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這事兒辦得不賴吧?我自己覺著起碼能得90分?!?009年的最后一天,陸大任站在“戰斗”了23天的魚堡餐廳門口,得意地向記者擠了擠眼睛。
不遠處是新奧物業派來看守的人,探頭看看不是別人,又是那個陸大任,于是往車后座一躺又接著睡。
在老陸的幫助下,剩下的三家釘子戶里,魚堡餐廳女老板秦榮最早拿到了補償。2009年12月29日,秦榮告訴記者糾紛已經達成和解,老陸也順利拿到了2%的補償款提成。最終拿了多少錢,老陸回避這個問題,只是嘿嘿笑。
“湖南米粉”店的老板劉正見老陸出現,趕緊過來跟他打招呼,半開玩笑地說要聘請他,一邊從老陸那里打聽一些釘子策略。老陸沒怎么說話,又是一陣悶笑。
老陸的出名起源于秦榮在網上貼出的《絕對史上最牛招聘》的帖子。
在那上面,秦榮描繪了一個“職業釘子戶”的模樣:有相關拆遷經驗,知道如何跟惡勢力抗衡和周旋,大專以上學歷;責任感強,堅韌,勇敢,身體健壯;能吃苦,在面臨停水停電黑社會勢力時不廂不撓。
隔天,真的有一個叫“楊帥”的天津大學生拉著行李找秦榮應聘:“社會上不平的事太多了。希望盡自己的努力,讓社會好一點”。大學生沒有經驗,秦榮思索再三不敢答應。
后來老陸就出現了。
壯實的身板,一身綠色軍大衣,一頂暗紅色的帽子,臉上還蒙個口罩,遮得嚴嚴實實,神神秘秘的。米粉店的劉正說,一看老陸那個樣子,就知道是經歷過滄桑的人。
老陸其實不老,只有,45歲,不過卻長了一頭花白頭發,臉上到處是皺紋,他自己解釋,這是早年當拆遷隊長的時候風吹日曬出來的。
老陸見秦榮的第一句話就讓她感到驚訝:“你們有沒有信心堅持到最后?!焙孟癖徽衅竵懋斸斪討舻氖乔貥s似的。老陸當過拆遷隊長,這個從對立陣營過來的人十分清楚。他說:“拆遷是一場心理戰,就是惡心人,讓你沒信心,最后就灰頭土臉地拿點錢走人”。
秦榮最后聘請了他。12月7日,老陸上崗了。
“這是小兒科”
陸大任說自己是大學中文系畢業的,別人都不大相信。他早年喜歡寫詩投稿,大學畢業后進入太原一家事業單位工作。1990年代后期,全民下海浪潮中,陸大任也坐不住了。就到一個親戚開的公司里當起拆遷隊長。
干拆遷就是跟三教九流的人打交道。“我自以為讀過兩年書,是個讀書人,到那個場合,該罵街罵街,該吆喝吆喝,該拿錢拿錢,跟他們在一起就按照他們的方式生活?!?/p>
在江湖里練過的老陸一開始就怪招迭出。他在魚堡的玻璃大門上寫著“斷水斷電×天”的字樣,每天更新,在另外的一張白紙上,他寫著自創的口號:“嚴防死守,和諧共處”,“死”字總是忌諱的,他在這字的中間畫了一張卡哇伊的笑臉。他說,你越樂觀對方越著急。還有一天下午,他舉著自制的白旗到地鐵4號線逛去了,圍觀的人一大堆,他在旗上寫著中文“釘子戶”和英文“Nail”,“這是惡心人的小把戲”。這幾招果然吸引來了大批媒體的目光,后來連美國《紐約時報》記者也趕過來圍觀他了。
和記者聊起來,老陸主動承認自己當拆遷隊長的時候,給釘子戶家里潑過大便,說完他又嘿嘿地樂,似乎對這套手法的駕輕就熟感到些許慚愧。他很清楚對方可能用什么招,自己可以用什么招反擊。“不這樣不行啊,你抓的是一手爛牌,不明白利害關系、實力對比,跟人家怎么玩下去?”
如果不是因為“史上最牛招聘”勾起了媒體的興致,秦榮的“魚堡餐廳”在本年度無數驚心動魄的拆遷糾紛中實在是普通之極。
這次拆遷中的房東是北京新奧集團,該公司受北京市政府委托,負責北京奧林匹克公園中心區以及南區的土地一級開發建設。糾紛發生地點屬于“奧林匹克公園南區”,也是原亞運村汽車交易市場所在地。這一塊地從2003年開始拆遷,到了2007年底,奧林匹克南區的土地一級開發全部結束,所有居民全部搬走。但是靠馬路邊上的這幢三層小樓并沒有被拆除。
新奧集團副總經理劉志宇解釋說:“考慮到奧運期間可能會有施工工程人員需要一個暫時的住所,就先保留了下來?!庇谑亲罱K樓上被改成新奧物業的辦公室,樓下的門臉房整租給了東方凱晟,再由東方凱晟分割租給招來的商戶。
秦榮,是在國貿上班的80后白領。2008年,秦榮、劉正等人與“二房東”東方凱晟簽訂了,為期3年的租約,租金為每3個月一付。2009年12月3日,中建國際和北京保利興兩家地產公司以48億元的價格拍得奧林匹克南區的3塊地。
拆遷問題就此產生。一些商戶很快就搬走了,像樓中間的一家餐飲幾個月前就拿了8萬塊錢賠償離開,最后剩下魚堡、湖南米粉店和菊花居三家餐館。米粉店老板劉正解釋說,這三家面積都比較大,尤其米粉店面積在120平方米以上,裝修費用投入很多,因此賠償款一直談不攏。
后來才加入這場糾紛的老陸似乎看得更深一些。他很陜抓住了他認為的癥結所在:“東方凱晟說白了就是一家皮包公司,注冊資本寫的是50萬元。根據我的經驗,我懷疑賬上有沒有5萬塊錢。指望老周還錢,還鬼吧!”老周指的東方凱晟的總經理周建國。在老陸的說法中處處透露出對對手“不夠成熟”的鄙夷。
2009年12月23日,老周到店里談賠償款的事,沖著記者們舉了一面比老陸還大的旗,上書“欠債還債”。老陸樂了:“這是小兒科?!彼驹陂T口,對著媒體的相機和攝像頭,作出破釜沉舟,幾近悲壯的表情,從兜里掏出一根事先就準備好的白布捆在頭上,一字一頓地開始講起魚堡的“血淚史”。
陸大任反守為攻,對方和秦榮談判,他就坐在一邊聽著,最后數出來對方“你們先交錢”一句話講了七十幾遍,于是就羞他:“你一大老爺們兒,歲數比我還大,一句話能說八十遍!”老陸認為這次談話進一步支持了他的判斷,“說來說去就是沒錢,新奧物業一定會接手,談判對手應該是大房東。”
在現場嬉笑怒罵一番之后,老陸私下幫秦榮進行了冷靜深入的分析?!澳悻F在最大的籌碼是房子,一旦旁邊開始拆了,你這房子生意也做不下去,籌碼也就貶值了,你以后拿什么跟人家去談?另外這個房子是租的,是租賃關系,不是你的產權,就得懂得適可而止,拿錢走人。”
“每個事情都有個高潮,就像媒體關注一樣,在高潮上把問題解決了,早了就虧了過了也就遲了?!痹S多天以后,回顧這場漂亮仗,老陸不乏得意地對記者總結。
反圍剿
陸大任是山西太原人。一個多月前,他剛剛在原單位力了“內退”,據媒體報道,老陸之前搞拆遷,賺到500多萬后,妻子和孩子都移民澳大利亞,他被拒簽沒去成。
在北京,老陸住在回龍觀朋友家里。有一天晚上,電視新聞里講起了最近的拆遷糾紛,在介紹完成都唐福珍自焚事件之后,也講了“史上最強招聘”的事隋。出于前拆遷隊長的“職業敏感”,他讓朋友上網查找秦榮發的帖子,看完后決定應聘。
上崗后,老陸發現現場環境的惡劣還是超過他的想象,“我一開始以為還能看看電視,(到了后)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魚堡當時已經停電停水,在深冬的北京凍若冰窟。
以前搞拆遷的時候,老陸跟工人一起睡工棚,幾十號人在一起喝酒打牌不會無聊,而這回他只能一個人駐守,有兩回他在屋里偷偷生火取暖,很快就被趕過來的保安和警察喝止,“我不怪他們,他們怕我煤氣中毒死亡”。
最難熬的時間是深夜0點到5點,老陸冷得只能到外面走路,“別人看著以為我巡夜呢,其實完全是冷得不行。走到地鐵口再回來,走到身體發熱腳發熱為止?!?/p>
二十幾天住下來,老陸對奧體東門的黑夜了解得清清楚楚:“11:30—0:00的時候,公交車開始收線了,還有個207慢悠悠地不時晃過來。1:30左右,環衛車,從北向南,噠噠噠開過去,過一個小時,又噠噠噠回來。到了凌晨3點了,小偷們就開始活動了。經常還是婦女,過來撿撿這個撿撿那個。然后等早班車207出現在馬路上時,基本上就5點了,我大出一口氣,這一天終于過去了?!?/p>
京城的夜晚除了寒冷并不會出現別的狀況,沖突通常發生在白天。12月22日中午,數十個“黑衣人”光臨魚堡和米粉店,強行封店。“他們見我把門從里面鎖上了,就幾個人一塊兒拉這門,結果連門帶框都拉下來了?!标懘笕位貞涀约寒敃r是神情鎮定地被五六個壯漢抬出屋外。
而不遠處米粉店的員工則多人受傷。不過“黑衣人”的車也被他們砸了幾輛,后來有人大喊警察來了。一幫人就作鳥獸散。
那天夜里,老陸又出去走路取暖,經過米粉店的時候,他看到店里的伙計抱個煤氣罐睡覺,禁不住哈哈大笑。以他的經驗判斷,對方不可能再來鬧了,“要搞強硬的,你對手下的人要有絕對的責任感,要有足夠的膽量,不然去鬧事,車子都被砸了,丟死人呦,以后誰還給你賣命?”老陸在記者而前滔滔講起這事,仿佛“對方的人”就站在面前聽他一通訓誡。
回顧這23個夜晚,老陸充滿自豪,他說:“這是陸大任同志最光榮的二十幾天?!?/p>
但只要一聊到他的過往,陸大任就又開始閃爍其辭,“那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泵鎸︾R頭他都是用口罩遮住臉,他解釋自己有鼻炎,一冷一熱就會猛打幾十個噴嚏。這次再見到他時,口罩已經不戴了。他說父母還在,不想讓他們在電視報紙上看到這事兒。
從拆遷隊長到釘戶
陸大任經歷了釘子戶從無到有的那幾年。
上個世紀90年代拆遷的時候,拆的大部分是毛坯房,老百姓獲得的賠償相對較充分,到了1998年,隨著城市建設項目增多,人們的維權意識也在提高,拆遷賠償越來越高,阻力也越來越大,開始出現被陸大任稱為“難纏戶”的人,不過這類人通過街道辦事處做工作,或者說情送禮也好解決。
到了2000年以后,“難纏戶”開始升級為“釘子戶”。尤其是2007年重慶“最牛釘子戶”在網上熱傳之后,“釘子戶”正式作為一個常用現代漢語進入人們的生活辭典。
2003年,在邯鄲拆遷時遇到的一次意外事件深深地觸動了陸大任。幾個住戶起初拒絕搬遷,最終雙方談好了30多萬元補償。簽好字后,本來場面漸趨和緩,機器都開動了,突然一個女人邊跑邊喊,一頭就撞倒在推土機的擋板上。“那擋板每天在地里磨,明晃晃的,血‘啪’一下就噴出來了,這死在我眼前?!边@個意外刺激下。到了2005年,陸大任就退出了這一行。
從拆遷戶到釘子戶,強弱易勢令老陸感受很深。曾經他就是用各種手段拔除“釘子”的高手,“簡單粗暴的話,就是找一些閑雜人員,聚在一起先喝一通酒,酒席上每個人發300塊錢,吃喝完了就出去砸一通。玩陰的話,也是一天一個新花樣,就能搞你個雞犬不寧!”
陸大任像一個金盆洗手多年的武林高手,又把當年的十八般武藝一項項擺出來。
首先是斷水斷電,讓對方營業不了,生活不了,接下來是外圍破壞,比如扔石頭,扔燃燒瓶,正好落在人家的院子里中間炸開。
再有一招就是挖地溝把釘子戶圈起來,讓釘子戶沒路走。到下雨,雨水全往家里灌,“要不然就去潑一大桶屎,臭死你”。還有就是制造一些機械事故,把樹挖倒了正好砸人家墻上去,回頭賠給人家一千兩千,但是對方房子肯定是住不成了,有時候老陸他們也搞一些惡意爆破,掌握好距離,放一個爆破將對方房子震裂。“對方一點把柄也沒有,房子也沒用了,原來得賠30萬,現在20萬到頂了?!?/p>
所有手段的最終目的是讓對方房子價值下跌,一旦對方手上沒了籌碼,一切就好力、了。老陸說,釘子戶一般比較弱勢,精神壓力也大,連兒女都時不時會被騷擾驚嚇,“最后搞到你吃不好、睡不著,頭發都白了?!?/p>
有一回,隊里一個年輕人開鏟車掉頭時沒有控制好,撞到人家墻上,鏟了個窟窿。那小伙子嚇壞了,當場就逃走了?!斑@是無意中的好事兒,那家人嚇呆了,我們可樂壞了,立馬就去勸他們把合同簽了。”
講述這些經歷的時候,老陸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笑完又有些慚愧。他一絲不茍地把頭發梳成一個小發髻放在腦后,時而瞇起眼睛扮出無奈的鬼臉。他并不是一個按常理出牌的人,做拆遷的時候他是強有力的角色,做釘子戶的時候,秦榮、劉正、連新奧物業的保安都洲也是最“稱職”的。
“誰也不愿意靠當釘子戶出名吧?”
隔壁湖南米粉店的劉正至今依然每天在寒風里守著他的店,魚堡家拿到的賠償令他羨慕。劉正找過北京大學法學院上書國務院修改《拆遷條例》的五名學者,他們愛莫能助。有時候他也納悶,“怎么一個老陸比幾個教授還管用。”
老陸也時??葱侣?,對五個專家,他懷著一種實踐者對理論家常見的“輕視”?!拔铱催^那個修改條例建議書了,五個專家掰乎得不痛不癢。”“拆遷這事兒是體制的問題。本身就是沒有規矩的東西,國家又推高房價,大家都摸石頭過河,最后摸出事情來了?!?/p>
當記者問陸大任體制的問題什么意思時,他又是嘿嘿一笑,避而不談。
陸大任更愿意聊的是現實拆遷糾紛中的實戰技巧。他覺得劉正沒有抓住時機,死守到底并不是一個好的辦法。“目前的情況實際上已經開始拆遷了,還沒有動機器,只是手工。一旦動機器,對方也不是吃素的。我很擔心他們落到一個尷尬的地步。打仗要抓住戰機,如果打完了,大喊我們勝利了,但死的只剩倆人,那叫什么打仗?”
對兩邊都了解的老陸總是對局勢有自己的判斷。
他不時厭拆遷方。因為他以前也干過這一行?!皩τ诓疬w隊來說,他們也是奉命行事,照本拿錢。有錢我就干,沒錢我就不干。地方政策允許,有資金開動就行了。”
對釘子戶,他懷揣著同情,聊到唐福珍自焚這個事兒,他臉上的皺紋全擰到了一起。
“你見過強拆的場面嗎?”老陸突然悲憤起來:“開發商啊、居委會啊、城管啊、警察啊,人山人海,都圍著那座房子上,世上的悲喜全在那個方寸之地,沖突戲劇化了,人完全情緒化了,唐福珍想捍衛自己權利本來就沒有什么選擇,最后,情緒到那個份上,她也只能把自己點燃了。社會把她給逼死了!”
雖然不時有記者跟陸大任聊起可以建立一個機構,專門給人當釘子戶,陸大任卻很清楚其中的風險,他說這個單子完成后,他再也不會接這種活了?!叭绻h境改變,社會就不再會有釘子戶,國家不能總出丑吧?誰也不愿意靠當釘子戶出名吧?”出了名的釘子戶陸大任說。
2009年的最后一天,陸大任又到魚堡餐廳走了一遍,合同剛簽完兩天,那里門窗已經拆個精光,碎玻璃散了一地,在冬日微弱的陽光下反射出星星點點無力的光芒。他鼓勵了一番米粉店的小伙子們,就走了。身著軍大衣、戴個小紅帽子的老陸推門的動作遲緩凝重,像一個戰士起身離開了戰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