滿膿瘡,這大概是母親對我最后的呵護。可我還是恨她。
每到夏天我的腿就開始發病,入秋才好轉,冬至一到,病情就徹底解除。我是村子里的異類,沒人愿意跟我說話,包括我的父親,親生父親如此,更別說我的后母了。
我抬頭瞅瞅杏樹上的知了,大個兒,烏黑油亮,死命地在叫,可惜我沒拿彈弓。我后母的大褲衩正掛在杏樹上,像一面紅旗在飄。我死死地盯著那只該死的知了,一只圓蓋形的綠色毒毛蟲正在它旁邊爬行,我知道這種毛蟲的毒性,如果不小心讓這家伙蜇一下,感覺就像被潑了硫酸。我拿了一根竹竿,捅那只知了的屁股,知了撒了一泡尿,飛了,那只毛蟲卻掉了下來,我找根樹枝夾著毛蟲在我后母的褲衩上蹭了幾下。
我腿上的瘡又開始癢了,我朝后母的褲衩上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然后光著膀子出了門。
河邊上人很多,我躬著腰像貓一樣慢慢靠近河灘,蘆葦叢里散發出的濕氣和葦葉清新的氣味竄進鼻孔,我的心像小鼠一樣跳。我坐在河灘上,飛快地脫下褲子,我知道他們很快會發現我,所以我整個人跳進河里,讓清涼的河水沖洗我的傷口。
河水順著七路寺秘密的通道流過來,在我長滿膿瘡的腿上像一只只小嘴兒一樣吸吮著,那一個個結痂呼之欲出,好像馬上要像彈殼一樣彈出去,我甚至聽到了彈殼落地的聲音,清脆,響亮。
“操你媽!”河里有人發現我了,我還是一動不動,盡管他罵吧!我也恨那個躺在我家炕上的女人,別說操她,你們殺了她都行。有人過來了,我知道他們不敢靠近我,河灘上又沒有石頭,他們頂多是朝我身上扔泥巴。果然,他們叫罵著開始行動,他們丟過來的是河底的淤泥,我閉著眼睛,聽著一坨一坨淤泥像炮彈一樣飛過來,穿過密密麻麻的蘆葦,散落在河水里。
我閉著眼睛,裝作聽不見他們的叫罵聲,等他們累了我就會從水里出來,不慌不忙地穿上衣服,然后繼續光著膀子回家。很久,他們沒有了動靜,我像是睡著了,睜開眼時陽光刺得我眼睛跟瞎了似的。
我穿上褲子,撥開蘆葦,踏上河灘,我要回家了。突然從蘆葦蕩里沖出一群人,他們光著屁股,渾身抹滿淤泥,連臉上都是,看來他們是我睡著時就埋伏在這里,他們身上的泥都被太陽烤干,像干旱的土地一樣龜裂開。
淤泥像密集的子彈一樣落在我身上,我晃著身子鴨子一樣不予理睬,我知道我要是大喊大叫就正中了他們的詭計,直到連我頭頂都粘滿淤泥他們才罷手,他們累了,我又贏了他們一回。我雖然沒回頭,但我知道,八錢扔得最多,也最狠,我后母曾打過他一個嘴巴。活該!這家伙偷看我后母在地里撒尿,被我后母攆上一巴掌打倒在地上。六斤沒有扔,因為六斤是大人,六斤結婚了,所以他不會那樣干,我又沒偷看他的老婆。
回到家時,我覺得自己像是一條魚,渾身腥臭腥臭。我繼母一反常態給我端來一盆水,那是她的臉盆,和我父親結婚時買的,紅紅的,里面一朵大大的牡丹花。我開始拿臉盆往身上澆水,我脫了褲子只剩一條短褲,那干了的泥巴像鉗子一樣死死抓住我的皮膚,我的汗毛皮肉好像都被掙脫了。
我斜著眼睛看了一下我后母,她正欠著身子用一根桿子夠她的褲衩。她朝我走來,我趕緊我頭埋進臉盆里,等我把頭再抬起來時就聽見后母殺豬般的喊叫,我慌張著套上濕漉漉的褲子,我可不想挨這娘們的巴掌,我推開院門,撒開腿,像一只瘋狗一樣竄出去。
我跑到山坡上,那是我常去的地方,視野開闊,整個村子一覽無遺。村子太小,夏天繁密的樹葉完全把村子蓋住了。我屁股坐的地方曾經是一所寺院,我終于明白和尚們為何把寺院建在這里,他們同樣是是為了守住秘密,直到寺敗了,秘密再也無人知曉。想著想著我的屁股開始往下沉,好像是一把刀刺進我的屁眼,我趕緊起來,我的屁股針扎一樣疼,我脫下褲子,只見膿瘡上的結痂正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六斤癱坐在人群里,八錢的尸體終于被人用抓鉤撈上來。八錢張著嘴,像是要說什么,手里緊緊握著一只李子。六斤看著我,眼里透著兇光,這和幾天前他的目光完全不一樣,幾天前我在河灘上遇見六斤,我手里正提著一只死了的甲魚,我們這里管這東西叫鱉。
六斤看著我手里的死鱉,兩眼放光,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死死地,仿佛這只鱉是他的,而他絲毫不在意我身上的膿瘡。“哪里弄得?”他說話時聲音有些顫。
我說:“撿的!”六斤放下我的手腕,好像變了一個人,“你可以把它給我嗎?”他指著那只死鱉說,他像是在乞求。
“這是我撿的!”我死死地握住那只鱉長長的脖子,在我手里就像一條死蛇。
“我拿東西和你換!”他說。
“那我要你的漁網?”六斤的漁網是我夢寐以求的東西,那東西神奇得很,只要丟進水里,個把小時去提,上面的魚像蒜辮子一樣,滿滿的,到處都是。
“行!”六斤絲毫沒有遲疑,一把拽了我手里的死鱉,像小偷一樣逃走了。
那是我第三次在河灘上遇見六斤。
我不怕六斤,盡管他眼神兇惡,他還欠我他的漁網,直到他和八錢一道被人用兩扇門板抬走,他的目光也像蛇一樣軟了下來。
我在山上的窩棚里躲了一夜。第二天,我餓極了,沒辦法,只得硬著頭皮回家,回到家才知道,我們家的黃狗死了。它可能圍著河灘跑了很久,它身上滿是泥巴,也可能是別的孩子扔得。八錢死了,這又會是誰干的?我知道我們家的黃狗是在找我。
想到這里我流淚了。我后母狠狠地沖我笑著,我在等她那一巴掌,但她沒那樣做,她告訴我,昨晚起夜時在院子里撿到一張漁網,我知道從現在開始,我不能再說話。
我父親開始剝皮狗皮,我咬著牙,看著我們家的黃狗變成一坨血淋淋的骨肉,直到狗皮被撒滿干草灰,然后鋪在地上。我一言不發,不是我不想說,而是我不能再說話了。
兩年后我投奔了我的叔叔,除了那條短褲我帶走了那張黃狗皮,我把狗皮綁在身上,連夜逃出了村子。
直到坐上火車,我才敢大口地喘氣,我不是怕我的后母,我怕的是六斤。
幾年后聽到六斤的死訊我回到村子,和我預想的一樣,我的父親沒有怪罪我,而后母也已經得了重病去世了。父親一直跟我說,這幾年多虧了六斤!多好一個人,可惜了!父親的老淚順著皺巴巴的臉上竄下來。
“十幾個人,就死了他一個!”
“唉!他那是活夠了,他那東西不行,老婆養漢!他那是沒臉活了。”顯然這是個剛嫁過來的女人,她像見到外村人那樣,一見到我馬上閉了嘴。
臨走時,我見到六斤的孩子,他正在河灘上捉魚,一群孩子里我一眼就認出他,那孩子像極了八錢。
自從我們家的黃狗死掉,我腿上的瘡就徹底好了。
在這個小村里,我還是不能說話。
六斤和八錢是叔伯兄弟。
責任編輯:黃 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