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日殤

兄弟，噢不，老哥，老哥，噢不，領導，領導，給我根煙抽，答應我一個條件，我全說，全坦白。他開口說話了。幾天了，神情頹喪、蒼白、蓬頭垢面，沒說過一句話。警察說，什么條件，你說。送過去一支煙，一杯水。因為他剛才叫了老哥，警察很不高興，轉身離開時，哼了他一聲。在場的警察，都比他年輕。他吸煙、喝水，和警察怪笑了一下，瞇瞇了眼睛，陶醉了，沒心思說話了。

人說，西北風的爹死了，媽改嫁了，婆姨被一個賣雪花梨的拐走了，急瘋了。呼天搶地可天下折騰，折騰了幾天，還折騰。說笑嘞，也是嘞，日怪煞人的，空蕩蕩老天，哪來那么大脾氣，裂石碎玉的，怪嚇人。梁去萍惦念兩只就要下羔的母綿羊，絲毫不在意西北風折騰與不折騰，窗色剛白，端著尿盆，去南房檐下，向窗里瞭。西北風拿她泄憤，一巴掌，一巴掌，打她臉，下手不輕，給她發際還掛了塊薄冰。兩只母綿羊，一只站著，一只臥著。一忽閃，站著的臥下，臥著的站起來了，像候車候得心煩意亂了。看見梁去萍，咩，咩，隔窗聽，是媽，媽。叫得梁去萍心癢。啞巴鄒蛋說要來幫忙，都這時分了，也不見影子。可是嘞，豬肚圓了不顧狗肚饑，吊客總是又睡得不覺哇。自家漢曹無宇外出打工，像強風梁上刮走清鼻涕，三年了，無音訊，連個熱屁都不捎回來讓她聞一聞。茅房里，窗狹門小，夜色集聚不去，梁去萍的后衣襟被人拽住，是吊客鄒蛋。一股暖意，像被鼓風機鼓蕩，從頭頂直沖到腳梢。梁去萍欲笑未笑，沒出聲，摸摸鄒蛋捉衣襟的手，涼、硬，像塊冰，還瑟瑟發抖嘞。想往臉上貼，遲疑一下，放棄了那念頭。鄒蛋不顧梁去萍看清看不清，雙手在臉前比劃，啊吧啊吧低叫。意思是，他早來了，不敢叫門。梁去萍撇嘴，向公爹房門那面努努，公爹房門開了，公爹、瞎眼老漢曹易柒從房里走出來，一根粗且長的山桃木棍，在臉前不斷敲打。遇門敲門，遇樹敲樹，地面一敲一個小坑。當院一株小棗樹，樹干被敲得幾處沒皮了。梁去萍吆風吐雨，勸解無數，不讓敲那樹干，曹易桑故意，尤其發覺院里來了旁的男人，更敲。這時候，鄒蛋一眼忽閃見，那根木棍，神色大變，大張嘴，不啊吧了，忙忙急。急走出大門去了。

曹易燊要往梁去萍房里走，梁去萍緊走幾步攔住，說，爹，黑朦朧朧的，你又起早哇。曹易燊說，將譬誰，將譬誰在嘞?將譬有生人味，將譬我聞到了。字句里，溢出蠻橫。沒等梁去萍吭氣，又說，我問你嘞，將譬你說話嘞?凡說話，必先說將譬，將譬這樣，將譬那樣，村人給他一個綽號：將譬先生。梁去萍例外，人前背后，只叫不襲人煞死犟脾老漢。其實不怪梁去萍。說句不雅氣話吧，將譬先生脾氣犟起來，比犟騾犟馬那份犟還厲害嘞。將譬先生把山桃木棍往梁去萍身左一敲，身右一敲，砰叭有聲，呼呼風響。梁去萍隨響聲風聲，左避右閃，只看，只躲，情愿渾身上下抽風，不吭氣。曹易燊年近古稀，一生辛苦，老來老來，眼睛白乎乎瞎了。兒子外出打工，歸與不歸，似和他無關，一心不讓旁的男人接近梁去萍。梁去萍心中煩惡，嘴上不說，一心防備家里不丟東西。家里只鄒蛋、公爹單獨進去過，丟失了一張全家福照片、一張曹無宇一寸照、一雙嶄新男棉襪。梁去萍苦水沒處倒，去和曹易燊女兒曹枝兒訴說，姐唉，讓姐夫在外少打幾日工，去找找你弟曹無宇哇。曹枝兒隔窗戶呼喚雞，谷——谷谷谷，谷——谷谷谷。回臉，和梁去萍說，你幫我打一會兒麻繩吧。梁去萍說，咦呀，我抽一陣陣空，跑十幾里路，來和你說句話，我家的羊還野放著嘞哇，你管哇。

有人給梁去萍吹風：你家曹無宇發財了，養了一個年輕女人嘞。梁去萍疑心，曹無宇下落，曹易燊、曹枝兒知道。曹易燊、曹枝兒、曹無宇，有著某種默契，三人心知肚明，甚至村人們，也隔門縫嘹天，瞭不真切，但嘹見一線線了。只把梁去萍巴巴地裱在暗旮旯里。

煙吸過了，水喝過了，耷拉下頭，睡著了。打起了呼嚕，呼噗呼噗。警察說，喂，喂。推一推他額頭。他茫然四顧，說，咋啦?不是故意的，是太過疲憊了。被抓進來，幾天了，輕松了。輕松了，疲憊痱子一樣發表出來了。警察說，說吧，叫什么名字，哪里人?他記起來了，記起自己失去自由的原由了，委屈得想哭。嘴一咧，哭相水一般從臉上漫過，也只是漫過，漫過就漫過了，只是一剎間的事。又漫上來的，是污水一樣黑乎乎的惱意，說，他們騙我工資，一個一個，我挨著白給他們受一年苦，他們，一分錢不給，還打我，有理啦。警察說，先說，他們叫什么名字，哪里人?他別轉臉，擺動頭。警察說，說吧，他們叫什么名字，哪里人?你要一個什么條件?他還是擺動頭。

一忽閃，臘月二十三過了，梁去萍的生日也到了。原來，人生一世，草長一秋，過的就是個一忽閃，一忽閃一天過了，一忽閃一年過了，一忽閃一輩子過了。正是一忽閃，人生才有滋味。滋味就藏在一忽閃里頭，任你嚼，任你品。臘月二十三過了，不僅梁去萍的生日到了，申柏巖村的年味也濃煞了。街口巷底，凜冽寒風之中，肉香曼妙，刀案聲聲。梁去萍家的綿羊也熱鬧，咩，咩。媽，媽。本來的，村人忙碌一年，臘月二十三，灶神一送，閑下來了。閑下來了，不置辦年味，還置辦鐮刀?一直在村中堅守土地的村人倒也罷了，那些外出務工的村人，一臉喜氣、一身新衣，扛包提箱歸來，剛進村口，就被村中大小猴娃團團圍住。光那一臉喜氣、一身新衣，就年味十足的。被猴娃們一路簇擁，簇擁進家門，給猴娃們發糖果。有那大賺了的，出手大方，發放的不是糖果，而是裝在各種精致小袋里的各色好吃吃。花紅柳綠，光那小袋就召爆猴娃們眼球。實在說，猴娃們其實為的就是這個，不然，村人們多了，不簇擁旁人，偏簇擁你?猴娃們拿到好吃吃，嬉笑、攀比、炫耀、歡叫、追逐，四散奔突。一忽閃，風向一轉，探馬一樣，紛紛趕回家向各自爸媽稟報去了：

媽，久耕叔給他婆姨娃買回可多可多好吃吃來了嘞。

媽，易家大爺給他婆姨娃買回可多可多好吃吃來了嘞。

就是這樣，一些內容單薄的雞毛信，爭相在村中傳遞——哦，說內容單薄，是村中那些不相干的大人們說的。至于拿到好吃吃、四散奔突的猴娃們，和梁去萍一家，以為比山梁厚，比樓房重嘞。只苦惱不得呢。厚重也罷，單薄也罷，反正是，熱熱鬧鬧在村中傳遞了。傳遞到半途間，村街里又有二踢腳炸響，砰、叭，砰、叭。明顯的，又有外出務工的村人進村了。申柏巖村街口巷底，凜冽寒風之中，剛潑進去一瓢年味，一忽閃，又潑進去一瓢，那凜烈寒風，噓噓噓噓噓噓嬉笑，手舞足蹈，長袖飛揚，一忽閃，一往無前向年關刮去。

也許是被人忽略了，申柏巖村濃煞了的年味里，摻和了將譬先生的死尸味。噢，將譬先生就是曹易燊。曹易燊的死尸味，是一種淡淡的、容易讓人憂傷的、腥腥的、酸酸的的味道。就是這種淡淡的、容易讓人憂傷的、腥腥的、酸酸的味道，摻和在愈來愈濃煞了的年味里。實際是，沒被人忽略，是不可能被人忽略的。因為，將譬先生家大門上，貼出了白麻紙，大門腦上，掛出了用白麻紙剪的條狀的隨歲紙。隔老遠一忽閃，就能看見，將譬先生兩只白乎乎眼睛，懸掛在大門板上了，一頭蒼蒼白發，披散在大門腦上了。將譬先生的女兒曹枝兒，一直坐在將譬先生家大門口，雖不哭，但神色悲愴，從早到夜，沒移動過一下。面前一堆柴火，神情萎靡，濃煙盤繞，常把曹枝兒繚繞得平地消失掉。

梁去萍沒一點過生日的感覺。來奔喪的曹枝兒說，我爹死得不明不白，我要經派出所。字字句句是冷石頭，一顆一顆敲在梁去萍心上，梁去萍的心也變成了冷石頭，也一顆一顆敲在曹枝兒心上。隨你，我候著哇。正所謂，你有來言，我有去語，來而不往非禮也。一忽閃，就那樣說了。這時候，梁去萍從房里走出，仰臉瞅一眼當頭頂被冷風凍薄了的昏曚的日頭，似見公爹曹易燊漸去漸遠的背影，四周波光粼粼，水汪洋一片。把一臉盆洗臉水照當院潑去，將潑未潑時，閃見大門口神色悲愴的曹枝兒，咦呀，平白無故要經派出所，要是把這盆水潑上，還不當下和我耍刀子?連忙九十度轉身，臉盆從手中滑落，叮當有聲。水潑出去，又蕩回，濺濕梁去萍鞋、褲腳。片刻，鞋、褲腳上面，亮晶晶起浮冰。梁去萍欲哭欲說，姐唉，天寒地凍，你只管在那里熬著，是熬咱倆不死哇。何如你打發姐夫把曹無宇找回來，你歇心，我也歇心哇?好好的，爹咋就死得不明不白哇?我嫁進你家多少年，你幾時見我是那種黑心爛肚的人了哇?棉團塞喉，說不出。唉，其實那話兒說過了，再說也無意義了。公爹曹易燊老了幾天了?兩天，一天?記不大清楚了。不管記不記得清公爹老了的日子，一點，梁去萍再清晰不過，午飯時分，梁去萍放羊回來，叫公爹曹易燊吃飯，發現頭腳顛倒插在水甕里。梁去萍幾乎驚厥。咦呀，出下人命案了哇，我沒法活哇。一忽閃，沒聲息了。往外扒死尸，扒得一身汗，扒不出，掩了房門，心急火燎去叫啞巴鄒蛋。忘記把羊群趕人羊圈里，麻糖葫蘆，在她身后跟一長串。咩，咩，隔墻聽，媽，媽，叫得急。

警察說，喂，你不說，不是個辦法。人都說，好漢做事好漢當，你犯法事都敢做，倒不敢承認自己是誰了?你是男人不是，你回頭看看你身后。他沒回頭，不回頭也知道，身后墻上，八個黑色大字：坦白從寬，抗拒從嚴。他文化不高，八個字認得，前輩子就認得。

將譬誰，將譬誰在嘞，我問你嘞?將譬你說話嘞?將譬有生人味，將譬我聞到了。將譬先生還是問。問自問吧，還不斷揮舞那根粗且長的山桃木棍。梁去萍最恨那棍了。面對那棍，梁去萍常有被點化成狗的感覺，那棍一揮，梁去萍就想搖尾乞憐，想抗拒都抗拒不過。梁去萍嘴唇嫵媚地哆嗦，沖口而出說，爹。聲音尖銳、顫抖，溢泛出委屈、羞澀。要不，就想奪那棍了。繞過將譬先生，向南房走去，說，老說不啦不啦，又來啦，日怪煞人哇。從南房里往外趕兩只母綿羊，趕出去返回，趕出去返回，咩，咩。媽，媽。叫得梁去萍心疼，罵說，日怪煞人哇，兩個沒人收留的貨，也賣乖耍滑忸怩使勢哇?鼻尖尖老一陣酸麻，差些些要落淚了。大門外啊吧一聲，旁人聽不到，兩只母綿羊聽到了，咩，咩。媽，媽。一陣風刮出大門去了。梁去萍回屋，悶頭被里，西北風嗚嗚嗚嗚嗚嗚，折騰得緊呢。

梁去萍不信：曹無宇養了年輕女人了。怕是有了旁的事了，不敢往深想。公爹、曹枝兒瞞著，是怕她受打擊，是好意。正是感受到好意，才容忍下公爹曹易燊那蠻橫。那夜，曹無宇破衣爛衫，直矗在炕前。噩夢驚魂，不吉祥。第二天一早，梁去萍出門放羊之前，先走進將譬先生房里，兩眼紅腫，說，爹，我有話問你，你不要著急，不要惱。聲弱氣怯，底氣十二分不足。像上茅房尿濕褲子，怕公爹打罵。公爹打罵兒媳，不光是皮疼臉燒，還心尖尖上滴血呢。其實也不是怕打罵，還是覺著是被曹無宇拋棄了，拋棄了，就是看不起。曹無宇看不起，還指望誰看得起啊?將譬先生端坐炕頭，數指頭解悶，聽見門響，停手，側耳，迅速閃眼，說，甚話，你說?梁去萍說，你兒——將譬先生不待梁去萍話說全，就用山桃木棍敲炕沿，將譬你甚話，將譬你甚話?將譬無宇在外頭好好做事，將譬你在家好好做事，將譬你甚話?不吉祥夢境，敲炕沿木棍，讓梁去萍心底涌起抵抗的小浪，說，犟——忙改口，說，爹，你看你，說不要著急，不要惱，又著急，又惱哇。你無宇不回家，也沒個信來，村里人甚話不說來。你說，旁人不擔心，我能不擔心哇?梁去萍心一急，差點當面叫出犟脾老漢來。

將譬先生說，擔心甚，用你擔心嘞?

梁去萍說，可說來，你孫猴娃們要錢花嘞哇。嘟噥，個死犟脾老漢站著說話不腰疼哇。

將譬先生側耳，迅速閃眼，說，將譬你說甚?

梁去萍說，我說甚，我說你孫猴娃們要錢花嘞哇。

將譬先生說，將譬你餓你自己做飯吃去，和我說甚。將譬又不是甚大事，也說嘞。

梁去萍說，爹。又嘟噥，個死犟脾老漢耍奸使滑哇。暗里譏笑自己，唉，把個夢當真了。

將譬先生側耳，迅速閃眼，說，外頭打雷了?將譬大寒節下打甚雷。將譬你甚話?哼哼哼哼哼哼，數指頭念數兒，沒念出具體數字來，只鼻尖哼哼哼。自在、逍遙、活神仙樣樣。

怎么，你以為不說話，就蒙混過去了?警察不耐煩了，說，明和你說，你的情況，我們基本掌握了，只是想給你一個好好認罪的機會。認罪態度好，是可以減刑的。警察沒有說下去，因為，他忽然憤怒難扼地說，他們坑我騙我，有理啦，你們不抓他們，只抓我，有理啦?

大門口，曹枝兒面前，那堆柴火神情越來越萎靡，似毒日頭底下，久旱無雨的豆苗，伏首葡胸，皮黃肉松，倒臥在干裂的土地上，昏睡不醒了。濃煙漸次成淡煙。一撥一撥猴娃們，簇擁著一個一個一臉喜氣，一身新衣的外出務工歸來者，從大門外經過，沒人向大門里望一眼。似乎是，坐在柴火堆旁神情悲愴的曹枝兒，惹大家厭倦了，煩惡了，躲避不及呢，哪有心思望一眼?也是的，曹枝兒出嫁多年了，回娘家，沒給猴娃們散過一回好吃吃。沒散過一回好吃吃的大人，像終年不結一顆果子的果樹，猴娃們視而不見那果樹，那果樹白顯眼。

梁去萍給下羔的母綿羊煮一鍋飼料，在鍋臺旁坐下。房里生著火，仍寒意凜冽。放進火膛里兩根干柴，火苗騰騰騰灼臉。哥嫂把自家一雙兒女接回娘家去了，還是想制作些年節下猴娃們喜吃的食物。譬如花饃、油馃、爐食、麻麻莜麥粘板板等等。噢，還要制作些肉食。不然，日子凄清凄清難過煞人了。難過煞人的日子，沒有一忽閃的滋味，梁去萍怕了。曹枝兒要經派出所，咋還不去哇，只管坐在那里，訛煉誰哇?——梁去萍面色煞白，直闖進啞巴鄒蛋家。通常，只是在大門外咳嗽，向大門里招手。啞巴鄒蛋照料兩只剛出生的小羊羔，梁去萍麻糖葫蘆領著一長串肥羊，忽然站在面前，讓他受驚了，說，啊吧。緊走幾步，護住自己炕沿上的飯碗。梁去萍一把奪過來，放在一只羊羔面前，扯了鄒蛋往外跑。鄒蛋啊吧啊吧低叫，緊跟身后的麻糖葫蘆，咩，咩。媽，媽。比他叫得都急。叫到梁去萍家曹易燊房里，看見甕沿外兩只蒼白色腌臟裸腳，不叫了。梁去萍擰鄒蛋后腰一把說，吊客，他自己進去了，自己又出不來，你看你和綿羊一樣，只顧看只顧看，快幫上一把哇。綿羊爭相叫，咩，咩。媽，媽。鄒蛋急切啊吧一聲，雙臂直扎入水甕里。一身水濕，把將譬先生放到當炕，將譬先生勾背弓腰，齜牙咧嘴，冷得受不了的模樣。鄒蛋回看梁去萍，說，啊吧。梁去萍說，死哇?鄒蛋說，啊吧。嬰幼兒樣憨笑。梁去萍膽顫肉跳，摸一把將譬先生胸口，淚流滿面說，吊客，你還笑哇。鄒蛋向梁去萍靠過來，梁去萍沒反應過來，已與將譬先生并排仰在炕上，鄒蛋迎面覆蓋，全身上下鐵箍子箍住，側望將譬先生，又嬰幼兒樣憨笑，說，啊吧。到梁去萍臉上啃一口，又說，阿吧。又到梁去萍臉上啃一口。不挑剔，啃到哪算哪。把將譬先生尸臉掰轉來，正迎住他和梁去萍。羊群呼啦啦，一忽閃，擁上炕，咩，咩。媽，媽。爭相啃咬鄒蛋后衣領。梁去萍著急說，吊客，你看你做的是人事哇?鄒蛋撥開羊群，滾下地，往門外走。梁去萍披頭散發趕上，扯住說，有狼逮得吃你哇?我過生日你不送過來那盒點心，哪來的這樁人命事哇?送過來送過來吧，誰又高言過你甚來。得給換一身干衣裳才行哇。指點自己，指點公爹曹易粲。往門外趕羊，羊不情愿出去，媽，媽。喚鄒蛋。

你們不抓他們，只抓我，他們坑我騙我，有理啦?他憤怒起來，固執、亢進、不顧一切。說過幾次了，還是說。警察驚愕一霎，忽然揚臂，沖過去。他以為是要打他了，連忙閉眼、縮頭、雙手張揚起，說，打吧，打吧。警察在他臉前站一陣，蹲下，態度溫和，又送給他一支煙。你犯法了，你知道嗎?聲音平和、清晰，不容他不細聽。

將譬誰，將譬誰在嘞，我問你嘞，將譬你說話嘞?將譬有生人味，將譬我聞到了。將譬先生砰砰叭叭敲打山桃木棍，還是問。敲打進房里，不敲了。將譬先生側耳，閃眼，不過，閃眼不閃眼一樣的，兩眼珠灰白灰白，去皮以后的龍眼，就是那樣的。梁去萍哪管甚么龍眼不龍眼，耳朵從被里豎出一點點。因為，有一陣沒聽見公爹曹易燊聲息了。房門敞開著，房里空蕩蕩，西北風打著旋旋，把門簾掀起，戰旗一樣在房中央起起落落鼓蕩。咦呀，個死犟脾老漢，今日咋這樣快走哇?往常，不折騰夠了，實不肯走哇。下地，悄悄到隔壁窗下向里瞭，瞭見公爹曹易檠站在門旮旯背后，狼吞虎咽一塊酥糖點心呢。吃得太快，噎得瞪眼伸脖子。梁去萍返回自己房里，掀起米甕蓋。自己生日，鄒蛋送過來一盒酥糖點心，只剩了半盒。咦呀，我沒舍得吃一口，給猴娃們留的，明擺的是偷哇?個犟脾老漢，算甚么老人哇。越想越氣，走進公爹房里，目瞪口呆了。公爹曹易燊盤腿坐炕當間，懷橫那根山桃木棍，自言自語，將譬猴娃們的好吃吃，你也吃得下。雙手交替，打自己嘴巴，啪，將譬讓你害饞癆。啪，將譬讓你害饞癆。唇間出了血，還是打。梁去萍聽不得那啪啪啪的響音，響一下，脖子縮一下，隱約有些被點化成狗的感覺了。忍受不下想要逃離時，公爹曹易檠歇了手，和手說，將譬還有你，你不拿，將譬他能吃得到?將譬上梁不正下梁歪，怪不得我猴娃。俯身，左手放炕沿，右手操棍，說，將譬讓你偷猴娃們好吃吃。叭，沒打住手指，離手指僅半寸。將譬讓你偷猴娃們好吃吃。叭，這一棍打在手上了，恰打住食指，明顯的，那食指受不了疼痛，往起翹了翹，想逃走。將譬讓你偷猴娃們好吃吃。這一棍重了，食指勾勾回，躲藏到手掌底。將譬先生憤怒了，說，將譬你還曉得怕疼嘞。山桃木棍連續打下去，不吉祥夢境，晴天朗日直逼梁去萍眼前，愧怍：從沒打算把酥糖點心給公爹吃一塊，甚至不想讓看見。只是一閃念，像風吹過樓頂，一閃而過，過了就過了，不留痕跡的。梁去萍說，爹。奪走棍，照門扔出去。一忽閃，趴在炕沿上，沒一絲聲息了，只是身體急顫動。將譬先生側耳，閃眼，說，將譬，將譬。梁去萍平和了情緒說，爹，日怪煞你了，有你這樣黑害自己的心機，何如把你兒曹無宇的地點，告我哇。或者是，讓我姐夫去找找哇?將譬先生往展伸一伸脯子，說，將譬你說誰，將譬你說誰?將譬我兒在外好好做事嘞，將譬你不要聽旁人胡說，將譬我兒甚事也沒做。梁去萍說，爹，你兒幾年沒音訊，你就不想哇?將譬先生舉著傷手，要下地，說，將譬急茅房煞我了。梁去萍想攔不愿攔，將譬先生搜搜索索出門去了。過一會兒，將譬先生從茅房出來，梁去萍尾隨著，隔窗戶撩進去，將譬先生背靠炕沿壁，蹲在炕沿下，頭耷塌在懷間。雙手緊握山桃木棍，豎在面前，腦頂抵住山桃木棍，長時間紋絲兒不動。梁去萍撇撇嘴，走開，天亮了，得放一會兒羊去了。

他直瞪瞪瞅警察，兒子、女兒，瘦弱不堪，雙雙站在他臉前，中間，是他們媽媽。與妻兒相約，每年，臘月二十三回家。眼看，今年——往后，不知幾時才能回家嘞，雙手捂臉，哭起來了，無聲音，只墮淚。

鄒蛋上炕，往展舒將譬先生身體。舒展一點點，一放手，復原了。身上衣裳被濡濕，愁容滿面，和梁去萍啊吧啊吧叫，梁去萍圈過羊，站在旁邊，才不管那些呢，只是癡癡地看著。風聲嗚嗚嗚嗚嗚嗚嗚。鄒蛋挪動將譬先生死尸，挪動到炕頭，往展舒將譬先生雙臂、腰身、雙腿，舒展一處，抱緊一處，與將譬先生緊抱在一起。炕頭滾燙，將譬先生身上冒熱氣，鄒蛋身上出汗，熱氣汗氣糾結一團，模糊了生死界限。老一陣，松開將譬先生一條臂，展了，松開另一條，展了，松開腰身、雙腿，展了。鄒蛋下地，見梁去萍還是看，惱了，搡一掌，指點著將譬先生身上說，啊吧、啊吧。梁去萍醒了，大驚失色，說，是唉。開箱，取衣。箱頂層，一套半舊棉衣，擺放整齊，上面一頂瓜皮小帽。小帽旁邊，半塊酥糖點心，緊挨著酥糖點心的，是一張梁去萍一家的全家福照片、一張曹無宇的一寸小照、一雙嶄新男棉襪。梁去萍一把把兩張照片搶在手，回看將譬先生，嘴里念念有詞：爹呀，幾疙瘩點心，我沒嫌你吃畦，你傻哇。你不會是知道了你兒不好的下場這樣哇?你說，我可咋活哇?愧怍，又一掠而過，風掠過額際，過了就過了，沒留下痕跡。媽。羊圈里，一只綿羊單調地叫一嗓。

他不哭了，說，我做下犯法事，對不起我婆姨、我爹，你們不要告訴我婆姨、我爹，更不能告訴我村里干部，我不能讓我婆姨、我爹，在村里抬不起頭來。就這個條件。你們答應我，我就全說，全坦白。警察說，行，答應你。他跟著說，我想見我姐夫。警察說，噢，這是另一個條件，你老講條件可不行。

火膛里干柴燒沒了，梁去萍又放進去兩根，火臺上鍋碗瓢盆，冰涼祥寧，羅列原地。大年節下，是該制作些猴娃們喜吃的食物。可事實是，梁去萍連飯也懶得做了。站起，瞭窗外，有一陣了，沒注意曹枝兒了，想送一件棉襖出去，也該給幾只母綿羊喂飼料了。吊客鄒蛋出去放羊，還不回來哇?除了怕犟脾老漢，還怕曹枝兒。大門口，柴火熄了，曹枝兒蹤跡沒了，真去派出所了哇?一忽閃就走哇?梁去萍訝異、四顧，公爹房里嗚嗚嗚，有風聲。

砰、叭，砰、叭。村街里又有二踢腳炸響，西北風嗚嗚嗚嗚嗚嗚，猴娃們嬉笑、尖叫，雜沓的腳步聲，奔村口去了。又有外出務工的村人進村了，相應的，年味又濃稠了一瓢。

責任編輯：黃 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