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候機大廳里響起了女播音員柔和卻冷漠的聲音:乘坐飛往上海的CA1517航班的乘客請在33號登機口登機……
考拉關(guān)上放在膝蓋上的筆記本電腦,在這之前她一直在看一部叫《物是人非》的電影。這是一部電影學(xué)院導(dǎo)演系四年級學(xué)生尤令非拍的畢業(yè)作品。影片是用紀(jì)錄片樣式拍的,這對于一個學(xué)生來說比較省錢。正因為如此,影片的光線很暗,人物的影像也不是很清楚,不過故事還是講得比較明白:一名警察因違反了紀(jì)律在接受上級調(diào)查。尤令非說主人公就是警察本人,考拉很想看清這個警察清楚的影像,無奈幾乎全片都模糊不清。正當(dāng)考拉看得不耐煩時,她也該登機了。
走向登機口時,考拉給尤令非打了個電話,尤令非給她的解釋是她看的那張盤是粗剪的還沒有調(diào)光,等考拉從上海回來后馬上給她一張新盤。剛和尤令非通完話,隋明宇的電話就進來了,他的聲音很焦急語速也很快,考拉最終還是聽明白了他的意思——隋明宇的領(lǐng)導(dǎo)因嫖娼被明華路派出所抓了,隋明宇說不是嫖娼只是接受了異性按摩而已。考拉問隋明宇是不是在明華路派出所。隋明宇回答說我在派出所對面的一家叫隨緣的茶館里,考拉,你幫幫忙……
考拉說這個忙我可能幫不上了。
隋明宇幾近哀求地說,考拉,這件事你一定要幫我,領(lǐng)導(dǎo)不但對我有知遇之恩而且我相信他決不會嫖娼!隋明宇聲音很大,考拉,你不會是因為我和你離婚就這樣吧?你也知道我家六代單傳,老太太她……
考拉說,好了,我要登機了,有什么事等我落地再說。 考拉臉色變得陰沉,沒等隋明宇說完就把電話關(guān)上了。她咬咬牙鎮(zhèn)靜一下情緒向登機口走去……就在她把登機牌遞給檢票員時,她聽見有人在身旁喊她。她回頭一看,身后只有一位身材高大的陌生男人,考拉搖搖頭從檢票員手里拿回打了孔的登機卡準(zhǔn)備向甬道走去時,她又聽見有人在喊她:考拉同志。
陌生男人微笑地看著滿臉狐疑的考拉。考拉問,是您在喊我嗎? 陌生男人微笑著說,是我在喊您,考拉同志。考拉警覺地看著他,我不認(rèn)識你。陌生男人說,您的確不認(rèn)識我,但我的確認(rèn)識您,自我介紹一下,我叫秦凱,我父親叫秦漢。考拉驚了一下,等等,你父親是秦漢……
秦凱正準(zhǔn)備回答,檢票員催他們快去登機。于是他們連忙向甬道走去。進了機艙,考拉是第十九排。秦凱對考拉說,先坐著,一會兒起飛飛穩(wěn)后我給您調(diào)一下座位。考拉不置可否。剛系好安全帶,飛機就開始滑行了,很快來到了跑道,在這工夫,空姐已經(jīng)完成了起飛前的講解程序,等空姐們落座系好安全帶時,飛機的引擎開始轟鳴,不一會兒飛機離開了地面。
考拉在飛機離開地面的剎那間想起了秦漢,連她也奇怪為什么偏偏是在飛機起飛的瞬間想起秦漢而不是在秦凱提起他父親的時候想起。當(dāng)秦凱說他是秦漢的兒子時,考拉真的覺得這個名字已經(jīng)徹徹底底地在她的記憶里被刪除了,只是現(xiàn)在她才明白,只要是發(fā)生過的,是永遠不會刪除的……
一
考拉喜歡裸睡,即便到刑警隊她也沒有改變習(xí)慣。宿舍是兩人一間,她的同屋叫徐芹,這些日子因生孩子沒有住在這里。徐芹在的時候,考拉只是裸睡,出了被窩還是要穿上衣服的。徐芹不在了,考拉在屋子里索性光著身子。考拉為什么喜歡裸體,連她自己也說不清楚,只記得小時候偶爾看見父母光著身子在浴室里洗澡,考拉因為早上被尿憋醒了,瞇瞇瞪瞪沖進浴室,眼前的一幕讓她睡意全無目瞪口呆。她只記得母親忙亂中抓起一條浴巾擋住父親的下體后對考拉喊:不要臉!出去。考拉退出浴室的時候滿臉羞紅心里充滿委屈,不過她聽見父親和母親的對話后情緒才略微舒緩。父親說,你怎么能這樣對考拉說話呢?她馬上就長大了,這樣的事情是人之常情,怎么是不要臉呢?母親似乎也很后悔,那怎么辦呢?父親說,應(yīng)該和她講清楚。后來母親來到考拉的房間,她穿著很薄的絲綢睡衣,拿著一本《人體解剖學(xué)》,她躺在考拉身邊給考拉一頁一頁地講,還打開睡衣讓考拉對比著書里的圖片看……最后考拉抱著母親白皙豐腴的裸體睡著了,那一年考拉十三歲。考拉十八歲時父母都去世了,那天來了很多警官,穿著很漂亮的警服。考拉這才知道自己的父母都是警官,在執(zhí)行一次特殊任務(wù)的時候犧牲了。一位老警官把一幅考拉父母穿警服的合影留給考拉。考拉看了一夜,第二天她按老警官留下的電話號碼打了過去說,我要上公安大學(xué)。老警官說我喜歡你的決定。
空中小姐走過來放下考拉面前的小桌板,把一杯香馥馥的咖啡和一盤甜點放在上面。考拉抬頭用疑惑的目光瞧了空中小姐一眼,空中小姐甜美一笑說,慢用,說完優(yōu)雅地轉(zhuǎn)身走了。考拉明白這是秦凱安排的,一上飛機,從秦凱的舉止和談話中就能感覺到他和飛機這一行有一種很親密的關(guān)系。考拉端起杯子慢慢呷了一口咖啡,這顯然是手工研磨用摩卡壺煮出來的咖啡而且是哥倫比亞產(chǎn)的。她記得秦漢最喜歡喝這種咖啡,想到這里,考拉有點不高興,為什么又想起秦漢了呢?
秦漢怎么也想不到考拉大白天會光著身子待在屋里,給男警休息的宿舍就在考拉宿舍的對面。秦漢吃完午飯剛躺在床上想瞇一小覺,報警中心就打來電話說白云小區(qū)死了個人。他連忙招呼屋里的人出警,跑出屋來想起考拉是現(xiàn)場勘查的隨隊法醫(yī)就在考拉的門上拍了兩下:考拉,出警。等了一會兒不見屋里有動靜,他就推開門喊,考……秦漢嘴里的“拉”字被屋內(nèi)的景象堵在嗓子眼里了,他看見裸體的考拉手里拿著警服呆站在那里,一時也不知如何是好。這情形持續(xù)了兩秒鐘。考拉突然笑了:秦隊,你怎么不敲門?考拉一邊說著一邊快速穿好衣服,等秦漢反應(yīng)過來,考拉已經(jīng)在系鞋帶了。
秦漢說,我敲門了。考拉拎起勘查箱說,這個問題以后討論,走吧……
兩個人一路上都沒有說話,直到坐上了車秦漢才低聲說,考拉,真不好意思。考拉顯然沒有想到秦漢會說出這樣的話,她一臉驚異。在刑警隊都大半年了,這是秦漢第一次單獨對考拉說話。秦漢平時總是繃著臉,說話也總是一個字兒一個字兒往外蹦,都四十三歲的人了,好像從來不懂得憐香惜玉。在一次勘查現(xiàn)場時考拉把物證袋給遺忘了,秦漢知道后大發(fā)雷霆,要考拉馬上回現(xiàn)場取回來,當(dāng)時天色已黑下著大雨,考拉又來了例假想明天去,秦漢只有兩個字:不行。隊友林沖說開車送考拉去,考拉沒有領(lǐng)林沖的情,狠狠地斜了面無表情的秦漢一眼,騎車去了現(xiàn)場取回了物證袋。由于淋了雨,考拉發(fā)燒引起了附件炎,被送到公安醫(yī)院輸了三天液才好。許婉如醫(yī)生知道了內(nèi)情后氣得臉漲得通紅,安慰考拉說,還好沒有引起后遺癥,你放心,我回去要好好地教育秦漢。許婉如的話又讓考拉驚異,許婉如看出來了:放心小姑娘,我是秦漢的領(lǐng)導(dǎo)。考拉笑了,許醫(yī)生,您還是不要說秦隊了,這都是我的錯,如果不是我忘了拿物證袋,秦隊也不會讓我去拿。許婉如搖搖頭,秦漢的手下都這樣,挨了罵還說他罵得對。考拉沒有回答,她知道正是那袋物證把那個強奸犯送上了法庭。林沖說秦隊給考拉請了功呢。考拉沒有要這個功,她對秦漢說哪有因為挽回錯誤的行為而立功受獎的呢。這不是鼓勵犯錯誤嘛!秦漢聽了之后怔了一下隨即說,有道理,按你說的辦!林沖說考拉傻,考拉對他哼了一聲。望著秦漢寬厚的背影,考拉心動了一下。
說話間車到了現(xiàn)場。秦漢和考拉一下車就看見白云小區(qū)派出所所長施野神色緊張地迎了過來,秦漢認(rèn)識施野,兩個人應(yīng)該算是警院同期的。秦漢這么多年沒有見過施野如此緊張的神色,如果夸張一些應(yīng)該不是緊張而是驚恐!什么事情能讓一個有二十幾年警齡的警察驚恐呢?秦漢只有一個結(jié)論,那就是現(xiàn)場。能是什么樣的現(xiàn)場呢?向現(xiàn)場走過去的路上,秦漢想象著現(xiàn)場,作為一個刑事警察他什么樣的現(xiàn)場沒有見過?走到小區(qū)三號樓門口,施野站住了對秦漢說,現(xiàn)場在302號房,戶主叫南懷玉,是不是我們兩個人先進去?秦漢正要問為什么,突然一股氣味讓他的鼻子動了一下,一股血腥味在他的鼻腔里回旋,他不由得打了個噴嚏。考拉連忙從勘查箱里取出一沓口罩遞給秦漢和施野。施野和考拉戴上口罩,秦漢卻把口罩塞進褲兜里說,考拉,你在這里待命,我和施所長上去。考拉仰著頭喊為什么。秦漢瞪了她一眼,不為什么,待命不明白嗎?考拉伸手扯下嘴上的口罩,充滿淚水的眼睛瞪著秦漢,秦漢熟視無睹,轉(zhuǎn)身上樓。施野拍拍考拉的肩膀,小姑娘,不上去好!考拉不明白他的話,什么是不上去好?這是我的工作。她還沒有來得及說話,施野也上樓去了……
直到飛機降落乘客離艙,秦凱都沒有出現(xiàn)。考拉等了一會兒也就不等了。她走到艙門時突然看見秦凱從駕駛艙里出來說,真對不起,接到命令馬上飛回北京,只好下次見,這是我的電話……秦凱把一張便箋遞給考拉后擺擺手便回駕駛艙了。
天下著雨。秋天的雨伴隨著風(fēng)讓剛走出機場的考拉感到了涼意,她下意識地雙手環(huán)抱在原地跳了幾下,為了驅(qū)走涼意也是為了活動活動因坐飛機有點僵麻的雙腿。之后,她取出手機打開翻蓋兒,馬上電話鈴就響了起來,看了一眼來電顯示,然后接通了電話。是費子明打來的,告訴考拉車出了毛病不能來接她,讓她直接打車到南京東路的國際飯店,他在大堂等她。費子明是上海市人民檢察院負(fù)責(zé)接待考拉的,是一位精明強干的檢察官,考拉在國家行政學(xué)院時的同班同學(xué)。
考拉坐上出租車向上海市區(qū)行進的時候,隋明宇的電話來了,考拉,我現(xiàn)在就在明華路派出所南峰所長的辦公室里給你打電話……
考拉語氣揶揄:你本事夠大的,連所長都搞定了!
隋明宇那邊頓了一下,考拉想象得到他尷尬的樣子。隋明宇是什么人?他是市委研究室的筆桿子,北大的高才生,心高氣傲且相貌英俊,考拉當(dāng)初也就是因為這些不管不顧地嫁給了他。嫁給隋明宇前考拉征求過秦漢的意見,看見考拉一臉幸福,秦漢只是淡淡地說了四個字:好自為之。那天正是白云小區(qū)殺人案案發(fā)的第五天,秦漢已經(jīng)好幾天沒有合眼了,因此考拉把秦漢的冷淡歸結(jié)為他太累了并沒有在意。其實,考拉也明白在這種時候提出結(jié)婚有點不合時宜,隋明宇卻說,要是天天有殺人案,難道我們就不生活了嗎?考拉同意隋明宇的話。
電話里又響起隋明宇的聲音:考拉,南所長要和你通話……
考拉說,南所,你還叫我考拉,有話直說。南峰說,你等等,我換個電話。過了一會兒,南峰的電話打了過來:是這樣,隋明宇的那位領(lǐng)導(dǎo)叫孫鳳山……
考拉只覺得自己的胸口被什么東西撞了一下,悶悶的。南峰問:考拉,你在聽嗎?考拉打開出租車的車窗,涼風(fēng)涼雨讓她開始好受了些,說,南峰,你們證據(jù)確鑿嗎?南峰說,考拉,對你也不隱瞞了,是有人舉報的,抓的是現(xiàn)行。考拉咬了咬牙說,那你就按規(guī)定辦。南峰那邊急了:考拉,按規(guī)矩辦是沒說的,可你丈夫他……
考拉糾正南峰:是前夫。南峰說,不管他是你什么,但我聽說隋明宇馬上就任我們南區(qū)的區(qū)長了……
考拉不說話了,她明白這件事不是一個簡單治安事件,也明白南峰話里的意思了:那這樣,你叫隋明宇接電話。 隋明宇的聲音有點盛氣凌人:考拉,和南所長搞定了?
考拉說,隋明宇,我沒有搞定,看樣子你的領(lǐng)導(dǎo)要在派出所待幾天了……
隋明宇有點氣急敗壞:考拉,我這是給你面子,你明不明白?否則我給你打電話干嗎?傻呀!考拉最聽不得隋明宇這種說話的口氣:隋明宇,你少用這種口氣和我說話。我問你,你是什么時候和孫鳳山搞在一起的?隋明宇說,考拉你給我一句準(zhǔn)話,放不放人?考拉說,你威脅我!隋明宇那邊把電話掛了!考拉聽了一會兒手機里的忙音才把手機從耳邊拿開……
出租車停了,司機回頭一笑對考拉說,到國際飯店了。考拉交完車錢拿回車票說,謝謝。司機說,也謝謝你!考拉說,謝我?司機指指耳朵,說,我都聽見了,你是個好警察!這是我的名片,在上海有事,打電話給阿拉。考拉接過名片,看見上面寫著“你在上海的眼睛耳朵和腳陸祥貴”,不由得笑了,用上海話說,陸祥貴,謝謝儂!
二
南懷玉夫婦及孫女南雨被殺一案被定為“302案”。南懷玉死的那天正好是他六十歲的生日。秦漢在現(xiàn)場時看見書桌上的一本臺歷上的9字被紅筆畫了一個圈。后來查驗?zāi)蠎延竦纳矸葑C才知道2004年6月9日是南懷玉的甲子日。兇手選擇這一天痛下殺手應(yīng)當(dāng)是有寓意的。南懷玉是一家叫《風(fēng)》的娛樂雜志的攝影記者,說實話,以他的年齡混跡于娛樂界實屬罕見。在調(diào)查中,《風(fēng)》雜志的人都對南懷玉的人品和攝影技術(shù)贊不絕口,并且說,他一向與世無爭,很難想象他會遭遇如此厄運。
殺害南懷玉一家的兇手很職業(yè),在現(xiàn)場幾乎沒有留下任何痕跡。是考拉在最后的時刻發(fā)現(xiàn)了唯一的證據(jù)。
那天對現(xiàn)場的勘查持續(xù)了很長的時間,考拉檢查后,隨之趕來的市公安局刑偵總隊的偵查員們又進行了一次地毯式的勘查,結(jié)果大失所望。市局刑偵總隊重案組組長于得水對秦漢說,看樣子我們遇到高手了。秦隊,讓你的人收拾一下現(xiàn)場吧。考拉按照秦漢的命令把三具尸體分別裝入塑料袋里。在裝小女孩時,考拉發(fā)現(xiàn)她的雙手是緊緊地攥著的,考拉一開始想把她緊攥的雙拳打開,后來發(fā)現(xiàn)用一般的力量是打不開的,這時她聽見有人問秦漢死者的尸體送到哪里,秦漢沒好氣地說,這個案子移交市局重案組,把尸體放到他們那里。考拉明白移交案子的意思,不就是嫌我們水平低嘛!想到這里,她也不想去打開女孩子緊握的雙拳了。她正準(zhǔn)備從浴缸里抱起女孩子,林沖跑了進來說考拉你磨蹭什么,市局重案組的于組長都不耐煩了。考拉白了一眼林沖,你眼睛瞎了,這孩子那么臟我得給她擦擦……林沖從來沒有見過考拉這么大火氣,悻悻地說那你快點,就要走了。考拉也不明白為什么說要給小女孩擦擦,是小女孩真的很臟臉上全是血跡,還是自己下意識地一說?今天看來真是天意。考拉用蘸了水的毛巾給女孩子擦臉。女孩子皮膚很好,模樣也周正,是個美女坯子。擦著擦著考拉心里想這女孩子命真苦,連人生還沒有開始享受就夭折了,禁不住流下了淚,動作也就更加輕柔了。就在這時,女孩子兩只緊攥的手松開了,一個金屬的東西從右手心掉在浴缸里發(fā)出輕微的響聲。考拉一驚,看見那個金屬的東西是U盤。她撿起U盤攥在手里,還沒容她多想,秦漢和林沖進來了。秦漢也沒有說話,徑直走向浴缸抱起女孩放進塑料尸袋拉上拉鎖,說,林沖,你把這個送下去!林沖愣了一下,顯然他沒有思想準(zhǔn)備。秦漢又說,犯傻呀,叫你送下去!林沖囁嚅道,我……考拉把U盤放進褲兜里,走過去抱起塑料尸袋向門口走去,林沖跟在后面,說,考拉,讓我來……
考拉沒有理會林沖,在從302號房到市局重案組的這段路上,她一直在想要不要把剛才發(fā)現(xiàn)的U盤交給于得水,一直到把塑料尸袋放進車的后備廂,看到車開走后她也沒有把U盤拿出來……
收隊后,考拉坐秦漢的車回局里,路過紫竹院路時秦漢把車停在上島咖啡店門前說,考拉你開車回去,我得喝一杯咖啡醒醒腦子。考拉說如果你埋單我可以陪你喝一杯。秦漢沒有說話,徑直把車開進停車場。兩人下車后秦漢就往上島咖啡店走,走了幾步回頭看見考拉還站在車旁,問:考拉,你干嗎呢?
考拉說,我改變主意了,不喝咖啡了。秦漢搖搖頭把車鑰匙扔給考拉:那你開車回局里吧。說完他又向上島咖啡店走去。考拉喊,秦漢,你等一下……秦漢轉(zhuǎn)過身來站在原地。考拉跑過去伸出手,手掌里是那個U盤,說,秦隊,是我在小女孩身上找到的。秦漢沒有去拿U盤,眼睛死死地看了U盤一會兒,才緩緩地抬起眼睛盯著有點不知所措的考拉:考拉,你知道這是什么行為嗎?秦漢這樣一問,考拉反倒鎮(zhèn)靜了:是違紀(jì)。秦漢發(fā)火了:知道是違紀(jì)為什么還違紀(jì)?我看你是不想當(dāng)刑警了!考拉說:他們也太牛了!他們不是什么也沒有找到嗎?秦漢語調(diào)平和多了:他們找不到是他們的問題,我們找到也就是他們找到了,天下警察是一家嘛。考拉說,秦隊你這話不準(zhǔn)確,天下警察能是一家嗎?前些日子我們局被“雙規(guī)”的劉副局長能和我們是一家嗎?
秦漢說我不和你玩文字游戲,說著從考拉手心拿起那個U盤,又問:你真不喝咖啡?考拉賭氣:不喝。秦漢笑了:你真是個孩子,把車鑰匙給我。考拉說:你要過河拆橋?
秦漢說我車?yán)镉信_筆記本電腦。考拉也笑了:我想喝咖啡了……
晚上費子明在小南國請考拉吃飯,本來是副檢察長出面請客,但因臨時有會不能出席,偌大個包間只有費子明和考拉兩個人。費子明說,盡管秦漢對我有誤會,我還是秉公執(zhí)法,在他申訴的問題上做到了公平公正……費子明說話的時候沒有注意到考拉的臉色已變,他還要往下說的時候,考拉站起來喊,老板,埋單。費子明意識到自己失言了,連忙跑去埋單,埋單回來要送考拉回飯店被考拉回絕了。考拉說都忙一天了,各回各家吧。說完她攔了一輛出租車讓費子明上車。
看到費子明坐的出租車走遠,她也打了一輛出租車回飯店,在飯店下了車發(fā)現(xiàn)下雨了,連忙往飯店里跑,剛一進大堂就聽見有人喊她。考拉回頭一看,見隋明宇一臉愁容地向她走了過來,考拉不由得眉頭緊皺心里嘆了口氣。隋明宇在考拉面前站住,說,考拉,你能不能不用這副苦大仇深的模樣看著我,行嗎?考拉跺了一下腳反詰道:隋明宇你能不能不用這些無聊的事來煩我,行不行?考拉說完,繞過隋明宇向電梯間走去。隋明宇緊跟著幾步超過考拉攔住她:都說女人心狠,今天我算是親眼目睹了。考拉看著隋明宇疲憊卻不失英俊的模樣,心一下子軟了。按說是隋明宇向她提出離婚的,理由令人心酸和荒唐,但考拉沒有對他怨恨,相反還很同情他。離婚那天,隋家在昆侖飯店設(shè)宴請考拉吃飯。隋明宇的太爺爺太奶奶爺爺奶奶父親母親一個個都是慈眉善目衣冠楚楚談吐文雅,這是個書香門第的家庭。九十九歲的太爺爺叫兒子遞給考拉一個信封,內(nèi)附言道:考拉,太爺爺一家都感謝你,這一點意思你務(wù)必收下。信封里有一張中國銀行的金卡,里面有三百萬人民幣。據(jù)隋明宇后來說那是太爺爺賣了一個家傳的康熙年間的官窖將軍罐的錢。考拉猶豫著要不要,隋明宇已經(jīng)接過來放進考拉的包里,搡了一下考拉,還不謝謝太爺爺。考拉欲說謝字還未說出口,太爺爺擺擺手,示意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并鄭重地說考拉雖然不是我曾孫媳婦了,但從此她就是我的曾孫女。以后在隋家考拉永遠占一份兒,你們都聽見了嗎?考拉看見其余人都頷首稱是不覺想笑,被隋明宇發(fā)現(xiàn)踩了她腳一下后,她才忍住沒出聲。其實這樣和隋明宇過下去她也煩了,在沒去醫(yī)院檢查之前,每天上床之前床頭柜上都放著一碗湯,據(jù)說是按太奶奶保存了快一百年的生子湯方熬制成的。考拉一看見湯就對床上之事索然無味,看見隋明宇要抱自己就覺得他們像配種的牲口全無想象中的性愛之美。離婚后,考拉和隋明宇有幾次性愛,沒有了包袱的性愛卻讓考拉有點刻骨銘心。直到有一天隋明宇說永遠這樣下去不也很好嘛,考拉這才意識到他們已經(jīng)離婚了,再這樣下去對隋明宇的妻子和他們都不公平。考拉毅然斷絕了和隋明宇的這種關(guān)系,繼續(xù)扮演曾孫女的角色直到太爺爺和太奶奶去世,和隋家就很少來往了。不過見到隋明宇,考拉總會觸動心里最柔軟的部分……
隋明宇隨考拉進入房間就往大床上一躺,說,考拉,我太累了。考拉在打電話,便放下電話,說,隋明宇,我?guī)湍阌喠艘婚g房,在樓上1023,你去吧,洗個澡早點休息,我也累了……
隋明宇一個激靈坐了起來,坦言道:考拉你何必這么浪費呢,我在你這里湊合一宿,明天我就回北京。
考拉真的不高興了,問:隋明宇你早就知道來這里毫無結(jié)果,那你還來干什么?不是瞎子點燈白費蠟嗎!隋明宇說,你還真說對了!有些事是不用看結(jié)果的,看的就是過程。就是要點蠟,瞎子看得見看不見無關(guān)緊要,關(guān)鍵是看瞎子點燈的人看見了才是最重要的。明白嗎?考拉巡視員。
考拉說:我還真不明白。隋明宇你都要當(dāng)區(qū)長了,不好好地做好上任的準(zhǔn)備,卻為一個嫖客東忙西忙,我真懷疑你一旦當(dāng)了區(qū)長,你領(lǐng)導(dǎo)的那個區(qū)是共產(chǎn)黨的地盤還是國民黨的地盤?
隋明宇打了個哈欠,又伸了個懶腰:考拉,我千里迢迢來找你,不是和你理論你說的那些,你也甭用那些歪理論來忽悠我。你說我為了一個嫖客東忙西忙,那你呢?你不也是在為一個刑事罪犯東奔西走嗎?我看咱們倆人都是半斤八兩!
考拉此時對隋明宇這番話厭惡透了,她坐在沙發(fā)上冷冷地看著隋明宇。知夫莫如妻。考拉知道隋明宇的毛病,在他情緒激動的時候不要理他,冷淡他一下,他就會自覺無趣了。果然,隋明宇看到考拉不理他,表情很尷尬,說,考拉,我真的累了,我回房去休息了。
考拉拿起房卡和鑰匙遞給隋明宇,是1023房間。隋明宇沒有去接鑰匙而是伸手抱住了考拉,一股考拉久違了的氣息撲面而來……考拉推了一下隋明宇,他像一堵墻一樣紋絲不動。隋明宇抓住考拉的手:考拉,你以為我僅僅是為了我的領(lǐng)導(dǎo)的事才來上海的嗎?不是,我是為你。
為我?考拉像是問隋明宇也像是問她自己。隋明宇,我們之間那些日子已經(jīng)是歷史了,再去追究已經(jīng)沒有回味了,快去休息吧。考拉欲從隋明宇的手里抽出手,但隋明宇把她的手握得很緊根本抽不出來……隋明宇,你松手!考拉喊,再不松手我就喊人了!
隋明宇依舊不松手,考拉,你喊人吧!我就是不松手。考拉,你難道不知道你現(xiàn)在很危險嗎?
危險?考拉笑了,隋明宇,你是知道的,從我穿上警服的第一天開始,我的詞典里就沒有危險這個詞。剛才隋明宇說考拉在為一刑事罪犯東奔西忙的話,考拉何嘗不明白他的用意,但考拉根本沒有理會。她心里當(dāng)時也嘀咕了一下,以為隋明宇知道了她來上海的目的,再一想他隋明宇不是一向和秦漢勢不兩立嗎?也許是他隨口一說,考拉也就沒有當(dāng)回事。
隋明宇說,我說的危險不是一般的危險,而是足以毀掉你的前程的危險。看見考拉不以為然的表情,隋明宇又說,我告訴你,我的領(lǐng)導(dǎo)在我來上海之前就被放了,是南峰放的。
考拉冷冷地說,我不相信。隋明宇說,這世界每天都在發(fā)生你不相信的事!好了,不談這件事了。告訴我,你來上海是不是為了秦漢?考拉說我無可奉告。
隋明宇說你可以不告訴我,但我告訴你,趁一切還都沒有開始就立刻結(jié)束此事,否則你可能會遭到殺身之禍,那個秦漢也會不久于人世。
考拉說這是我當(dāng)警察之后第一次有人對我危言聳聽,不過,我還要謝謝你。好了,你可以走了……
考拉從隋明宇手中抽出了手,這回她感到他的手在顫抖。你不舒服?考拉問。隋明宇再一次抓住考拉的手,考拉能明顯地感覺到隋明宇全身在顫抖……考拉說,你在發(fā)抖,你的手很燙,是不是發(fā)燒了?考拉用另一只手去摸隋明宇的額頭,真的很燙。考拉說,你果然發(fā)燒了,得去醫(yī)院看醫(yī)生。隋明宇又抓住考拉另一只手,用力攥著,考拉,你聽我說,是不是秦漢寫了上訴信?你是不是因為秦漢的上訴來作調(diào)查?
你怎么知道的?考拉脫口問道。隋明宇說都是那個嫖客告訴我的,他是當(dāng)年負(fù)責(zé)秦漢案子的調(diào)查組成員。他為什么能告訴你?考拉問。因為你救了他,你救了一個嫖客,他感謝你才說了這么多。
我明白了。考拉說,隋明宇,謝謝你。回去休息吧。隋明宇說,你明白就好,那明天你和我一起回北京。考拉想了一下點點頭。
隋明宇松開考拉的手說,我真得去睡了,考拉,票我都訂了,明天一早我來叫你,好吧?考拉又點點頭,伸出手輕輕在隋明宇胡碴很密的臉上拍了一下說,該刮胡子了。
隋明宇欲言又止,轉(zhuǎn)身走了,把門輕輕地關(guān)上……
三
第二天一早,隋明宇來到考拉的房間,看見服務(wù)員正在整理房間,便問客人去哪里了。服務(wù)員說這房間的客人半夜就退房走了。隋明宇咬了咬嘴唇回到自己的房間,從書包里拿出一部電話撥了一個號碼。電話通了,隋明宇只說了“她走了”三個字,便關(guān)了手機。
隋明宇關(guān)上手機的時候,考拉正和費子明在一家早點鋪里吃早飯。考拉吞進碗里最后一個餛飩后顯得心滿意足,輕輕地打了一個飽嗝兒說,費子明,多虧了你才能有這樣的口福。在驅(qū)車去嘉定的路上費子明說,你為什么半夜要換飯店,是不是嫌我安排得不好?考拉有點不好意思,連忙解釋這純屬私人事情,決無半點別的意思。費子明臉色很嚴(yán)肅,說,考拉,雖然你的級別歲數(shù)都比我大,但是這次你來上海執(zhí)行任務(wù),領(lǐng)導(dǎo)交給我的任務(wù)就是保護你的安全并配合你完成任務(wù),因此你在上海期間不應(yīng)該有私人的事情。
考拉想找出話來反駁費子明,雖說晚上隋明宇的那些話讓她有所警覺,可她認(rèn)為自己這次出行是非常隱蔽的,想到這里她勉強沖費子明笑了一下:子明,你說得對,不過沒有這樣嚴(yán)重吧。費子明說,你看看后視鏡,是不是有一輛帕薩特在后面?我告訴你,這輛車從我們一上高速路就跟著,看樣子他們好像知道我們的行程。考拉說怎么會呢。費子明說什么都可能發(fā)生。考拉說,他們是誰?費子明回答,我也不知道。但我想知道在我離開國際飯店后你接觸過哪些人。考拉猶豫了一下,還是把見到隋明宇的前前后后告訴了費子明。費子明聽完考拉的話,一腳剎車停住車,他同時從后視鏡看到那輛帕薩特也停住了。
考拉看見車停了便問,費子明,你為什么要停車?費子明沒有理會考拉的問話,他重新發(fā)動引擎,不是向監(jiān)獄開去而是掉了一個頭向市區(qū)開去。考拉被他的舉動搞得有點暈,伸手拍著費子明的后背喊,費子明,停車。
費子明不但沒有停車而是提高了車速,車飛速向前與那輛停在路邊的帕薩特擦肩而過時,考拉突然看見隋明宇坐在那輛車?yán)铩K迕饔钜部匆娏丝祭瑑蓚€人四目相視的瞬間,費子明的車已經(jīng)開出了很遠。考拉嘆了口氣,她的手機就來了短信,是隋明宇發(fā)來的:你為什么要躲著我?考拉冷笑著想我為什么要躲著你。隨手回短信:你趕緊回北京當(dāng)官吧,少煩我。隨后隋明宇又來短信:考拉,我求求你,不要待在上海,這里很危險。考拉笑了一下回短信:這不是你考慮的事。發(fā)了這條短信,考拉關(guān)了手機。
費子明的手舉了起來,大姆指和中指捏著一個電話卡,考拉看見后拿了過來,說,費子明,你總是這樣雪里送炭。費子明笑道,這就是上海男人的細膩。考拉把新的電話卡裝進手機說,謝謝儂。費子明說,看來你還得換個地方住。考拉問去哪兒。費子明說,去檢察院的招待所,酒店里的東西我會讓人去拿。不過,考拉,你那位怎么知道我們上午要去監(jiān)獄呢?
考拉也覺得奇怪,半夜走的時候她誰也沒有通知,連費子明也沒有。她直接住進新錦江酒店,直到早晨6點鐘才打電話讓費子明來接。考拉沒有直接回答費子明的問話,而是說費子明你以后不要總是你那位你那位地叫,我再一次鄭重地通知你,我和隋明宇已經(jīng)離婚了。
費子明說,你是不是剛才又看見他了?考拉說,你怎么知道的?費子明說因為剛才我也看見了他。考拉沉默了,她把頭側(cè)向窗外看了一會兒馬路邊上的高樓大廈低聲說,進市區(qū)了吧?費子明回答,進市區(qū)了,過了這條街的紅燈就到檢察院的招待所了。
帕薩特在國際飯店前停住,隋明宇拉開車門下車往酒店大門走,走了幾步又折回來看見帕薩特車前座的玻璃窗已經(jīng)搖了下來,孫鳳山的馬臉正笑瞇瞇地看著他。
隋明宇說你笑什么笑,整個是個傻笑。
孫鳳山?jīng)]有理會隋明宇的揶揄,說,我知道你會回來的!
隋明宇冷笑道,你還知道什么?孫鳳山說我能知道什么,沒有你我什么都不知道。隋明宇運了運氣說,我今天下午回北京,考拉住在檢察院招待所306房間。記住,我只能幫你這么多了。孫鳳山說謝謝你呀!隋明宇回道,謝你個屁。說完他走了。
孫鳳山看著隋明宇走進飯店的旋轉(zhuǎn)門時才把視線收回來,這時電話進來了:
他要回北京了?東西留下來了嗎?
沒有。
航班?
國航CA1568。
孫鳳山通完話駕駛著帕薩特離開國際飯店沿南京西路向西走了,車速不快甚至可以說是慢吞吞,在他車后面,車?yán)软懗梢黄K廊晃倚形宜剡€是慢慢地開。其實他自己也明白,如果在其他方面也是這樣沉得住氣不輕舉妄動,那他孫鳳山會是今天狼狽不堪的模樣嗎?
四年前,孫鳳山是考拉所在的南區(qū)分局主管刑偵的副局長。他和秦漢都是警院第二十三期的畢業(yè)生,兩個人一同進的刑警隊,一同入黨,一同當(dāng)上了隊長,可以說倆人好得像是穿了一條褲子。就是這樣的兄弟竟會為了一個女人反目,大打出手。時至今日,孫鳳山還是不理解秦漢為什么這樣做!
考拉從學(xué)校分配到分局辦公室后,孫鳳山就注意上她了。考拉身材高挑凹凸有致,精巧的五官加上活潑的性格,只要正常的男人都會喜歡她。孫鳳山也不例外。孫鳳山有老婆,但這個老婆和沒有一樣,人在洛杉磯留學(xué),一留就留了六年,總說回來但總不回來,這中間孫鳳山也去探了一回親,人剛到老婆就說明天要去埃及參加一項人類學(xué)研討會。老婆是研究人類學(xué)的,說這次活動千載難逢。看到老婆心情迫切,孫鳳山自然憐香惜玉,老婆這一夜盡職盡責(zé)地和孫鳳山顛鸞倒鳳,第二天孫鳳山醒來時老婆人已走了,留下一件禮物請孫鳳山務(wù)必收下,他打開一看是一個真人一樣的充氣女人……考拉有點讓孫鳳山神魂顛倒,連他自己都不明白是什么原因,他也知道考拉的身世,可就是不能把握自己。考拉本科學(xué)的是刑偵,研究生學(xué)的是物證鑒定,她不想在辦公室里打發(fā)日子,就向?qū)O鳳山提出去刑警支隊,還點名去秦漢的重案隊。孫鳳山當(dāng)然是滿口答應(yīng)。秦漢卻和孫鳳山大吵了一頓。但孫鳳山是官大一級壓死人,盡管秦漢不樂意,考拉還是去了,也就有了被雨淋了的故事。孫鳳山從許婉如那里知道考拉得病的事,就常去刑警隊看考拉,噓寒問暖,時間長了就有了閑言碎語。正好老婆那邊來了要求離婚的律師函,于是,他索性對考拉直言想娶考拉。考拉面對副局長的求婚當(dāng)然是婉言謝絕。一來孫鳳山年齡太大長得太俗,二來隋明宇已經(jīng)來到她的身邊。幾天后,她把和隋明宇結(jié)婚的婚宴請?zhí)徒o孫鳳山。孫鳳山知道隋明宇是市里的紅人,人又年輕,也就無可奈何。考拉結(jié)婚那天他沒有去,一個人坐在辦公室里喝悶酒,半瓶二鍋頭下肚讓他全身熱血沸騰,他忘記了自己是怎樣離開了辦公室怎樣開著車鳴著警笛在大街橫沖直撞最后撞在一面墻上。他清醒過來時看見的第一個人就是秦漢。他問秦漢他在哪里。秦漢一把把他從床上揪了起來告訴他這里是督察隊的禁閉室。孫鳳山哭了,清醒地哭了,他知道自己的警察人生結(jié)束了。
四
隋明宇坐在客房靠近陽臺的沙發(fā)上,從口袋里取出手機打開其中的一個開關(guān),手機里面立刻傳來考拉和費子明的對話——
考拉說,這房間不錯,比國際飯店的房間不差,看來你們檢察院也是極盡奢華的。費子明說,考拉你不能僅僅從表面看就下結(jié)論,現(xiàn)在哪個機關(guān)不是這個樣子。反過來正好說明中國富了。考拉說,我不和你討論這個問題,我只想知道我明天去監(jiān)獄會不會還有人跟蹤。費子明說,考拉我不明白你的意思。考拉說,我的意思已經(jīng)說得很明白!費子明說,你在懷疑我給上手段?這怎么可能!考拉說,任何事情都可能發(fā)生!昨天到今天只有你和我在一起。費子明說,考拉你這個警察當(dāng)?shù)糜悬c過敏了吧!你忘了昨天和今天還有一個人和你在一起過。考拉說,你是不是說隋明宇?費子明說,難道他不是人?考拉說,隋明宇不是那種人。費子明說,我也不和你理論了,你先收拾收拾,我出去一趟一會兒就回來。考拉說,那你去酒店幫我把東西拿過來。費子明答應(yīng)著走了……
隋明宇關(guān)上了手機上的開關(guān),考拉和費子明的聲音頓時消失了。房間里很安靜,隋明宇都能聽到自己的心跳。他站起來走到衣櫥邊拉開衣櫥門,從放在里面的皮包里取出藥瓶倒出幾粒冠心蘇合香丸放進嘴里,然后走到床邊把自己放在床上閉上眼睛……
四年了,隋明宇已經(jīng)把那件事忘得徹徹底底了。但昨天凌晨孫鳳山的一個電話讓他明白過去的事情還是個事情,決不會因為歲月的流逝而就不是個事情了!
他趕到派出所的時候南峰所長在門口迎他。隋明宇氣惱地對南峰說,你怎么能讓他給我打電話?南峰一臉委屈:隋區(qū)長,我也是剛趕回來的,這都是下面民警干的!隋明宇更加生氣了,既然你們民警都認(rèn)識他干嗎還抓他?現(xiàn)在這個樣子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耳光嘛!南峰解釋道,抓孫鳳山的民警都是新來的,直到所里老民警認(rèn)了出來才讓他找人。隋明宇說,那你就讓他找我?南峰又解釋道,他打了電話我才來呀,隋區(qū)長……
隋明宇不快地擺擺手:南峰,你也不用解釋了,前幾天,考組長在匯報公安局后備人才時還提到了你,你要爭口氣呀!南峰連連說,我明白,我明白……隋明宇說,明白就好,你去給考組長打電話,就說我說的。
南峰為難地說,您說了什么?隋明宇指著南峰,你呀你!好……隋明宇看了看手表,都快7點了,南峰,你和我到對面茶樓打電話。我先走,你過一會兒再來……
屋里的電話響了。隋明宇閉著眼睛抓起床頭柜上的話筒,里面?zhèn)鱽砜祭穆曇?隋明宇,一會兒你到虹橋的小南國來吃飯,我有事問你。
隋明宇一驚,睜開眼睛,你怎么知道我房間的電話?考拉在話筒里笑了,你也笨到家了,這房間是我給你訂的,你忘了?隋明宇長出一口氣,把眼睛又閉上了……
考拉放下電話時,費子明拎著大包小包進屋來了,他把東西扔在床上,說,考組長,按你的要求都買回來了。考拉看了一眼費子明,從一個紙袋里抽出一件衣服又看了看上面的標(biāo)簽,香奈爾,好貴呀!不是讓你隨便買幾件嗎,誰報銷呀!費子明抱著雙臂靠在門框上,說,我沒有開發(fā)票,這就算阿拉送給你的。送給我……考拉笑了起來,順手把衣服疊好放進紙袋里遞給費子明,說,費子明,你真是想起一出是一出。你知道嗎,給一個女人送這樣貴重的名牌服裝意味著什么……費子明反問道:考拉,你是不是想多了……
考拉臉沉了下來,突然厲聲道:費子明,你是不是以為我來上海是陪你逛街的?我是來執(zhí)行任務(wù)的,穿什么樣的衣服我懂!費子明有點尷尬,臉上還是浮著笑意:考拉,你別急呀,我不過是和你開玩笑呢!考拉余怒未消:誰和你開玩笑?要不是看你我是同學(xué),我會要求上海方面換個人配合我。
這時候隋明宇來電話了,告訴考拉他人到了小南國了。考拉說我馬上到,放下電話就要出去。費子明攔住考拉:你去哪里?我開車送你。
考拉沒好氣地回答是私事,打車就行了。看到費子明擋在門口,考拉請費子明讓開。費子明正色道:考拉,專案組是有紀(jì)律的,在辦案期間所有事情必須透明。你是組長,應(yīng)該心知肚明。考拉愣了一下,長出了一口氣,告訴費子明她要去小南國和隋明宇吃飯。費子明說吃飯當(dāng)然是可以吃的,不過你要換上這套衣服。考拉怒不可遏:費子明,我還有穿衣服的自由吧!
費子明說,如果今天早晨我們?nèi)ケO(jiān)獄的事是昨天晚上定的,那么你在國際飯店的房間里應(yīng)該有竊聽裝置。但我們?nèi)ケO(jiān)獄的事是在你換了酒店之后定的,這樣就可以認(rèn)定竊聽裝置就在你的身上,也就是說在你的衣服上。所以,你必須換衣服。
考拉被費子明一番話說得目瞪口呆,緩了一會兒拎起那衣服袋子往衛(wèi)生間走。
費子明說,等等,這兒還有。考拉接過費子明遞過來的袋子打開一看說,這是內(nèi)衣!費子明說,現(xiàn)在的竊聽裝置可能就是一絲光纖,這是一個復(fù)雜的技術(shù)問題,我就不一一講解了。考拉從衛(wèi)生間出來時讓費子明眼睛一亮,不由得喊道,考拉,你真的很女人……
在考拉和隋明宇在小南國吃飯的時候,費子明坐在沙發(fā)上很仔細地把考拉換下來的衣服檢查了好幾遍也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竊聽裝置。費子明抽著煙望著膝蓋上的那堆衣服發(fā)呆,他百思不得其解:為什么那些人能夠那么準(zhǔn)確地知道考拉和他的行蹤呢?費子明能進入專案組是考拉推薦的,組織上對他進行了嚴(yán)格的考察后才從檢察院把他調(diào)了過來。費子明本人一開始并不想進入專案組。他是個典型的上海人,父親早年病逝,是在分局當(dāng)戶籍警察的媽媽一手拉扯大的。盡管沒有父愛,性格開朗心地善良的母親使費子明很陽光,加上父親戰(zhàn)友的呵護,費子明從華東政法學(xué)院畢業(yè)后就進入了檢察院。他辦案手法細膩,邏輯縝密,很快成為獨立檢察員。進入國家行政學(xué)院學(xué)習(xí),也是上級領(lǐng)導(dǎo)準(zhǔn)備提拔重用的信號和步驟。費子明何嘗不明白這一點,但當(dāng)有關(guān)方面向他說明是專案組長考拉推薦他時,費子明一口同意來專案組。
對于比自己大十歲的考拉,費子明心里總是懷著一種依戀,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依戀。三十九歲的考拉由于沒有生過孩子,體態(tài)健美,光潤潔白的臉上總是閃爍著誘人的光澤。考拉是那種在大街走過總會令人注目的女人。考拉也知道這一點,所以在服裝上盡量中性化盡量與職業(yè)相符。費子明看見過考拉光彩照人的時刻,那是在畢業(yè)時系里舉辦的晚會上,他看見考拉淡施粉黛身著旗袍懷抱琵琶激情四射地彈奏《滿江紅》古曲,身心不由得戰(zhàn)栗,一種從來沒有的情愫讓他頭暈?zāi)垦?诟缮嘣铩^后,費子明明白他愛上了這個叫考拉的女人。不過,檢察官的理性讓他明白自己根本不可能和這個女人有些什么,但讓他慶幸的是他有了一個擇偶的標(biāo)準(zhǔn),那就是考拉。以后雖說和考拉沒有很多來往,但這次面對考拉的召喚,費子明是義無反顧的。
費子明好像睡著了,直到煙頭燒了手他才哧溜一下從沙發(fā)上跳了起來甩掉煙頭。被甩掉的煙頭掉落在地上的衣服上,把一條棉制的三角短褲燙了一個洞。費子明見狀抱起衣服跑進浴室,扔進浴缸放水把衣服浸泡起來,然后他把衣服一件件擰干放進洗衣袋里拎著走出考拉的房間……
這是兩天內(nèi)考拉第二次光臨小南國餐廳。一進門她就看見隋明宇坐在大廳角落一張桌子后面,坐在那里既能看清出入的人也能將大廳盡收眼底。考拉想這個隋明宇倒是有點兒做偵查員的天賦。考拉這樣想著走了過去,隋明宇看見她旋即站起為考拉拉開座椅,在考拉落座時輕聲說,菜,我都點好了。考拉心頭暖了一下,這個隋明宇總是會自然而然地體貼女人,考拉在這方面是個大松心的人,她喜歡這種方式。
菜很快上來了,雪菜黃魚、清炒竹筍、煮干絲和雞蛋西紅柿湯。隋明宇說是下午3點50分的航班回北京,算是吃頓快餐。考拉說那我就直接進入主題吧,隋明宇,是誰讓你來上海的……隋明宇正在吃著,聽見考拉這樣問有些緊張,便咳嗽起來,一邊咳著一邊說,好像魚刺卡嗓子了,說著拿起桌上的醋壺,倒了一匙醋喝了下去,待了一會兒長舒一口氣后問考拉:你剛才說什么?考拉神態(tài)自若:我剛才問你是誰派你來上海的?隋明宇笑了,是那種特單純的笑。考拉心里被這笑揪了一下,有點絲絲地痛,當(dāng)初她就是因為隋明宇的笑從頗有好感進而愛上了他。
隋明宇說,考拉你是不是當(dāng)警察太久了看誰都像壞人?考拉說,正相反,現(xiàn)在的壞人都太像好人了。隋明宇不笑了,拿起餐巾紙擦擦嘴唇說,考拉,如果沒有別的事,我該走了。考拉說,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呢!隋明宇沉下臉說,考拉,你不覺得你的問題有點神經(jīng)質(zhì)嗎?隋明宇說著站起來拿起放在另一把椅子上的手袋要走……考拉坐在那里說,隋明宇,如果你來上海就是為了孫鳳山也就罷了,但是你來上海之前孫鳳山已經(jīng)被南峰放了,你根本沒有必要來上海。你是不是為秦漢的事來上海的?
隋明宇又坐下來,你說得對!考拉,我是來勸你不要為秦漢的事瞎折騰,這些話昨天晚上我已經(jīng)對你說了。現(xiàn)在我可以走了嗎?
考拉臉上浮起淺淺的笑意:隋明宇,派你來的人可沒有讓你說這些話,對不對?
隋明宇愣了一下,知道自己說走了嘴。他心里罵自己,我和她說這些干什么,讓她碰碰釘子就會偃旗息鼓。想到這里他又開始笑,考拉,就算我什么都沒有說,我只是想你了……
考拉看著這個曾經(jīng)愛過同床共枕過至今還不時懷念的男人,心里不由得泛起涼意,她知道他在刻意隱瞞著什么……在這陣陣涼意中,考拉花了幾秒鐘梳理了從昨天到現(xiàn)在與隋明宇的點點滴滴……如果僅僅是對秦漢的個人恩怨,那隋明宇不應(yīng)該這樣急急忙忙來上海。考拉問隋明宇是不是有人派他來,這的確是考拉在懷疑他,但考拉又一想,秦漢與隋明宇的恩怨隨著秦漢入獄應(yīng)當(dāng)煙消云散。可為什么一知道考拉要去重新調(diào)查秦漢,第一個雞飛狗跳的人就是隋明宇呢!考拉想到這里時頭腦異常清醒,她抬眼再一次看了看隋明宇笑了一下。隋明宇注意到考拉的笑容,這笑容很安靜,考拉在心情舒暢時往往會這樣笑。隋明宇松了口氣,他慶幸自己沒有說漏了嘴,他再次站起來向考拉告辭:考拉,我真得走了,明天我要去上任。隋明宇過來輕輕地拍了一下考拉的肩膀轉(zhuǎn)身走了。考拉一直保持著的微笑在隋明宇走出大門后消失了,連她也不明白為什么心里突然很酸,好像被誰用手?jǐn)D了一下,考拉流淚了……
五
監(jiān)舍的鐵門打開的瞬間,秦漢幾乎站了起來。就在要站起來的瞬間,理智告訴他不要站起來。最終他還是坐在大通鋪的盡頭,像一只沒有冬眠的熊睜著血紅的眼睛看著那扇漸漸打開的門……進來的是勞動號陳促。他抬著飯桶放在地上,轉(zhuǎn)身又從門外抬進菜桶,用馬勺敲著菜桶喊,吃飯了。全號沒有人動,因為秦漢沒有動。秦漢是號長,號長沒有動自然誰也不敢動。秦漢此刻被失望籠罩著,自從昨天管教老吳告訴他今天上面要來人復(fù)查他的申訴,他就一直坐在這里等,一夜未眠。
陳促使勁用馬勺敲著菜桶:秦漢,叫你的人吃飯!秦漢抬起眼皮瞧了一眼陳促,目光像刀子扎了過去,陳促感受到了秦漢目光中的冰冷,他哆嗦了一下,手中的馬勺掉在了地上。馬勺掉在地上發(fā)出當(dāng)啷的聲響,與這聲響同時是秦漢喊,吃飯!
人們走向陳促。陳促連忙從地上撿起馬勺去盛飯,當(dāng)他用馬勺盛了一勺菜準(zhǔn)備倒進一個飯盒里時,陳促的手腕被一只大手緊緊攥住。陳促的手一陣麻酸,他哎喲一聲抬頭看見秦漢站在他的面前,正是秦漢的手抓住他的手腕。陳促是個貪污犯,被判七年,平時膽小如鼠善于溜須拍馬,以前對秦漢畢恭畢敬,但今天一反常態(tài)敢和秦漢頂嘴了。
陳促說,你想干什么?秦漢說,掉在地上的勺子不洗就盛菜臟不臟呀?陳促冷笑道,人都臟成神了,還怕臟?秦漢用力一攥,陳促五官都快挪位了,馬上去洗!陳促不知哪里來的勇氣,奪過旁邊人的飯盆舀了一盆菜連湯帶水地向秦漢臉上潑去,秦漢一閃手也松開了陳促,問:陳促,你骨頭癢了?以往秦漢這么輕輕一說陳促馬上服軟,今天邪了。陳促瘋了,拿著飯盆舀菜又向秦漢潑去:秦漢,你有本事打死我!陳促突如其來的憤怒讓秦漢愣了一下,在愣的同時他的手攥成了拳頭并舉了起來。陳促當(dāng)然看見了,他睜著發(fā)紅的眼睛向秦漢叫囂:秦漢,有種的你打死老子!
不知何時,站在監(jiān)舍門口的何子其管教靜靜看著眼前的一幕,他等待著秦漢沖過去把陳促狠狠地揍一頓。何子其看過秦漢的案卷,知道這位五十三歲的一級警督曾經(jīng)獲得過三次全國警察散打比賽的第三名,其中最后一次的第三名是他五十歲時得到的。獄友們都被陳促的張狂激怒了,一個叫黑頭的沖上去給了陳促一拳,拳頭砸在陳促的鼻子上,血流了出來,陳促用手一抹,他的腦袋頓時變成了一個血葫蘆。陳促哀號著,黑頭你不要打便宜手,我今天是沖秦漢來的!陳促說著一頭向秦漢撞去……秦漢在陳促說這句話時清醒了,也明白了。他知道有人在算計他。這算計早不來晚不來偏偏在要復(fù)查他的申訴時來了……他知道在這時候一定要冷靜,決不能讓任何意外出現(xiàn)。
陳促沖過來了,氣勢洶洶像一頭發(fā)瘋的野牛,眼看就要撞上秦漢時,秦漢優(yōu)雅地一側(cè)身讓過了陳促,陳促一頭撞到了墻上,血從他的頭上噴了出來,人一聲不吭地倒在地上。所有人都驚呆了,屋里一下子安靜了,都看著趴在地上一動不動的陳促……這一切來得太快,簡直就是一眨眼。
何子其很失望地在門口咳嗽了一聲,秦漢聞聲看見了何子其,兩個人的目光相對,誰也沒有躲閃的意思。何子其在秦漢的目光中讀出了“你害不了我”的意思。他冷笑一聲:秦漢,這回你可犯在我的手上了。黑頭沖過去喊,何管教,我看見秦漢打陳促了。說完兇光咄咄逼人地掃了一眼屋里的人:你們是不是都看見了?是不是!頓了一會兒,所有人都回答:是。
本來秦漢是這監(jiān)舍的頭兒,他警察的身份加上出眾的武功及公正對待每一個人的態(tài)度足以折服每一個人,但這里的每一個人都不是普通的人,都是形形色色的罪犯,都有足夠的智商。誰都看出來這是一個局,一個警察給另一個警察設(shè)的局!至于為什么要設(shè)這個局誰也不去多想,反正是狗咬狗一嘴毛!
秦漢聽見了這沉悶的回答,他的心一下子涼了!
走廊里傳來腳步聲,很快,張玉明監(jiān)獄長帶人進了屋,看見地上的陳促便大聲斥責(zé):都愣著干什么,快救人!
何子其沖過去蹲在陳促身邊伸出食指和中指壓在陳促脖子的動脈上,過了一會兒他站起來說,張監(jiān),他死了!
張玉明的驚愕和秦漢的驚愕幾乎是同時的。怎么一個活生生的人說死就死了呢!張玉明厲聲道:這是誰干的!所有人的目光都齊刷刷地聚集在秦漢身上。張玉明臉上的驚愕消失了,卻浮起了憤怒,他轉(zhuǎn)身對著隨他來的武警指著秦漢:愣什么,把他抓起來!武警一擁而上銬住秦漢時,張玉明又說,何子其,你要保護好現(xiàn)場,案發(fā)時在場的都要原地不動,等刑警隊來勘查現(xiàn)場。何子其高聲回答:是。
秦漢被押出屋時看見何子其在冷笑,這個與他相伴四年的管教和他無冤無仇,為什么要如此明目張膽地陷害他呢?與此同時他想起孫鳳山,想起自己被抓時孫鳳山也是這樣冷笑的!難道這世界上的壞人真可以用類型來劃分嗎?
隋明宇趕到虹橋機場換完登機牌看了一下手表,離起飛時間還有四十分鐘,他不由得舒了一口氣。他沒有馬上去安全檢查,來到西餐廳要了一杯卡布齊諾。這時他感覺有人站在他的身后,回頭一看是一個長得十分安靜的女孩子正在撥電話。隋明宇換了個座位,這樣他可以直接看見這個女孩子。剛坐下他的手機響了,他連忙從口袋里掏出手機。這是一個陌生的號碼,隋明宇猶豫了一下還是按了接通鍵。對方是個女的,聲音很甜美,問他是不是隋明宇先生。隋明宇回答說正是的同時發(fā)現(xiàn)對面的女孩也在打電話,她用的是耳麥,一邊說話一邊也向這邊看。女孩子長得清新可愛,簡簡單單的短發(fā)很黑,襯托著那張粉里透紅的臉,這讓隋明宇想起第一次見到考拉時的情景,他覺得心里有股氣流在右突左沖……女孩摘下耳麥向隋明宇笑了笑伸出手,隋先生嗎,我叫西西。
隋明宇顯然還沉浸在女孩子帶給他的意境中,他好像沒有聽見女孩子的話,直到女孩子提高音量再一次問候,隋明宇才回過神來說,你是在問我嗎?
西西恬靜地笑了,當(dāng)然是問您了,說著從書包里取出一張照片遞給隋明宇說,隋先生忘性好大喲,我們還一起照過相呢……隋明宇沒有去接西西手里的照片,只是用眼睛掃了一眼,于是他身體抖了一下,這張照片讓他想起了前些日子在一家叫紫色的養(yǎng)生館里和一位叫紫嬋的女孩銷魂的時刻……西西把照片放在桌上推到隋明宇面前,隋大哥,是不是想起來了?
無論如何隋明宇也無法把西西和紫嬋聯(lián)系起來,紫嬋的風(fēng)情萬種與西西的清純簡單可以說是南轅北轍。驚訝之余,隋明宇也明白了,面前的女孩是誰已經(jīng)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這張照片一旦落在有關(guān)方面的人手里自己將身敗名裂。隋明宇伸手拿起照片看著,心里卻在想著那天的情景,不可能呀,紫嬋一直和他在一起,不可能有時間拍照片呀?這是誰拍的?是紫嬋勾結(jié)人想要敲詐我?也不可能,這地方是孫鳳山的點呀!想到這里隋明宇好像明白了,他把照片放進自己的手袋里,端起咖啡喝了一口說,西西,是孫鳳山叫你來的吧。
西西點點頭說,隋先生果然聰慧。孫先生說你一看照片就會明白。隋明宇當(dāng)然明白了,孫鳳山是向他要監(jiān)聽考拉的錄音帶。想到這里隋明宇有些生氣了。想要東西你就直接打電話說,搞這套干什么!再說這也有關(guān)我的利益,我能袖手旁觀嗎?想到這里隋明宇拿出手機要給孫鳳山打電話,不料還沒有撥號孫鳳山的電話就進來了……
孫鳳山的聲音很安靜,兄弟,哥哥給你的禮物看到了嗎?隋明宇沒好氣地回答,老孫,你玩的這套也太小兒科了吧!孫鳳山驚呼道:兄弟,你也太眼拙了,這個西西就是紫嬋呀,那照片不過讓你對比一下,給你一個驚喜,你想到哪里了!孫鳳山在通話中沒有提錄音帶的事讓隋明宇有些意外,難道他有別的途徑了?在通話最后時孫鳳山說,秦漢的事你不用管了,這回再有五個考拉他也死定了。你回北京踏實當(dāng)你的區(qū)長吧!好好享受我給你的禮物吧。隋明宇掛上電話有點后悔,他應(yīng)該問問秦漢是如何死定的。轉(zhuǎn)念一想,反正是死定了,不問也罷。
這時機場的廣播通知他的航班可以登機了,隋明宇站起來對西西伸出手說,我還沒有安檢呢,得走了,謝謝你讓我想起一些愉快的往事……
西西也站起來握住隋明宇的手說,不必客氣,有緣再相會吧。
隋明宇走進安檢廳,這時候他如果回頭看一眼,就會看見孫鳳山站在西西身邊……
六
在監(jiān)獄的最東頭有一間特別的牢舍,一般的犯人是住不進去的,當(dāng)然他們也是不愿意去的。這是懲罰號,對那些嚴(yán)重違反監(jiān)規(guī)的犯人,這里是讓他們反省的地方。不過,獄方一般是不使用懲罰號的。進懲罰號的犯人都是單獨關(guān)押,為了防止意外,懲罰號上下左右的墻體都是橡膠海綿做的,很隔音。一般人怕被單獨關(guān)押,更怕被單獨關(guān)押在懲罰號里。
何子其讓管教打開懲罰號的門,從里面涌出一股霉氣,熏得何子其后退一步,幾乎踩到站在一邊的秦漢的腳上。何子其穩(wěn)住重心,腳落在秦漢的腳旁。秦漢仿佛什么也未發(fā)生,穩(wěn)穩(wěn)地站在原地。秦漢的神態(tài)讓何子其心驚了一下,同是警察,他能在這種情形下保持常態(tài)嗎? 何子其對自己提出的問題回答是“否”。錢這個東西很奇怪,一千塊兩千塊你可能看不上眼,一萬塊兩萬塊你可能看一眼,然后算一算,劃算不劃算,劃算就聽命!當(dāng)孫鳳山把三十萬現(xiàn)金放在何子其面前時,何子其突然覺得家里那只十五瓦的節(jié)能燈泡發(fā)出的光像太陽一樣明亮,何子其能不聽命嗎!在那時候他忘記了自己是一名警察,自然也就忘了他奉命要干的事是否有悖他的良心。他只知道這三十萬塊錢可以恢復(fù)他作為丈夫和父親的尊嚴(yán)。孫鳳山走后,他打電話到岳父家告訴妻子女兒出國的錢有了。那天夜里他和妻子把三十萬現(xiàn)金鋪在枕頭下美美地過了一次酣暢淋漓的性生活……秦漢看見何子其發(fā)呆便說,何管教是不是讓我住這里呀?秦漢的聲音讓何子其的思緒回到現(xiàn)實,他厲聲道:你還想住哪兒,住五星酒店嗎?進去!秦漢走進那間發(fā)霉的懲罰號前,另一個管教欲解除秦漢的手銬,但被何子其阻止了。秦漢抬頭看了何子其一眼,什么也沒有說就徑直進了房間。聽到鐵門上鎖的聲音時,何子其長舒了一口氣……
秦漢站在房間中央,環(huán)視了一下房間的各個角落,在靠近窗子下有一張床,上面有一床灰色的被子,從窗戶傾瀉下來的陽光把被子上的斑駁的痕跡照得一覽無余。秦漢走到墻下靠墻而站,這樣他就可以清晰地看見在陽光下浮動的塵埃。塵埃自由地毫無顧忌地舞動,像快樂的孩子……秦漢心里突然緊了一下,一個念頭出現(xiàn)了,這些塵埃只有在陽光下才能顯身,才能如此近距離地觀察它們,那些不在陽光照射下的塵埃呢?你看得見它們嗎?
秦漢的身體向下滑坐在地上,他把兩手放在膝蓋上,灰白的手銬在手腕上閃著暗光。看著看著,秦漢不由得笑了,起初只是微笑漸漸變?yōu)槔湫Γ鸪踔皇菬o聲的笑后來是有聲的笑,再后來是哈哈大笑。笑著笑著,他兩只深凹的眼眶流出了眼淚,像兩條透明的蚯蚓盤在他瘦削的臉頰上……
秦漢知道這回是兇多吉少了!五年前攝影記者南懷玉一家被殺一案是秦漢從警以來接手的最殘忍的殺人案。不過這個案子的偵破過程也非常簡單。那天,考拉把U盤給了秦漢之后,他去車?yán)锶×斯P記本電腦和考拉來到上島咖啡館,不料咖啡館里突然停電而筆記本的電池也沒有電了。秦漢和考拉從咖啡館里出來時秦漢接到小區(qū)物業(yè)的電話說他家的廁所漏水淹了樓下,讓他馬上回家。
秦漢對考拉說,你不是明天要去考試嗎?那你回去復(fù)習(xí)吧,我回家把事情處理一下再和你聯(lián)絡(luò)。若不是秦漢提醒,考拉幾乎忘記了明天國家行政學(xué)院的考試:秦隊,那U盤……
秦漢回答道:考拉你記住,你不知道任何關(guān)于U盤的事。我回去就會把U盤交給于得水的。你這次能參加考試機會難得,千萬不要為這事耽誤了。
考拉很感激地看了一眼秦漢,看見他正對她微笑。考拉倏地一下臉紅了,頭一低匆匆走到路邊攔了一輛出租車走了,車走了一會兒她回頭看,見秦漢還站在那里。不過,考拉沒有想到這一分別竟是五年之久……
秦漢回到家里,趁修理工人進浴室檢查下水道時,來到書房給筆記本接上電源插上U盤,打開一看,他不由得舉手用力拍了一下桌子,震得手掌都麻了。U盤里有一組照片和文字說明。照片一共是五張,內(nèi)容都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或是與兩個女人在淫亂。第一張照片里男人是背影,第二張照片里的男人是正面的,秦漢看清了男人的面龐。他先是一驚而后感覺有一股涼氣從背后襲來。于是他拍了一下桌子,把手掌都震麻了。怎么可能是他呢!秦漢揉揉眼睛轉(zhuǎn)動鼠標(biāo)看見了一段文字:黎亮,如果你不想讓這些照片出現(xiàn)在中紀(jì)委的舉報信箱里或是互聯(lián)網(wǎng)上,那你必須離開你現(xiàn)在的位子。南懷玉。
秦漢把U盤里的照片和文字看了五遍還是不敢相信。他閉上眼靠在椅子上大腦一片空白,連修下水道的工人喊他都沒有聽見,直到工人走進書房告訴他下水道修好了請他驗收時,他才如夢初醒。送走了工人后他回到書房又重新看了一遍U盤上的內(nèi)容,這才相信他看到的東西是真的!
秦漢的心開始顫抖!他認(rèn)識黎亮!不但認(rèn)識而且黎亮是他和孫鳳山的師傅,從前的市局局長現(xiàn)在的副市長。秦漢從抽屜里找出一盒煙取出一支抽了起來。他不抽煙,平常放一盒煙是招待客人的。煙嗆得秦漢直咳嗽,他把煙掐了,在屋子里來回走著。按常理,有了這樣的證據(jù),破案的思路就明確了:南懷玉用這些照片去敲詐黎亮,而黎亮反過來殺人滅口。也許南懷玉一家人被殺還有其他原因,但目前最有力的證據(jù)只有這個U盤。秦漢轉(zhuǎn)念想,如果這些照片是合成的呢?這念頭馬上被秦漢否定了。如果是假的,黎亮?xí)聪露臼謫?想到這里,秦漢又回到電腦前再一次看了一遍U盤里的文件,這回他看見照片上有日期——3月22日。今天是4月22日,那么說,在一個月里南懷玉和黎亮應(yīng)該是有接觸的,否則,不應(yīng)該現(xiàn)在動手……
秦漢從打開電腦到他把想到的東西都想了一遍的時候,時間只過了五分鐘。在第六分鐘開始的時候,他在想一個最讓他難以抉擇的問題:如何處理這個U盤。想到這里,秦漢心里問自己,黎亮?xí)悄莻€兇手嗎?從現(xiàn)場兇手沒有留下任何痕跡來看,這是職業(yè)殺手所為。從殺人的兇殘度來看,這個職業(yè)殺手應(yīng)該對南懷玉深惡痛絕,同時也說明,兇手認(rèn)識南懷玉。說實話,秦漢當(dāng)時并沒有多想這U盤如果交上去會對他如何,他只是從線索鏈上最大可能地排除黎亮的嫌疑。盡管他知道這樣想有悖刑事警察的職業(yè)操守,但他還是這樣想了。結(jié)果無論怎樣想,都排除不了黎亮的嫌疑,這讓秦漢很痛苦。可痛苦歸痛苦,秦漢畢竟是一個恪盡職守的刑事警察,他決定把U盤交上去。在他作出這個決定的時候,按照工作習(xí)慣他把U盤的內(nèi)容在電腦上復(fù)制了一份,復(fù)制完畢后,他的電話響了,是孫鳳山打來的。孫鳳山是問他案情的。秦漢說他馬上回局里。放下電話,市局于得水的電話也來了,于得水問他愿不愿意參加專案組。秦漢回答于得水這不是他愿不愿意的事而是領(lǐng)導(dǎo)決定的事。于得水在電話那邊笑了,你秦漢是怕我當(dāng)你的領(lǐng)導(dǎo)沒有面子吧。秦漢和于得水還有孫鳳山同是警官學(xué)院同期的畢業(yè)生,相比之下屬秦漢職務(wù)最低,只是分局刑警重案隊長,而孫鳳山是分局副局長,于得水是市局重案隊長。秦漢知道于得水是在開玩笑,可他心里很不舒服,按理他是準(zhǔn)備把U盤交給于得水的,因為在現(xiàn)場于得水已經(jīng)明確告知此案由市局重案隊接管,所有的現(xiàn)場物證都要移交給市局重案隊。可就是這個電話讓秦漢心里很不舒服。秦漢回到分局,當(dāng)孫鳳山問及案情時,秦漢把U盤交給了孫鳳山。
當(dāng)時秦漢說,這個U盤是在被害人手里發(fā)現(xiàn)的。孫鳳山問為什么當(dāng)時沒有交給于得水。
秦漢回答是于隊撤出現(xiàn)場后,他在善后時發(fā)現(xiàn)的。孫鳳山問你看沒看里面的內(nèi)容?
秦漢在這里撒了謊。他說還沒有來得及看。秦漢話完這句話就后悔了,他想改正已經(jīng)晚了。孫鳳山把U盤放進證物袋中封好后放進抽屜里說,秦漢,其實你可以直接交給于得水。
秦漢說,你不知道那小子有多傲,再說,既然你過問了,不向你報告是不對的,就麻煩你了,孫大局長……如果沒有事我先走了。
孫鳳山?jīng)]有再說話,只是笑了笑,沖他揚了揚手……
半個月后,就在考拉接到國家行政學(xué)院的錄取通知書的那天,于得水打電話找秦漢,告訴他南懷玉的案子破了。秦漢隨口說,這么快就破了,能告訴我嗎?兇手是誰?于得水笑道,你秦漢是不是以為我離開你就破不了案!我告訴你,當(dāng)時我可是要調(diào)你進專案組的,是你不理睬我。秦漢說我雖然沒去但是我托孫鳳山轉(zhuǎn)交給你的U盤就代表了我!于得水聽了秦漢的話在電話那頭一陣?yán)湫Φ溃貪h,你不說我還忘了,那個U盤里面什么都沒有,你什么意思,給我一個空U盤,嘲笑我?
秦漢腦袋轟的一下熱了,他脫口而出:這不可能是空的!于得水說,不是空的是什么?你看了?秦漢繼續(xù)脫口而出,我當(dāng)然看了!于得水在那邊不說話了。秦漢說,你啞巴了吧!告訴我兇手是誰?于得水說,是一個小偷去偷東西被南懷玉發(fā)現(xiàn)了,情急之下殺了人……秦漢說,于得水,你相信嗎?于得水回答:秦漢,你少跟我玩酷,你早干嗎去了!現(xiàn)在晚了。嫌疑人供認(rèn)不諱,今天檢察院向法院提起了公訴。就這樣!
秦漢說,你等等,能告訴我嫌疑人的名字嗎?
于得水說你真麻煩!那嫌疑人叫李甲。于得水說完就掛了電話,也就在這時考拉進來了,說,秦隊,走吧。
秦漢神色恍惚,去哪兒?考拉說,吃飯呀,去鴨王,我請全隊吃飯。秦漢說今天也不是什么節(jié)吃什么烤鴨。考拉用手在秦漢面前晃了晃:秦隊,你忘了,我考上國家行政學(xué)院了,請大家聚一聚……
考拉那天喝醉了,誰也沒有去深究考拉為什么要把自己灌醉。考拉雖然身體被酒精燃燒著,她的大腦還是清醒的。她記得是秦漢打電話叫來孫鳳山把考拉接走,考拉坐進車后下意識地回了一下頭,看見秦漢、孫鳳山還有于得水站在那里沒有走的意思,她想打開車窗和他們說些什么,卻什么也沒有說出來……
秦漢看見車走遠了轉(zhuǎn)身對于得水和孫鳳山說,你們甭著急走,我有事要說。于得水說有屁快放我忙著呢!孫鳳山也揶揄道,秦漢,聽你說話的意思好像你是市局局長。秦漢嘿嘿一笑:上車,到阿憶咖啡館。
阿憶咖啡館坐落在城南一條不通車的街道的盡頭,門前有兩棵巨大的銀杏樹,秋天銀杏樹葉全身金紅,在微風(fēng)中搖曳,讓樹下的阿憶咖啡館有了那么一點仙風(fēng)道骨。秦漢選擇這家咖啡館作為今天說事的地方,不僅僅因此,而是咖啡館主人是一名犧牲警官的遺孀。這位警官秦漢并不認(rèn)識,他只是從一則新聞上知道這名警官犧牲后是公安局的全體警官出資開了這咖啡館,阿憶是那位警官的名字。
在咖啡館的包廂里落座后,服務(wù)生端來三杯清咖啡。秦漢端起咖啡喝了一口說,這咖啡很醇,嘗嘗。于得水端起來喝了一口就咧嘴說,真苦,怎么沒有放糖?孫鳳山嘲笑他,市局的人真是土得掉渣兒,知道不知道喝苦咖啡才是喝咖啡的最高境界。于得水撇了一下嘴道,境界?甭說這些,孫鳳山,上次你轉(zhuǎn)來的那個U盤怎么是個空的?這就是你的境界?孫鳳山正端杯子的手抖了一下,咖啡溢了出來。他連忙放下杯子說,怎么可能?秦漢,你證明一下,我可是從你手里接過來直接閉封在證物袋里的,對不對?秦漢看了看孫鳳山和于得水嘆了口氣說,其實,我找你們來就是為這個U盤。咱們長話短說,你們先看看這個……秦漢打開電腦,讓孫鳳山和于得水看了他復(fù)制的南懷玉U盤里的文件。兩個人看完都沉默無語。好半天孫鳳山說,我真沒有……秦漢打斷他的話,什么都不說了。于得水說你確定是從U盤上復(fù)制的?秦漢說我確定。于得水又問,你是不是準(zhǔn)備把它交上去?秦漢回答:是。孫鳳山急赤白臉說,秦漢,你是不是有病?于得水也點頭伸出手欲摸秦漢的額頭,是不是得了甲流?秦漢抓住于得水的手放在桌子上堅定地說,我他媽的沒病。于得水抽出手說,你沒病你發(fā)什么神經(jīng)?我告訴你,南懷玉的案子在我這里結(jié)案了。秦漢說,殺南懷玉者決不是李甲!孫鳳山說,那是誰?是黎市長?就憑這么一封敲詐信?于得水也說,鳳山說得對,就是有這么一份證據(jù)也說明不了什么!如果你想舉報,盡可能把它送到紀(jì)委。我決不攔你!
秦漢咬著牙說,我問你們是不是警察?于得水接過秦漢的話,當(dāng)然是。孫鳳山一拍桌子站起來說,秦漢,你這樣問是什么意思?不查這條線索就不是警察啦?秦漢也站起來說,你不查當(dāng)然沒人說你不是警察,但起碼是個不按規(guī)定辦事的警察。還有為什么我給你的U盤到了于得水手里就是個空盤?秦漢說完話重重地出了一口氣。這話他早想說,但礙于情面他一直沒有說。當(dāng)他聽于得水說是個空盤時,他就產(chǎn)生了懷疑,但又一想萬一是他在復(fù)制過程中出了問題呢。現(xiàn)在他還是說出來了,不管是什么樣的問題,他首先要和于得水、孫鳳山達成共識,對南懷玉案重新偵查。
孫鳳山聽秦漢說完后,沒有像剛才那樣激動。他知道秦漢是一根筋,這事?lián)Q了自己也會這樣做的。但關(guān)鍵問題是U盤內(nèi)容涉及了黎亮,而黎亮不僅僅是他們的領(lǐng)導(dǎo)還是他們的老師。孫鳳山在把U盤交給于得水前看了其中的內(nèi)容,而且把這些內(nèi)容刪了。現(xiàn)在想起來是有點不嚴(yán)謹(jǐn),怎么能相信秦漢的話呢?可反過來想又怎能不相信秦漢的話呢!但事已至此,他說,我確實沒有看過U盤的文件,既然秦漢有備份,我看只要對U盤做一下技檢,確定一下秦漢的文件是從這個U盤里復(fù)制的,得水,我認(rèn)為可以從檢察院撤回此案,補充偵查。
于得水哭笑不得,說,秦漢,孫鳳山,這就是你們的業(yè)務(wù)水平?好,麻煩就麻煩些。如果這些東西是真的,看來這個李甲很可能是受雇殺人。
秦漢說,如果內(nèi)容確定,得水,我認(rèn)為應(yīng)當(dāng)在技檢后馬上向市局主要領(lǐng)導(dǎo)匯報。于得水說,這是必須的,不過,我現(xiàn)在希望這一切都不確認(rèn)……秦漢點了支煙吸了一口,吐出一股白色的煙霧補充道,我也是這樣想的,可我們是刑事警察,必須按規(guī)定辦每一件事。
孫鳳山說,那得水負(fù)責(zé)去技檢吧,我下午還有個會,有了結(jié)果通知我。說著拎著皮包走了。于得水說,秦漢你和我一起去?秦漢說當(dāng)然。于得水說,這樣也好,免得到時說不清楚。對了,你還是再做一個備份,就怕萬一呀!秦漢把電腦里的文件復(fù)制到U盤,把電腦收拾好后和于得水走了。他們走出阿憶咖啡館時,都沒有注意孫鳳山從咖啡館的衛(wèi)生間里出來站在門后看著他們開車走后才走出咖啡館……
七
考拉在回招待所的路上接到費子明的電話。費子明說出了點事他正在處理,大約兩個小時后就回招待所。考拉在招待所門口下車就往招待所里走,她并沒有發(fā)現(xiàn)孫鳳山一直在注意她。孫鳳山不可能讓考拉發(fā)現(xiàn)自己,因為孫鳳山也算是個比較優(yōu)秀的刑事警察,跟蹤和反跟蹤這一套他施展起來也是如履平地,要不然當(dāng)初他怎么能當(dāng)上副局長呢。在機場和西西分手后他就來到招待所前等待考拉。按說考拉應(yīng)該比他先到招待所,可事實上是他先到了。看見考拉風(fēng)采依舊地走進招待所的大門,孫鳳山突然心里怦怦地跳了起來,全身燥熱,就像他第一次見到考拉時一樣。孫鳳山連忙從上衣口袋里掏出冠心蘇合香丸倒出幾粒放進嘴里,一股清涼頓時化解了剛才的燥熱。如果說一個男人一輩子總有一個讓他難以忘懷的女人的話,考拉就是孫鳳山心里那個女人。這個女人注定與他有緣。這個緣不是愛而是損害。孫鳳山醉酒駕車出事是因為考拉拒絕了他才去喝酒的。本以為事情這樣過去了就過去了,可就在他覺得考拉漸漸淡出他的心里的幾年后,考拉又出現(xiàn)了……幾天前,副市長黎亮把孫鳳山叫到他裝飾儒雅的辦公室里對地說,孫總,秦漢的申訴被受理了。孫鳳山坐在沙發(fā)上喝了一口茶神態(tài)自若地回答:那又怎樣?那些法官和檢察官都是笨驢!對了,我要的那片地你批了沒有?黎亮沒有馬上回答他的問題,而是瞇著眼睛看著往日的學(xué)生和部下,冷笑浮在他的臉上像一彎冷月。孫鳳山注意到老師的表情,你擔(dān)心了?黎亮回答:不能不擔(dān)心呀,組織這次復(fù)查的是紀(jì)委,更重要的是考拉擔(dān)任外調(diào)組長。你說我能不擔(dān)心嗎?
孫鳳山當(dāng)然理解黎亮的擔(dān)心。既然秦漢的案子能夠復(fù)查,那也就是說明當(dāng)初辦事時會不會百密一疏呢?從黎亮那里出來,他直接去了西西的養(yǎng)生館,進入了水溫適度漂浮著玫瑰花瓣的SAP池中,他閉上眼睛,只有這樣愜意的環(huán)境才能讓他想起不堪回首的往事……
孫鳳山知道當(dāng)他把刪空了的U盤給了于得水后,他已經(jīng)忘記了自己還是一個警察了。這是孫鳳山自己的判斷,其實他早已不是警察了,只不過他在這之前一直還以警察自居。
看見于得水和秦漢從阿憶咖啡館出去走遠,孫鳳山就給黎亮打電話說有要事相告,但黎亮正在開會,讓他晚上到家里來,孫鳳山只好回局里,在大門口看見考拉開秦漢的車回來,心里莫名其妙地躥起一股火。他明白秦漢對考拉絕沒有非分之想,他也犯不著對秦漢產(chǎn)生敵意。偏偏是秦漢跟他剛分手,偏偏是秦漢在U盤的事上騙了他,讓他有點手足無措,偏偏考拉下車看見他不理不睬,這讓他這股火騰地一下躥到嗓子眼兒上。他叫考拉,考拉回頭問,有事嗎,孫局?語氣安靜。孫鳳山說我看見你送的婚宴請?zhí)耍迕饔畈诲e。考拉淡淡一笑說謝謝。孫鳳山又說,不錯是不錯,但還有更好的,不是嗎?考拉聽了笑得更燦爛了:孫局,你不會是老王賣瓜自己夸自己吧!這話把孫鳳山的火引了出來:考拉,你怎么說話呢?他眼睛瞪得像生氣的青蛙。考拉愣了一下很快反應(yīng)過來。此刻的孫鳳山在她眼里不是副局長,只是一個惱羞成怒的男人。考拉什么也沒有說掉頭就走,把一臉怒氣的孫鳳山扔在院子里。孫鳳山還想罵,看著考拉的背影卻又罵不出來,畢竟是自己喜歡的人,得不到也不能反目成仇呀。這樣想著,孫鳳山一看離晚上還有一段時間加上有人叫他就去喝酒撒氣了,等黎亮給他打電話他才想起來晚上的事,他就開車走了,也就出事了。黎亮看過孫鳳山給他的那段影像既沒有感謝也沒有慌亂,卻笑著說,孫鳳山,你脫了警服也好,我給你一個拆遷公司干,不過你一定把這事辦好。孫鳳山當(dāng)然知道這事是什么事。他沒有去打聽黎亮的事,黎亮也沒有問孫鳳山有沒有這段影像的備份。他們在沉默中達成默契。剩下的事就是要擺平秦漢和于得水了……
考拉在進招待所時發(fā)現(xiàn)了坐在別克車?yán)锏膶O鳳山。那輛車昨天上午給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進了招待所她沒有馬上回房間而是透過大廳的落地玻璃窗看別克車,果然,孫鳳山從車?yán)锍鰜沓闊煹耐瑫r還打電話。考拉用手機拍下了這一影像回了房間。費子明打來電話說事情辦好了,三十分鐘后回來。考拉覺得熱,索性進衛(wèi)生間洗澡。溫?zé)岬乃屗蝗灰庾R到,在復(fù)查秦漢申訴問題上會不會有更深的背景呢?
當(dāng)費子明敲門時,考拉已經(jīng)穿好衣服坐在沙發(fā)上喝著咖啡看秦漢的申訴材料了。費子明進來時一臉疲倦。考拉連忙沖了杯咖啡遞給他。費子明張嘴就喝,被燙了一下,他隨手把杯子放在茶幾上,可能是用了力,咖啡從杯子里漾了出來。考拉抽了幾張紙巾去擦的同時問他,是不是出事了。
費子明出了一口長氣,聲音低沉:考拉,秦漢被關(guān)進小號了,說他有殺人嫌疑……考拉聽了之后吸了一口涼氣一臉痛楚,待她聽完費子明的敘述之后,更加相信自己的判斷,那就是有人想阻止對秦漢申訴的復(fù)查。考拉沒有把自己的想法告訴費子明,不是不相信他,而是考拉意識到應(yīng)該處處小心。看見考拉沉默,費子明有點著急:考拉組長,我們應(yīng)該怎么辦?考拉站起來在屋內(nèi)來回走著,她突然站住說,我們現(xiàn)在去見秦漢。費子明看了看手表不無擔(dān)心地說,都快下午5點了,不知道行不行。
考拉也不理會費子明,拎起書包就往外走,費子明追上她說要不要給監(jiān)獄方面聯(lián)系一下。考拉已經(jīng)走出招待所,費子明喘著氣說車在那邊。費子明的話讓考拉站住了,她猛地想起了孫鳳山,于是她又轉(zhuǎn)身回到賓館里,費子明也跟著回來,大惑不解地問考拉還去不去監(jiān)獄。考拉回答當(dāng)然要去,但要待一會兒去。考拉說完這話向費子明嫣然一笑。這一笑又讓費子明丈二和尚摸不到頭腦,我說考拉你這是玩的哪一出?考拉拉費子明在咖啡廳坐下,俯在他的耳邊說了一陣,只看費子明眼睛開始亮了,笑紋也順著咧開的嘴巴展開……
費子明開車進去的時候?qū)O鳳山看見了,這讓他的計劃遇到一點小麻煩。本來他是準(zhǔn)備直接找考拉談一次話的,現(xiàn)在是不可能了。黎亮說讓隋明宇來感化考拉的想法,一開始孫鳳山就反對。甭看他和考拉做過夫妻有魚水之歡,但隋明宇的智商遠低于考拉,因為考拉是一個能把理智和情感完全區(qū)分開的女人,孫鳳山同意考拉進重案隊也是基于這一點。因此他知道擺平考拉不像擺平于得水和秦漢那樣容易。
酒后駕車出事并沒有影響孫鳳山辦事,坐在督察隊的禁閉室里孫鳳山還是能用手機發(fā)短信指揮一切。那天酒醒之后,秦漢和于得水來了。于得水告訴他經(jīng)過檢測,秦漢給孫鳳山的U盤沒有留下被刪的痕跡,可能是秦漢在復(fù)制時出了問題。孫鳳山心里笑道,我這樣的電腦高手做的事你們是查不出來的。不過他還是在舉報信上簽上自己的名字。簽完名字后,孫鳳山說舉報信由他來送給紀(jì)委,秦漢把重新復(fù)制好的U盤交給孫鳳山說,拜托了。從秦漢手里拿U盤的瞬間,孫鳳山抬頭看了一眼于得水和秦漢,心里有點酸楚。這僅僅是瞬間的酸楚,瞬間就過去了。孫鳳山說,這證據(jù)不算鐵證但也是證據(jù)。舉報是雙刃劍,如果告不倒也許我們就會倒的。我這一出事是不是警察都一個樣了,但你們還在職,為了以防萬一是不是把備份的證據(jù)放在我這里保存?于得水和秦漢互換了一下眼神。秦漢說我和得水也是這樣想的,這不,都在這部筆記本電腦里了。孫鳳山接過電腦時想,對不起了,戰(zhàn)友們。
第二天,于得水在下班回家的路上,被一輛大卡車撞了不幸身亡。也就是在于得水出事的時候,秦漢在一家茶館和一個眼線見面,眼線突然拿出十三萬塊錢遞給秦漢,莫名其妙的秦漢伸手去推的時候,屋內(nèi)燈光大亮,幾名檢察官出現(xiàn)了,手里拿著照相機和攝像機。
三天后,在于得水遺體告別儀式上,孫鳳山看見躺在花叢里的于得水目光平板。秦漢在遺體告別儀式結(jié)束后被警察押著看了于得水最后一眼。據(jù)說秦漢能去看于得水一眼是黎亮批準(zhǔn)的。
一個月后,秦漢因受賄罪被判有期徒刑十三年。宣判當(dāng)天,孫鳳山在黎亮辦公室把所有的材料當(dāng)面燒毀后,黎亮說,孫鳳山,知道一句話嗎?孫鳳山說不是那句“飛鳥盡,良弓藏”吧?黎亮哈哈大笑,孫鳳山,你不當(dāng)刑警算是錯了!
孫鳳山從黎亮那里出來回公安局收拾東西,他現(xiàn)在應(yīng)當(dāng)是大成公司的總裁了。在公安局大門前,他看見了考拉。考拉心急如焚地拉住他問,孫局,這一切是怎么回事?我才離開不到兩個月……考拉說著眼淚下來了……孫鳳山嘆了一口氣說,天有不測風(fēng)云,人有旦夕禍福呀……
電話響了,讓孫鳳山從往事中回過神來。電話是隋明宇打來的,隋明宇說什么孫鳳山已經(jīng)聽不清楚了,因為他看見費子明和考拉戴著墨鏡上了車。他對隋明宇說一會兒打給你,然后開車跟在費子明的車后……
考拉坐出租車來到監(jiān)獄已經(jīng)是晚上7點鐘了。當(dāng)警衛(wèi)帶她走進監(jiān)獄長的辦公室時,監(jiān)獄長張玉明一口回絕了考拉要見秦漢的請求。考拉有點激動地問張玉明為什么并說明自己的來由。張玉明不溫不火地回答說理由就是秦漢現(xiàn)在有殺人嫌疑。考拉說這不是理由,因為秦漢本來就是在服刑的罪犯。他有殺人嫌疑是你們獄方的判定而不是警方的認(rèn)定,何況在這樣一座戒備森嚴(yán)的監(jiān)獄里秦漢可以殺人足以證明這座監(jiān)獄疏于管理……考拉的話還沒有說完,張玉明的臉色已經(jīng)很難看了,他打斷考拉的話讓她等一會兒,他去請示上級。考拉問他一會兒是多久。張玉明想了想說是二十分鐘。考拉說十分鐘,并告訴張玉明她的身份除了是專案組長外,還是巡視員……
張玉明當(dāng)然明白考拉的意思,但他還是說,考拉同志,你在威脅我?考拉笑道:如果你這樣認(rèn)為的話。但準(zhǔn)確地說,是提示。張玉明也笑了,為考拉倒了杯茶說,你喝茶,十分鐘后我就回來。
費子明從后視鏡看見孫鳳山的別克車跟在后面,心里說這家伙業(yè)務(wù)不錯。孫鳳山看見費子明的車拐進一個院時他停住車,發(fā)現(xiàn)這個院子是檢察院招待所的后院,知道自己被熟悉地形的費子明玩了一把。他正想把車開到更隱蔽的地方時,有人在敲他的車窗玻璃。他搖下玻璃窗,看見一位交警站在車外。他下意識地問我怎么了。交警說你下車就明白了。孫鳳山下車被交警帶到路邊一塊交通示意牌前指著上面的禁行標(biāo)志讓孫鳳山看,孫鳳山能不明白嗎?但他還是說前面那輛你為什么不攔呢?交警笑了,我是逮著一個算一個。二百元,你是去銀行交呢還是當(dāng)場交?孫鳳山從錢包里拿出二百塊錢遞給交警說不要發(fā)票了。交警瞥了他一眼,順手還是把發(fā)票遞給孫鳳山說,別說得這么壯烈,交二百萬時再這么說我給你敬個禮。
費子明回到房間接到考拉的電話說監(jiān)獄同意讓她見秦漢了。費子明立刻跑出招待所開車去監(jiān)獄,車開出不遠他又看見孫鳳山的車跟在后面。他媽的。費子明嘴里罵著把車停在路邊后下車就走,他看見孫鳳山的車也停住了,走到孫鳳山的車前他從口袋里掏出一筒噴漆直接噴在別克車的擋風(fēng)玻璃上,然后跑步回到自己車上開車就走,很快就消失在車流中。孫鳳山反應(yīng)過來也遲了,只好把車開到附近的一家修車鋪,找了一團棉絲和工人一起擦,但擦不干凈,工人說得用稀料擦,孫鳳山說那用呀,工人說那你等一會兒我去買。孫鳳山把手里的棉絲往地下一摔坐在地上抽起煙了。孫鳳山生氣不是因為費子明這招用得突然而是他根本沒有想到費子明會用這招。孫鳳山一瞬間覺得自己老了,他突然有點厭倦現(xiàn)在這種活法了。當(dāng)初他讓于得水命喪車禍讓秦漢蒙冤進了監(jiān)獄都源起于秦漢那個U盤,那時他是從心里感謝秦漢給了他這個機會,除了感謝他還對秦漢和于得水感到惋惜,這是兩個多么優(yōu)秀的刑事警察呀!但他們只專不紅,看不清楚利害,最后落這么個下場也是命中注定。想到這里,孫鳳山長出了一口氣,正要抽根煙,隋明宇的電話來了……
八
張玉明陪考拉走進接待室,一進門考拉環(huán)視了一下屋內(nèi)的情況后說,張監(jiān)獄長,你是安排我在這里和秦漢見面嗎?看見張玉明肯定地點了點頭后考拉又說,我希望能換個地方。
張玉明困惑地看著考拉說,這里有什么不妥嗎?考拉淺淺一笑道:張監(jiān)獄長,你是知道的,我不是犯人家屬,我是調(diào)查組來復(fù)查案子的。張玉明也還給考拉一個微笑道,這我都知道,可目前監(jiān)獄就是這個條件,前些日子這里也押著重犯,中紀(jì)委來人也是在接待室談的話。考拉收起笑容:張監(jiān)獄長,如果這樣就在你的辦公室里談,因為我和秦漢的談話需要保密。我想,你不會希望在你這里泄密而引起不必要的麻煩吧。
張玉明顯然沒有想到考拉態(tài)度如此強硬,他猶豫了一下說,那也好。在考拉來之前他已經(jīng)接到上級的指示要接待好考拉,但上級指示還要求他對考拉和秦漢的談話內(nèi)容需要監(jiān)聽。張玉明知道這種做法如果對付普通犯人和家屬見面是合法的,但對考拉是不合法的,安排到接待室談話,監(jiān)聽設(shè)備是現(xiàn)成的,監(jiān)聽也就順理成章。張玉明在考拉提出去他的辦公室談話時猶豫了一下,是因為他的辦公室是全監(jiān)獄唯一沒有監(jiān)控監(jiān)聽設(shè)備的。他之所以同意,是因為這個秦漢一進來他就覺得此人不一般,因此他也就格外注意不要有任何閃失。張玉明知道一般警察入獄無非兩種:一是確有其罪,二是冤假錯案。按張玉明的經(jīng)驗看秦漢是后者。秦漢要求復(fù)查的申訴信就是張玉明轉(zhuǎn)呈的。
這一切考拉并不清楚,因此張玉明給考拉的印象是個老滑頭。
費子明趕到監(jiān)獄時,考拉和秦漢的談話已經(jīng)進入尾聲,考拉詳細地詢問了秦漢那天去茶樓的細節(jié)后,她讓秦漢在筆錄上簽字。秦漢伸出纏著紗布的手接過考拉遞過來的筆很費勁地一頁一頁地在筆錄上簽字。簽完了字秦漢看著筆錄上考拉的筆跡說,你的字越寫越好了。我可以走了嗎?
從秦漢走進監(jiān)獄長辦公室的時候,考拉的心就開始怦怦地跳,為什么跳,連她自己都不明白。是惋惜還是憐憫?是同情還是憤怒?如果從案卷上看,秦漢是罪有應(yīng)得。她考拉即便是復(fù)查也是走過場。偏偏考拉就是不相信秦漢會做出這種事。
考拉聽秦漢說這句話時心好像被刀割一般。盡管監(jiān)方給秦漢穿了新的囚服醫(yī)治了傷口,但從秦漢的神態(tài)上考拉還是看出了那種飽受摧殘后的憔悴和絕望。考拉突然說,我就不明白了,你為什么會這樣做?
秦漢看著考拉想了一會兒說,考拉,我做了我應(yīng)該做的事情!考拉無話可說,因為在這個調(diào)查談話中沒有出現(xiàn)任何可能讓秦漢轉(zhuǎn)危為安的線索。考拉真是有點失望了。如果是這樣他為什么要申訴呢?
考拉說秦漢今天談話就到這里吧。秦漢站起來慢慢往外走,一直陪著的張玉明也站了起來。因為紀(jì)律規(guī)定與當(dāng)事人談話必須有第三者在場,費子明不在就由張玉明代替了。就在秦漢拉門要出去的時候,考拉大聲說,秦漢,你真的沒有什么可說的嗎?
秦漢站住了,看了看考拉又看了看張玉明,猛然哈哈大笑,指著窗臺上一盆含苞的菊花說“他年我若為青帝,報與桃花一處開”。說完他奪門而出……驚得張玉明大喊:警衛(wèi)!
從張玉明辦公室窗戶可以看見警衛(wèi)押著秦漢走過操場進入監(jiān)區(qū),當(dāng)什么也看不見的時候,費子明進來,拍了一下考拉的肩膀問:完了?考拉幽幽地回答:完了。
考拉覺得自己在流淚,卻聽費子明說,完就完了唄,你干嗎這樣笑呢?考拉瞪了費子明一眼,身子一扭走出張玉明的辦公室……
隋明宇給孫鳳山打電話的時候正泡在西西家浴室里的大木桶里,木桶里的水上漂浮著紅色的玫瑰花瓣,隋明宇在電話里除了謝謝孫鳳山給他這么好的西西外,還問了考拉的動向,他擔(dān)心孫鳳山會出什么幺蛾子。孫鳳山讓他放心。
裹著毛巾進來的西西坐在木桶邊輕輕地給隋明宇按摩頭部,隋明宇愜意地閉上眼睛享受著,窗外的陽光順著百葉窗停在他凸凹有致的臉上,形成陰陽狀,令西西不由自主地?fù)崦饋怼迕饔铋_口了,怎么不按頭了?西西答應(yīng)著,說真話,你在我伺候過的官兒們里算是最帥的。隋明宇嘆了口氣坐了起來,抬起西西的臉問道:西西,我聽老孫說你是學(xué)哲學(xué)的?
西西笑了,哲學(xué)和性好像遠了一些?隋明宇點了支煙吸了一口說,哲學(xué)本身就是性,比如男女吧,一陽一陰,陰陽是對立又是相輔,沒有陽也就沒有陰,這種現(xiàn)象被稱之矛盾。矛就是陽,盾就是陰,它們是對立的又是統(tǒng)一的,這個世界任何矛盾的統(tǒng)一都是暫時而對立是永遠的,就像男人和女人,今天還在床上做愛明天可能就形同路人……西西取來浴巾披在隋明宇肩上,我明白了,今天你和我是統(tǒng)一的,明天我們就各走各的路,是不是?
隋明宇笑了,從木桶里站了起來,西西連忙扶他出來。你不泡了?應(yīng)該泡二十分鐘這藥才有效。西西以似乎專業(yè)的口氣說。隋明宇猛地把西西橫抱起來向臥室走去,一邊走一邊說,從哲學(xué)角度上看,要珍惜統(tǒng)一的時間。西西抱住他的脖子說,這時間太短了。隋明宇笑了起來,想長還不容易,事在人為。說話間來到床前,兩個人一起摔在寬大的床上……
何子其是在衡山路邊一家西餐館見到孫鳳山的。進去的時候?qū)O鳳山已經(jīng)把菜點好了。一道湯一道蔬菜沙拉一道奶油煎魚。沒有酒?何子其看見侍者上菜后問。孫鳳山皺了一下眉頭,說心里話他不喜歡何子其這樣的警察,給一點小利就上,利用手中的那點權(quán)力換取物質(zhì)享受。轉(zhuǎn)念一想,我不也是這樣的警察嗎?他很快地否定了自己剛才的想法。我才不是那種利欲熏心的人,我是為了師傅才這樣做的。想到這里他又想起了秦漢和于得水,心里開始顫抖了……何子其在這工夫點了酒,酒上來后他要給孫鳳山倒酒被孫鳳山攔住了。孫鳳山說我不喝酒,要喝你自己喝吧。何子其給自己倒了酒,一仰頭就喝了一杯,又把杯子倒?jié)M了舉著說,我還沒見過做生意的人不喝酒的。孫鳳山從書包里掏出一捆用報紙包的錢遞給何子其,這是二十萬,等事情全部辦完,我會叫人把最后的三十萬給你。點點。何子其說不用了,邊說邊把那捆錢放進書包后又舉起酒杯說,劉先生(何子其只知道他姓劉,是房地產(chǎn)商),一會兒吃完飯我?guī)闳ニ幌拢衣駟巍:巫悠溆指闪吮芯啤O鳳山突然覺得心里惡心,突然想打何子其,連他自己都不明白為什么會有這種想法。他站起來說,兄弟,我還有點事要辦,就不陪你了,單我已經(jīng)埋了,我先走了……孫鳳山拔腿要走,他知道若不趕緊走他會真打何子其的。何子其見孫鳳山要走一把拉住他,劉總,什么事這么急,不陪兄弟喝一杯?孫鳳山想甩開何子其的手卻甩不開,于是他怒從心起,抄起灑瓶想砸何子其,不料,何子其卻笑了:劉總就是聰明。你把這瓶酒都喝了,我免費給你一樣?xùn)|西保證物有所值!何子其的話讓孫鳳山一下子冷靜了,他冷冷地瞥了一眼何子其問什么東西。何子其笑了起來,劉總你果然厲害,不過我怎么看你剛才的眼神不像生意人卻像個警察。孫鳳山?jīng)]有理會何子其的話,舉起酒瓶一口氣干了,放下酒瓶伸出手對何子其說,東西。
何子其從口袋里取出一支錄音筆放在孫鳳山的手里,你想知道我怎樣錄的考拉和秦漢的談話嗎?孫鳳山點點頭。何子其故做神秘湊近孫鳳山說,這是個秘密,我不能告訴你。看見孫鳳山要急,何子其按住孫鳳山的手說,但我可以告訴你的是:警察一旦喜歡上了錢就無所不能。對不對?
孫鳳山下意識地點點頭,這瞬間他覺得自己想哭……
費子明跟著考拉在候機大廳轉(zhuǎn)了半天總算把機票買了,在去安檢的路上考拉讓費子明回去。費子明說,來就沒有接你,送是一定要送得功德圓滿,只不過你來去匆匆,秦漢的案子,我在上海該干點什么?考拉正要回答,候機大廳的廣播響了,告訴乘坐CA1566航班的乘客,由于飛機故障,改乘一個小時后的CA1568航班……
費子明笑著對考拉說,真不錯,還給我留出和你喝咖啡的機會。兩個人進了咖啡廳要了兩杯藍山咖啡。費子明喝了一口就對考拉說,這哪是什么藍山,肯定是緬甸咖啡。考拉說在這種地方有咖啡喝就不錯了,別挑三揀四了。看見費子明睜著一雙大眼睛看著自己,考拉伸出手拍了拍費子明放在桌面上的手,你這么瞪我是什么意思。費子明說我的意思是有些人一直是丁是丁卯是卯,怎么來到上海就容許魚龍混雜了。考拉說這只能說明這里是一個適合魚龍混雜的地方,有句話叫“水至清則無魚”,如果這世界真是這樣也就好辦了。偏偏這魚龍混雜讓你覺得眼前撲朔迷離百般不解……考拉說到這里嘆了一口氣。費子明說辦案辦案一辦就亂,按我的經(jīng)驗,越覺得亂的時候也就是快理清楚的時候——喂,你笑什么?我說得不對嗎?
考拉收住了笑:我就不能笑嗎?費子明很嚴(yán)肅地說,我不喜歡你剛才的那種笑,考拉,我覺得你有變化!考拉詫異:我怎么變化了?
費子明說,這次辦案你是組長我是組員,主要任務(wù)是復(fù)查秦漢申訴。從法律上講,秦漢案只是一件普通的受賄案,受賄十三萬被判十三年,秦漢覺得刑重提出申訴是正常的,由獄方交給檢察院按程序辦就行了。偏偏這份申訴也到了紀(jì)委,而你又是代表紀(jì)委來的,我又是你指定的助手,當(dāng)然也代表檢方……
考拉看見費子明端起杯子把他認(rèn)為的緬甸咖啡一口氣喝完,不由得插話說,費子明,你說這些是什么意思?
費子明擺了擺手,你聽我說完,行不行?考拉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費子明說,從你一到上海,就出現(xiàn)很多莫名其妙的事情。首先是你的前夫隋明宇的出現(xiàn),后來你轉(zhuǎn)移了住地,盡管如此,我們?nèi)ケO(jiān)獄被跟蹤,無功而返。接著秦漢成了殺人嫌疑人,我們費盡周折見到了秦漢,但一無所獲。我看過秦漢的申訴,一個那么渴望法律給予他公正的人不可能見到你一個前來復(fù)查他問題的人什么都沒有說,這樣千載難逢的機會他就不抓住?
考拉問:你是不是覺得很反常?費子明說,但更反常的是你!考拉困惑不解:是我?我反常?費子明說,考拉,說到這里我更加清楚了,你知道我對你有好感,說深一點有愛意。因此我是服從命令聽從指揮的那種男人!考拉說,費子明,你扯遠了……
費子明說,你聽著,我現(xiàn)在才覺得進入正題了。可我偏偏不是這種男人,盡管我很喜歡你,但是在案子面前我不會被情感左右!
考拉提高了嗓音:費子明,你在懷疑我?費子明說,我在講事實。你認(rèn)識秦漢!對不對?考拉突然覺得費子明的聲音變得很遠很空曠,好像無數(shù)只蟬在天空中集體低吟……很多時候的秦漢的影像雜亂無章地交替疊映在她眼前,她不由得用雙手捂住眼睛,淚水從指縫里滲了出來……
費子明笑了,湊近考拉說,你可以不承認(rèn),但你的淚水卻承認(rèn)了。考拉,你千萬別忘了,費子明也是一名戰(zhàn)功赫赫的檢察官,比你們這些刑事警察好像更好一些。考拉把雙手從臉上挪開了,掛著淚水的臉上又浮現(xiàn)笑意,費子明,我認(rèn)識秦漢,我剛當(dāng)刑警時他是我的隊長。費子明也笑了,這就不用解釋秦漢為什么見到你什么也不說的原因了。考拉,也許你就是讓秦漢獲刑的人,或者是和那些讓秦漢獲刑的人一伙的。
考拉笑得更加從容,看看手表說,費子明,我真的很欣賞你的想象力,不過,我要去安檢了,要不然會錯過飛機的。費子明說,這不僅僅是想象力而且也是判斷力,我會把這種判斷寫進我的工作報告的。考拉,我是認(rèn)真的。
笑意從考拉臉上緩緩?fù)巳ィ酒鹕砝欣钕湎虬矙z處走去。費子明坐在那里看著考拉優(yōu)雅的背影,心里充滿莫名的惆悵……
費子明已經(jīng)走出了候機大廳,他順著甬道向地下停車場走去,這時他的手機響了。他想這應(yīng)該是考拉的電話。他任憑手機在口袋里響著一直到?jīng)]有聲音。費子明是真生氣了。這種生氣是兩種原因形成的:認(rèn)真和愛。由于認(rèn)真才發(fā)現(xiàn)里面藏著愛。費子明一直很欣賞考拉,他發(fā)現(xiàn)自己愛上考拉就是在咖啡廳對考拉說那番話時,他完全可以不說這樣的話,他只需把這些情況寫成報告向上一交完事。他擔(dān)心考拉會出什么岔子,而自己也只能如此。考拉沒有買他的賬,當(dāng)考拉轉(zhuǎn)身回來的時候,他還以為她會對他說些什么,結(jié)果竟是那樣……費子明把車開出停車場,這時一輛車緩慢地與他的車擦肩而過,孫鳳山坐在里面。費子明沒有看見孫鳳山,他心里還在想著考拉,他把車停在路邊掏出電話查看未接電話,果然是考拉打來的。
連考拉自己也說不清是偶然還是緣分,走進機艙門就看見對她微笑的空姐十分眼熟。空姐微笑道,考女士,歡迎你乘坐1568航班。
考拉困惑地問:你認(rèn)識我?空姐笑著回答,我們的機長是秦凱。考拉想起了英俊高大的秦凱,他是秦漢的兒子。空姐看了看考拉的登機牌說,您的座位在二十排F座,您先去就座,起飛后我會招呼您的。考拉點點頭向機艙里面走去,到了二十排時她突然問自己剛才為什么沒有向空姐問一聲秦凱呢。還不容她多想電話響了,是尤令非的電話。
尤令非說,考大姐你來上海了嗎?考拉說,我剛登上從上海飛往北京的飛機,待一會兒就要起飛了。尤令非說真對不起,我剛從機房里出來,這一版片子絕對清楚。考拉在F座坐下說,我相信你的能力。尤令非說,這樣吧,我把片子發(fā)到你的電腦里,你到北京就可以看了,真的,我相信我拍的這個被判刑的警察絕對是個好警察……
這時有人在她旁邊坐下,是孫鳳山。考拉的聲音讓他發(fā)現(xiàn)了考拉,他伸手拍拍考拉的胳膊:考拉,是你嗎?考拉回頭看見了孫鳳山,眉頭皺了一下。孫鳳山說,來上海出差?考拉點點頭:你也是?孫鳳山說,有一筆生意出了一點點問題,過來解決一下,完事了,回北京。考拉笑了:想不到孫局這么快就習(xí)慣商場生活了!孫鳳山說,這年頭,想不到的事情太多了。比如你,幾年前還是我的手下,可現(xiàn)在都當(dāng)上局長了。
考拉說,真是物是人非。當(dāng)年的“刑警三杰”是我崇拜的人物,可如今死的死坐牢的坐牢經(jīng)商的經(jīng)商……
他們說話的時候飛機已經(jīng)飛上了天空。空姐過來請考拉去公務(wù)艙就座。考拉猶豫一下沒有去,她讓空姐告訴秦凱謝謝他的好意。
孫鳳山說,你的關(guān)系很多呀!考拉回答:有時候關(guān)系太多也麻煩。孫鳳山說,也是,不過我聽說秦漢就押在上海,你這回來沒去看看?考拉問孫鳳山,秦漢押在上海嗎?孫鳳山說我也是聽說,不知道押在哪里,要是知道還真想去看看……看見考拉閉著眼睛,孫鳳山說,考拉你是不是累了?考拉點點頭:我想瞇一會兒。孫鳳山說,我也想休息一下。兩個人都把座椅放下,都從口袋里掏出耳機放進耳朵里,又都同時睜眼看了對方一眼。他們誰也不相信對方說的話,因為他們聽的確實不是什么小沈陽什么趙本山的小品。考拉因為費子明的一番話不由得想再聽一遍與秦漢的談話,孫鳳山在何子其給了他那支錄音筆后忙著趕飛機,這會兒才有時間聽……
其實,考拉就是不聽也能回憶起和秦漢談話的內(nèi)容,在整個談話過程中,除了考拉問,秦漢的回答只是“是”和“不是”,只有最后秦漢說了兩句詩:“他年我若為青帝,報與桃花一處開”。這是什么意思?是一時激動脫口而出還是另有所指?考拉想著不由得睜開了眼,她看見孫鳳山正看著她……
孫鳳山也是為這兩句詩所困惑而睜開了眼睛,他看見了考拉熟睡的樣子,白晳的臉龐微紅的嘴唇筆直的鼻梁構(gòu)成了讓孫鳳山想了很多年的一張臉,此時,他很想去親一下這張臉,圓一下多年的夢,就當(dāng)他想把自己的臉挪過去時,考拉醒了。
考拉看著這張熟悉而又陌生的臉,內(nèi)心很平靜,她說,瞧,睡了一覺。孫鳳山也一笑:我也睡了一覺。考拉站起來說,麻煩一下,我去衛(wèi)生間。孫鳳山也站起來,讓考拉出去,考拉出去的時候?qū)O鳳山嗅到一股考拉身上散發(fā)的香氣,孫鳳山想這是什么牌的香水。他又坐下想,最后他確定這不是香水的味道而是考拉的體香,孫鳳山閉上眼睛回味著……
考拉沒有上成衛(wèi)生間,當(dāng)她來到衛(wèi)生間門口時看到了秦凱。秦凱依舊彬彬有禮地問她為什么不去坐公務(wù)艙。考拉說正好碰見一個熟人。秦凱說,上次忙沒顧上說,不知你現(xiàn)在方便嗎?考拉說方便。秦凱便和考拉來到頭等艙,里面沒有人。秦凱說真是很唐突,只是有件東西想交給你。考拉問,給我東西?秦凱說,是這樣,父親出了這樣的事我們也很難堪,好在我從小過繼給姑姑,對他也不了解,前段日子準(zhǔn)備把那房子賣了,收拾東西時發(fā)現(xiàn)了……秦凱從口袋里掏出一個皮夾遞給考拉。考拉打開看有自己的一張照片,還有一張便箋,上面寫著:考拉,對不起……只有這一句沒有說完的話。考拉心里騰起一股熱流……秦漢還知道說對不起……這時她聽見秦凱說,一開始想扔了,后來一想父親有勇氣保留一個女孩的照片也就很好奇,所以也就一直帶在身上,那天也巧,看見你很像就冒昧喊了一聲,還真是你。現(xiàn)在你拿走吧。考拉說謝謝。
秦凱說,不用謝。其實除了好奇我真的還很恨你,父親和母親一直關(guān)系不好,雖然人前做足了面子。我不知道這和你有沒有關(guān)系,今天他落到這個下場,不能怨你只能怨他自己!
考拉說,秦凱,你父親是個好人,也是個好警察。秦凱說,那是你說的。好啦,就這樣吧。你剛才不是要上衛(wèi)生間嗎,這里也有……
秦凱轉(zhuǎn)身要走,考拉喊住他,考拉喊住他是因為看見皮夾上印著一枝粉色的桃花,她想起那兩句詩來……秦凱問,還有什么事?考拉說,你父親是不是喜歡桃花?秦凱點點頭,他喜歡畫桃花。考拉說,他畫的桃花還在嗎?秦凱說,都沒有裱,只有一幅裱了,被我女朋友拿走了……
考拉說告訴我你女朋友的電話!秦凱有點恍惚地瞧了考拉一眼,然后從口袋里拿出筆卻沒有找到紙。考拉伸出手說就寫在手上吧。秦凱握住她的手在手心里寫了他女朋友的名字和電話號碼。秦凱的手很厚很暖,包裹著考拉的手,讓考拉心里有種異樣的感覺,剎那間好像秦漢站在面前,身體不由得抖動了一下。秦凱感覺到了這抖動,抬起眼看了一眼雙目濕潤的考拉說,希望這對你有幫助……
重新回到F座時,孫鳳山把一盒飲料遞給她說,剛才送飲料,你不在,我替你拿了一盒草莓的。考拉把飲料放進前排椅背的夾袋里說,孫局,你忘了,我是不喝飲料的。孫鳳山笑了笑說,去了那么久,是不是腸胃出了問題?考拉側(cè)身對他嫣然一笑:孫局,女人的事你還是那么關(guān)心?
飛機開始降落了,空姐走過來提醒大家收起小桌板系好安全帶。孫鳳山?jīng)]有再和考拉說話,因為剛才考拉的話讓他十分尷尬,同時也讓他回憶起一些往事……
秦漢喜歡畫畫,畫油畫。機關(guān)院子里有幾株桃花,春天里開得很是熱烈。孫鳳山那天路過順手折了幾枝插在辦公室的花瓶里了,剛插好秦漢就來了,氣急敗壞地指著瓶子里的桃花說,孫鳳山,你怎么把花折到這里了。孫鳳山說,這有什么,你不覺得放在這里很好看嗎?秦漢說他是破壞公物。兩個人吵了一架。孫鳳山很生氣。后來,當(dāng)他知道秦漢正在畫桃花時,也就釋然了。再后來去秦漢家,他看見客廳的墻上有一幅桃花的油畫很是好看,才明白秦漢為什么和他吵架了。那天晚上酒酣耳熱時,孫鳳山指著那幅油畫說,秦漢,有時間也給我畫一幅……秦漢答應(yīng)了。
想到這里,孫鳳山想站起來,他忘了還系著安全帶呢,于是又坐了下來。他突兀的行為驚動了考拉。孫局你沒事吧?孫鳳山抱歉地沖考拉笑笑,沒事。不過,我早不是什么局長了,叫我老孫……好吧。孫鳳山咧嘴樂著看著考拉那張容貌姣好的臉,他很興奮,為那短暫的往事回憶引發(fā)的靈感樂著!報與桃花一處開?會不會秦漢把U盤藏在那幅油畫里?考拉對孫鳳山的傻樂覺得很奇怪,別是中風(fēng)了!她伸手在孫鳳山眼前晃晃,老孫,你沒事吧!
孫鳳山一驚,意識到自己的失態(tài),連忙收起了笑。我還是當(dāng)過公安局長呀,怎么能這樣喜形于色呢?他自嘲道,老了,愛發(fā)呆!嚇著你了?
考拉搖搖頭,心里在想,中風(fēng)才好呢!
專案組的車出現(xiàn)在她的面前時著實讓考拉一驚,她沒有要人接呀。司機小胡告訴她是費子明打了電話。這個費子明呀!考拉感慨道。說實話,在上海機場最后聽到費子明在電話里的表白,考拉心里真的是感動了一下。但考拉知道費子明真的不是她喜歡的那種男人。她喜歡什么樣的男人呢?隋明宇?考拉知道自己對隋明宇的依戀,但現(xiàn)在看這種依戀僅僅是局限在床上。在性愛上隋明宇不但是考拉第一個男人也是一個合格的教師。考拉曾經(jīng)把她和隋明宇的種種感覺和許多教科書對比,結(jié)果不但合格還略勝一籌。和隋明宇離婚后,在面臨另一個男人進入她的生活能否給她這種感覺她是有擔(dān)憂的,愛你的男人除了精神上的美好外在性上也會美好嗎?考拉不是女孩了。考拉還是一個刑事警察。考拉想這些事的時候雖然還有點羞澀,但考拉是冷靜和客觀的。當(dāng)秦漢進入她的視線時,她的第一感覺是他要是再小幾歲該多好呀!接著她又想,他要是沒有結(jié)婚多好呀!再接著想他是我要的那種男人嗎?
車快開到三元橋了。小胡問考拉是回家嗎。考拉一邊撥著電話一邊說,開慢點,我打完這個電話再說。電話沒有人接。考拉繼續(xù)撥,這回通了……
孫鳳山在秦漢家附近的銀行取了十萬塊錢又到水果攤買了些水果后走進富貴小區(qū)。在路上他已經(jīng)知道秦漢入獄后,秦漢的老婆許婉如也提前退休了。秦漢有一兒一女,兒子是飛行員,女兒是大學(xué)教師,收入都頗豐。許婉如把舊房子賣了,那里有太多的傷心事。在兒女們的幫助下,她在富貴小區(qū)買了一套一百二十平方米的公寓。她和秦漢沒有離婚。
許婉如開門看見孫鳳山很平靜,像平常一樣說,來就來,還帶什么東西。孫鳳山只是笑笑。許婉如和孫鳳山落座后,孫鳳山掏出一個紙包放在茶幾上說,弟妹,以前也沒有能力,現(xiàn)在掙了點錢,秦漢出事了,這是我的一點心意。許婉如看著紙包好一會兒抽泣起來……孫鳳山靜靜地看著她哭。過了一會兒,許婉如不哭了,用手抹了抹眼睛說,鳳山,錢我有,這個你拿回去,心意我領(lǐng)了。孫鳳山想說什么被許婉如攔住,鳳山,你和秦漢還有于得水我就不說了。我也當(dāng)過警察,但我再也不想提那段日子了。以后你也別來了!水果我留下,錢你拿走。說著把那包錢塞進孫鳳山手里,明擺著送客了。
孫鳳山說弟妹的心情我明白,我不會再來了。我記得秦漢說給我畫一幅桃花的油畫,這錢權(quán)當(dāng)買畫了。我留著當(dāng)個紀(jì)念!
許婉如抬眼看了一會兒孫鳳山,目光很是迷離,之后淺淺地冷笑道,那畫在我女兒秦燕那兒,你想要找她買吧!說罷大笑起來……現(xiàn)在什么都能賣了……許婉如也不理孫鳳山,獨自進了里屋。
孫鳳山把錢又放在茶幾上,然后走了。
考拉走進秦燕家門時費子明的電話進來了,考拉對費子明說我二十分鐘后給你打電話,說完就把電話關(guān)了。
秦燕說,你就是考拉!我見過你。考拉說,是不是那個小皮夾里的照片?秦燕說爸爸暗戀的女人果然不錯……如果我是男人會比爸爸勇敢些。
考拉覺得臉很熱,能給我一杯水喝嗎?秦燕說考拉你知道嗎,我媽媽為此差點瘋了……
考拉說,對不起,我真的不能阻止你爸爸內(nèi)心的想法!秦燕說我同意你的看法,這個世界能讓人瘋狂的東西是錢和愛。這兩樣?xùn)|西代表著美好和罪惡,每個人都會深陷其中……考拉問,你是學(xué)什么的?秦燕說,考拉,你真上道。我在政法大學(xué)教社會犯罪學(xué)。
考拉笑了,既然是同行,那我就直說了吧。
秦燕也笑了……
孫鳳山來到秦燕家時已經(jīng)是下午2點了,他剛要下車就看見秦燕送考拉出來,兩個人說著什么來到一輛車牌為京KL8012的捷達車前,考拉上車前還和秦燕相擁了一下……
孫鳳山掏出電話撥通了一個號碼:
考拉把東西先拿走了。
為什么是她不是你拿走了那個東西!
我也在問這個問題。
你不用問了。我告訴你吧!
為什么?
考拉是個警察!
這算什么。我也當(dāng)過警察。
你現(xiàn)在什么都不是!
不是就不是,我告訴你,那輛車的車牌是京KL8012。另外,我告訴你,你什么也不是!
隋明宇剛走進辦公室電話就響了,看了看來電顯示是西西。他接通電話。西西綿綿的聲音出現(xiàn)了:想我了嗎……隋明宇壓低聲音:我在辦公室,一會兒來人開會。你在哪兒,開完會我去找你……西西說我在機場準(zhǔn)備去泰國玩幾天,回來見。
那邊電話掛了。隋明宇愣了一會兒,連忙從辦公桌取出另一部電話撥了西西的號碼,馬上他聽到了西西和一個男人在通話,那個男人是孫鳳山。
西西說,你什么時候來?
辦完事就來!
隋明宇關(guān)上電話罵道:他媽夠二的!
專案組在西山,車沿著公路緩慢行駛,小胡知道考拉在看電腦。考拉終于看見了U盤的內(nèi)容,驚愕氣憤之余她心里一陣輕松,她知道有些事情可以真相大白了。她拔下U盤放進褲子口袋后,打開車窗,一陣秋風(fēng)吹了進來,讓她心曠神怡。她看見路邊有許多賣水果的,就喊小胡停車自己下車去買水果,小胡也下車喊,小心他們宰你。當(dāng)她正和小販討價還價時,一輛大卡車從對面開來沖著考拉撞了過去,考拉沒有發(fā)現(xiàn),她只聽見小胡一聲“考組長”人就飛了出去,然后什么都不知道了……
考拉是三個小時后醒來的,一醒來看見許多人圍在床頭,她坐起來發(fā)現(xiàn)自己穿著醫(yī)院的衣服,不由得大聲喊,我的衣服呢?人們連忙去問護士。護士進來連忙從衣柜里拿出考拉的衣服和一個塑料袋遞給考拉,衣服和衣服里的東西都在這兒。考拉打開塑料袋看見了U盤、手機還有那個上面印著桃花圖案的皮夾子……看到這一切后,考拉哭了……
三個月后,由于專案組的縝密工作,黎亮和隋明宇被“雙規(guī)”;孫鳳山和西西跑到國外后被抓,不日將被遣返回國。秦漢取保候?qū)彙?祭匦禄氐焦簿止ぷ鳎习嗟谝惶欤修k公室給司機小胡寄去一萬塊錢。回到辦公室后她給費子明打了一個電話,電話里傳來:您撥叫的用戶正在通話中,請稍后再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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