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前的香港中環,連夜狂賭輸光了家當與人格的沈重陽紅腫著雙眼從賭局出來,順走了街邊小販的幾根油條,胡亂地塞到口中,在眾人的追打中茍活著。或許當我們簡單地認定英租界時香港市民所食用的都應該是飄彌著濃郁奶香的英式早餐的時候,沈重陽這個被視為低賤的平民卻為國人真實地展現著港人秉承大陸遺脈的飲食傳統。
油條一直以來都是傳統中國民間最常見到的早餐,無論是等第森嚴的皇城官宅還是山長水闊的邊邑小戶,不分省份、不分階級、不分老小,大致都是在這片油炸品特有的酥香氣氛中睜開惺忪的睡眼。松脆的口感刺激著一個個味蕾展開每一天全新的人生體驗。
我生長在鶯飛草長的甬城寧波,小時候便居養于祖父祖母身邊,祖母是個勤善之人,每當曦光微露便已經獨自悄聲起床了,用清水抹平鬢角的碎發漂亮地揉成一個團髻,下到廚灶間輕輕地撥開隔夜燒成灰燼的柴草堆,經過一夜這余燼的熱度恰好便能周到地烹煮出一瓦甕溫稠的粳米粥來。然后便可以挎著那只漆油的杭州籃到離家不遠的菜市揀選菜蔬并順道帶來新炸的油條。
傳統的舊菜市總是約定俗成般的只存在著一個油條燒餅攤,本著物美價廉的市場生存法則制做著能夠滿足方圓一里左右甬地居民口味的油條。
甬人習稱“油條”為“油炸檜”,杭州人往往在“油炸檜”之后拖起一個長長的兒字音,讀來是浙式的吳儂軟媚。吃著從熱油里滾炸而出的油炸檜,小孩子難免總會好奇地詢問這名字的由來,于是,祖父都會臉做凝重狀地給孩子們講起那個岳飛的故事。無論是否能真正理解祖父的凝重,但當孩子們聽完這個歷史故事,他們嚼咽下去了除了那一節節油條或許還有那些“莫須有”、“風波亭”、“精忠報國”等文史名詞。根據《清稗類鈔》所言:“油炸檜”長可一人,捶面使薄,兩條絞之為一,如繩以油炸之。其初則肖人形,上二手,下二足……宋人惡秦檜之誤國,故象形似誅之也。餐肉寢皮不啻為對罪惡之人所施加的最痛快的懲罰,而秦檜呢,除了岳王廟前鑄像長跪千年受唾之外,深受儒家忠孝節義觀念影響的中國老百姓又以這種油炸食品抒其千年不忘的滔天之怒。張愛玲曾在上世紀80年代末期這樣說過:燒餅是唐朝自西域傳入,但是南宋才有油條,因為當時對奸相秦檜的民憤,叫“油炸檜”,至今江南還有這名稱。其實,江南方言里“鬼”、“檜”二音是有明顯的區別,但二音在北方無別,所以一旦傳到北方,便很自然地將“油炸檜”諧音讀做“油炸鬼”了。
南方的油炸檜多呈棒狀,從一寸來厚的長形面坯里切取兩條一寸來寬的面條,將兩條摞在一起,用一支竹筷順著長條從中間壓實、壓緊,雙手輕輕捏起兩頭,稍稍一旋拉成30厘米左右的長條。隨機放入油鑊中,這個成型的過程熟練的師傅是做得很快的,圍觀的孩童們只眨巴著眼睛,那原本還在案板上的面條早已滑入熱油底部開始漸漸地浮起并膨脹了。沸騰的油鑊旁總會站著一名系白圍裙的師傅,嫻熟地持一雙竹制的長筷子,但凡看到有油炸檜膨脹上浮就會用筷子不停翻動這些半成品,直到坯條充分鼓起,皮色金黃,即從容撈出油炸檜直立放置于油鑊上特制的一個瀝網上,購買的人就從這些瀝網上挑選自認為滿意的成品。祖母常會帶上一雙黑地描紅的筷子,一支筷子可以一連穿起三根鼓脹的油炸檜,順便捎上兩只剛剛出爐的芝麻燒餅,點算錢幣直接放在烘餅的煤爐邊沿,與賣家點頭微笑或是尋常招呼幾句,便完成了日常的早點交易,賣家也不急于收錢。仍是樂呵呵地搟面烘炸著。
回到家中。哄醒孫孩,祖父早已正襟危坐于八仙桌前了,于是,清醬油一小碟,粳米粥二三碗,油條三四根,燒餅一二只,速速搬運上桌。米粥為主食,油條為副食,甬人口味偏好成鮮,油條佐以清醬油,伴隨溫熱的米粥緩緩地入腹,這便足以滿足甬人的口味,樸素、簡單卻絕不單調,比較現在的以果腹為單純目的的速食式早餐,童年隨祖父母的這一段早餐記憶中卻彰顯著尋凡人家沉心靜氣的生活氣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