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當代文學界,章仲鍔算得上“家喻戶曉”,這名頭的來由大多是因為他是一位卓越的編輯家。在幾十年的編輯生涯中,經章仲鍔親手編發的作品數不勝數,他也因此很早被譽為京城的“四大名編”之一。
章鐘鍔去世后,由作家出版社出版的《永遠的章大編》一書匯集了王蒙、邵燕祥、鐵凝、鄧友梅、崔道怡、劉心武、霍達、柯云路、莫言、徐坤等近百位當代著名作家的回憶文章,還有更多的作家未及將對章鐘鍔的懷念寫成文字。這些作家大都與他有過深交,章仲鍔編發過他們的稿件,有些作品還是處女作?;蚴窃欢嗉页霭嫔缂熬庉嫴糠磸屯烁?,最終由他的慧眼識得,發表后獲得成功。在一定意義上說,作家們能夠遇到章仲鍔這樣的編輯家是一種幸運。2008年歲末,《新京報》曾辟出專版回顧當年的逝者,報紙選擇了文化界、思想界、教育界、科學界、商界、演藝界、政界等十多位人物,章仲鍔位列其中,懷念他的文字占了大半個版面。如此規格紀念一位編輯家,不僅是媒體對章鐘鍔個人的致敬,亦是對從事編輯職業的群體致敬。
但章鐘鍔不單是一個編輯家,還是一個寫手。
我和章仲鍔是老朋友了,之前也聽他說起當年怎樣寫東西,但對他的了解大致還在編輯家的層面上。2009年底,作家出版社出版了章仲鍔的《磨稿齋拾遺》(上下)共一百多萬字,補充了我對他的了解,章仲鍔不僅是一個有著獨特眼光的編輯家,也是一個值得閱讀的作家。厚厚的兩卷書以作品類別分為“編余雜談”,“文評集納”,“世象管窺”,“同渡之行”,“憂天佑地”,“賽場鼓呼”,“試刀拾零”,共收集了章鐘鍔各個時期的作品幾百篇。
先說“磨稿齋”的來歷。章仲鍔當年與老作家秦兆陽在《當代》共事時曾獲贈一首詩:“磨稿億萬言,常流歡喜淚;休云編者癡,我識其中味。”秦老的這首詩深得章仲鍔喜愛,遂將自已的書房命名為“磨稿齋”。毫不夸張地說,章仲鍔的人生是在磨稿中度過的。他一生磨稿量以億計,編稿則最少也要幾千萬。《磨稿齋拾遺》的百萬余字則是自己筆下磨出的文字。
“編余雜談”匯集了他與作家們的交往和故事。在《作嫁與作家》中,他回憶了與鄧友梅、從維熙、王蒙、劉紹棠的友情。他們當年為何被稱為“四小天鵝”,作者怎樣在他們被摘去“右派”帽子后一一編發他們的稿件。文章不僅評價作品,亦寫到作家們的不同性格,包括他怎樣給從維熙改錯別字,怎樣去鄧友梅冷寂的斗室約稿,又怎樣坐在劉紹棠鄉下的大炕上討論小說構思。生動有趣的文字使人們了解當年的文壇風貌和編輯怎樣與作家合作。在《我想自薦》中,離體后的章鐘鍔開宗明義地說:我不是當今的毛遂,想自薦或應試成為副局級領導干部,而是要給電視臺當個志愿校對者,專挑熒屏字幕上出現的錯別字和主持人以及演員們讀錯的字,因為這個問題太嚴重了,就像吃了沙子忒多的米飯,一嚼滿嘴牙磣,實在大煞風景。如“明星”誤為“名星”,“青樓”錯成“輕樓”,“經天緯地”印成“京天偉地”。文章令人忍俊不禁,顯然,挑錯已滲入章仲鍔的血液,成為本能。而在《莫在筆外下工夫》中,作者痛斥文壇的某些丑惡現象:有些人不走正途偏趨斜徑,不是寫出作品的質量,不想付出艱巨的勞動,未動筆前先四下測風向、摸氣候,寫成時又輾轉拉關系薦稿,發表后則忙于請名人評論捧場,甚或自吹自擂。這是把文壇當成7市場,以致墨跡染上了銅臭。表現了作者對不正之風的厭惡。
在《面對退稿》中,章仲鍔指出,沒有一個作者沒經歷過退稿的考驗和困擾。對待退稿首先是不憷,有幾篇退稿乃平常事,沒必要影響情緒;從退稿中領悟自身的不足,才能有所進步。又說,有的作家硬是幾百篇退稿摔打出來的。而虛心地對待編輯的意見,該修改的修改,“槍斃”的重來,要成功,這確是一條坎坷的必由之路。相信這些話對于有志于文學的年輕人不僅是告誡,更是鼓勵。在《不悔》中,章仲鍔談到文學的邊緣化,在一項受歡迎的十大報刊評比中,榜上有名的竟無一本文學雜志,章仲鍔感慨道,不趨時,不媚俗,不屈從,不合流,把文學視同生命,傲然挺直脊梁,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表現了他的情操和志向。
作為編輯家,章仲鍔不僅推出了大量優秀作品,還寫出大量評論文字。“文評集納”收入一百多篇評論文章,與一般評論家的角度不同,這些文章既有作為作家的創作角度,也有編輯家的編輯角度,同時有評論家的理論角度,還有讀者的閱讀角度。親切的文字引領讀者進入一篇篇曾經激動過他的作品,幫助讀者以更貼近的眼光欣賞和閱讀。“世象管窺”有近百篇文章,話題涉及方方面面。從“莫使母語蒙羞”,到“富貴妄想”,從“法律的尊嚴”到“迷失的媒體”。文字冷峻幽默,又有極強的趣味性。在“鏡子的爭論”中,作者從《紅樓夢》中的“風月寶鑒”談起:“文藝這面鏡子,在某一點上也有些像風月寶鑒,既反映生活中的真善美,也照出假丑惡。它有時是毫發畢呈的顯微鏡,有時是鞭辟入里的×光,有時又像高瞻遠矚的望遠鏡。既是鏡子,照誰都該一視同仁,不論是皇帝還是乞兒,是將軍還是士兵。若是鏡子也勢利眼起來,真假顛倒,媸妍不分,就失去了它的價值?!?/p>
“同渡之什”是全書最溫馨的一組文字?!爱斘易杂珊〞车睾粑币晃闹?,作者回憶了1976年“天安門事件”中,兒子怎樣騎著作者的自行車從廣場圍捕的羅網中沖出來,卻發現自行車的綠色塑料牌不見了。在當年的白色恐怖下,丟失的塑料車牌可能惹來大禍。作者初始憂心忡忡,擔心兒子遭遇不測并累及全家。所幸有驚無險,使人真切地感受到一個知識分子在“四人幫”統治時期的憤懣和憂慮。
“同渡之什”還是章仲鍔獻給妻子高樺的金婚禮物。他和高樺在“文革”前后曾兩地分居十一年,是妻子凝聚和支撐起風雨飄搖的四口之家。作者身體一直不好,曾數次重病,切了大半個胃,患上肝硬化,又有冠心病,是妻子求醫問藥,護理照料,才得以年過古稀。面對妻子斑斑白發和勞損變形的腰腿,章仲鍔真情自責:“老伴啊,我欠你太多太多!”還是在妻子的推動下,離休后的章仲鍔加入了綠色文明的隊伍,書寫了大量文章,集為“憂天佑地”。這對夫婦被譽為中國“最早、最勤奮的環保主義者,是獻身我國環保事業創建和發展的志士和義士”。
“試刀拾零”則收入了作者創作的小說和報告文學。小說《一箭之遙》通過紅衛兵對少年造反經歷的懺悔,揭示了動亂年代年輕人從迷失到覺醒的過程,以其對文化大革命的反思在當年引起很大反響?!耙环菝耖g調查引起的風暴”則通過一位七十六歲的老人臥底丐幫救助殘兒的曲折經歷,發出大聲疾呼:關注病殘兒童的現狀,救救孩子。
章鐘鍔先后供職于《十月》《當代》《文學四季》和《中國作家》,他說:如果把人生比作旅途,它們就是一個個驛站;若比作征程,它們就是一個個關隘。這是個漫長、緊張而又艱辛的工作歷程,我把最成熟的年華獻給這項事業?;仡欉@段歷程,我與新時期文學前行的足跡同步,功過得失,任人評說;個中甘苦,惟有自知。
閱讀《磨稿齋拾遺》,我常常會回憶起與他的交往,他是一位睿智長者,眼光犀利,但性情溫和,雖有獨特見解,卻從不強加于人。許多作家都曾從他那里得到過恩惠,但他始終保持平和心態,從不要求任何回報。章仲鍔說:“在文學圈里待了這許多年,閱人可謂多矣。我接觸的作家,最初大都藉藉無名,因而更顯本真面目。我寫的多是這時對他們的印象。在我眼中,誰都不容易,所以,我的筆是溫馨和善意的。希望能夠寫出一些作家的側影,為文壇留下某些軼聞和史料?!?/p>
文學是時代和人生的鏡子,編輯家通過他們編發的稿件為時代留下真實的身影。而章仲鍔這些伴隨著編輯和寫作生涯的文字,也是新時期文學的一面鏡子。對于想了解文學、了解社會、了解人生的人。《磨稿齋拾遺》無疑是一次有益的閱讀。
責任編輯:黃 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