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擊
1
我真的來到華安了嗎?當我的雙腳踏上華安街頭時,忽然產生一種不真實的感覺。這是真的嗎……是真的,應該是真的。這里沒有海濱的美麗和幽靜,只有滿眼的紛亂和滿耳的喧囂。剛剛八月末,在海濱還是盛夏,而在這里,初秋的氣息已經很明顯了。這是多么熟悉而又陌生的感覺。看著眼前的景象,感受著它的聲音和氣息,我好像見到了久別的親人,找到了我不知什么時候丟失的自我和靈魂……
這是命中注定。我注定要跟眼前這個縣城結下一段特殊的緣分,我注定要在這里度過生命中一段重要的光陰……
“老嚴,想什么呢?傻了?” 老伴魏蘭的聲音把我從冥想中拉回現實,“怎么,看著有點親近,是吧?我也是,咱們畢竟是這邊人,乍一回來看著是親切??墒俏姨嵝涯?,咱們只是來看看,就住幾天,你別胡思亂想,聽見沒有?”
我不想跟她爭論,只能敷衍著說聽見了,我們只是來看看??墒?,我的語氣并不堅定,因為我知道我心底的渴望,而我無法阻止這種渴望,我甚至已經聽到了命運的呼喚——
“打,打死他……”
這就是呼喚?
是的。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在我眼前發生了。先是看到好多人在奔跑,我和魏蘭下意識地跟在人們后邊,一邊向前走,一邊翹首望著,很快發現前面有好多車輛被阻住了道路,聽到了汽車喇叭的此起彼伏,接著,吵嚷叫罵聲清晰地傳進了耳鼓——
“不許打人,我是警察……”
“打的就是警察,打死你個臭警察,打……”
一瞬間,所有不真實的感覺全部消失了,我都不知道怎么擺脫魏蘭的,不由自主地奔過去,擠進人群,看到了難以置信的一幕。
有人在打警察。三個男青年在打一個年輕的交警。交警已經被打得滿臉是血,大蓋帽滾落在路上,可是,三個青年依然沒有罷手的意思,一邊打還一邊罵罵咧咧:“警察有啥了不起,打的就是警察!”
我不知是怎么沖上去的,不知怎么抬起了右腳,一腳踹到一個青年的屁股上,把他踹得差點來個狗吃屎,接著抓住另一個青年的手腕:“住手!”
三個歹徒一下愣住了,把頭扭向我。于是我看到了三張兇惡的面孔,看清了面前的男子,這是個三十來歲、留著板寸、身材粗壯的家伙,一副兇頑的眼神。我再次發出一聲怒吼: “誰敢再動手?我是警察!”
三個歹徒聽了我的聲明,反倒回過神來。被我抓住手腕的家伙還松了口氣,開始掰我的手指:“咋的,一腳沒踩住又冒出一個來,這么大歲數還充啥人物啊!”
另兩個家伙也湊上前來:“是啊,警察有啥了不起,要不是看你歲數大,連你一起收拾!”
我扭頭看向四周,四周圍觀的人群不吵嚷了,而是用好奇的目光看著我們,好多人還露出了笑容,一時間,我的肺都要氣炸了:“都給我老實點兒,我是公安局長!”
現場一下靜了下來,三個歹徒愣住了,圍觀者們愣住了,連街道上的車喇叭聲都停下來。
我自己也愣住了。我真的愣住了,因為我沒想到我會突然間冒出這句話。但話已出口,只能繼續下去了。“都跟我去公安局,我看誰敢奓刺兒!”
一個歹徒看著被我扭住的為首歹徒,叫出他的名字:“大平,這……”
大平看著我:“他是假冒的,咱們華安哪有他這個公安局長,別理他!”
另兩個歹徒恢復了幾分勇氣,重新逼近我,一個瘦瘦的小子瞪著我說:“老哥,你膽子不小啊,敢冒充公安局長?趕快把手放開!”
凝固的現場一下又騷動起來,顯然,我再聲明什么警察和公安局長,已經鎮不住他們了。就在這時候,身后響起一個女人的聲音:“怎么回事?”
沒回頭我就知道她是誰。她也認出了我,大聲問我:“嚴局長,怎么回事?”
我用命令的口氣大聲道:“邢燕,這三個人打交警,你立刻通知110。”
“是!”邢燕說著拿出手機,她剛要撥號,警笛聲已經傳來,大概早有人報了警。片刻,警車駛到人群外,一個男子的聲音傳進來:“請讓讓,讓讓……”隨之,三個警察走進來,為首者三十五六歲年紀,面孔端正,穿著便衣,看到我愣了一下,“哎,你不是……”然后“啪”地敬了個舉手禮,“嚴局長,我是華安縣公安局刑警大隊周波,請指示!”
現場再次靜下來,三個歹徒也傻了。
“周大隊長,這三個人打我們交警,馬上把他們帶走!”
周波這才轉向三個歹徒:“哎,是你們三個呀,大平,‘二皮臉’,‘三榔頭’,行啊,今天打交警,明天是不是就得打刑警了?走,都跟我去公安局!”
三歹徒沒有動,為首的大平轉向我,露出笑容:“你是……嚴局長?”
沒等我回答,周波搶過話頭:“對,他就是市公安局副局長嚴忠信!”
“天哪,他是活閻王!” “三榔頭”一聲驚叫。
聽了這個稱呼,我的心里不知什么滋味。這是我的綽號,是那些被我打擊過的歹徒們給我起的。這里有兩層意思,一是說我破案能力強,作案后難以逃脫我的手心;另一層意思是說我辦起案來不講人情,落到我手里就等于進了閻王殿。對這個綽號,我總體上是不喜歡的,因為它聽起來褒貶難辨,很可能會給人留下狠毒的印象,可我自覺并不狠毒,只是做人做事有點認真罷了,怎么就成了“活閻王”?可是,這由不得我,現在看,在一些人的心目中,我還是“閻王”的名聲更響亮一些。
2
縣委和縣政府是同一個大院,前后兩幢樓,兩幢很舊的樓。傳達室的人說我找的人沒在樓里,我按他們的指點,帶著魏蘭走出大院,來到信訪大廳。
我要找的人就在這里,他是華安縣委書記夏漢英,我來這里,就是來見他的,或者說,是他把我召喚到這里來的。今天是書記信訪接待日,夏漢英正在這里接待上訪群眾。
我向一個保安打聽夏漢英在哪里,告訴他我是夏書記請來的客人。保安說,夏書記正在里邊接待一個上訪人員,等接待完之后,他就去通報。我等了片刻,在得到保安允許后,走到里屋的門口,隔著門縫向里邊看去。
我就這樣看到了他——夏漢英,一個四十出頭、年輕而沉穩的男子,看到他嚴肅而執著的面龐,一股溫暖的感覺在我的心頭升起,耳邊也響起他在電話里的聲音:“師傅,求你了,快來幫我一把吧……”
師傅,這是他對我的稱呼,多年來他一直這么叫我,可是我卻從來沒叫過他徒弟。
他并不知道我就在門外,正在全神貫注地接待一個上訪者,一個六十來歲的男人。這個上訪者顯然是個難纏的角色。“夏書記,聽你這意思,干過壞事的人,時間長了也就算了,就誰也管不了他了?我們吃虧的人時間長了也就算了,就得吃下去了?您把我們列入低保,我們感謝您的好心,可是,我們原來好好的日子憑什么成了低保戶?是他們搶了我們,把我們整成現在這個樣子的,他們憑什么不負責,反而要政府替他們負責?夏書記,我們可是聽說你是清官才來找你的,現在你給我個準話,能不能解決我們的問題,解決不了不要緊,我們馬上上省里,上北京。”
漢英一副為難的表情??粗鴿h英眉頭皺起的大疙瘩,我覺得應該幫幫他了。于是,我咳嗽了一聲,推開了門。漢英和上訪者同時轉過臉看著我,上訪者是疑惑不解的目光,而漢英在一愣后,臉上立刻露出由衷的笑容:“師傅,你什么時候到的……啊,師娘也來了……”
漢英拉著我的手欲往外走,又想起什么,轉向上訪者說:“房啟和,你先回去吧。你的問題我會努力解決的。我要解決不了,你就找他!”漢英說最后一句話時,手指指向我。
漢英拉著我走出接待室,向旁邊停放著的一輛轎車走去,邊走邊對魏蘭說:“師娘,您等一會兒,我跟師傅單獨嘮幾句行嗎?”
魏蘭說:“嘮幾句行,可有句話我先說到前面,你不能拉你師傅上賊船。”
漢英尷尬地笑了:“師娘,你咋這么說呀,難道我是賊嗎?我只是讓我師傅幫幫我!”
魏蘭恨恨地說:“我就知道,只要到華安就夠戧。嚴忠信,你答應過我,來華安只是看看,你要是留下,我可不給你陪綁!”
我沒理她,和漢英一起上了轎車,并肩坐在后排座位上,漢英馬上就開口了:“師傅,既然來了,一定下決心了吧!”
我說:“你沒聽你師娘的話嗎?我只是來看看,你可千萬別……”
“師傅,你騙不了我,你能來華安,一定已經下了決心,就這么定了,我馬上給曹書記打電話!”漢英不等我表態,就拿出手機撥了個號碼。
我沒有阻攔,此時,我早把來之前跟魏蘭說的話拋到九霄云外。從踏上華安土地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別說她,就是我自己也做不了我的主了。這是命運。
電話打通了,他當著我的面,跟電話那頭的江新市委曹書記說著有關我的事。放下電話,漢英轉過臉看著我。“曹書記說,他今天就開市委常委會,搞好了,今天晚上就能定下來,你就等著上任吧!”
“市委會同意嗎?”
“沒問題,曹書記說,只要我能把華安的穩定工作做好,公安局長的人選就聽我的,何況,你原來是市公安局副局長,屈尊來縣公安局任職是委屈你了?!?/p>
“可是,我已經五十五了,退二線了……”
“不,你周歲才五十四。曹書記說了,一切從工作出發,只要有利于華安的穩定,可以破例!師傅,我看這樣吧,我還得繼續接待上訪,你和師娘先去招待所休息,晚上咱們再談?!?/p>
看著漢英回了信訪大廳,我拉著魏蘭的手臂向街道上走去。她不停地追問漢英都說了什么,我到底答應沒答應,我含糊其詞說沒定,我這個“沒定”指的是市委還沒研究確定,可故意讓她理解成是我還沒有決定。她跟我來華安,為的就是阻攔我當這個公安局長,如果江新市委決定了,那她的一切努力就都落空了。
手機突然響起來。我以為是漢英打來的,沒想到卻是另一個人的聲音:“您好,嚴局長,我是周波!請您趕快來做個筆錄啊!”
我一下想起,我是這起案件的證人,我本該跟他一起回局里,卻因為急著見漢英而離開了??墒?,我卻沒有答應周波的要求,因為我目前的身份有點尷尬。我就對周波說我還有事,暫時去不了公安局,現場有那么多人圍觀,不差我一個人。沒等他再說什么,我掛了電話。
和老伴在街上逛了逛,已經是黃昏時分。我倆都有點兒餓了,就在一家小飯店簡單吃了點兒,從飯店里出來時,我忽然看到不遠的另一家飯店出來三個人,嘻嘻哈哈地向路旁的一輛轎車走去。盡管離得遠,我還是一下認出了他們。是那三個打交警的小子。
魏蘭也認出了他們,捅了我一把小聲說:“他們不是被抓進去了嗎,怎么又出來了……”
我沒有回答,因為來不及了,三個小子已經鉆進了一輛三菱,向遠處駛去了。我急忙奔向路邊,攔住一輛出租車,叫魏蘭快點兒進去。魏蘭又扯著我問干什么,我沒時間解釋,使勁兒把她推進車內,然后自己也鉆進去,讓司機開車,盯住前面的三菱。
魏蘭氣得不知說啥好:“我就知道,就知道……”
開了不遠,前面的三菱停下了,三個小子從車中下來。我讓魏蘭付車費,自己先下車,跟在三個小子后邊。路旁是一幢五層大樓,霓虹閃亮,樓頂上方有個巨型招牌:天上人間。門口的廣告招牌上寫著:生在人間,活在天上,食宿洗浴,歌舞娛樂,為所欲為,應有盡有。
我也算走南闖北了,為了偵查破案,類似的場所也出入過,可打著“為所欲為”招牌的,還真沒見過。
3
我走進“天上人間”,服務臺的小姐向我打招呼,問我是住宿還是吃飯。魏蘭已經走到我身旁,我說要個房間住宿。她收了押金登了記就讓我上去了。
我拉著魏蘭快步來到三層,在讓服務員幫忙找房間的時候,我裝作無意地問,剛才有三個年輕朋友告訴我,在這里有很多娛樂項目,他們三個先上來了,不知去了哪個房間。服務員告訴我,我們的客房都在三樓,而且是相鄰的房間。
我讓魏蘭在房間里等待,自己走到門口,小心地把門開了一道縫,想看看相鄰房間的動靜。恰在這時,幾個男女的嬉笑聲傳過來,我立刻聽出有剛才的三個小子。他們經過我的門口,每人挽著一個女人,一邊走一邊說:“今天,咱們一定要仙個夠……”
對一個老刑警來說,有這句話就足以知道他們要干什么了。何況,他們手上還拿著個塑料袋,根據形狀,我一下就猜到那是什么。他們要“溜冰”。就是吸冰毒。
我退回房間,隔著墻聽了聽,先是聽到男女的調笑聲,過了一小會兒,聲音消失了??隙ㄊ情_始“溜冰”了,我立刻掏出手機,給110打了報警電話。
放下手機后,我又把門開了一道縫,以便隨時掌握他們的情況。五分鐘過去,沒有一點兒動靜。我再次給110打了電話,接電話的值班員說他們接警后就報告了領導,按理出警的應該到了。情急之下,我在手機上找到周波打過來的電話號碼撥了回去。周波的反應倒挺快,馬上接了電話。我三兩句話說明了情況,要他馬上帶人來“天上人間”??墒牵懿▍s說要向領導匯報。我真生氣了:“你是刑警大隊長,涉毒案子你不馬上行動,還匯報什么?”周波這才說馬上趕到。
放下電話,我略略松了口氣,又開始傾聽隔壁的動靜。片刻后,我聽到隔壁房間隱隱響起手機鈴聲,接著是一個男子接電話的聲音,他說了兩句什么后,立刻撂了電話,房間里響起騷動聲。我意識到不妙,果然,旁邊的門開了,幾個男女慌慌張張跑出來……他們一定是得到了消息,要逃跑。
我也顧不上想別的,讓魏蘭待在房間里別動,然后一推門就沖了出去,堵住他們的去路。“都站住,誰也別想走!”我指望著還能像先前一樣鎮住他們。
可是,這回不管用了,大平笑嘻嘻地說:“老哥,您可別嚇唬我們兄弟了,您老已經退了,就別管我們的閑事了!”說著,就和兩個同伙架起我的胳膊往旁邊一推。我當然不讓。可是雙拳不敵四手,那個叫“三榔頭”的力氣又特別大,我根本無法跟他們抗衡。眼看三個女人一個跟著一個要溜掉,我急了,伸手一捋,將一個女人身上的挎包拽下來,里邊裝的東西也掉到地上,正是那些瓶子罐子之類的吸毒用具。三個小子一看,手上加了勁兒,一邊推開我,一邊讓女人把東西收拾起來快走。
我跟在他們身后追趕,同時用手機按了重撥號,那邊的周波一接通,我就忍不住罵起來:“周波,你們怎么回事,現在還不到?”
周波說:“到了,馬上就到了!”
還好,我追出旅館的時候,周波的警車恰好駛來,他和兩個年輕警察跳下車,攔住了三個小子和三個女人??伤麄內松?,感覺上也不那么賣力氣,所以只抓住一個男的一個女的,大平逃跑時,一個瘦瘦的刑警想抓他,居然被他踹了一腳:“滾他媽一邊去!”這個刑警裝模作樣地追了幾步也沒追上。而那個五大三粗的“三榔頭”更是輕易地甩開抓他的刑警,眨眼工夫就沒影子了,只有周波按住了“二皮臉”,還是在我的幫助下,才給他銬上手銬。
直到這時,才有一陣警笛聲傳來,兩輛警車駛到,幾個警察從車上下來,他們才是接到指揮室報告后出警的警察??沙龊跻饬系氖掳l生了,“二皮臉”看到來人,非但沒有害怕,反而像看到救星一般呼叫起來:“尉哥,尉大隊,我什么也沒干,快讓他們放了我!”
“二皮臉”叫的尉哥是個四十五六歲的男子,穿著便衣,一張瘦瘦的長臉,光禿禿的額頭,一雙麻搭著的大眼皮。他先沖“二皮臉”罵了句:“你他媽的把嘴閉上!”然后麻搭著眼睛走向周波,一副老大不樂意的口氣問道,“周大隊,你們也來了?怎么回事?誰報的案?”
沒等周波開口,我走向尉軍:“我報的案,有什么不對嗎?”
尉軍麻搭著的眼皮略略抬起:“你是……”
周波走上來:“尉大隊,不認識了?是嚴局,市局嚴局長!”
“啊,嚴局是您哪,我說誰能報這案子呢!”說話間,一股酒氣撲面而來。
我心里冒火,嘴里也不客氣:“怎么,要是別人報案,你們還得追究責任是不是?尉大隊,我報警這么長時間,你們怎么才來?”
“那您得問指揮室了,我們又不是諸葛亮,他們不通知我們,我們怎么知道這兒有事啊!”
他在撒謊,可是我沒時間跟他爭這個:“那就別在這兒扯皮了,抓緊進去吧,得固定證據啊!”
可是,尉軍和周波卻都沒動,而是互相看向對方,尉軍說:“周大隊,你先來的,就接過去吧!”
周波說:“尉大隊,那怎么能行?你們是接110的電話來的,是正式出警,理應由你們承辦?!?/p>
尉軍說:“你這意思,案子就是我們治安大隊的了?”
我著急起來:“這種時候,分什么你我呀,都是警察,趕緊一起進去!”
在我的催促下,尉軍和周波帶人來到三樓,沒等走進三個小子待過的房間,我就知道一切都涼了:房間的門開著,兩個女服務員剛剛把房間整理得井井有條,根本找不出有人待過的痕跡。
我懷疑的目光看向周波。我記得清清楚楚,給他打過電話不久,就聽到隔壁那三個小子的手機響了。周波好像看出我在想什么:“嚴局,我接到你的電話就來了,沒跟任何人聯系過。”
我又看向尉軍,尉軍說:“我也是接到電話就來的?!?/p>
“很明顯,他們事前知道警察要來,毀滅了證據,你是治安大隊長,平時對這里的情況掌握不掌握?”
尉軍說:“反正以前沒聽說過有這種事?!?/p>
“那趕快通知技術大隊,想法提取微量證據?!?/p>
尉軍和周波都用不以為然的眼光看了看我,我迎著他們的目光。他們沒辦法,互相看了看,還是周波拿出手機給技術大隊打了電話。
最后,我只能灰溜溜地跟著尉軍和周波走出賓館,走到車跟前時,我才忽然想起問周波,“二皮臉”他們三個打了交警,怎么這么快就放了出來。周波說,一是沒有證據,二是受害的交警態度變了,所以他們只能放人。我說,那么多人圍觀怎么會沒有證據?周波說:“看熱鬧的是不少,可是找誰誰都說沒看清,沒有一個站出來作證的?!?/p>
“那個被打的交警被打成那樣,本身不就是證據嗎?”
“開始他說他們打了他,可是等住進醫院后就改口了,說頭暈,記不清誰打他了。所以我們只好放人?!?/p>
作為老公安,我想都不用想就知道背后發生了什么事,可又沒有辦法。如果我當上局長,非拿這件事開刀不可,要是不查個底兒掉,我就不姓嚴。
上任
1
盡管任職一事還在朦朧之中,盡管我竭力回避和華安縣公安局的人見面,可身不由己,到底還是隨著周波、尉軍等人,押著“二皮臉”來到華安縣公安局。
華安對我并不陌生,因為我就是在這里開始警察生涯的,可那已經是快三十年前的事了,我調到市局也十八年了?,F在,我處于一種特殊的位置上,可能明天早上我就成為這里的當家人了。此刻看到這幢大樓,我產生了一種別樣的感覺。
對于一個縣級公安局來說,這幢樓可以說是很大了,它矗立在十字路口上,高達六層,呈弧形向西和向北兩個方向延伸,看上去有幾分雄偉的氣派。只是大樓雖然氣派,可此時除了一樓值班室,幾乎所有的窗子都是黑的。
因為我舉報的涉毒案沒有證據,查不下來,而打警察的案子又是周波帶人辦的,所以,尉軍到了局里后,把“二皮臉”往周波手里一推,麻搭著眼皮就走了,我只能跟著周波走進他的辦公室,接受他和一個年輕刑警的訊問。
我當了大半輩子刑警,當了多年的刑警隊長、刑偵支隊長和刑偵副局長,作為證人接受自己弟兄的訊問還是第一次??晌覜]什么不滿,因為這是必須的。在周波的訊問下,我把自己目睹“二皮臉”和大平等人毆打交警的情況一五一十說了一遍。筆錄做完了,我對周波說:“這回怎么樣,有證據了,人可以拘起來了吧!”
周波卻曖昧地對我笑了笑:“我得請示一下!”說完就走了出去。
趁這工夫,我去了一趟衛生間。從衛生間出來,正要回剛才的辦公室,另外一個辦公室的門開了,一個女人的身影從里邊走出來,我一下子認出了她,急忙叫了一聲:“燕子!”
邢燕看見我,露出白牙一笑。我問她怎么也來了。她說不是帶回來一個女的嗎,她來幫著審一下。我問審得怎么樣。她說,這個女的挺頑固,啥也不說,然后打開門讓我看。我探進頭,看到屋里是那個被大平踹了一腳的瘦刑警和一個年輕女人。年輕女人仰著臉,一邊打著哈欠一邊說,她什么也沒干,就是跟他們打了一會兒撲克。瘦刑警一副好脾氣的樣子,跟沒聽見一樣,只是低頭看筆錄不說話。
邢燕關上門。我挺生氣,問她是不是力度不夠,怎么一個女的都問不下來。燕子就笑了,說我歧視女性。我也笑了,問那個瘦瘦的刑警叫什么名字,看著怎么那么窩囊。燕子告訴我,他叫季仁永,有些特殊情況所以才這樣。然后我們就說起閑話,她追問我到底來華安干什么?!拔以趺从X著你來華安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呢?到底是公事還是私事啊……”
我正考慮是不是要把真實的目的告訴她,周波走過來。我問周波請示得怎么樣,周波低聲說:“沒辦法,我得馬上放人!”
“放人?”
“領導說,只有你一個人的證據還不夠,被打的交警自己都說不清楚咋回事,也沒有另外的人作證。所以,形不成證據鏈,只能先把人放了再說?!?/p>
我壓抑著憤怒,逼視著周波:“周波,你是不是警察?”
周波迎著我的目光:“是。”
“你什么職務?”
沒等周波回答,邢燕把話接了過去:“嚴局,你這么厲害干什么呀?他是我們刑警大隊長不假,可他說了不算!”
“他說了不算誰說了算?誰要你放人的?”
周波和燕子對視一眼,低聲說:“是屠局下的令,他主管刑偵和治安,我能不服從嗎?”
2
去醫院的路上,我向周波詢問了一下被打交警的情況。周波告訴我,這個交警叫李炎平。最初,他也指認被大平、“二皮臉”和“三榔頭”打了,事情的經過也很簡單:出事前,“二皮臉”和大平各開了一輛車,在大街上相向而行,兩輛車走了個對頭就停下來,打開車門探出頭就嘮上了。兩輛車這么并排一停,肯定把道堵上了,影響了交通,可是,他們根本不顧過往車輛的喇叭,只顧嘮自己的。這時,交警李炎平趕過來,請他們趕快離開,他們覺得傷了他們的面子,居然下了車大打出手。
我問:“當時有那么多人圍觀,怎么會找不到一個證人呢?”
周波嘆氣說:“不是找不到證人,是他們不作這個證。嚴局,你要是能在華安待上一段時間,就什么都明白了……”
他不往下說了,我也沒往下問,就把話題扯回來,讓周波分析李炎平為什么改變了態度。邢燕在旁笑了一聲說:“嚴局,您裝糊涂吧,干了一輩子刑偵,這事還不明白嗎!”
我當然明白,不用說,肯定是有人背后做了他的工作,而且給了賠償,把他的嘴封上了。
到醫院后,我和周波、邢燕悄悄來到李炎平的病房門口,先從門上的窗子向里邊看了看。這一看就看出問題來了,李炎平是穿著病服,臉上有傷,眼睛青腫著,頭上也包扎著繃帶,可是,他坐在床上,正逗著一個兩三歲的小男孩兒玩耍,旁邊還有一個年輕女人,一邊看著李炎平和小孩兒,一邊削蘋果皮。
周波悄聲對我說:“那女的是李炎平媳婦,那孩子是他兒子?!?/p>
我小聲說:“你看他像頭暈什么也記不住的樣子嗎?”
周波有點尷尬:“不像,這小子,肯定是裝的!”
我不再問什么,抬手就要開門,可這時室內傳出手機鈴聲,只見李炎平接起手機,放到耳邊,驚慌的聲音傳出來:“什么……這……好,我知道了……”李炎平說完,慌忙放下手機,把孩子交給妻子,躺到床上,蓋上被子,不用說,眼睛一定閉上了。
這個電話有問題。我開門闖進病房,周波跟在我身后。
李炎平的媳婦看到我們一愣,下意識地上前一步,欲阻止我靠近李炎平,可是,我的行動更快,兩步邁到李炎平病床前,果然,他雙目緊閉,一副昏迷不醒的樣子。周波把我介紹給李炎平媳婦,沒等我發問,她就不打自招地說:“局長,炎平頭暈得厲害,說不了話。”
這種時候,沒必要繞彎子,我當即指出,我們已經在門外站了好一會兒,看到了李炎平剛才的樣子。李炎平媳婦臉色通紅,支支吾吾。我也不聽她解釋,轉向李炎平大聲說:“李炎平,我是嚴忠信,就是你挨打時幫你的那個人。你不夠意思啊,我這么大歲數,豁出挨打去幫你,你連句感謝話都不說,就這么一頭往床上一扎,裝熊了?”
周波也幫腔:“李炎平,要不是嚴局幫你,你不知讓他們打成啥樣呢?,F在嚴局跟你說話,你咋能這樣子呢?”
燕子在旁邊溜縫:“李炎平,我看你連我們女人都不如!”
李炎平裝不下去了,眼皮終于睜開了,卻不敢看我,低聲說:“嚴局長,謝謝您,可是,我的事您別管了!”
“你堂堂一個警察,當著那么多人,讓人打成那個樣子,為什么就拉倒了?”
李炎平抬起眼看看媳婦,兩人都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卻說不出口。
我逼問:“怎么,不好張口?那我替你說,他們是不是托人找你了?可你想過沒有?你收了錢,卻把臉丟了,今后你還怎么上街去執勤啊?”
李炎平的臉成了紅布。這時,周波又不失時機地開了口:“炎平,難道因為幾個小錢,就把做人的尊嚴都不要了?”
李炎平再也忍不住,猛然抬起頭,“你們知道啥呀?不是我要這么干,你們不知道他們托的誰,我能扛得住嗎?”
我說:“那好,你說,都誰找過你?我是豁出來了,你對付不了他們,我替你對付?!?/p>
李炎平把臉扭向一邊,嘆息一聲:“別人找我,我都不怕,可是,他們找我,我……”
就像演戲一樣,正演到節骨眼兒上,李炎平正要說出找過他的人,病房的門突然開了,一個人大步闖進來,把李炎平的話一下堵了回去。
這人四十左右年紀,穿著便衣,身坯粗壯,板寸,黑褐色臉膛,臉上的汗毛孔一個個清晰得像用錐子扎出來的一樣,嘴角向下斜撇著,把臉上的肌肉也連帶著扭歪,一雙眼睛冒著兇光,渾身帶著一股煞氣,一看就是不好惹的角色,而且很容易聯想起一個詞:“土匪”。
他的外號正是“土匪”——華安縣公安局分管刑偵和治安的副局長屠龍飛。屠龍飛走進來,眼睛根本就沒瞅我,沖著周波就罵起來:“周波,你他媽想干啥?不是讓你放人了嗎?怎么到現在還扣著?咋的,我說話不好使啊?”
“不不,屠局,不是我,是……”周波把眼睛看向我,顯然是想讓我替他招架。
可是,屠龍飛仍然不看我:“你不用找擋箭牌,你他媽的歸誰管不知道嗎?”
我扭頭看了一眼邢燕,她也是一臉憤怒。我不能再忍耐了,咳嗽一聲開了口:“屠局長,你這是干什么呀?這里是醫院,讓別人聽見成什么了?這事你別怪周波,有話跟我說!”
屠龍飛這才不得不把眼睛轉向我,大概,我畢竟當過市局刑偵副局長,從關系上說,是他的上級,所以給我一點兒面子吧,他的口氣緩和了一些:“嚴局,不是這么回事,你也當過領導,你說,你說句話,下邊不當個事,你心里啥滋味?”
“我不是說了嗎?不關周波的事,是我的主意。”
屠龍飛把眼睛麻搭下來:“嚴局,你這話啥意思啊?你過去是當過領導,可現在已經退了,難道還要繼續領導我們華安公安局嗎?”
“你說得有道理,可是,總有一半責任在我身上吧。你要收拾,就收拾我,可是這件事不能這么處理。咱們警察光天化日之下被人打成這樣,就拉倒了嗎?如果你堅持這樣,我要以個人名義向市局和省廳反映!”
屠龍飛一時語塞:“可是……證據呢?李炎平當時就被打暈了,什么也記不清了,又找不到證人,拿啥處理人家?”
“我不是證人嗎?”
“嚴局,你應該比我明白,要定誰的罪,光你一個人的話能行嗎?”
“當然不行。可證據不會自己跑到咱們手里來,得靠我們去搜集!對這種毆打警察的案子,你們連十二小時都不到就把人放了,像話嗎?”
屠龍飛的耐心終于到頭了:“嚴局,你是不是管得太寬了?我得提醒你,現在華安公安局當家的是我,不是你?!?/p>
一個副局長居然敢說出這種話,太狂妄了!莫非市委常委會結束了,定了他當局長?我的心忽悠了一下,可是,嘴里依然強硬:“不管誰當家,也得依法辦事,咱們的弟兄被打了,你怎么能這種態度?”
屠龍飛的手機忽然響了起來,他的臉色也變得格外激動,馬上把電話放到耳邊:“二哥,怎么樣……”一邊說一邊走出門去。
我和周波、燕子互相看了一眼,他們倆都閃著狐疑不安的眼神。我本能地意識到,這個電話和市委常委會有關。
又一個人的手機也響起來,是我的。我急忙拿出來看了一眼,正是漢英。我把手機放在耳邊,漢英的聲音立刻傳來:“師傅!”
我說:“我聽著呢,怎么個情況?”
“師傅,你別太往心里去……”
我的心立刻沉下去,我忽然感到,我此時是多么想當這個公安局長,可是……
可是,漢英的話馬上又把我往下沉的心又提上來?!斑M常委的事暫時不行了,政法委書記也沒讓你兼……總之吧,市委領導們意見不大一致,所以最后決定,只讓你擔任公安局長職務,別的暫時就不行了。當然,先任公安局黨委書記,主持工作,局長的任命要等待人大通過后才能下!”
原來如此,我松了口氣。我接著漢英的話說:“我現在就想履行職責,可以嗎?”
“可以呀,從市委常委會決議形成那一刻起,你就是華安縣公安局黨委書記,實際上也就是公安局長了……你怎么這么著急,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過后再告訴你吧,我急著行使職權?!蔽曳畔铝穗娫挘纯粗懿ê脱嘧?,又看看李炎平。他們也在看著我。我深吸了一口氣,對他們說:“我必須告訴你們,我現在是華安縣公安局黨委書記。周波,你立刻為‘二皮臉’辦理刑拘手續,同時,組織力量,盡快將他的另兩個同伙抓捕歸案?!?/p>
周波神情激動:“嚴局,是真的?”
邢燕也高興地說:“我說你來華安肯定有事,太好了……”
這時,我的手機再次響起,我以為還是漢英,可聽到的卻是魏蘭的聲音:“你死哪兒去了,是不是不要我了,啊?”
天哪,我光顧忙了,她還在“天上人間”呢!
3
我上任了。以這樣的一種特殊的、出乎所有人意料,也出乎我自己意料的方式上任了。當天晚上,我老伴自己一個人走了,招呼都沒打一個。我知道她生氣了,可有什么辦法呢。我心里一萬個抱歉,卻沒法對她說,只好給兒子打了個電話。兒子也不主張我當這個公安局長,但他知道勸不動我,只好說,媽媽有我照顧,你放心……
我到華安的第二天,市委組織部一位副部長、市公安局彭局長及華安縣委書記夏漢英、縣長賀大中、副書記兼政法委書記霍世原陪同我來到了華安縣公安局,召開了有華安縣公安局黨委全體成員和中層科所隊領導參加的會議,宣布了關于我任職的決定。接著,又召開了全局民警參加的見面會。
散會后,我把周波叫到了辦公室,追問他抓捕大平和“三榔頭”的進展情況,想不到周波卻說:“這兩個案子已經交給治安大隊了。是屠局長定的?!?/p>
我一聽就來了氣,但是,不能沖周波發作,就讓他先回去,想找屠龍飛問問??晌疑先魏?,屠龍飛一直沒上班,連個面也沒照過,也沒跟任何人打過招呼,打他的手機又關機。那就對不起了,你不在,我不能不干工作。我想了想,拿起電話找尉軍。
尉軍來到我的辦公室,第一句話就是:“嚴局,昨天的事對不起了,當時我態度不好……”
我說:“沒啥,你對我態度啥樣我不計較,我計較的是對群眾的態度,對工作的態度。那三個小子的案子交給你們了吧,辦到什么程度了?”
他急忙說:“我正要跟您匯報這事呢,您看,三個人就到位一個,怎么處理啊?再說,他們的事再嚴重,也只能按斗毆處理……”
一聽這話我又來了氣:“你說他們打警察是斗毆?”
尉軍急忙更正:“不是,是毆打他人,可是,后果不嚴重啊,李炎平只是輕微傷……”
“李炎平是執行公務,他們打李炎平就是暴力妨礙公務,你必須盡快把一切查清,抓到逃跑的兩個家伙,從重從快處理!還有他們吸毒的事,查得怎么樣了?”
尉軍滿臉愁容:“這也不好查,過去從不掌握‘天上人間’有黃賭毒的事,‘二皮臉’和那個女的是承認吸毒了,可他們說過去從沒吸過,這回只是試試,而且是從一個不認識的人手中得到的毒品,跟‘天上人間’沒什么瓜葛……”
從尉軍的態度上看,指望他們把這案子查個水落石出是不可能了,必須交給別的辦案單位,而別的辦案單位也就是刑警大隊了。我撥了周波的電話,叫他跟我一起去醫院看李炎平。
上次,我就差點從李炎平嘴里問出真話,只是被屠龍飛打斷了,所以對這次見他,我是充滿希望的。可是當我追問起李炎平被“二皮臉”等人毆打的事情時,他為難地搖頭說:“嚴局,您這么關心我的事,我感謝您,可這事您就別問了。”
我讓李炎平放心,說我不會讓屠龍飛知道他對我說過這些話的,然后又問他,在他被打的時候,在附近看沒看到認識的人,他是交警,肯定認識一些司機吧,當時道都擋上了,車也都攔下了,他就沒看著熟悉的司機嗎?這一啟發還真管用了,李炎平立刻提供了一個人:“毛立峰,我看著毛立峰了,他就站在我不遠的地方,開始還想上來拉架,可是,被他們踹了兩腳,就躲開了!”
初戰
1
毛立峰是個三十多歲的中年男子。因為已經接到周波的電話,把車停在路旁正等我們。周波跟我上了毛立峰的車。
毛立峰先開口:“嚴局,您看,真不好意思,您還親自來了……”
我說:“您別客氣,我是公安局長不假,可也是一個普通警察。給您添麻煩了。別擔心,耽誤你拉客賺錢,我們會補償的!”
毛立峰急忙說:“你把我當成啥人了,我可不是那種把錢當爹的人!”
“聽你這么一說,挺仗義的,那為啥不給我們作證呢?”
“我真沒看清,咋作證啊?”
“那好,你說說,你當時車停在什么地方?”
“我……”
“我跟你交個底。我年紀不小了,在江新市當過公安局副局長,為啥還要來華安當這個公安局長呢?實話跟你說,我就是要干點兒事,干什么事呢?干好事,給華安的老百姓干點好事??晒簿珠L干好事咋干?沒別的,就得打擊壞人,保護好人??墒?,我剛上任,手下就被人打成這樣,我卻毫無作為,你說,我這個局長還能當下去嗎?所以,請您千萬幫我這個忙。我明白,你是怕得罪人,你作證肯定得罪那三個打人的家伙。我向你保證,只要我在華安一天,他要敢找你的毛病,你跟我說話?!?/p>
毛立峰猶豫著:“我可真不愿作這個證……這事全怪那仨小子,我當時看得清清楚楚,他們兩輛車東西迎面駛來,說停就停下了,腦袋從車窗里探出來嘮嗑,把前后的車都擋住了。小李子看到這個情況,跑過來攆他們走,他們覺得丟了面子,就對小李子罵上了,罵還不算,接著又下車動了手……”
跟李炎平說的一樣,這不就是證言嗎?我急忙說:“你提供的這些太好了,快跟我們去公安局做個筆錄吧!”
毛立峰急忙說:“不不,這話我給你們說行,做筆錄可不行。”
周波說:“你這就不對了,明明看得清清楚楚,為啥不作證啊?我和嚴局都給你撐腰,你還怕什么?”
“你們當警察的自己都看得清清楚楚,不出來作證,非要我作什么證?要我作證也行,他得先出來作證!”
我疑惑地看向周波。周波不好意思地低下頭。
毛立峰說:“周大隊,你還說我呢,你不是也不愿意得罪人嗎?”
我生氣了:“周波,你搞什么名堂?到底是誰?”
周波吞吞吐吐:“尉大隊……”
回到辦公室,我立刻打電話找尉軍。但尉軍說什么也不肯承認自己在現場出現過。我只好提醒他,有人在現場看到過他,還跟他說過話。他臉紅了,支支吾吾地說不可能,這個人是瞎說。這時,我才真正意識到,這個看起來很簡單的案子真的不簡單,怪不得李炎平、周波都是那種態度,連我們警察自己、身為治安大隊長的尉軍都這個態度,讓旁觀群眾作證更不可能了。
2
周波雷厲風行,再次找到毛立峰,要他提供當時在場認識的其他人。因為這次不是指認大平、“二皮臉”和“三榔頭”一伙兒,證人們不擔心得罪人,很快,在毛立峰的幫助下,周波又找到三個在現場看到過尉軍的群眾。周波辦事很細心,還讓他們寫了文字證明,當尉軍再次來到我的辦公室,我把幾份證詞放到他面前時,他的臉再次紅了,趕忙承認錯誤:“嚴局,我正要跟你說呢,我仔細回憶了一下,想起來了,是有這么回事……”于是,他承認看到了李炎平被打的事,但是分辯說,當時,他忙著到局里上班,沒有看到整個過程,不過,終究還是證明,大平、“二皮臉”、“三榔頭”打過李炎平。
突破了尉軍,毛立峰就好說了,他爽快地作了證明,這還不算,又替我們找了另外兩個證人,這樣一來,這個案子就形成了完整的證據鏈,可以說是板上釘釘了。可是,我又把問題想簡單了。
屠龍飛上班了,找我來了,門也沒敲就走進我的辦公室。和我上次看到他時相比,他明顯消瘦了些,眼睛還有殘余的血絲,嘴唇上也有火泡留下的痕跡??梢韵胍姡瑳]當上公安局長,對他確實打擊很大。我淡淡地說了句:“屠局,坐!”
他沒有坐,而是口氣很沖地對我說:“嚴局,我上班了,這案子你就別操心了!”
我明知故問:“什么案子?”
“就是李炎平挨打的事,我沒上班的時候,你受累了,現在我上班了,就交給我吧!”
“不用了,你沒上班,也沒耽誤啥,我也抓順手了,就抓到底吧!”
“可是,我主管刑偵和治安……”
我糾正他:“你是分管刑偵和治安,這個案子就讓我抓吧!”
我這句話的重點在前面,也就是他說的“主管”和我說的“分管”。兩個詞雖然只是一字之差,意思卻有原則上的不同。他怔了一下,接著臉上現出怒色,我盯著他,等待著他發作,他卻最終把火氣壓了下去:“嚴局,你為啥非要把案子交給刑警大隊呀,是不是有啥想法啊?”
我告訴他,這案子屬于暴力妨礙公務,就應該由刑警大隊承辦,而我既是當事人,又是局長,為了引起辦案單位的重視,所以要親自抓,至于治安大隊,他們還要查涉毒的線索,都壓到他們身上也不妥。他聽了這話,卻輕描淡寫地說:“啥涉毒案?不就是‘二皮臉’他們嗨了幾口粉嗎?有必要大動干戈嗎?”
我們的意見沒法統一,屠龍飛挺不高興地走了。我知道屠龍飛這次來者不善。果然,第二天李炎平就給我打來電話,吭吭哧哧又要往回縮,接著,作證的毛立峰和同伴也要改口,局面一下陷入被動。
我又把周波找來,想分析一下形勢,研究個對策,周波卻已經把情況摸了個大概:有人找過毛立峰他們。我問誰這么惡,一找他們就害怕了。周波說,找他們的都是他們的親屬或者朋友,問題是,這些親屬和朋友都是替人捎話的。我又問是誰捎的話,捎的什么話。周波就猶豫了半天才說,捎話的人分別是黃鴻飛、蔡江、許鐵、武剛等人。我問這幾個人是干什么的,周波小聲說:“都是宏達集團的人。”怕我聽不懂,又補充了一句,“就是賈氏兄弟的手下!”
我的心猛地往下一沉,心里說了聲:“來了!”其實,我早該猜到他們在背后起了作用,否則,憑大平、“二皮臉”、“三榔頭”他們,怎么敢跟公安機關抗衡!那好,既然來了,就斗一斗吧!
我和周波一起分別找李炎平和毛立峰等證人進行了談話。我告訴他們,他們的證言已經做了筆錄,上邊有他們的親筆簽名和手印,如果現在改口,他們就是欺騙公安機關,是干擾公安機關執法。同時也再次向他們聲明,我是華安的公安局長,誰要敢跟我較勁,我熱烈歡迎,并保證奉陪到底,請他們把眼睛睜大點兒,看看最后誰輸誰贏。他們聽了我的話將信將疑,但都表示不再改口了。
后來發生的事情還是大大出乎我的意料。這天,看守所韓所長給我打來電話,說“二皮臉”在監所里向檢察院駐所檢察員喊冤。當時,我沒太往心里去,可是我又大意了。次日上午,我的手機響起,拿起來一看,是個有點陌生的號碼。
“是嚴局長吧,我是世原哪!”
世原……我腦袋轉了一下,頓時有點誠惶誠恐:“霍書記……”這是縣委副書記兼政法委書記霍世原。
霍書記告訴我,紀檢委和檢察院收到幾封舉報信,信是在逃的大平、“三榔頭”及他們的親屬寫的,說的就是他們毆打李炎平的事。按他們的說法,他們和李炎平之間根本不存在毆打之說,只是相互沖突,而且,主要責任在于李炎平而不在他們。當時他們在正常行駛,李炎平卻故意刁難,攔住他們的車要罰款,他們不服,李炎平就動手打了他們,他們被迫自衛。信中對我拿這個事較勁也扣了帽子,說我本身就是警察,是華安公安局長,我的證言不能算數;還說,我所以揪住這個案子不放,是因為剛剛上任,想樹立威望,所以才小題大做,陷害無辜……
我氣憤地說:“霍書記,你信這些嗎?”
“我當然不信,可是,他們有證人。有好幾個圍觀群眾找到檢察院,主動證明,他們的話屬實,說的跟信里說的一樣。我覺得,極可能有人在幕后操縱這件事,故意跟你們作對,讓三個不法分子逃避打擊??蓡栴}是,我們不信,有人信,省政法委和市政法委也接到他們的信,還作了重要批示,要求我們認真調查,如果屬實,還要追究有關人員的責任!”
“霍書記,怎么能這樣?我是當場目擊者,一切看得清清楚楚。而且,我們也有充分證據證明他們是尋釁滋事,故意毆打公安民警……”
“可是他們也有證人,證明他們是無辜的呀?!?/p>
“那可以調查呀。真相不怕調查,越查越清楚!”
“你有這個態度我就放心了,那就讓檢察院查吧,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如果事實就是你們掌握的這樣,他們就有誣陷之嫌,要從重追究他們的責任!”
調查?檢察院?不用說,調查的肯定是我們了。我不怕調查,可是,傳出去影響不好啊,局內局外的人會怎么說?華安公安局的威望肯定受到打擊,我這個新任局長臉上也不光彩。而且,我們一旦受到調查,還怎么去抓捕大平和“三榔頭”,怎么從速從重打擊他們?
3
我回到局里,剛要跟周波和政委梁文斌談這件事,檢察院的人就上來了,要找周波談話。我只能囑咐他端正態度,接受調查。檢察院的人跟他足足談了半天,才把他放回來,他氣呼呼地闖進我的辦公室,追問是怎么回事。其實,不用我解釋,他也清楚背后大概怎么回事。我們互相發了一通火之后,一點辦法也沒有。檢察院就是監督公安機關的,人家履行職責,你有什么說的呢?
這時,周波說出的一句話,一下子擊中了我的心。“嚴局,現在好多公安局長不是兼政法委書記,就是政府副職,而且往往還是常委,你怎么只當公安局長呢?”
讓我說啥呢?漢英跟我說過,最初推薦我時,也是這么想的,可是,市委研究時卻沒通過。如果我真的當了政法委書記,進了常委,當著檢察院半個家,他們敢來隨便查我嗎?我苦笑著搖搖頭:“說這沒用的干啥,集中精力干好咱們的事吧。你可不能鬧情緒,影響工作?!?/p>
“能不影響嗎?你說,咱們挨著查,還怎么繼續工作?”
“他們不是有證人嗎?那肯定是他們自己找的,作的是假證,認真查,應該不難查出問題來!”
“可問題是他們能不能認真查呀……嚴局,我有主意了,他們不查咱們查!”
周波的意思是,要對三個反面證人的證言進行調查,只要查出問題,就一切都好辦了!可是,人家是檢察院的證人,我們公安局私下調查,可有越權嫌疑呀。
“嚴局,就交給我了,我來查,誰要問,你就裝糊涂,說不知道!”
周波說干就干,立刻帶著人開始找對方的證人談話。果然像預料的那樣,假的真不了。盡管他們言之鑿鑿地證明是交警李炎平主動尋釁,大平、“二皮臉”是正當防衛,可是,架不住細追。周波問:“你當時站在什么部位看到這個情景的?你身邊都有誰,誰能證明你當時站在那兒……”總之,死摳細節,這一摳就摳出毛病了。有的證人聲稱站的部位根本就不可能看到當時的事態,有三個人居然站在一個部位上,更有甚者,除了幾個所謂的“證人”互相證實,他們再找不出另外一個人來證明他們的話是真的。最后,問來問去,他們自己就了,還有一個居然說,他自愿退出,不當這個證人了。
顯然,再深追下去,幕后的一些問題將會暴露出來。可是這卻不可能了,因為在周波調查這幾個所謂“證人”的時候,檢察院也在調查著周波他們,知道他們的反調查之后,憤怒地找到我,提出了抗議。我也沒客氣,把周波調查的結果擺到他們面前,請他們解釋,對這樣虛假的證言為什么不做核實調查。他們也一時語塞。最終,他們大概也覺得很難達到目的,知難而退,不了了之。
這一關算是過去了,我松了口氣,但是馬上又感到,這案子不能再拖下去了,對三個打警察的歹徒必須盡快作出處理,否則,干擾會不斷地一個接一個地襲來,從而分散我的大量精力,使我沒有精力去抓更大、意義更為深遠的工作??墒牵笃胶汀叭祁^”好像蒸發了。
當天下午,法制科長來找我,說“二皮臉”拘的時間太長了,不能再這么拖下去了。我口氣沉重地說,讓我考慮考慮。第二天,副書記兼政法委書記霍世原又召見了我,他說了同樣的意思。我的回答還是:“我考慮考慮?!?/p>
再接著,“二皮臉”的家人找上門來,追問“二皮臉”什么時候移交檢察院,如果一時半會兒移交不了,能不能先讓他們保出去。還暗示說,如果羈押超期,他們將向有關部門反映。我沒有辦法,找來周波和法制科長商議,覺得只能按他們的意思,給“二皮臉”辦取保候審了。
就這樣,“二皮臉”走出了看守所。于是,輿論馬上傳開了:看到了吧,雷聲大雨點稀,嘴上說得挺狠,實際上還不是這么回事?
班子會上,有人把這話說給我,我說:“誰愿意說啥就說啥去吧,我也想明白了,就是真把他們都抓住,又能怎么樣?局里工作千頭萬緒,我總不能把精力都耗到這一個案子上吧!”大家都不再說什么,但是,從他們的眼神中,我看到了失望。之后,我就好像把這個案子忘了,開始著手抓起別的工作。班子里也沒人再提起這事,他們都以為,我真的認輸了。
可是,他們錯了。這些日子,放出去的“二皮臉”一直在周波的視線中。這天傍晚,周波把一個消息報告給我,大平、“三榔頭”都露面了,和“二皮臉”一起進了一家飯店,另外還有幾個人。我指示他們立刻行動。按理,這種行動我沒必要親自到場,可是,在一種好奇、一種沖動、一點兒擔憂、一點兒執著的支配下,我還是和他們一起趕到了那家飯店。
來到那個包房門外,我聽到里邊一個人的說話聲:“哥兒幾個,我沒說錯吧,姓嚴的還能翻了天?”
“是是,蔡哥,謝謝你了,來,我們兄弟敬你們幾位一杯!”
碰杯聲。可是,他們這杯酒沒有喝進去,而且還都噎著了,因為,就在他們把酒倒進口中欲咽未咽的時候,我帶著周波幾人闖進了房間。大平、“二皮臉”、“三榔頭”全都在場,他們看著我,一時都愣住了。一臺早就準備好的錄像機也在這時闖進來,鏡頭對準幾個目瞪口呆的家伙。一共六個人,大平、“二皮臉”、“三榔頭”和另外三個男子。
我大聲說:“都帶走!”
周波指揮著手下給大平、“二皮臉”和“三榔頭”戴上手銬,三人沒敢反抗,但是,“三榔頭”對著一個人叫起來:“蔡江大哥,你不是說沒事了嗎?咋這么快就把咱們抓起來了?”
蔡江是個三十出頭、身材壯碩、眼神陰鷙的男子,他聽了“三榔頭”的話一下急了:“你胡說什么呀?你們的事跟我有什么關系,咱們走!”說著,要帶另外兩個男子往外走,被我喝住:“干什么?想走,行,先去公安局說清楚!”
接著就是突審了,毆打李炎平的事已經查清,無須多費口舌?,F在我要追查的是,這些日子,大平和“三榔頭”藏在哪兒。他們顯然知道這個問題的重要性,支支吾吾就是不說實話。
蔡江等三人同時也在接受審查,他們同樣頑固而狡猾,咬定說,他們跟大平等三個人是朋友,聽說他們回來了,還以為沒事了呢,就應邀跟他們在一起喝酒,別的什么也不說。
第二天剛到上班時間,周波就給我打來電話,口氣挺緊張的:“嚴局,賈老大來了,他要找你?!?/p>
盡管我有充分的思想準備,可聽了周波的話,我還是感到了幾分緊張,但是,口氣里沒流露出來:“讓他們來吧。”片刻后,我走到窗前,一輛威風凜凜的悍馬駛到了公安局大樓外,一個男子在兩個身材魁梧的男青年陪同下從車里走出來。是他,賈老大,我的二號目標。
轉眼已經十八年了,自我離開華安后,就再沒跟他們直接打過交道,但是,我的目光一直在盯著他們,我的心一直在想著他們。這些年里,我也不止一次地在江新有線電視里見過他們的面。他們的外形、面孔有變化,但是,根據我多年前對他們的了解,根據這些年聽到的關于他們的傳言,我絕對相信,無論他們的外表變成什么樣子,但是,他們的本性絕不會改變,我跟他們是天生的敵人,我跟他們早晚會有一場你死我活的搏斗。
門外響起腳步聲,敲門聲,門開了,他和周波出現在門口,我們的目光立刻碰到一起,我看到的是一雙疑慮、頑冥、戒備的三角眼,看到的是一種不服氣的目光,看到的是一條歪著的脖子,看到的是一張油光光的長臉,看到的是長臉上的一個肉瘤子,看到的是額頭上的一道刀疤……
我的目光從他的臉上移開,望向他的身后,那是兩個魁梧的青年,肯定是他的保鏢了。我故意不說話,把目光望向周波,周波說:“嚴局,這位就是賈總,賈總,這是我們嚴局長!”
我們倆又互相看了看,我再次從他的目光中看到了戒備和敵視,我想,我的目光一定跟他差不多,但是,我馬上又看到,他的眼睛出現了一絲笑意,盡管有些勉強?!鞍。瑖谰珠L,我是賈武才!”說著向我伸出手來。
我視而不見,嘴上卻熱情地說著:“賈總,老熟人了,快進來,請坐!”我也伸出了手,但是,卻把他引向了一旁的沙發,這樣,就自然地擺脫了跟他握手的惡心。
賈老大干咳一聲說:“嚴局,我是明人不說暗話,我來找你就是問問,我們集團的幾個兄弟被你抓起來了,憑什么?”
“蔡江他們涉嫌包庇負案在逃的犯罪嫌疑人,我們正在對他們進行審查?!?/p>
“在一起喝頓酒就算包庇了?”
“事情可不像你說的這么簡單,跟他們喝酒的,可是我們追捕了好長時間的犯罪嫌疑人,這件事華安人都知道,賈總您肯定也知道。他們在一起喝酒,卻不向我們公安局報告,不就是知情不舉嗎?知情不舉不就是包庇嗎?賈總,蔡江他們既然是你的人,他們做了些什么,瞞不過你吧!”
賈老大急了:“你這話什么意思?他們的事我怎么知道?他們是我們公司的人不假,可是,背后干什么能向我報告嗎?我們宏達集團的人一般不摻和社會上的事,他們只是隨便喝頓酒!”
“你這話可說錯了,我們已經掌握了證據,他們確實知道怎么回事……”我說的證據就是蔡江在我們來到包房門口時在里邊說的話,而且還被我們在外邊錄了音,那句話雖然不長,但是足以證明他完全清楚大平等人是負案在逃人員。
賈老大愣住了,接著馬上又火了,只是,這回不是沖我:“媽的,這三個渾蛋,竟敢瞞著我干這種事,跟他們混到一起了,我回去非收拾他們不可。嚴局,你打算怎么處理他們?”
“不是我打算怎么處理,而是要依照有關法律規定處理。”
“那你說說,照法律處理,能判他們幾年?”
我想他大概早打聽明白了,這種事,就是查實了,也判不了實體刑,何況,還要通過檢察院、法院,最后什么結果實在很難說,極可能不了了之??墒牵覀児矙C關也不是一點作用不起,最起碼,押他們一些日子還是可以的。所以,我說了這個意思,要先行拘留。
賈老大說:“嚴局,他們不就是這點兒事嗎?我們宏達集團既要考慮企業形象,還需要人手干活,先把他們保出去,你們隨傳隨到,你看咋樣?”
“行,既然有賈總擔保,他們肯定跑不了。不過,保人必須是你,還得簽字,另外,還得交點兒保金?!?/p>
賈老大走了。周波走到我身旁:“嚴局,就這么放他們走了?”
“不讓他們走又能怎么樣?是能判,還是能勞教?”
“可是你沒感覺到嗎?就是他們在背后跟我們抗衡。”
“我知道。不過,我關心的是最后的結果?,F在的關鍵是把大平、‘二皮臉’和‘三榔頭’他們三個處理了,處理了他們三個,就等于向人們宣布,他們斗不過我們,是對他們的一個打擊。”
截訪
1
說起來好笑,這么多年,我面臨過多少大案疑難案件,只要細心偵查,總能查到線索。即使破不了也不是什么太嚴重的事,因為誰也不是神仙,不能保證什么案件都能破??涩F在我要面對的不是刑事案件,是集體上訪。
我來到火車站,還好,火車起程的時間還沒到,上訪的群眾還沒上車,四十多個警察很快就來到了火車站,縣信訪辦的幾個人也接到指示趕來了,在他們的指點下,我們很快辨認出了那些上訪人,就在火車進站之前把他們控制了。
我們先是勸他們跟我們回去,可他們根本不聽,而是拼命向檢票口擠,沒辦法,只能使用強力了。他們一共十多個人,我們四十多人,我一聲令下,弟兄們立刻行動起來,三對一, 拖拖拉拉地就往候車室外走。他們又喊又叫,連打帶罵。一個年近六十的人指著我大叫:“嚴局長,我們犯了哪一條,你們憑什么不讓我們上訪,都說你是清官,你什么清官哪……”
我只能裝作沒聽見。一通混亂,一通折騰,好歹把十幾個人推出了候車室,推進了警車,推進了公安局會議室。行動中,好幾個警察被打出了血,可上訪人還不解恨,一個勁兒地罵活該,恨不得要吃了我們。
我把情況報告了漢英,漢英松了口氣,說太好了,然后要我和信訪辦主任跟這些訪民對話,做好他們的思想工作。我叫苦說,這應該由縣領導出面才對。漢英說,他在省里開會趕不回來,縣長賀大中帶著分管信訪的常務副縣長出外招商引資去了,政法委書記霍世原忽然發病,正在家中輸液,來不了,所以,只能由我出面了。漢英的話說到這份兒上了,我還咋往外推?
可是,對話談何容易?是我指揮警察截住的他們,所以他們對我抱有很強烈的敵視情緒,他們根本不跟我說話,直到我再三解釋,并對過于激烈的做法表示了歉意,他們的情緒才緩和了一些,并推舉一個叫房啟和的人代表他們發言。聽到這個名字,我忽然想起,我剛來華安那天,在信訪大廳的接待室里,漢英接待的那個人不就是他嗎?
果然,他說:“嚴局長,咱們見過面!”
我說:“對對,看來咱們挺有緣分哪,有啥話就跟我說說吧!”
他嘆息一聲說:“嚴局長,我可以代表大伙兒跟你談,可是你先回答我一句話,我們上訪犯法不犯法,犯了哪一條?”
問題很簡單,可我卻回答不上來,我苦笑一聲說:“房大哥,你給我出了個難題呀。行,我回答你,不犯法!”
“既然我們不犯法,你們警察憑啥這么對待我們?”
我只能再次苦笑:“房大哥,你們一定清楚,我回答不了這個問題。我只能對你說,我執行上級交辦的任務,而且,我覺得這么做對你們有好處。你們好好想想,你們上北京能不能找到管用的領導不說,就是找到了,這么多人,人吃馬喂的,得多少錢?特別是房大哥你,歲數也不小了吧,這上訪的事可不是享福啊,你們找這個找那個,最后,肯定還得回華安來解決。我覺得,夏書記不是不關心群眾的人,你們拋開他去北京,不等于去告他嗎?我想你們也不是一次兩次上訪了,北京要是能解決,為什么到現在還沒解決?我看,咱們就別斗氣了,還是跟我說說事兒吧,看我能不能幫上你們的忙!
經過我這一番繞扯,他們的注意力被轉移了,果然不再質問到底誰犯法的事。房啟和也就說起了正題。他告訴我,他們的事情已經發生八年了,當年,縣里以開發為名,硬把他們這些人從二道街遷到城郊,在他們原來居住地方建起商服大街。可是給他們的補償很少,導致他們生活水準大大降低,現在,有好多家庭陷入困境。因為多年來一直未能解決,所以才決定集體進京上訪。他還告訴我,他們十幾個人只是代表,代表的是當時被強遷的八百多戶居民。
我問,補償為什么太少,太少為什么他們同意動遷。沒等房啟和回答,好幾個人都吵起來:“不動遷行嗎?再不遷就給你硬扒了,把你抓起來!砸你玻璃,斷水斷電,他們用黑社會來對付我們,誰不怕呀……”
我問:“當年商服街的開發商是誰?”
房啟和回答:“宏達集團。”
“那天你找夏書記,就是為了這事吧?”
房啟和說:“你說得對,夏書記這個人挺好的,還真不是不管我們的事,他答應,要跟縣長商量,把我們的問題進行專題研究,在社會保障上做點兒文章,每年給我們點補助。大家聽了,也就穩定了一點兒,想等等再說??烧l知他們卻嚇唬我們,說我們不要瞎了眼睛,以為變天了,華安還是他們的天下,所以,我們才……”
我搶過房啟和的話:“等等,我沒聽明白,有人嚇唬你們,是誰?”
上訪代表們沉默了。
我說:“怎么,你們連進京上訪都不怕,還怕別的什么?”
房啟和嘆息一聲:“嚴局長,你這不是明知故問嗎,你說,能是誰嚇唬我們?還能有別人嗎?他們是啥事都干得出來的人,我們能不怕嗎?他們并不出面,出面的是別人,有的給我們打電話,有的看誰落單的時候,就冒出來,把你圍在中間,雖說不打不罵,可大家都是平頭百姓,誰不害怕呀?”
我忽然產生一個想法:如果能從刑事案件入手,查出什么來,那黑幕就可能揭開,從而促進整個上訪事件的解決……
我一字一句地說:“各位老鄉,今天的事,實在對不起了。我承認,上訪是你們的權利。但是,我可以告訴你們,夏書記是個負責任的領導,別的我不敢保證,他一定會重視你們的訴求的。而我呢?以一個公安局長的名義向你們保證,我將盡最大努力,把當年打砸、威脅你們搬遷的事情查清,把那些兇手繩之以法,把背后的操縱者挖出來!”
2
次日下午一上班,我就接到漢英的電話,告訴我他回來了,問我忙不忙。我說,再忙也得把截訪這事跟他說說呀。他想了想說:“那就趕快來吧!”說完又補充了一句,“自己來!”
我沖司機要了鑰匙,開著車出了公安局。在離縣委大院不遠時,看到迎面一輛凌志轎車駛來,牌照是002。我心里一動:這應該是縣長賀大中的車呀,他干什么去?我按了聲喇叭,放慢車速,想跟他打個招呼,他卻理也沒理我就從旁邊駛過去了。他應該能認出我的警車呀,怎么不理我呢?莫非他沒在車里?
我帶著疑惑來到了縣委縣政府大院。下了車,正要往縣委大樓內走,卻看到漢英從里邊匆匆走出來,向我擺著手說:“師傅,你的車停這兒,上我的車!”
漢英說著,走向旁邊的一輛越野車,不是他平時乘坐的那輛01序碼開頭的轎車。我有點兒詫異。上了他的車,他也不說什么,自己當司機,開車向外駛去。
不一會兒,車就來到了商服街口,停了下來。商服街是條步行街,道路寬敞整潔,路面都是水磨石鋪的,路兩邊都是七八層高的樓房,多數一二樓是商店,三樓往上則是住宅。漢英一邊走一邊告訴我,八年前,這里還是一片破爛的平房居民區,現在變成這個樣子,可以說是天翻地覆,因此當年的縣委縣政府領導得到了提拔重用。但是,他馬上給我算了一筆賬,當年這里動遷時,原居民的平房每平方米只補助不到七百元,可是,等這些樓房建起來的時候,達到八千多一平方米,最好的路段超過一萬元。他讓我算算,開發商一共賺了多少錢。可被動遷的群眾卻成了今天這樣子!我這才明白,其實,漢英對這事是心知肚明的,他是特意拉我來這里說這事的。
回到車里,我忽然看到遠遠一輛轎車迎面駛來,正是那輛掛著002牌照的凌志。我讓漢英看,說賀縣長也往這邊來了,漢英卻不理我的話,而是急忙轉方向盤,駛向另一條路。我很是奇怪,問他為什么不跟賀大中打招呼,漢英冷笑一聲說:“那不是賀縣長的車?!?/p>
我們的車出了城,我問漢英去哪兒,他說:“咱們去看看華安的偉大成就?!庇谑牵覀兊能図樦废蚯榜側?,駛向農村,駛向山區。二十分鐘后,一座座山崗映入我的眼簾,可是,這還能叫山嗎?過去茂密的山林早就不見了,每一座山頭都是光禿禿的,山坡上開出了一片片耕地,因為開在山坡上,所以土層沒有多厚。已經是深秋季節,秸稈收割完畢,這些耕地看上去就好像一塊塊禿瘡,丑陋而讓人心痛。
車駛到一座山腳停下來,我隨著漢英爬上山頂,這兒是附近的制高點,往這兒一站,周圍的景物盡收眼底。漢英指點著說:“師傅你看吧,這就是華安多年來的偉大成就?!?/p>
我舉目望去,什么成就啊?可以說是滿目瘡痍,越看越難受。漢英這才打開了話匣子,跟我說,他來華安任職后,已經不止一次來這個山頭了,因為他聽農民說過,這些年,華安的年景一年不如一年,用百姓的話說,“天時都不正了”,也就是說,以往的節氣、氣候變化都被打亂了,原因就是林子都砍光了,華安也從農林牧漁多種經濟成分并存的縣變成了純農業縣。從那以后,華安的年景每況愈下。
這是個很復雜的問題,不是一句話能說清的,但是,罪魁禍首我也是有所知的,他們和房啟和那些訪民們說的是同一伙人,他們就是靠破壞華安的林業資源起家的。十多年前,省里出臺了一個開墾“五荒”的政策,他們就借著這個機會,同林業部門及縣里掌權的領導掛上了鉤,以開荒之名,大肆砍伐山林,幾年工夫,幾乎把華安的林場全砍光了。接著,他們又把目光對準了煤礦。他們利用政策法規上的漏洞,挨著國有煤礦承包了一個煤井,專門侵蝕國有煤礦,硬把國有煤礦給擠黃了,之后,又擠垮了鄰近的一些小煤礦,控制了本縣的煤炭市場。后來他們又辦起宏達集團,勢力就更大了。最可恨的是,只要他們兄弟干哪個行業,就不許別人干,誰要敢跟他們競爭,他們就無所不用其極……
我們回了城里,可是并沒有回縣委。漢英駕著車,我們幾乎走遍了大街小巷。我看到,城內的幾條主要街道建設得還可以,可一進入那些距城中心稍遠一點兒的岔路、小巷,特別是進入那些平房居民區,就完全不一樣了。最后,他拉著我來到城郊的一片居民區,這里全是老舊的、不知建了多少年的平房,好多還是一面青的土坯房。漢英說,這里就是我昨天夜里截訪的那些動遷戶們的住處。咱們替他們想想,在市區住得好好的,有人一句話,就讓你遷到這兒來了,你心理能平衡嗎?我說是啊,這個問題不解決,社會很難穩定啊!
這時,我們才把話轉向正題,說起了宏達集團,說起了賈氏兄弟,說起他們才是華安不穩定的罪魁禍首,不打掉他們,華安難安哪。漢英贊同我的說法,但是感嘆著說:“可是難哪,除了他們自身的能量,他們后邊還有人。師傅,你知道嗎?商服街的開發,不止是賈氏兄弟,還有別人參與其中!你聽說過莊革放嗎?”
我遲疑了一下,“是不是和莊為民有點兒關系呀?”
漢英苦笑:“何止有點兒關系,就是他的兒子?!?/p>
我沒有再往下問,因為,此時我的眼前頓時浮現出一張可憎的臉,他就是莊為民,華安歷史上任職時間最長的縣委書記。他有個兒子叫莊革放。不用說,這事表面上是莊革放參與,實際上也就等于莊為民了。
“我來了之后,本想干一番事業,讓百姓得到點實惠,可是哪顧得上抓工作呀,給他擦屁股還擦不過來,成了救火隊員了??缮线厖s有不少人說,他是華安有史以來貢獻最大的縣委書記。你知道我是怎么當上這個縣委書記的嗎?”
我說,你不是說,新來的市委書記賞識你,派你來的嗎?
“這只是表面。你知道我上任前曹書記跟我說了什么嗎?他說,在所有工作中,維護穩定是重中之重,希望我能在華安開創一個長治久安的局面?!?/p>
我知道曹書記對漢英提出這個要求是有來頭的。因為就在他上任前不久,華安發生了一件大事,數百上訪群眾圍攻了縣委縣政府,還燒了一輛警車,在全市乃至全省都造成了很大影響。因此原任縣委書記和縣長被免去了職務。漢英也就是在這樣的一種背景下來華安任職的。說起來,這是個風險系數很大的職務,這也是他非要我來當華安公安局長的原因。
漢英繼續說:“所以,我來華安后,把大量精力投入到穩定工作上,可是,我很快發現,華安不穩定的因素太多了,我真不敢排除再次發生群體事件的可能性。要穩定,首先要消除人民群眾心中的怨氣,而要消除怨氣,必須解決社會矛盾??墒?,這些矛盾實在太多了。就說這起上訪事件吧,怎么能徹底解決?事情發生八年了,而且是當時縣委、縣政府的政績工程,我們怎么去查?難度有多大先不說,關鍵是你根本就沒法動手。如果我來查這件事,會得罪多少人?他們可不是普通人,最起碼,得罪賈氏兄弟吧,得罪莊為民吧。這可不是得罪莊為民一人,而是得罪他那時的一大批領導干部,還會得罪一批上級領導,為什么呢?因為莊為民能平步青云,沒有上級領導提拔可能嗎?何況,莊為民在華安本地又門生遍布。所以,恐怕我還沒查出什么來,自己先完了!”
我說:“我之所以答應你來華安,就是要找他們算賬的!”
“師傅,你有這個信心我高興,可是,你不要低估他們的能量,他們早已不是當年了……哎,你看!”
我向車窗前看去,前面,那輛002號牌照的凌志又出現了,只不過,這回我看到的是它的尾巴。漢英把車停下來:“師傅,現在你該知道,那輛車里坐的是誰吧!”
“莊為民?他憑什么用這個牌照?他已經退下來了?!?/p>
“他人退心沒退,影響也沒退。他在華安經營多年,華安一大半要害部門都是他的人盤踞著……”漢英不再說話,而是遠遠地跟在凌志后面行駛。駛到城西,前面出現了一幢高大恢弘的建筑,莊為民的凌志向里邊拐了進去。那座建筑的樓頂有四個碩大的鑲金大字:宏達集團。
來了
1
我召開了黨委會,議題是加強隊伍作風建設,對全局進行一次紀律作風整頓。大家都表示贊同這次整頓,而且表示要嚴格要求自己,給同志們作出榜樣。輪到屠龍飛表態時,他大大咧咧地說:“我贊成抓隊伍,可光靠教育整頓不行,得動真格的!關鍵是要把人整住,那些不咋樣的,不能慣著,該收拾收拾,該調整調整。別的口我不管,刑偵治安這兩塊必須抓緊解決。”
我警惕起來:“屠局長,你什么意思?”
“還用我說嗎?我不要的人,馬上給我調走。眼前有兩個人先給我調出去。一個是周波,一個是邢燕?!?/p>
我努力控制住自己:“屠局長,我們這次會議,不是研究人事的,而是……”
“哎,你不是說要整頓作風嗎?”他沒等我說完就搶了過去,“整頓作風不動真格的有啥用?我不管研究不研究人事,反正,這兩個人我不要了!”屠龍飛說著,起身走出會議室,還使勁兒摔了一下門。
會后,周波急匆匆來找我了:“屠局在我們大隊的會上宣布,免去我刑警大隊長的職務,還要邢姐自找接收單位。嚴局,黨委研究干部了?這是你的意思嗎?”
我實在火了,拿起話筒撥了屠龍飛的手機,讓他來我辦公室,可他卻好像什么也沒發生一樣,說他正忙著,沒空兒。
我問周波,這兩天他和屠龍飛之間是不是發生過什么事。周波說:“能發生啥事啊,見著他,我像耗子見了貓似的,沒有一件事敢逆著他。要說發生什么事了,還是我上次說過的,就是你來了,我聽你的指揮,他不高興了。還有,這兩天我暗中帶可靠的弟兄走訪了一下那些上訪戶,不知是不是被他察覺了。其實,這種事是很難保密的,咱們一有動作,肯定會通過各種途徑傳到賈氏兄弟的耳朵里,他們知道了,屠龍飛也就知道了。”
我沉吟了一會兒說:“那你今后還得再加點小心。他跟你這樣,跟燕子是因為什么?”
“邢姐不像我,平時就管個黨務和綜合中隊,能惹著他啥?肯定是他知道邢姐是你的老部下,故意找碴兒!”
我去了縣委。漢英聽了我的話也動了氣,但是,想說什么卻沒說。我知道是給他出了難題,可我也是實在沒有辦法啊。我努力把口氣放緩說:“漢英,我知道你也不好辦,可是,孩子哭抱給他娘,我只能跟你說呀!”
“這樣吧,我讓霍書記負責解決這個事?!?/p>
漢英給霍世原打了個電話,霍世原聽說是這事,立刻打了退堂鼓?!安恍胁恍?,我只是個副書記,那小子哪會把我放在眼里,夏書記,還是你親自找他吧!”
漢英不高興地說:“霍書記,你可是政法委書記?!?/p>
霍世原只得來到公安局,進了屠龍飛辦公室,也不知都說了什么,反正,差不多用了一下午時間,直到下班前才走進我的辦公室,喝了一大口水,嘆息著對我說:“媽的,還算給我個面子,下邊就看你了!”霍世原告訴我說,經過他的苦口婆心,屠龍飛才算軟化下來,答應收回成命,今后不再給我出難題。
霍世原走后,又傳來一陣敲門聲。接著門開了,邢燕笑嘻嘻地站在門口。
我說:“燕子,有事嗎?”
“你說呢?我要被人家清出去了!”
我問,屠龍飛所以整她,是不是因為受了我的牽連。她詭詐地笑了笑:“有點兒,也不完全是。屠龍飛這個土匪,成天臟話不離口,跟下邊說話更是說罵就罵,啥粗話都說得出來。就在前兩天,他在參加刑警大隊的例會時,又照樣罵起人來,話還極難聽,我實在聽不下去了,就站起來頂了他一句:‘屠局,你可是領導,說話時嘴能不能干凈些呀?’因為從來沒人敢捋他的虎須,話一出口,好幾個刑警居然嚇得變了臉。屠龍飛當時對我說了句:‘怎么,有仗腰眼子的啦?’然后就是今天上午,他在刑警大隊召開會議,當眾宣布,讓我和周大隊自找單位,刑警大隊沒有我們的位置了?!?/p>
我告訴邢燕,我已經解決了,誰也趕不走她。她說她倒不怕走,他能把她整哪兒去?可是,她感覺出來了,屠龍飛是成心跟我作對,我必須心里有數,而且不能老這樣下去,不然會出大事的。我說我知道,他的問題早晚得解決,只是時機不成熟。燕子聽了這話又擔心起來,說這個人跟一般人不一樣,是個土匪,后臺又硬。她知道我來華安很大程度是沖著賈氏兄弟,勸我不要太著急,要講究策略。說著,就把手中一沓紙放到我面前,說這是一些刑事統計表和兩份治安形勢分析。“我估計你會用得著。這些報表和治安分析都有兩個版本,一份是給上級報的,一份是我自己掌握的,你看需要哪份吧!”
2
次日上班后,我正要召開有關人員參加的會議,研究刑偵破案嚴打斗爭,手機就響起來,是政法委書記霍世原打來的,他說,由部分省人大代表組成的法制工作視察組已經來到了我縣,上午對我們公安局的維穩工作、嚴打工作和執法工作進行視察。
太突然了,事先連個動靜也沒有,一個電話,視察就開始了。萬幸的是,燕子昨天晚上送過來了治安形勢分析和刑事犯罪報表,我又用了小半宿的時間進行了研究,基本上摸清了本縣的治安形勢,心中有了點兒數。我給政委梁文斌打了電話,又通知了班子成員,全部換上警服,來到樓下大院門口等待。
很快,幾輛檔次不低的轎車駛來,其中一輛黑色的加長林肯轎車特別引人注目。首先走下車的是霍世原,他和縣人大的兩個主任走向我們,把轎車中走下來的幾名人大代表一一介紹給我們?;羰涝f:“這位是省人大常委、法制辦劉主任,這位是省人大常委、綜合處何處長,這位是省人大代表,是我們華安人,宏達集團的賈總……”
我敬禮的手舉起一半停下來了。是他,真的是他,我終于見到他了?;魰浐筮叺脑捨乙呀浡牪坏搅?,因為我的全部身心都被面前這個人吸引住了,我們的目光也直接碰到一起。我心里冒出兩個字:來了。
該來的早晚要來,他終于來了,可是,我沒想到他會這么來,會在這種情況下和他第一次正式見面。他今年大概也有四十出頭了吧,可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卻年輕一些,面皮白凈細膩,還戴著一副淺框眼鏡,看上去文質彬彬。可是,我卻分明感到一股看不見的氣息從他的身上傳過來。
我敬禮的手早放下來,而是跟他互相盯著,不說話。霍世原注意到了這個情況:“嚴局,賈總,你們認識吧?”
我們倆互相看著對方,幾乎同時抬起手,慢慢伸向對方,握到了一起。我知道,我的手有點兒涼,這個涼,是因為驚訝、憤怒,甚至還有……恐懼。是的,恐懼。我無法欺騙自己,我真的有一點兒這樣的感覺??墒?,當我握住他的手之后,感到他的手似乎比我的手還涼。難道,他的感覺和我一樣?
我說:“賈總,我可是還記著你呀,不知你記不記得我了?”
他說:“當然記得,咱們是老朋友了!”
我說:“是啊,過去我們可是沒少打交道,還請您多多關照啊!”
他說:“哪里哪里,請您關照才是?!?/p>
他姓賈,是宏達集團的老總,賈氏兄弟中的老二賈文才,也就是賈二。他雖然在弟兄中排行老二,可實際上卻是兄弟中的主腦??粗R片后的目光,我的腦海中忽然閃過四個字:“來者不善”。這個視察組此時來到我們公安局,絕不是偶然的。
三樓小會議室橢圓形會議桌上早準備了香煙、水果和礦泉水,相關部門的領導班子成員已經著了警裝在等候。這都是政委梁文斌安排的。
霍書記又介紹了人大代表一行來我局的目的,之后進入了正題。正題就是聽匯報,聽匯報的是七名人大代表,其中自然包括賈文才,而匯報的人就是我。
我把兩沓厚厚的報表和治安形勢分析放到面前的桌子上,看著幾位代表問:“劉主任、何處長,各位代表,下面,我把我局近一段時間以來的嚴打工作、維穩工作的執法工作作一下匯報,不過我要首先提出一個問題,你們是想聽真話,還是想聽假話,是想了解真實情況,還是虛假情況?”
幾位代表一下愣住了,會場上也一片寂靜?;羰涝土何谋蠹皟蓚€縣人大領導都焦急地望著我。賈文才——賈二看著我,現出似笑非笑的表情。劉主任不高興地說:“嚴局長,您什么意思?我們當然是要聽真實情況?!?/p>
我說:“劉主任,您不要生氣,是這樣……”我把我們局里有兩份報表、兩個統計數字、兩種治安形勢分析的事情說了一遍。我注意到,在我說話的時候,霍書記抓耳撓腮,兩個人大領導也坐立不安,梁文斌更是著急,一個勁兒向我使眼色,可是,我仍然堅持把話說完。
幾位人大代表的臉上現出不悅的表情,只有賈二依然似笑非笑。劉主任說:“怎么會這樣?嚴忠信同志,請您解釋一下,你們為什么有兩套報表,兩種數字,這不是欺騙上級嗎?如果各地都這么搞,上級怎么掌握真實的情況?”
我嚴肅地說:“劉主任,您問得對??墒俏也荒懿桓嬖V你,各地都是這個情況,我在市局擔任過刑偵副局長,外省的情況我不了解,最起碼,我省的情況都是這樣?!?/p>
劉主任很吃驚:“你是說全省各市縣公安機關的刑事報表數字都是假的?”
“或許換個用詞更好些,不少公安機關報表上的數字都是不真實的。我的意思是,絕不是我們華安縣公安局一家,我們也是迫不得已?!?/p>
這時,霍書記和梁文斌在旁補充說:“是啊是啊,我們也是沒有辦法,別人都造假,我們不造就太吃虧了,這可是一票否決呀!”
劉主任瞠目結舌:“怎么會這樣?”
我說:“所以,我請各位代表回去后,把這個情況反映一下,不要再逼我們造假了。各位代表,我到底是匯報真實的情況還是虛假的情況?”
劉主任說:“我們下來是搞調查的,當然要聽真實的。”
我和霍書記、梁文斌交換了一下目光,他們都露出了一絲笑容。我開始了匯報,因為昨晚下了工夫,加之多年公安工作、特別是刑偵工作的積累,這種匯報對我來說是小菜一碟,各種數字更是如數家珍,代表們聽得各個表情嚴峻。匯報完后,會場一片寂靜,代表們好久沒有說話。直到梁文斌開口,他們才緩過神來。梁文斌說:“我們嚴局長的匯報就到這里了,下面,請各位代表批評指示!”說完,他帶頭鼓掌,于是,會場上又響起熱烈的掌聲。
劉主任看看代表們:“大家看看,都說說吧!”
代表們開始發言,但是都說得不多,不過,幾乎每個人都對我說出真實情況的勇氣給予了表揚,對我就任后的各項工作給予了充分的肯定,特別是對迅速平息了集體進京上訪事件更是贊賞有加。代表們說得差不多了,劉主任轉向賈二。“賈總,你跟我們不一樣,你是華安人,有什么意見,也說說吧!”
賈二顯然經過了精心準備,他咳嗽了一聲說:“好,我說說。聽了嚴局長的匯報,我很震驚,大家知道,我就是華安人,這幾年,只感覺華安的治安不太好,但是,沒想到會嚴峻到這種程度。我衷心地希望嚴局長能盡快扭轉這種局面。不過,作為華安的一個居民,我聽了嚴局長的匯報,對兩件事很感興趣。頭一個就是集體進京上訪的事,雖然被截下來了,可是,并沒有徹底解決,不知道嚴局長對這事還有什么打算?”
我知道,他問這些話是有目的的。按理,像這樣的事件,公安機關只負責應急處理,至于他們上訪的原因及存在的矛盾及解決,就不是我們的事了。可是我沒有推托。“賈總這個問題問得好,他們集體上訪只是表面現象,如果不解決矛盾,那么,這種穩定也是暫時的,他們必然還會上訪,我已經把這個意思向縣委作了匯報?!?/p>
劉主任問:“那么,這起集體上訪的深層矛盾是什么?你們準備怎么解決?”
我有條不紊地把八年前動遷積累下來的矛盾情況作了匯報,當然,把賈二和莊革放巧取豪奪的事省略了,只是指出上訪群眾對當年的補償不夠的反映。人大代表們聽了我的匯報,都露出為難的表情,之后,他們在發言中都指出,這些矛盾積累的時間太長,解決難度太大,不但我,華安縣委、縣人大和縣政府的擔子都不輕。有一個代表問,這都是八年前的事了,既然補償不夠,為什么他們那時要同意,現在反而鬧起來了?我則趁機把當年動遷時發生的一些不正?,F象點出來,包括那些威脅、恐嚇勾當。人大代表們聽了這話,都沉默了。這時,賈二開口了:“嚴局,如果真有這種事,那可得重視啊,你打算采取什么措施啊?”
我看了他一眼:“我不是神仙,八年前的事了,我能有什么辦法?當然了,如果有人提供有價值的線索,我們還是要認真調查的,因為,這關系到穩定的大局,我們要是置之不理,就是失職?!?/p>
賈二沒有再問,別的代表也沒在這事上糾纏,話題轉向法制工作上。最后,劉主任問大家有什么說的,并再次點了賈二的名:“賈總,您是華安人,不能保持沉默呀,有什么想法,再說說吧!”
“我沒什么說的了,只談一點希望吧。大家都知道,嚴局長是江新市出名的刑偵專家,所以,我非常希望嚴局長能盡快破幾個大案??墒?,嚴局長已經上任一段時間了,在這方面卻一直沒有突破。我有點兒失望。就說那個系列強奸搶劫案吧!這個案子是嚴局長來之前發生的,從最早發案到現在已經快兩年了??墒?,這么長時間了,卻一直沒破,大概,現在有個十幾起二十來起了吧。我就以一個華安普通市民的名義,懇求嚴局長發揮自己的破案能力,盡快把這個案件破掉吧。”
不管他是什么居心,最起碼,他的話表面上是有道理的。所以,在他說完后,我立刻表態:一定盡量在短時間內破獲。
他卻接著問了一句:“短時間?這個短時間到底是多長時間,是一個月,還是一年?”
我干脆地說:“一個月?!?/p>
一片寂靜,梁文斌又在向我使眼色,我假裝沒看見。在場的周波和刑警大隊幾個領導都在看著我,他們也震驚了。
賈二笑了:“嚴局,我沒聽錯吧?是一個月嗎?你保證在一個月內破案?”
我說:“對。我們力爭在一個月內破案?!?/p>
“嚴局,您剛才的話我可記在心里了。一個月,一個月以后我希望能聽到您的好消息!”
我說:“你放心吧,我一定說到做到!”
震懾
1
這是起系列案件。案件發生于去年年初,一戶居民家闖入一個蒙面歹徒,不但搶走了放在室內的現金及女主人佩戴的金首飾,還強奸了女主人。入室強奸搶劫,案情重大??墒?,華安刑警大隊投入了很大力量偵破,什么也沒有查到。大約三個月以后,又發生了第二起同類案件,這回,華安公安局的技術人員在現場提取到一枚指紋??墒牵麄兺瑱n案庫里的指紋比對了一遍,沒有找到相似的。兩個月后,第三起同類案件發生。雖然沒有再提取到指紋,但是,通過受害人的描述,無論是從罪犯的體貌特征上還是作案手段上,是同一個人無疑。此后,每過一兩個月就發生一次,距離現在最近的一次是在我來之前的半個月。
我召開了刑警大隊領導班子和中隊長參加的案情分析會,刑偵副局長屠龍飛自然在座。會議開始,先對案件進行了一般性的分析,大家沒討論完,屠龍飛就不耐煩地說:“說這些沒用的干啥呀?嚴局,你不是保證一個月內破案嗎,這么有把握,是不是掌握什么了?”
我沉著臉說:“我是說過要力爭一個月內破案,可是,你別忘了,這案子已經發生快兩年了,這兩年里,刑偵這塊可是一直歸你抓?!?/p>
“啊,是,我認,我無能,現在不是您來了嗎?可不是我保證一個月破案哪!”
我不管他,繼續往下說:“現在我想知道,在前期的偵查中,我們的偵查范圍是怎么劃定的?對嫌疑人是怎么刻畫的?”
會場靜了片刻,與會人員互相望著,都不開口。周波的目光看向屠龍飛,屠龍飛不耐煩地說:“看我干什么?你心里沒數嗎?有屁就放唄!”
“嚴局,是這樣。我們認為,這個罪犯是單身生活,也就是說,他沒有結婚,沒有配偶。理由是,他每次作案都對受害人實施性侵犯,而且不分受害人的年齡和形象,這說明,他缺乏正常的性生活。其次,罪犯生活水平較低,甚至沒有正當的工作和經濟收入。因為,每次作案他首先都是找錢,拿值錢的首飾。最后,這個人有一輛自行車,因為有受害人提供,他作案后離開時,騎了一輛自行車。”
“既然特點這么明顯,為什么沒有排查出來呢?”
又是冷場,片刻后,屠龍飛說:“這幫渾蛋,排查的時候肯定有不到位的地方?!?/p>
實事求是地說,屠龍飛的話有道理。案子能不能破,偵查員的指揮固然重要,而下邊具體工作的民警工作作風也很重要,你布置得再好,他當成耳旁風,調查走訪時馬馬虎虎,有線索也漏了。我又問:“可是,罪犯已經多次作案,我們也不是一次排查過人口,為什么每次都沒有發現呢?”
屠龍飛說:“要是知道咋回事,案子早破了!”
我沒有再問,而是作出了部署:繼續擴大線索,要對三年來未破的所有類似案件,也包括入室搶劫、盜竊案件進行倒查,把這些案件的作案特點都提煉出來。進一步排查嫌疑人,要把責任落實到人,所有參與調查的刑警和城鎮派出所的民警都要簽責任狀,破案后如發現有遺漏線索者,追究責任。立即開展夜間巡邏,注意在巡邏中發現嫌疑人。
刑警大隊的會議結束后,我又召開了派出所會議,要求派出所和刑警大隊同時行動起來,在所有易發案地段進行夜巡。這些措施產生了效果,而且被我親自趕上了。
那天夜里一時許,我要辦公室副主任丁英漢開車帶我下去檢查巡邏情況,返回的時候,走到一個路口時,發現一個男人推輛自行車從岔路走上來。丁英漢警覺地停下車:“嚴局,這個人有點兒可疑!”說著開門下車。我也急忙跟下去。
岔路走上來的男人看到我們的身影一愣,忽然扭頭就跑,邊跑邊狂呼著:“搶劫了,來人哪,搶劫了,警察快來呀,救命啊……”轉眼間,他就消失了,連我們“警察”的聲明也沒聽,只扔下一輛自行車。
因為這個人邊跑邊喊警察救命,所以,我的懷疑消除了,覺得他不可能有問題。可是,當我和丁英漢走到他扔下的自行車跟前時,心卻突突跳了起來。自行車后架上,有一桿扁鏟式的東西,鋼鐵打造,刃口鋒利。丁英漢說:“嚴局,咱們的案子,都是撬門窗入室的!門框上留下的撬壓痕跡和這個東西的刃口很相似?!?/p>
這個人有重大嫌疑!我立刻調集警力搜捕。自行車的主人自己找上門來,說自行車是他的,是他前天丟的。經調查,他說的屬實,而且他有確鑿證據證明,在我發現自行車的夜里,跟幾個朋友在打牌。好好的一條線索斷了。扁鏟的調查也沒有進展。我分析,這個扁鏟是作案工具,罪犯平日很注意保密,所以沒外人見過。
事實證明,我前面的分析判斷是正確的,罪犯真的在我們巡邏后出動了,這說明,他由于多日未能作案,有點按捺不住了。在這種情況下,我布置派出所加緊清查轄區人口。公開巡邏停止,改成了秘密巡邏。為了增強巡邏民警的責任感,我堅持每天夜里都跟他們一起行動。我相信,只要罪犯敢再出動,我一定能抓住他的狐貍尾巴。
2
檢察院把交警李炎平被打案件的案卷退回來了。最初,我很氣憤,可是當我明白了退卷的理由,一下愣住了。鬧了半天,李炎平居然不是警察!
我開始追查這個問題,很快得知,交警大隊共有二百一十二人,真正在編的正式警察只有五十六名,其余的都沒有通過任何正式錄用手續就進了交警大隊,穿上了警服,開始上路執法。我問,這些超編的非正式警察是怎么進來的?
政委梁文斌小聲說:“警力不足?!?/p>
“警力不足到這種程度?在編警察只有五十六名,超編的達到一百五十多名,是正式警察的三倍?”
梁文斌有點兒尷尬:“也不都是……嚴局,你這不是明知故問嗎?”
確實是明知故問,其實,問題一發生,我就猜出怎么回事了。因為這種事不僅發生在華安,就是在市局交警支隊,也存在這種問題。那就是,交警隊成了領導干部子女、親屬的就業接收處。因為這些人不是正式在編警察,財政也養不起這些人,所以,就靠交警自己罰款來開工資,交警大隊就下了指標,每個交警每月、每年必須罰款多少,就又造成了以罰代處或者罰款就是一切的局面,因為加大了罰款力度,又增加了警民矛盾,損害了警察形象。
調查中,好多老交警對我說,其實,交警大隊根本不需要這么多人,正是因為增加了這么多人,需要給他們開支,要加大罰款力度,工作量增加了,真正用于交通管理上的力量反而減弱了。也就是說,罰款是為了給這些人開工資,往上推論,增加這么多人也是為了開工資,而不是為了加強交通安全管理。答案顯而易見,要解決這一問題,必須把這些人清理出去。
我就這個問題召開了黨委會,讓大家發表意見,大家保持沉默,都覺得這是個無解的難題。意外的是,屠龍飛卻極力贊同我的想法:“嚴局,我支持你的意見,要想徹底解決問題,就得把這些人都他媽的清出去,養活這些白吃飯還惹事的東西干啥?”
他這么一說,我反倒警惕起來,繼而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散會后,梁文斌對我悄聲說:“嚴局,要謹慎,這些人都是通過關系進來的,個個都有背景,就是沒有人,也是花過錢的。再說了,又不是一個人兩個人,怎么往外清?搞不好會造成集體上訪,影響穩定,那咱們責任就大了?!?/p>
他說的是實話,也是為我好。屠龍飛表面上支持我,實際上是用心不良,他是要讓我激起眾怒,引火燒身。
檢察院退了案卷,并沒有把我難住。我前面安排周波再搜集一下毆打李炎平的那三個小子的違法犯罪材料,現在發揮作用了。打架斗毆啊,尋釁滋事啊,多著呢,周波早就把它端到我面前了,還說:“我早給他們攢著呢,不是你當局長,我是不會端出來的。你看夠不夠?”
我說:“夠了,太夠了,周波,你立了一大功。”
“嚴局,怎么辦?再把他們起訴到檢察院?”
“不。”我的意思是,第一個罪名不成立,另擬罪名起訴是否讓人詬病姑且不說,就算檢察院起訴了,從起訴到法院判決,又是個漫長的過程,這其中不知又要出什么岔頭。所以我說,“不再走這條路了?!?/p>
周波眼睛一亮:“你的意思是勞教?”
周波迅速準備好材料,然后,我給市局彭局長打了電話,把事情說好,又讓周波拿著案卷先到市局等待,然后才召開局長辦公會研究。
聽說要報三個小子勞教,與會的其他人都沒意見,只有屠龍飛瞪起眼睛:“那能行嗎?我不同意,這不是漏罪嗎?這么多事,必須起訴,最少判他們三年五年的!”
我提出舉手表決,讓秘書記錄在案。之后,給周波打了電話,周波立刻找到市局法制辦,他們很快審批完畢。我接到他打回的電話后,立刻派人從看守所中把三個小子提出,用專車送往勞教所。事情到了這種地步,誰也不可逆轉了。
后來周波告訴我,三個小子勞教的決定審批下來不到五分鐘,市公安局法制辦和彭局長就陸續接到了說情電話,可是,已經晚了,彭局長和法制辦負責人也有了推卸和拒絕的足夠理由而不至陷入兩難中。
聽了這些,我真的很高興,可是,我不敢高興得太久,因為,另一邊,我還要對付那個連續搶劫強奸的罪犯??墒牵砹恕?/p>
3
這是一戶平房住宅,我從車里下來時,看到屠龍飛和好幾個刑警不停地在屋門口進進出出。我小心地走進屋子,走進居室,看清了現場,立刻在心底叫了聲:“太慘了!”
一具赤裸的女尸躺在炕沿下方的地面上,大約三十出頭年紀,眼睛還驚恐地大睜著。她的胸前有幾處刀口,身下一大攤血,炕上的被褥及附近的墻壁上都迸濺著血跡……
技術大隊長告訴我,現場勘查沒發現指紋,也沒發現別的有價值線索,至于微量物證,他們正在想辦法提取。不過有一點他們可以確認,那就是,罪犯是用銳器撬門入室的,無論是門框還是撬壞的柜子上都留下了這樣的痕跡。這使我聯想到繳獲的扁鏟,聯想起那起系列強奸搶劫案件……可是,他以往沒有殺過人!
走出門來,我把懷疑跟屠龍飛和周波等人提出來。我們三個正低聲交談著,一個三十出頭、臉色陰郁的刑警從院外走進來,向屠龍飛使了個眼色,屠龍飛就隨他走向一旁,兩人低聲說起了什么。這個刑警叫季仁永,平時總是不聲不響的,很不引人注目。周波看著季仁永和屠龍飛,湊近我低聲說:“季仁永可能發現什么了!”
這時,屠龍飛走過來:“嚴局,這邊你指揮吧,我過去一趟?!?/p>
沒等我說話,屠龍飛就走了,周波拉住也要走的季仁永,低聲問了他兩句什么,回來告訴我,剛才,季仁永奉屠龍飛之命,對死者的鄰居們進行了調查,得知死者的丈夫平時都住在家中,可昨天夜里卻突然帶著女兒去了自己的母親家,只把妻子一個人留在家里。所以,屠龍飛懷疑死者丈夫有問題,去找他了。說完冷笑一聲:“嚴局,看著了吧,他是想獨吞哪!”
我說:“咱們別跟他一般見識,這邊也有很多活要干!”
我帶著周波等人對死者的鄰居展開調查,報案的鄰居告訴我們,她昨天黃昏曾聽到死者和丈夫好像吵過架,但是,為了什么不知道,后來,她就看到死者的丈夫抱著孩子氣哼哼地走了。昨天夜里,她蒙眬中好像聽到隔壁有動靜,覺得不太對勁兒,所以一大早就想叫開門問問出了啥事,誰知出了人命……
世上哪有這么巧的事,丈夫跟妻子吵過架,剛離開,妻子就被殺了?這個丈夫嫌疑太大了!可是,如果真是丈夫干的,這個丈夫是不是太傻了?我正在琢磨著,忽然聽到一個男人的哭喊聲傳來:“天哪,咋會出這事啊……”一個男人正要沖破警察的阻攔進入屋中,口中還在大哭著,“韓芳啊,我對不起你呀,都是我不好啊,死的咋不是我呀……”
這顯然是死者的丈夫。屠龍飛和季仁永去找他了,他怎么自己來了現場?我走到這個丈夫面前,做了自我介紹,要他鎮靜下來。他一邊抽泣一邊說著:“天哪,這是誰干的呀,嚴局長,你一定要破案哪……肯定是那個人干的……”
我一怔,問他是哪個人。
他說:“就是那個人,他干了好多次了,錢也要,人也要,可別人都沒死啊,咋就我媳婦死了呢……”
我聽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指的是那個系列強奸搶劫的罪犯。這不能不引起我的懷疑??墒牵F在遠不是下結論的時候。我和周波及技術人員帶他進入現場,讓他看看被撬開的柜子,丟了什么沒有。他立刻撲上前,觀看后大叫著錢沒了,是兩萬元人民幣。把他帶到院子里,我和周波立刻對他進行訊問,他不得不承認,他昨天晚上確實跟妻子鬧了矛盾,一怒之下,帶著女兒去了母親家。問他因為什么跟妻子發生矛盾,他稍顯支吾地說,就是因為錢,柜子里的兩萬元錢,是他從銀行取出來準備借給朋友的,妻子卻把錢鎖到了柜子里,說什么也不同意外借。他就是因為這個跟妻子吵起來。再問他昨天晚上的情況,他說在母親家睡了一宿,沒有別的。
就在這時,屠龍飛和季仁永回來了,屠龍飛進院就罵:“江河水,你他媽的可夠快的,我們這條道兒找你了,你從那條道兒來了,快說,你昨天晚上在哪兒過的夜?”
江河水有點支吾:“我在我母親家過的夜!”
“你他媽的哄鬼呀?跟我走!”屠龍飛說著,向季仁永示意。季仁永拿出手銬走上前,欲給江河水戴手銬,江河水嚇得叫起來:“這是干什么,我媳婦不是我殺的,真不是我殺的……”
還沒容我說話,季仁永已經把手銬扣到江河水的手腕上,扭著他向院子外邊走去。屠龍飛對我說:“嚴局,我問過了,他媽跟他說的根本不是一回事。他交給我了,這里由你指揮吧!”也不知我們倆誰是局長,誰是副局長了。在這種局面下,沒必要去較這個真。我想派周波跟著他們一起訊問江河水,可是想到他們的關系,搞不好,還會生出更大的矛盾來,就沒有出聲。沒想到周波走過來告訴我說,屠龍飛把江河水帶看守所去了。我有點不明白,問這怎么了。周波小聲對我說:“他可能要動手。”
周波說得不錯,我走進看守所,還沒走到提審室門口,就聽到里邊傳出江河水恐懼的叫聲:“別,別,屠局長,我招,我都招……”
等我走到門口時,江河水已經招了,他說,他昨天夜里沒有住在母親家,而是在情人胡芬那里過的夜。他所以說謊,一是不想泄露跟胡芬的關系,二是怕攤上嫌疑。而他跟妻子發生沖突的主要原因,也是他想把家里的錢借給胡芬引發的。
屠龍飛認為江河水還有話沒說,江河水發誓說就是這樣,再逼他說他只能說謊了。屠龍飛說:“你他媽的是不見棺材不落淚呀,看來,非得給你來真格的不可。仁永,動手……”
江河水頓時大叫起來:“屠局,別,我說的都是實話呀,再沒別的了……”
屠龍飛不聽,還是要季仁永動手,我不能再等了,上前敲開門走進去。提審室里扔著繩子、鉗子、棍子等東西,而江河水的手臂已經被反綁到背后。江河水看到我,眼淚頓時下來了:“嚴局長啊,你救救我吧,我說的是真話呀……”
周波找江河水的母親及情人核實后告訴我,江河水的話屬實,他跟妻子被害確實無關。
我召開了案情分析會,要大家都說說自己的看法,可是,屠龍飛因為江河水被查否了,所以情緒很不好,只是大口抽著軟中華。他不開口,沒人敢發言。
我只好點名,要周波先說,周波試探著提出,這個案子有可能和過去的系列強奸搶劫案有關。兩個副大隊長含蓄、小心地表示了贊同。說話時,眼睛都不時地瞟一下屠龍飛,屠龍飛發現后很是惱火,罵道:“你們放屁看我干啥?我還管著你們嘴呀!”
這么一來,不但三個大隊長閉上了嘴,別人就更不敢說話了。我既生氣又著急,正在考慮怎么辦,突然有人咳嗽一聲說:“嚴局長,我談談我的看法?!笔羌救视馈?/p>
我有些出乎意料,大家也驚奇地看著他。屠龍飛嘴動了動,沒說什么。季仁永垂著頭小聲說:“我同意周大隊和趙、方兩位副大隊長的分析,這起案件,和系列搶劫強奸案的兇手應該是同一個人。”
我問:“為什么?過去那些案子可從來沒出過人命啊!”
季仁永說:“對,但是,刑事犯罪長期得不到打擊是會升級的?;蛟S,在這起案件中,受害人可能進行了反抗,導致兇手下了狠手,或許,受害人認出了兇手,兇手不得不滅口?!?/p>
“那么,我們做了這么多工作,為什么一直沒有找到這個人呢?”
季仁永吞吞吐吐:“前期的偵查……偵查范圍是不是劃得小了點兒?”
“你指的是什么?”
季仁永看向屠龍飛。屠龍飛哼了一聲:“老看我干啥,說。”
沒等季仁永開口,周波卻把話接了過去:“你說的是不是我們給兇手畫的像不準哪?我們在前期偵查時,判斷兇手獨身生活,身邊沒有女人,性饑渴,所以才對所有女人都進行性侵犯?!?/p>
季仁永說:“有這個可能,我想,兇手能不能不是單身,而是有家庭的,只是,他有點兒變態……”
屠龍飛的臉成了豬肝色。此時,他顯然也意識到,這個可能是存在的。可是,前期的偵查是他指揮的,如果偵查范圍和方向錯了,那他可臉上無光啊!
季仁永趕忙說:“我也是事后諸葛亮,其實,要是沒有這起案件,誰也不會想到這些,前期作出那樣的判斷,是可以理解的?!?/p>
屠龍飛的臉色恢復了一點兒,把話接過來:“對對。誰也不是神仙,當時,你們不都是那么認為的嗎?看著沒有?季仁永能想到的,你們為什么就想不到,都學著點兒吧。嚴局,趕緊散會吧,把派出所也都調動起來,在轄區查這樣的人……不要再查單身了,有媳婦的男人也查?!?/p>
散會后,我小聲問周波,季仁永這個人怎么樣。他嘆息一聲說:“你不是看出來了嗎?頭腦絕對夠用,要不,能當大案中隊長嗎?可惜,犯了錯誤。不過,我懷疑他是代人受過。嚴局,給他個機會吧,別毀了他!”
我嘆息一聲說:“那得看他犯的什么錯誤啊。這種錯誤,我就是想幫恐怕也幫不上啊!”
4
天道酬勤,有付出就會有回報,我作出承諾的第三十天上午,周波給我打來電話,說他接到群眾舉報,有個叫胡連有的人非??梢?。鄰居反映:“這個胡連友在這兒住快三年了,沒看他干啥正經活,可日子過得倒不錯,啥也不缺,媳婦還穿金戴銀的。以前我沒怎么注意,這些日子,聽說你們在找那個采花大盜,我越尋思越覺得他可疑……”
我和周波帶著兩個刑警去了胡連友家。說真的,我雖然挺重視這條線索,可也沒抱太大希望,因為在多年的刑偵工作中,這種情況我遇到的太多了。然而,當我們步行著來到胡家院子附近時,恰好發現一個男子提著個旅行包從院子里走出來,他本來是迎著我們走的,可看到我們,腳步下意識地躊躇了一下,拐向了另一條岔道。
不對頭。沒等我發話,周波和兩個弟兄已經加快腳步向他奔去,那人扭頭一看,突然把旅行包一扔,飛快向遠處逃去。我忘了自己是五十多歲的年紀和公安局長的身份,也拔腿追了上去。
好狗跑不過怕狗,胡連有跑得比狗都快,眼看要把我們甩脫了。可現在到處都是警察,他正往前跑著,前面幾個警察沖過來,堵住了去路,他只得掉頭再跑,可這邊周波等人已經迎上去,他眼看無路可逃,居然從懷中拔出刀來。這時,我也氣喘吁吁奔上來,看到他拔出刀,正要提醒大家小心,卻見他把刀掉過來,向自己的胸脯刺去……周波等人及時撲上去,將其按倒,奪過尖刀,銬上手銬,但是,他此時已經把自己刺傷。
我立刻調集警力,分兵兩路,一路去醫院,一路我親自帶隊,前往胡連有家搜查,并當場搜出大量金銀首飾和撬門工具。后經查明,金銀首飾都是贓物,連他媳婦佩戴的首飾同樣如此。怪不得銷贓渠道什么也沒查到,這些東西他一件也沒外賣。
胡連有雖然給了自己一刀,但是并不致命,很快沒事了。他知道頑抗已經沒有意義,痛快地交代了所有犯罪事實。原來,他跟他的女人并不是原配夫妻,甚至根本就沒登過記,完全是湊合到一起過日子的。至于對受害人的性侵犯,他交代說,第一次是偶然的,因為他在得到錢財之后,發現那女人挺漂亮,就實施了強奸,而且得到某種異常的快感,從此一發而不可收,每次作案時,都要強奸女受害人,而正是這誤導了我們作出了作案人是單身的錯誤判斷。
決斷
1
案件告破。黨委會上,我提出有功的首推周波,決定為他報請個人二等功,并向縣委請示,將其從副科級提為正科級。屠龍飛卻提出了異議:“獎勵我沒意見,可是,提拔正科,是不是過了?以前可從來沒有過呀,別人會不會有意見哪?梁政委你說呢?”
梁文斌支吾著說:“也是,在副科級干部中,還有好幾個后備干部呢,按規矩和程序,應該先從后備干部中提拔?!?/p>
屠龍飛馬上呼應:“是啊,尉軍也是老副科級了,早就是后備干部,應該排在周波前面吧!”
我急忙把話茬兒接過來:“梁政委,屠局長,咱們研究的是破案獎勵問題,我們報周波提拔,是因為他在破案中作出了重大貢獻,所以,不能按后備干部的順序來排。大家表決一下吧。”
黨委成員們由于受到破案的鼓舞,加上我態度鮮明,他們對屠龍飛的顧慮都減輕了許多,所以紛紛表態支持。屠龍飛看到孤掌難鳴,也就沒有再說什么。
當然,勝利不是來自哪一個人,經過全面分析篩選,包括刑警大隊及派出所,共有八人報嘉獎以上獎勵。其中一人引起了紛爭。這個人是季仁永。到底是不是給他報功,我心里也拿不準,因此提出來供大家研究。大家聽到他的名字,都現出疑慮之色。只有屠龍飛一個人表示支持。
季仁永是華安縣公安局唯一的刑警學院本科畢業生。從警后表現出色,所以才當上了大案中隊長,遺憾的是,他在政治上對自己要求不嚴,犯下了大錯。不止是錯誤,而是犯罪。罪名是包庇黑惡勢力。
自季仁永當上大案中隊長,手上有了點兒權,社會上一些沾腥帶臭之徒就開始湊上來,與他稱兄道弟。他缺乏警惕性,漸漸與這幫東西混到了一起。還是我來的半年前,一個家伙在外地犯了案,被當地警方抓起來,要重判。他為了減輕處罰,就托人找到季仁永,請他給開個有重大立功表現的證明,也就是證明這個人曾幫他們中隊破過大案。當時他不知是頭昏了還是得到啥好處,真的給開了這樣的證明。可是沒想到,外地警方最后查清了事情的真偽,一下把他牽出來,他涉嫌包庇和受賄鋃鐺入獄。因為沒查出他收過什么好處,所以把受賄一條否了,可是,包庇一條他是逃不掉了。
對一個警察來說,這樣的錯誤是致命的。一旦暴露出來,他的警察生涯基本就算結束了。不過,季仁永畢竟當過刑警多年,也有相當強的社會活動能力,活動來活動去,不知怎么就出來了,聽說,檢察機關認為他雖然犯了罪,但是,還算輕微,就不追究刑事責任了。雖然不追究刑事責任了,可不等于沒犯罪,再當警察是不可能了。我來之前的上屆局黨委班子在征求縣委縣政府領導意見后,決定將其清調出公安機關,自找接收單位。可是,決議雖然作出了,不知為什么,季仁永卻一直沒有真正調走。
現在,他的問題尖銳地擺到我面前。我思考后,提出了一個觀點:“功是功,過是過,季仁永犯的錯誤是很嚴重,但是,不管怎么說,他確實為破案作出了貢獻。別說現在他還沒調出去,就是調出去了,協助我們破案有功也要授獎,所以,我個人同意為他請三等功。”
報功的一段就這么揭過去了,下邊,開始研究處分。
第一個要處分的人就是徐濤,是紅房子派出所的民警。這個案子在一定程度上就耽誤在他身上。因為胡連有就住在他責任區,而且一住三年,可是,作為責任區民警,他卻什么也沒發現,即使我來之后,三番五次部署,提出要求,甚至擴大到已婚男人身上之后,他也沒能提供任何線索。這還不算,胡連有在訊問中供認,他跟徐濤挺熟,甚至還處得不錯,逢年過節,他還給徐濤送過禮。
我提出徐濤應該受處分后,會場上一片沉寂。不奇怪。徐濤的舅舅是治安大隊長尉軍,而尉軍是屠龍飛的鐵桿,用土話說,豬想都能想到,徐濤和屠龍飛有相當的關系。所以,黨委成員都不表態,而是把眼睛都看著我,意思是讓我拿主意。
我點了主管法制的副局長和紀檢書記,讓他們找出有關法條和規定,根據這些法條和規定,徐濤算是什么性質的問題。這樣一來,他們不能不照辦,結論也很快得出來了:這已經不止是政紀黨紀的問題了,而是瀆職。在這種情況下,大家都有話可說了,說既然問題這么嚴重,想保都保不住了,也是為了他個人好,還是讓他抓緊調出去吧,不然,有人往上一捅,整不好得判刑。
這實在是便宜他了。
2
黨委會上,我組織大家逐條總結了胡連有案件的經驗教訓,差不多時,我對屠龍飛說:“屠局,你從決策指揮上說說,在這起案件中,有沒有該改進的地方?”我的話是很講究措辭的,我并沒有說他有什么錯誤,負什么責任。
屠龍飛麻搭著眼睛說:“操,誰過年不吃回餃子?”停了停又說,“誰也不是諸葛亮,能掐會算。再說了,就算我當時劃定的范圍偏了點兒,可也沒誰提出過別的意見哪!”
對他來說,能說出這話已經夠意思了。不管怎么說,他承認自己有過失有責任就很不容易了。所以我接著他的話說:“是啊,屠局也不容易,工作擔子太重了,太忙了,太累了,不但要管刑偵,還要管治安,老虎還有打盹兒的時候呢,何況人呢,所以沒什么大不了的?!?/p>
屠龍飛呼應著:“說的就是!”
我接著說:“經過和政委研究,為了減輕屠局的壓力,避免這樣的事情再次發生,所以,局領導重新分一下工,不能耍屠局一個人,從現在開始,把刑偵這塊拿出來,由趙偉局長負責。趙局,沒問題吧!”
其實,我早在會前串聯好了。屠龍飛眼睛瞪了起來,他意識到自己上當了?!斑@……你們這是玩我呀!”
梁文斌打圓場說:“屠局,你怎么這么說,這是為了減輕你的負擔。再說了,市局彭局長也多次指示,說你既管刑偵又管治安,擔子太重了,別說全市,就是全國也沒有一個公安局這么分工的。”
我說:“對,夏書記也這么說的?!?/p>
屠龍飛聽出來了,我早跟市局和縣委說好了,他鬧也鬧不出什么了。我看到他的手一把抓起了面前的茶杯,急忙做好躲閃的準備,因為他曾經這樣砸過我前任的腦門兒??墒?,他卻沒有摔過來,而是拿著杯子走出會議室。
他用這種方式表示自己的抗議,也用這種方式認輸了。我知道,他之所以這樣,是多種因素造成的,其中一個重要因素,是我的威望增高了,已經站穩了腳跟,他意識到暫時拿我沒辦法。
3
自破了胡連有案件后,來找我要求破案的群眾很多,所以我以為房啟和是為他們的事來找我的??墒聦嵣蠀s不是這樣,房啟和進屋后就把身后跟著的男子介紹給我:“嚴局長,這位是許總!”
這個被稱為“許總”的人急忙走上前,和我緊緊握手,還拿出名片給我,自我介紹說:“許晉福,許晉福。嚴局長,我其實也是華安人,去山西發展了,前些年,我回華安干過,可是,差點把命扔這兒,嚇得再也不敢在華安待了,又回了山西。這回,是聽說您來當公安局長了,才回來看看,一是拜訪拜訪您,二也算是上訪吧,把我當年的事跟您說說……”
這個許晉福當年在華安也是個小有名氣的人物,由于頭腦精明,能吃苦,再加上社會活動能力強,積攢下不薄的家底,后來,在華安建了個煤氣站,開始也賺了一點兒錢,可是,他倒霉的時候也到了。有人在他之前,也在華安開辦了煤氣站,只是他們的煤氣既貴,質量又不好,而且氣給得還不足,用戶早就怨聲載道。所以許晉福的煤氣站一成立,用戶們立刻都跑他這邊來了。而他們呢,也就很快找上門來,先是跟許晉福商量,把煤氣站讓給他們,許晉福當然不干。對方也沒再說什么,可是不久,事兒就一樁接一樁地出來了。最初,是一些到他的煤氣站來買氣的用戶遭到一些不明身份的人堵截毆打,不許他們來他的煤氣站買氣。可是,這么多用戶,想都堵截住不可能,于是,很快侵害目標就變了,今天,運送煤氣的車被破壞了,明天,有買煤氣的“用戶”找上門來,硬說他們煤氣站的煤氣有問題,要求賠償,再接著,電話打過來了,讓許晉福放明白點兒,趁早關了煤氣站,否則沒他的好下場。有一天夜里,他出去喝酒時回家晚了點兒,到家門口時,突然就冒出兩個人來,二話不說,刀斧齊下,一頓亂砍。
許晉福說著扯開衣服讓我看:“瞧,這都是當年留下的刀疤!”我數了數,后背、肩頭、手臂,大小傷痕有十幾處。他說,“好歹算命大,我當時一邊跑一邊喊,有人聽到出來了,他們跑了,我才算撿了一條命!”
我問,當時沒報案嗎?查出什么沒有?許晉福嘆息說,誰干的不是明擺著嗎?我也跟你們警察提出來了,可是,他們說沒證據查不下來。我知道他們神通大,斗不過,所以只能忍氣吞聲了,也不敢在華安待了,就把煤氣站停了,隨朋友去了山西。這次回華安也就是隨便看看,聽房大哥說,您這公安局長還挺管用的,所以就來跟您說說這些話。也不是非逼您破案不可,只是讓您心里有點兒數,知道華安有這樣的人,今后注意他們點兒,要是真的能做到的話,就替華安除去這一害吧!
許晉福和房啟和走了,我的心情卻久久不能平靜,我再次感到,賈氏兄弟的為害太深太廣了,我身為公安局長,如果不打掉他們,我怎么能有臉面對華安人民?怎么有臉在大會小會上講什么保一方平安?怎么敢在電視上露臉,向全縣人民群眾承諾這個承諾那個?我想這事應該向漢英匯報一下,轉念一想,算了吧,他的煩心事已經不少了,知道了又能怎么樣?他說過,我們要盯住大目標,主要目標,只要這個目標達到了,其他事就迎刃而解了。想到這里,我努力定下神來,考慮如何盡快實現主要的目標。
其實,對這一點我早已經胸有成竹。我把想法向漢英作了匯報,漢英聽了連連點頭:“師傅,你想得對,就這么辦吧,我全力支持你?!?/p>
我對漢英匯報的想法是:打黑,必先治警,也就是,要把警察隊伍自身存在的問題解決,要純潔隊伍,提高戰斗力。
怎么治警?我找到的辦法就是改革。對廣大公安民警來說,這不是什么新舉措,據我所知,很多基層公安機關、包括省一級的公安機關近些年在用人時都使用過這個辦法,那就是,設定領導崗位后,要求有意競爭的民警報名,然后采取考試、考核、演講打分及黨委研究的辦法來決定。
我跟梁文斌提出這個想法后,梁文斌很是贊成??墒?,當我把想法報到縣委,征求領導意見時,霍世原卻提出一個問題:后備干部怎么辦?“對后備干部這支隊伍,我們總得有個交代吧,像排在前面這幾個,應該特殊對待嘛。排在第一位的是尉軍吧,據我所知,他是副局長的后備人選哪!”
有我當局長,這絕對不行。所以,我旗幟鮮明地堅持自己的意見,所有人都要在改革中進行平等競爭。最后,還是漢英表了態,他支持我的意見。但是,待霍世原離開后,他嘆息一聲跟我說:“師傅,你是把咱倆發財的機會放過了?!?/p>
這個消息一傳出去,局內有好多人或者直接或者通過他人向我表達意愿,準備競爭哪個崗位,我對所有人的回答都是:“一切看競爭結果?!辈贿^,對辦公室主任耿才的要求,我確實產生了很大的興趣。
耿才四十五六歲了,人長得很老成,無論是從表現上還是從氣質上,他都不太像辦公室主任。一般的辦公室主任都是圍著領導轉,眼睛好使,會來事,可他卻不這樣。他雖然是主任,卻只管政務這一塊,也就是文字材料什么的,把有點小權的后勤事務都交給了副主任,而且平時除了工作上的接觸,也不刻意跟我靠近。那天,他把一份材料送給我之后,磨磨蹭蹭不走,我覺得有點兒反常,就問他是不是有什么事,他這才吐口說:“嚴局,這次改革競聘,我想回治安大隊,你看行不行?”
我一愣:“你在治安大隊干過?”
“是啊,我當過治安大隊長,因為跟屠局整不到一塊兒去,被他趕了出來。”
我問他因為什么跟屠龍飛整不到一塊兒,他說:“其實,也不是工作上的事,我的工作他挑不出毛病來,主要是在錢上。他總認為我們治安大隊有權,管這管那,所以總是想法從我們手整錢,可是,我哪兒有那么多錢哪,就是有,也不能可著他花呀,出了事誰負責?”
我又跟他聊了幾句治安業務之后說:“你能不能當上治安大隊長,我不能保證,因為這要靠你去競爭,不過呢,我同意并支持你去競爭!”
改革
1
這天,我接到一個匿名群眾電話,他說他是一個到糖廠賣甜菜的農民,遭到黑惡勢力的敲詐勒索,問我們管不管。我說當然管,然后讓他提供具體情況,他把情況大致說了說,但是,當我問他真實姓名,請他站出來作證時,他就把電話撂了。我正在將信將疑,考慮采取什么行動的時候,漢英的電話打過來,說他也接到了同樣的舉報,要我一定重視起來。
這種事,在未查明的情況下,既可以由刑警大隊受理,也可由治安大隊處理,我覺得應該給尉軍一個機會,就把他找了來,讓他調查一下。尉軍立刻帶人行動,但是,忙了大半天后,他向我匯報說:“我們調查了賣甜菜的群眾,他們都說沒有那回事?!?/p>
既然這樣,只好暫時作罷了??墒?,當晚我又接到了一個電話,說的還是同樣的事,說警察去調查的時候,黑惡勢力都躲了起來,警察一走他們又出現了,群眾害怕他們的淫威,不敢向警察提供線索。電話一放下,我立刻又給尉軍打電話,要他跟我一同前往糖廠了解情況。
這個糖廠是華安縣在三十年前興建的,當年曾紅極一時。上世紀九十年代后,它迅速衰落了,成為華安的大包袱。漢英上任后,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引來外資,改變機制,更新設備,使糖廠恢復了活力,而且,經縣里宣傳發動,擴大了全縣農民種植甜菜的面積,比種糧增加收入一點五倍,所以說,這是個利縣、利民的好項目??墒?,秋天到了,農民來賣甜菜了,黑惡勢力也上來了。舉報的人說,黑惡勢力在糖廠大門外設了卡,凡是要進入廠內賣甜菜的,每輛車必須先給他們交二百元,否則不能進入。更令人氣憤的是,因為賣甜菜的農民車輛太多,糖廠每天過磅收的甜菜有限,農民的車輛不得不在糖廠外過夜,一排就是幾百輛。在這種情況下,黑惡勢力又想出發財的一招兒——保護賣甜菜農民兄弟車輛的安全。即每輛車每天夜里收費五十元,如不交費,出了事概不負責。果然,一夜過去,交費的車平安無事,沒交費的有好多輛風擋玻璃被砸,車輪胎被扎。這樣一來,沒人敢不交費了。
來到糖廠,車隊黑壓壓的看不到頭。大概總有幾百輛吧。我和尉軍一輛輛車查看著,好一會兒,什么也沒發現,真的一片平靜,確實不存在電話中舉報的事情。我停下腳步,拿出香煙點燃,想琢磨琢磨這是怎么回事。就在點煙的工夫,我借著打火機的亮光,在身旁的車輪胎上發現了一個不大的粉筆字:23。這是什么意思?我看看車斗,車斗里裝滿了甜菜,小山一般,上邊沒有人影。我用打火機向駕駛室照了照,里邊也是空的。我繼續向后走去,每走到一輛車跟前,或者在車輪胎上,或者在車的保險杠上,或者在某個部位,都會發現一個阿拉伯數字。
我問尉軍是怎么回事,尉軍說,會不會是農民賣甜菜排隊的次序?我在一輛卡車前站住,發現駕駛室里有人在睡覺,敲著車門把他喚醒。他不太情愿地打開車門,問我有什么事。模糊的光線中,我注意到,這是個身體強壯的年輕人。我出示了證件,讓他解釋這件事。他看一眼尉軍,支吾著說:“啊……這是我們排隊的次序,大家商量好的,不寫,該有人亂加塞兒了!”
“對不起,打擾你了!”我轉身走了,有點安心、有點疑惑地走了。
第二天一早,我又接到漢英電話:“師傅,你昨天夜里去糖廠了?”
“是啊,你怎么知道的?”
“有群眾給我打電話了。你調查出什么了嗎?”
“沒有啊……”我把去糖廠現場調查的經過說了一遍。
漢英聽完笑了:“師傅,你也會上當啊!”
我一愣:“上當?”
“群眾給我打電話說,你沒到之前,那些黑惡勢力就知道了,所以做了安排,先恐嚇群眾不許胡說八道,又把他們都趕走了,你昨天夜里見到那個青年根本就不是什么賣甜菜的群眾,而是黑惡勢力的成員?!?/p>
“那,車輪胎上的號碼是怎么回事?”
“那是惡勢力畫上的,標明了哪輛車交了錢,他們破壞時,就不破壞那輛車。師傅,得抓緊解決這個問題,你想想,群眾賣一車甜菜要等上三四天,還要交保護費,進門費,一車甜菜讓他們拿走四五百塊,農民還掙什么錢。”
我恨得直咬牙。更讓我生氣的是,我去糖廠摸情況,那些黑惡勢力怎么事先知道的?當時,我只帶尉軍一個人去的呀!通過這件事,我對尉軍有了更深刻的認識,他已經用實際行動讓我認識了他是怎樣一個人。在糖廠的事情上,不能指望治安大隊了。我把周波找到辦公室,要求刑警大隊出動,務必查清黑惡勢力敲詐賣甜菜農民的內幕。周波聽完后,說了自己的分析:“我懷疑,這里邊有賈氏兄弟插手。”
“賈氏兄弟在這種事上還插手?他們還在乎這點兒小錢嗎?”
“這不是小錢,幾百輛車,連進門費帶保護費,一天大概就能收入萬八千的,如果歷時一個月,會收入多少錢?這還是次要的,我聽人說,他們兄弟當時想買下這個糖廠,但是,出的錢很少,條件也很苛刻,所以縣里沒同意,從外地引來了商家,他們兄弟心里能痛快嗎?”
我告訴周波,要借著這個機會,給賈氏兄弟點兒顏色看看。盡管周波迅速開始了行動,可是,很快報來消息:黑惡勢力的蹤影已經消失,糖廠那邊完全恢復了平靜。有群眾反映,就在他們出動前十分鐘,黑惡勢力好像聽到了消息,互相打了個招呼,人很快就沒影兒了。看來,他們確實是預先知道刑警大隊要出動。
這就叫無間道。這樣的隊伍,要是不想法整頓,我怎么帶它打黑除惡呀?
糖廠那邊確實沒事了,刑警大隊案子緊,不能天天派人看著糖廠,我就把他們撤了回來,再次找來尉軍,要他們大隊和轄區的紅房子派出所聯手,確保賣甜菜群眾的安全。頭一周真的沒出什么事,我也稍稍放了心,正想表揚一下他們,可沒想到這時又接到群眾舉報電話:“嚴局長,你還是把你們警察撤回去吧!”我問舉報人什么意思,他說,既然警察跟黑社會一樣,那還要你們警察干什么,還不如把錢直接交給黑社會了!
治安大隊和紅房子派出民警到糖廠值班,頭幾天還像個樣子,可是,幾天后就開始出事了。有賣甜菜的農民一算,多等一天,人吃馬喂的,少說也搭進去一兩百元,如果找人提前把甜菜賣了,自然就把錢省下了,于是就給值班的民警塞了二百塊錢,求他們幫忙,讓自己先進入糖廠,把甜菜賣了。這個成功了,那個自然仿效,于是,迅速就形成了規矩,誰要想先賣甜菜,需要給值班的民警二百元。所以,到糖廠值班一下成了香餑餑,也就因為這,治安大隊一個叫步青的民警跟紅房子派出所的徐濤打起來了。原來,徐濤在換班前多賣了幾個號,還沒等放車,換班的步青就來了,他還想自己賣號呢,哪能買徐濤的賬。徐濤錢已經收了,當然要履行承諾,于是,就這么跟步青鬧翻了,兩人還動上手了,要不是及時拉開,沒準兒會動槍呢!
我對那個徐濤本來就沒好感,他連胡連有的禮都收,這種事還能干不出來嗎?本來黨委會定了,讓他離開公安隊伍自找接收單位,但是尉軍求我給他三個月時間找接收單位,我心一軟同意了。所以他這期間繼續到派出所值班,哪知道他又作出這種事來。
我指示紀檢部門,一定要把此事調查清楚??墒牵o檢人員查不清楚,兩天后,他們向我匯報,步青和徐濤兩個人都不承認有這回事,別的民警也不證明,而當事的群眾賣完甜菜早走了,所以,沒人能證明這件事。
我可真氣壞了,要親自抓這件事。這時,梁文斌勸我說,這種事,一時半會兒是查不清楚的。現在,我應該把全部精力集中到整頓隊伍的事情上來,別在這件事上費心,有些問題,可以在改革和整頓中一并解決。
2
改革方案拿出來了,黨委討論通過,又報到縣委縣政府,縣委縣政府的組織、人事部門審查后認為很好,于是很快得到批準,開始實施。
文化考試的結果出乎意料。我已經料到會有部分民警考得很差,但是沒想到會有這么多人,成績出來以后,全局六百多民警,有七十多人沒及格,占百分之十還多。這可怎么辦?一下子把七十多人端到縣里去,讓縣里消化,顯然不現實。
出的題難嗎?出題老師說,這張卷要比小學升初中考試題的難度降低了一個等級,有一定文化基礎的人,憑著常識也能答及格。漢英聽了考試的結果也很驚訝,也覺得七十人太多了,他說:“縣里只能給你百分之三的指標?!蔽乙凰?,全局清除出去的也就是十七八個人。
我跟梁文斌深入分析了一下,很快發現,在這七十多人里邊,有部分年齡偏大的老民警。于是,我們決定在年齡段上卡一下,年滿四十五周歲以上的,盡管考試成績不及格,也不予清除,年滿四十周歲的,給一次補考機會。這樣一來,可以清除的就剩下了二十幾名了。我和梁文斌及政治處主任研究后又規定了一條,凡立過三等功以上的不在清除之列,這樣,又扣下去六名,最后,就剩下十八名了。跟漢英通報以后,漢英說:“十八個也多,就限制在十五名之內吧!”
指標下來了,在這十八人中,還有三個人可以保留下來,只能上黨委會研究決定了。會上,我按照跟梁文斌商定的計劃,首先要大家把擬清除的人排排隊,特別指出,把那些犯過錯誤、受過處分、群眾反映惡劣的人排在前面。為此,政治處還專門查過每個人的檔案,而排在第一個的就是徐濤。原來,這小子不但在胡連有的案子上有嚴重過失,而且,以前在派出所看押一個重大犯罪嫌疑人時,居然讓人跑了。當時,大家都懷疑是他放的,可是沒有證據,所以,給了個警告處分。這回不行了,這樣的人,公安機關絕不能留。
沒人反對。連屠龍飛都沒出聲,大概他是覺得實在沒法張嘴吧。不過,徐濤的事定下來后,屠龍飛馬上就提出一個人:“步青也得清除?!?/p>
這個名字我聽過了,他就是那個在糖廠因為收錢跟徐濤打架的人,雖然最后沒查實,但是可想而知也不是好東西。他考在倒數五名之內,當然應該清除。我問他還犯過什么錯誤,受過什么處分。政治處主任說,步青開過迪吧,跟顧客干過仗,還把人打壞了,被告到公安局,同時也告到了縣里,所以,挨了一次記過處分。
我當即表示同意。這事就定了下來。就這樣,一名一名研究下去,剩下四個人的時候僵住了,因為這四個人考試成績差不多,平時表現差不多,不知道清除誰才好,而決定清除只定下了十四人,還差一人,到底定誰呢?這時,梁文斌說了句話:“嚴局,清除的人也不能光憑考試這一條啊,有的人雖然考試成績好,可是,平時表現不好,甚至有過嚴重違法犯罪,這樣的人不清除,被清除的人也不會服氣呀!”接著,他說出一個人的名字——季仁永。
屠龍飛馬上說:“季仁永不能清除,考試的分數在那兒擺著呢,全局第三名,憑啥清除啊?而且他還立過大功啊。偵破胡連有案的時候,他發揮了多大作用啊?嚴局,這你能證明吧!”
我當然知道,正因為我知道,才感到為難。從業務素質上看,季仁永真是沒說的,可是,政治素質呢?想到這些,我表了態,支持梁文斌的意見。局長和政委意見一致,再加上理由充分,屠龍飛也只能閉上嘴,這件事就這么定下來了。
擬清除的十五人很快就確定了。可是,根據這么多年的經驗,我心里明白,說是確定了,實際是很難定得住的,為了清除這十五人,我不知道還要經受什么折騰。
果然,剛散會不大工夫,就有一個人闖進我的辦公室:“大爺,我聽說這批清除的人還有我?是不是搞錯了?”
我一愣,抬起頭。進來的是個年輕的警察,看上去也就二十四五歲,穿著警服,三級警司警銜,雖然年齡不大,但是滿臉世故相,你再世故,也不能開口就叫大爺吧,我來華安公安局,管我叫大爺的還是第一次。
“大爺,你還不知道我呀,我是步青……”
我拉下臉來:“你就是步青?對,已經定了,這批清除的有你?!?/p>
步青卻沒有一點驚慌害怕的神情:“大爺,你上他們當了,怎么能清除我呢?他們是讓你犯錯誤!”我還是沒轉過彎來,不明白這個叫我大爺的人說的什么意思,清除他,我怎么就犯了錯誤?還好,他馬上做了解釋:“我爸是步通俞。大爺,你明白了吧!”
“你是步通俞的兒子?你爸現在怎么樣?”
步青樂了:“還行,雖然滿身傷疤,可還能挺得住,就是脾氣越來越倔,你看,你來了這么長時間,他還沒來見你一次,他還跟我說,不許我來麻煩你,要不,我也不能拖到今天?!?/p>
我說:“既然這樣,你是特殊情況,可以特殊對待。不過,你要嚴格要求自己,不能躺在父親的功勞簿上,做出有損你父親的事啊。”
“大爺瞧您說的,我爸爸真像您說得那么好嗎?我可不想學他,這輩子,他可吃老虧了。對了嚴大爺,咱們爺兒倆既然把話說開了,有個事我還想求求您。我聽說,下步就要競聘上崗了,我想競爭我們治安大隊主管槍支爆炸物品的中隊長,你看行不行?”
我心里產生反感,可畢竟是老戰友老兄弟的兒子,我只好含糊地說:“啊,到時候再看吧,這得大家投票打分,不是我一個人說了算的!”
辦公室的門突然開了,一個人一瘸一拐地走進來,拎著步青脖領子就往外走。“你給我丟臉還嫌丟得不夠啊?給我滾,滾出去!嚴局長,他跟你說啥了?是不是求你辦事,你不能答應他,這小子,沒權還給你惹事,你要給他權,他敢把天捅個窟窿!快滾!”
步青不太情愿地走出去,進來的人還氣得喘息不停。我看著來人,眼睛立刻被他的臉牢牢吸引住了。我相信,看到他,任何人都要首先被他的臉吸引住,這是他身上永遠最引人注目的地方。他的臉上滿是大大小小的傷疤,鼻子和嘴還有點歪,戴著一個大墨鏡,透過墨鏡看去,隱隱可以看到他的眼睛一大一小……總之,這個人的臉看上去很是嚇人,而且,這還是整容后的效果。可是,看著這個人,這張臉,我的心里卻升騰起難以言喻的感情。我急忙站起,握住他的雙手:“通俞,你怎么才來見我呀!”
說話間,我忽然感覺到我握到的手有異。于是,我低下頭,看到了他的手。他右手只剩下三個手指。那是四年前的一個晚上,他送一個朋友上火車,進了火車站候車室,他偶然看到一個旅客神情有異,就上前盤問了幾句。這一盤問,心中有鬼的對方就慌了,他猛然拉開胸前的衣襟,露出里邊的炸藥就要引爆。千鈞一發之際,他想都沒想就沖了上去,把對方連人帶炸藥包壓在地上。炸藥爆炸了,一下子把他炸成了一級英模,但是,他付出的是遍體鱗傷,是殘疾的身子,是剩下三只手指的右手,是扭曲的面孔……他就是步青的父親,一級英模步通俞,我的好兄弟。
此時,步通俞一副羞愧的表情:“嚴局,我沒臉來見你呀,我咋生出這么個兒子來,給咱們警察抹黑呀!”
步通俞的話是發自內心的,我聽得出他的痛苦,他的無奈,所以只能安慰他說:“現在這年輕人,跟咱們那時候不一樣啊,再說了,社會影響要比家庭教育的力量大得多,這不怪你!”
“你別安慰我了,跟你說實話,為步青,我都愁死了,我拿他是沒辦法了。我是聽說,局里又要搞改革,要清除一批不合格的,我支持你,可是……嚴局,你笑話我吧,不管咋說,步青畢竟是我兒子,你看,能不能給他個機會……”
“我已經跟步青說了,這次不會清除他。”
“太謝謝您了,讓我說啥好啊,我知道你是個講原則的人,我真不想給你添這個麻煩,可他畢竟還年輕,或許,將來還能改好的……”
“他是英模的兒子,就憑這個身份,只要他不犯過格的錯誤,無論如何我還是要保他留在公安隊伍的。”
“嚴局,有你這話,我就一顆心放肚子里了。還有一個人,我想替他說兩句話,行嗎?”
我疑惑起來:“誰呀?”
“季仁永?!?/p>
翌日早晨剛上班不大一會兒,有人敲響我的門,我說了聲請進,門慢慢地開了,一個人出現在門口:三十出頭年紀,清瘦的身材,清瘦的面孔,憂郁的面龐……
我指了指對面的椅子:“季仁永,你來了,坐吧!”
季仁永拘束地坐在我面前,目光卻躲躲閃閃。他說的事早在我意料之中,還是想讓我高抬貴手,讓他留在公安局。我故意反問:“季仁永,你自己好好想想,還能不能留下?”
季仁永嘴唇動了一下,垂下頭,說不出話來??粗媲斑@個人,我心里真的生出幾分同情,不由得把心里話說了出來。“季仁永,不是我不想留下你,是你自己絕了自己的路。我看出來了,你的業務素質不錯??墒?,你干出了這種事,已經構成了違法犯罪,社會影響又這么大,還怎么能把你留下呢?我真想不通,你畢業于刑警學院,理應是個優秀的警察,怎么會跟黑惡勢力勾打連環,干出包庇他們的事來?”
季仁永為難地說:“嚴局,你以為那是我愿意的嗎?我……”突然又改口了,“我知錯了,我都后悔死了,求您給我一次機會吧。你知道嗎?我穿上警服那天暗中發過誓,我一定要當個好警察,可是,現實慢慢告訴我,當一個好警察太難了,甚至根本就不允許你這樣。有一回,我不知深淺,帶著幾個弟兄查了一個賭窩淫窩,沒立功不說,警服還差點被扒下去,直到我上門求情,才保住警籍,所以從那以后,我就……”季仁永說不下去了。
“你說具體點兒,到底怎么回事?”
“說了也沒用,只要你能明白,我變成現在這個樣子是迫不得已就行了……就因為這件事,我跟他們搭上了關系,從此一切順風順水了,后來還當上了大案隊長。你說,我不跟著他們行嗎?”
“你別說沒用的,他們是誰?”
季仁永嘴動了動,卻沒有說出來。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你跟我說實話,就是我剛來還沒上任那天晚上,我跟周波他們去醫院找那個被打的交警李炎平,你是不是把這個消息泄露給別人了?”
季仁永的臉一下紅了,“是,我跟屠局說過!”
我想了想說:“這事我可以不計較,那么,你能不能把藏在你心里的一些事告訴我,特別是你犯包庇罪這事,是不是有人指使你干的?”
“嚴局,你就別問了,這時候說這些還有什么意思?”
我心中的氣又升上來,這種時候,你還不跟我說實話,還指望我寬恕你,留下你,可能嗎?我決定給他最后一次機會:“你包庇黑惡成員的事,是不是有什么隱情?”
我盯著他的眼睛,可是,他卻迅速躲閃開去,慢慢搖搖頭:“嚴局,你別問這個了,就是知道了也沒用。我只求你給我最后一次機會,只要能讓我繼續當警察,你讓我干什么都行。”
可是,我在思考以后,不得不告訴他,無論他干什么,都不可能再當警察了。
他聽了這話,徹底愣住了。片刻后,他一下呈現出破罐子破摔的姿態,指著我的鼻子:“姓嚴的,你是把我往死路上逼呀,從現在起,我跟你勢不兩立……”他的嗓門越來越大,“你逼我走絕路,是你逼的我,你會為今天的事后悔的,你就等著吧!”
我怒不可遏:“好,我等著你,看你能把我怎么樣?季仁永,你滾,滾出公安局,今后,你要敢違法犯罪,落到我手里,沒你的好!”
季仁永一邊罵著一邊走了,我雖然沒有走出辦公室,也會想到,走廊里所有的門都會打開,所有人都會探出頭來,傾聽、觀望這一幕。
梁文斌對我說,看這樣子,季仁永是豁出來了,誰也不知道,他今后會走上什么路。
我沒有說話,但是心里很擔憂,為季仁永而擔憂,但是,我不能改變自己的決定。
宣戰
1
這次黨委會至關重要,是整個競聘工作的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個環節,也就是決定干部聘任。當研究到兩個重要崗位的人選時,我跟屠龍飛發生了激烈沖突。
一是治安大隊長的職位,原治安大隊長尉軍雖然在競聘演講時也說得頭頭是道,但是,民意測驗票并不高,而且,黨委還接到了幾封揭發舉報信,我讓紀檢委查了查,還真查到點兒東西,譬如,給礦山批炸藥時索賄呀,用管理權在某礦井吃干股啊,還有逢年過節吃行業場所的供奉啊,等等。我想在這次改革中把他換掉,把耿才換上去??墒?,屠龍飛不干:“那不行。尉軍本來就是后備干部,沒提拔已經虧了,還要把人拿下來,太欺負人了。我管治安,治安大隊長就得我說了算,只能讓尉軍干,別人誰也不行。”
我提出:“這樣吧,黨委也是少數服從多數,大家無記名投票!”
“投票,投什么票?咱們不能搞資本主義那一套。有話說在當面,你們都發言,誰不同意尉軍當治安大隊長?當我面說出來!”
屠龍飛這一問,黨委委員都沉默了。我正要駁斥屠龍飛,梁文斌開始和稀泥:“嚴局,算了算了,這個事先撂一撂,咱們往下研究吧,等到都研究完了,咱們專門研究這個問題?!?/p>
于是繼續往下研究,可是,等研究到刑警大隊長時,又卡殼了。周波在整個競聘過程中表現出色,不但考試成績好,競聘演講也非常成功,在民警測評投票的環節上,也獲得了高票,當然是刑警大隊長的不二人選??墒牵瑳]等我發話,屠龍飛先發言了:“這人不行,我不同意?!?/p>
我讓他說說,周波哪兒不行。他說:“哪兒都不行。別人不了解他我還不了解?主要是政治上不行,兩面三刀的,隨風倒,這樣的人,怎么能當刑警大隊長?”
“你說點兒具體的?”
“具體的?具體的太多了。反正,我太知道他了,這人不行!”
“屠局,你說了半天也沒說出什么呀?”
“如果讓他當刑警大隊長,那就得讓尉軍當治安大隊長,要不誰也不行,要是行,誰都得行!”
對這種流氓腔調和作派,我沒有讓步:“屠局,你不能把自己的意志凌駕于黨委之上,咱們是集體領導,每人都是一票,你可以有你的意見,但是,必須服從多數……”
沒等我說完,屠龍飛猛地站起來:“姓嚴的,你少在這兒賣狗皮膏藥,教訓誰呀?你打聽打聽,想壓我姓屠的一頭?做夢……”
我也不再慣著他,故意使勁一拍桌子站起來:“屠龍飛,這是黨委會,不是黑幫土匪開會,把你這套給我收起來……”
我是故意這么說的,事情到了這種地步,我要不壓倒他而被他壓倒,今后在華安公安局別說開展工作,立足都恐怕難了,所以,我只能豁出去了。
大概屠龍飛長這么大,也沒人敢當面這么說他,他怒不可遏,猛地抓起眼前的水杯向我砸過來。我早有準備,頭一低,水杯從我頭上飛過去,砸到墻上,摔得粉碎??墒牵R上拔出了手槍,對準了我:“媽的,我斃了你。你信不信?我斃了你都不用償命!”
這種時候,我不可能后退?!昂?,我豁出去了,你開槍吧,我當了大半輩子警察,啥場面沒見過,我皺一下眉頭就不是男子漢!”
“你他媽的,我……”屠龍飛突然扣動扳機,槍真的響了?!芭椤睒屄曧懺邳h委會議室內回蕩,大家都嚇呆了。
他沒有向我身上開槍,而是把子彈射進我背后的墻壁。但是仍然夠嚇人的。這時,梁文斌和趙副局長等人猛醒過來,撲上前,將屠龍飛按住,把他的手槍奪下來,退下了子彈。
屠龍飛大罵:“姓嚴的,我開槍了,你能把我咋的,咱們走著瞧,看最后誰把誰整倒!”
2
第二天早晨一上班,我就給梁文斌打了電話,告訴他,昨天晚上我已經跟夏書記通過電話,夏書記很是氣憤,梁文斌答應跟我一同去縣委。我和梁文斌下了警車,正要往縣委大樓內走去,梁文斌突然冒出一句:“不好!”
我隨著梁文斌的目光望去,一眼看到一輛黑色凌志,牌照尾部的三個號碼正是002。莊為民的坐騎。梁文斌說:“嚴局,咱們待一會兒再來吧,莊書記肯定在夏書記辦公室。屠龍飛是他在任時一步一步提起來的。他來縣委肯定跟屠龍飛的事有關。”
一股怒火又從心頭升起。 “有關又怎么樣?走,我還真想見見他,看他說些啥!”
我正欲邁步向前走,忽然一陣喧嘩聲從樓內傳出來,繼而一群人走出來,都是縣委部科室辦的領導,走在前面的是漢英、霍世原,而走在他們中間的是位很有風度和派頭的男子,六十出頭年紀,老干部模樣,面色紅潤,戴著墨鏡。正是他,原華安縣委書記、江新市委副書記莊為民。他一邊走一邊同身邊的人說:“都出來送我干什么?我現在就是華安的一名普通居民……”
一片謙恭的回應聲。這個場面讓我有些惶然,有點兒不知是往前走還是避開了。恰在這時,他看見了我,漢英、霍世原也看見了我,所有人都看見了我,他們一下子靜下來。
漢英急忙說:“莊書記,這是咱們華安縣公安局長嚴忠信,您認識吧……嚴局,這是莊書記!”
我只好走上前,向莊為民敬了個舉手禮:“莊書記,您好!”
莊為民看著我,“哦……嚴局長……對了,你不是市公安局副局長嗎,怎么……”他在裝糊涂。
漢英馬上說:“莊書記,嚴局長是當過市公安局副局長,可現在是我們華安縣公安局局長了!”
“對對,是聽人說過。不過我記得,你好像已經退二線了……對了,你好像五十多了吧!”
他是當著眾人的面貶低我,羞辱我,他是在向人們暗示,我不應該當這個公安局長,我早應該退下去了。我不能向他示弱,故意非常謙恭地說:“老書記,我在向您學習。您還在關心黨的事業,關心華安的工作。我跟您比年齡上還差好多呢,既然組織上信任我,我怎么能推辭呢?”
一瞬間,他紅潤的臉更紅了,顯然,我的話擊中了他的某個要害部位。他支吾起來:“是啊是啊,跟我比,你還年輕啊,你們都太年輕了……行了,漢英,世原……再見了!”說著,進入自己的凌志轎車。
我和梁文斌本想單獨向漢英匯報,可是,當我們隨著他走進辦公室時,他卻把霍世原也叫了進來,然后問我們有什么事。我和梁文斌對視一眼,因為當著霍世原的面,一時覺得不太好開口。漢英說:“是不是屠龍飛的事?我已經聽說了,你們有什么話,盡管說吧!”
我就把和屠龍飛的沖突說了一遍,特別是他如何凌駕于黨委之上,向我摔杯子、開槍等說得詳詳細細。這種事,任誰聽了也不會無動于衷,可是,我注意到,漢英和霍世原的表情卻都十分平靜。聽完后,漢英思考片刻,只說了句:“行,知道了,你們回去吧!”
我忍不住追問一句:“夏書記,你們光知道不行,得解決問題。”
漢英說:“嚴局長,我沒說縣委不管吧。也不是我批評你,有些事,你有點兒過分了!”
我過分了?他指的是什么?我忍不住著急起來:“夏書記,你什么意思?是說我跟屠龍飛過分了嗎?我哪兒過分了?過分的是他,你不能是非不分,顛倒黑白吧!”
話出口后,我知道,這回真的過分了??墒牵瑵h英還是那句話:“行,我知道了。你們回去吧!”
我和梁文斌對視一眼,梁文斌說:“嚴局,那,咱們就回去吧!”
我隨著梁文斌往外走去,不知為什么,心里一陣陣的發虛。走出縣委大樓后,梁文斌對我說:“你沒看出來嗎,夏書記的態度從來沒這么曖昧過呀,我估計,莊為民一定跟他說這個事兒了!”
我的心向下沉去。
回到局里,我忽然覺得整個大樓格外的安靜?;蛟S,是我的錯覺,在我走進大樓,走向辦公室的途中,人們看我的眼光都是怪怪的,是同情?是希望?是惋惜?還是躲避?我說不清楚,反正,那些目光都有點兒怪。
我決定給漢英打個電話,問問他到底有什么打算,可是,我拿起手機還未撥號,它自己響起來,顯示的正是漢英的名字。“師傅,你來我辦公室一趟吧!”聲音是溫和的,平靜的,聽不出什么。
我忐忑不安地走進他的辦公室,漢英讓我坐下,給我倒水。我像等待宣判似的看著他。
他臉色平靜:“師傅,我知道你現在的心情,我也不知怎么對你說才好。師傅,你也知道,現在很多事是不能按常理來對待的,所以在你和屠龍飛的沖突上,你也應該有這種思想準備。說心里話,我聽到屠龍飛干出這種事,真氣壞了,要是換個人,可以開除公職,他什么警察,什么公安局副局長?純粹是個土匪。可是,現實就這樣,有啥辦法呢?所以,只能這么辦了!”
我忍不住了:“你別跟我兜圈子了,到底怎么個結果,快告訴我吧!”
“師傅,你別生氣,上午你走之后,我立刻召開了常委會,經研究,決定將屠龍飛調往檢察院……”
我的心一下松下來,一種難言的喜悅從心頭升起,但是,隨之又產生強烈的不滿:“調檢察院?怎么安排?”
“副檢察長。師傅,您就諒解吧,你徒弟只能做到這些。”
我的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可是,實事求是地說,在經過緊張的等待,并做好了最壞的思想準備后,聽到這樣的結果,我是喜出望外的。畢竟,他滾蛋了,不再跟我搗亂了??墒?,一種難言的悲哀之情馬上又從我心頭升起:就這樣一個人,一個人人都知道的土匪,干出這種事卻安然無恙,只是換了個崗位,而且是掌控實權、甚至更有權力的崗位。
可是,我沒有再責怪漢英,因為我知道,他能做到這一步,已經很不容易了。
誓言
1
聘任工作終于完成,這次改革也就結束了。刑警大隊長還是周波。燕子任辦公室主任。原辦公室主任耿才這次競聘了治安大隊長的職務,而且在民意測評中效果不錯,我也覺得這是個可靠的人,黨委會就順利通過了。丁英漢堅決要回刑警大隊,就聘他當了教導員。尉軍還留在治安大隊,但是不再擔任大隊長而是當了教導員。這樣,治安和刑偵兩個全局最主要的大隊都是可靠的人掌舵,我就放心了大半。
屠龍飛走了,季仁永的身影也隨之從公安局消失了,對此,我有幾分悵惘,可是又覺得沒有別的選擇。那十幾個不合格人員也清出去了,關系都轉到人才交流中心,不過,他們中有三分之一很快找到了工作,有幾個安排得還很好,甚至比公安局還好,譬如徐濤,居然進了財政局,剩下的人也大部分找到了單位??傊麄冎械亩鄶等诉€得納稅人養著。
昨夜下雪了。早上出門的時候,滿眼一片銀白。一夜工夫,嚴冬就真的來了。
剛剛上班,我就接到漢英的電話:“師傅,你快來,出事了……”
我沒有叫司機,而是到街上打了一輛出租車,在距離縣委縣政府大院還有一段路的時候下了車,步行著向前走去,好遠就看到好多人圍在大院門口,一條白底黑字的橫幅在空中搖曳:打倒官黑勾結,還我血汗資產!
大院門口簇擁著四五百人,男女老少都有,一個個神情激憤。我穿著便衣,加上來的時間短,他們沒有認出我。我一邊聽著他們的吵罵,一邊穿過他們,走進大院。進入常委會議室,漢英、賀大中、霍世原和幾個縣委干部模樣的人正在同五六個人對話,這五六個人跟外邊的人一樣,也很激動。看到我,漢英急忙拉著我走出來。
進了他的辦公室,漢英很快把情況給我介紹了一遍。原來,外邊的都是當年東風機械廠的職工。而這個機械廠原本是一家集體性質的小修配廠,在全體職工的努力下,經過多年奮斗,才漸漸擴展成有近千名職工、規??捎^的機械廠。可是,近些年,由于各種因素的影響,工廠漸漸不行了,最終倒閉了,工廠也在兩年前賣掉了。他們今天來縣委縣政府就是因為這事。大致過程是,機械廠倒閉后又挺了幾年,廠領導覺得實在沒出路了,就決定把整個廠區和廠房賣掉,資金用以還債,剩余部分給職工買養老保險,也算是給職工最后的補償??墒?,早在六年前,就有商家要購買他們的廠區,出價五千萬元,當時他們沒舍得賣,前年,也就是又過了五年之后,卻僅僅以兩千二百萬元賣出了。東風機械廠有老舊廠房約一萬多平方米,已經沒什么使用價值,最值錢的是他們那片地。目前,中國漲價最快的就是地皮,可六年過去了,他們的地皮不但沒漲,還降了三千來萬,所以,職工們認為這里有問題??墒钱斈陽|風機械廠的領導說,他們出賣工廠并沒有違規行為,當時是通過拍賣會公開拍賣的。
“問題也就在這里?!睗h英說,“廠領導說,他們在拍賣前,還在報上、電視上發了通告,還特意通知了很多有意購買的商家,可是,拍賣會真的召開的時候,只有兩個商家到場,而且出價都很低,本來準備五千萬元起價,可是,兩個商家都不報價,只好降到兩千萬元,兩個商家報了兩次價就不再報了,最終,只好以兩千二百萬賣出了。”
我說:“這里有問題吧!”
“是啊。有人算了一下,按照當年的土地價格,整個機械廠大約能賣到八千萬元,可是,卻區區兩千多萬就被人拿走了。據說,來參加拍賣會的很多商家都受到了恐嚇威脅,所以,都不敢參與競買了,才導致廠子以這樣低的價格被人買走了!”
我明白了漢英要我來的原因。“有沒有什么證據?”
“沒有。不過,職工代表們說,拍賣會即將開始的時候,會場外邊聚集了好多不三不四的人,身上還帶著家伙,一些要參加競拍的商家進入會場前都被他們攔住,遭到人身威脅。所以,有的商家當時就走了,個別進會場的,也保持沉默。師傅,如果這是真的,那可就太嚴重了,非你們公安機關過問不可呀!”
漢英打了個電話,把在常委會議室的原東風機械廠廠長高大寬叫進來。我問他:“最后你們的廠子落到哪個商家手里?”
高大寬說:“當時是被江濱市的金城房地產公司買走的,可是,聽說后來又轉手賣給了宏達集團?!?/p>
回到局里,我立刻把周波找到辦公室,商討了一會兒,決定兩條腿走路,一是繼續找廠長高大寬,讓他提供那些報名參與競拍卻未實際參加的商家們的情況,向他們調查受到威脅恐嚇之事,二是直接調查那些參與恐嚇的小子們。研究到這里,周波一拍大腿說:“有了!打李炎平的三個小子,我聽說他們好像參與過這事,咱們可以審審他們,或許能打開缺口!”
對付大平、“二皮臉”、“三榔頭”三個小子,當然要去勞教所。臨走前,我先摸了摸三人的底,大平、“二皮臉”都已經結婚成家,而且日子過得都不錯,他們跟賈氏兄弟的關系也比較緊密。而“三榔頭”則有所不同,他爹早死了,家里只有老娘和一個妹妹,而兩個人都沒有工作,家里很窮。我覺得,在三個人中,“三榔頭”是薄弱環節。
2
勞教所所長專門給我們騰出了辦公室。不一會兒,“三榔頭”探頭探腦走進來,看到我們,一怔。顯然,勞教所的領導沒有告訴他是我們來了。
我坐在勞教所長的辦公桌后,指著對面的椅子讓他坐下來,他往前走了幾步,愣愣地看著我,沒有坐,直到周波又說了一遍,他才晃了晃粗壯的身子坐下來,用桀驁不馴的眼神看著我和周波。
周波先開了口:“‘三榔頭’,在勞教所待得怎么樣啊?”
“不錯,挺好的?!薄叭祁^”滿不在乎地說,“白吃白住還有衣穿,住的屋子還有暖氣,挺舒服的,我不想出去了?!?/p>
周波哼了一聲:“是嗎?你待著舒服了,可你知道有人在家里遭罪嗎?”
“三榔頭”一愣,看看周波,又看看我。
周波說:“看啥,嚴局和我去過你家了。”
“三榔頭”一驚,“你們去我家干什么?”
我嘆息一聲:“干什么不干什么就先別說了,反正,去得我挺后悔,看了她們遭罪的樣子,回來后,一宿沒睡好覺。這都什么季節了?家里連個煤渣都還沒有呢,你媽抱著個小火盆坐在炕上,你妹妹在屋里穿個羽絨棉襖還嫌冷,我待了那么一會兒,手腳都凍疼了。你在這里邊是凍不著,她們可遭罪了!”
“這……你們來找我干什么?”
周波把話接了過去:“我們嚴局是可憐她們,想幫你早點出去。只是,不知你自己愿意不愿意。”
“愿意,咋不愿意,可是……”“三榔頭”話說了半截又停下來。
周波說:“‘三榔頭’,你是個痛快人,我們也就有話直說。我們可以幫你早點出去,可是,得看你表現啥樣!”
“你們是不是讓我幫你們破啥案子?可我啥也不知道啊!”
“你看,先封門了。好吧,有個事你先告訴我,前年九月二日那天你干啥了?我提醒你一下,那天有個拍賣會,東風機械廠,想起來了吧?”
“三榔頭”口吃起來:“我……好像是有這么個事,我記不清了?!?/p>
我嚴肅地說:“‘三榔頭’,你能不能提前出去,現在說的話很重要??梢愿嬖V你,我們是掌握了證據才來找你的,而且知道你是受人利用,所以,我們也不想再追究你的責任,可是,你必須跟我們說實話?!?/p>
“三榔頭”只得說:“好吧,我去給他們捧場了。就是嚇唬那些參加拍賣會的人,不許他們進去,進去也不能舉牌!”
周波追問:“是誰讓你去的?”
“大平,還有‘二皮臉’。”
我直指要害:“你們是給誰捧場?”
“三榔頭”欲言又止。
周波拿出手機:“‘三榔頭’,讓你妹妹跟你說幾句吧!”
周波按了一下播放錄音的按鍵,屋子里立刻響起娟子哭泣的聲音:“哥,我是娟子。今天,公安局長到咱家來看我和媽來了,對咱們挺好的,你要好好配合他,爭取早點出來。你不知道,你進去以后,我和媽可難死了,大冬天的,家里連煤都沒有,凍死人了……”
周波關了手機?!叭祁^”神情激動,“娟子……她哭什么?她咋的了,是不是誰欺負她了?”看得出,他真的關心他妹妹。
“她受沒受誰欺負我不知道。不過她說了,你在時,是家里的頂梁柱,冬天不至于遭這個罪??涩F在你不在了,她們可真是太難了!‘三榔頭’,嚴局是看她們太可憐,想幫幫她們才來找你的,現在,就看你有沒有人心了。我勸你,別為他們遮著蓋著了,你現在進來了,誰去過你家?誰幫過你媽,你妹妹?有人嗎?”
“我說行,那你們必須立刻把我弄出去。”
我說:“勞教所不是我家開的,我要說馬上就把你弄出去,那是忽悠你。可是,如果你能立功贖罪,我可以反映給勞教所,縮短你的勞教期。前提是你必須幫我們。你說吧,到底怎么回事?”
“三榔頭”說:“是大平找的我,他說,是賈老大的人跟他打的招呼。頭一天我們就放出風去,說誰要跟賈老大過不去我們打斷他的腿。那天晚上,我們還走了一遍旅館,見了那些來參加拍賣會的外地老客,告訴他們,如果敢跟我們作對,叫他們走不出華安。第二天,我們又守在會場門口,看到膽子大敢來的,立刻修理一番,他們嚇得都不敢參加了。就這么回事。”
“這么說,是賈老大找的大平,大平再找的你了?”
“三榔頭”說:“人家賈老大能直接出面嗎?是鴻哥找的大平,那天早上,也是鴻哥在拍賣會門口指揮的?!?/p>
我問鴻哥是誰?“三榔頭”說:“就是黃鴻飛,他是宏達集團的保衛處長!我說的話你們可不能讓他們知道啊,這事要是傳到賈老大耳朵里去,我就得沒命!”
周波說:“你放心吧。我們可以給你保密,可是,我們要是把你提前弄出去,你怎么向他們解釋啊?”
“是啊,我不能出去呀。我要一出去,他們非懷疑我不可,那就完了……”
我說:“你放心吧,你不出去,我們可以替你照顧你媽和你妹妹!”
“三榔頭”抬起眼睛:“真的?”
我說:“別的我不敢承諾,最起碼,不讓她們凍著餓著,行了吧!”
“三榔頭”突然撲通跪下,給我磕了三個響頭。
3
調查在繼續,去江濱和省城尋找當年參加競買人的民警打回電話,由于高大寬提供的線索含糊,他們找得很費勁,好不容易找到省城的人,他卻不愿意再回憶當年那些事,經再三工作才證明,當時他們確實受到過威脅,只是他不認識威脅的那些人。這雖然不算重大突破,但這是證據鏈中的必要一環。我這邊又要求周波盡快找到“三榔頭”提供的幾個人,并要求他們講究策略,最好別驚動賈氏兄弟。周波調查得非常小心,他通過可靠的關系人,先試探這幾個人的口風,最后認定其中的一個叫毛子的好對付一些,這才正面接觸。經過一番工作,毛子承認,是黃鴻飛找他出面參與了恐嚇競買商的活動。
有了“三榔頭”和毛子兩個人證明,這個證據應該能成立了。但是,我沒有輕舉妄動,因為光有孤立的證據還不行,還必須形成證據鏈。耐心地等了兩天,去江濱的那組打回了電話,他們找到了另一位當年被威脅的競買人,他的證明非常有力。當年,他來華安是一心要參加競買的,即使受到恐嚇后也沒有讓步。但是拍賣會召開的前一天夜里,他外出時,轎車風擋玻璃被人砸壞,而且,還發現自己被人跟蹤,他這才害了怕,趕忙打道回府。更重要的是,幾個人闖到他住的旅館房間威脅他時,他聽到他們離開時說什么“鴻哥”,這無疑和“三榔頭”和毛子的話吻合了。
有受害人的證言,有他們雇傭人員的證言,可以采取進一步行動了。行動首先指向黃鴻飛。黃鴻飛是宏達集團公司的保衛處長,要找他應該去宏達集團總部,但是這肯定會很麻煩,我想在沒有確鑿證據前,還是盡量避免和賈氏兄弟正面沖突,所以,和周波商議后,覺得在外邊抓他比較好。
周波很快獲得消息,這天晚上,黃鴻飛為一個手下的兄弟過生日,要在英雄山寨飯店聚會。我立刻要周波選幾個身強力壯、最好會兩手的兄弟。晚上,周波開始了行動,我有點兒不放心,在辦公室等了一會兒,又坐了一輛普通牌照的轎車,趕到英雄山寨飯店。周波和丁英漢鉆進我的車中。
工夫不大,黃鴻飛一伙兒來了,是開著兩輛轎車來的。在周波的指點下,在他們下車的時候,我看到了黃鴻飛。這是個三十四五歲,身材魁偉,行動矯健的男子,果然像個練家子,他被幾個同伙擁簇在中間,一副老大模樣??墒?,我的眼睛只在他身上看了看就移開了,而是盯住他身邊另外一個人——季仁永,他跟黃鴻飛并肩向飯店內走去。
我看著季仁永的背影一言不發。周波肯定感受到了我的心情,他說,季仁永被清除出去后,找不到落腳單位,縣里說,半年找不到工作就停發工資,他可能是實在沒辦法,才投奔了宏達集團。然后又嘆息說:“他也真不容易,媳婦有病,孩子上幼兒園,他總得生活呀!”
我說:“宏達集團不是誰都可以進去的,他跟他們關系一定不一般!”
丁英漢說,季仁永過去跟屠龍飛關系不錯,一定是屠龍飛替他說了話。
我冷笑一聲:“堂堂的大案中隊長,居然投奔了黑惡勢力,真是莫大的諷刺啊!”
我們就這樣耐心地盯在飯店外邊,直到十一點了,他們才出來。黃鴻飛、季仁永和另外一個男青年上了一輛車,向宏達集團的方向駛去。我們的三輛車立刻跟住了他們,在駛到一段僻靜的街道時,一輛車猛地超過他們的車,在前面一橫就堵住了去路,另外兩輛車隨后駛上來,把他們夾在中間。于是,我和周波、丁英漢及八九個刑警出現在兩人面前。
黃鴻飛雖然拉開了架勢,但是,預料中的搏斗場面沒有出現。當我走上前聲明身份時,黃鴻飛鎮靜下來,問我要干什么。我說有話問他,請他跟我們去公安局。他提出要給賈老大打個電話,我不允許。他也不再堅持,準備跟我們走,想不到,這時季仁永忽然沖上來攔住我們?!皣谰?,你們帶人行,得拿出個合法的理由來!”
到底當過警察,出口就帶“法”字。我扭頭看著他,只見在車燈映照下,他的臉顯得更加蒼白,更加消瘦,但是,一雙眼睛卻灼灼閃光。
我問:“季仁永,你怎么回事?”
“你說怎么回事?鴻哥是我們宏達集團的保衛處長,你們怎么能說帶走就帶走?”
周波走上來:“季仁永,這和你有什么關系呀?”
黃鴻飛開口了:“他現在是我們宏達集團保衛處的副處長?!?/p>
季仁永說:“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我得謝謝嚴局,要不是您一定要把我清出來,我上哪兒找這個工作呀,跟您說吧,我現在的工資是公安局的三倍!”
周波生氣地說:“季仁永,你怎么說話呢!”
季仁永一點不買賬,“他原來是我的局長,現在,我和他沒有任何隸屬關系了。嚴局,你唬別人行,唬我不行,不拿出合法的理由,別想把人帶走!”
我火了:“季仁永,公安局干什么還得向你報告嗎?帶走!”
周波和幾個刑警上前就要帶黃鴻飛,黃鴻飛沒反抗,季仁永卻橫在中間:“你們要帶人,必須通知我們賈總一聲,不然絕對不行……蔡江,你看熱鬧哇!”
在季仁永的呼叫聲中,另一個叫蔡江的青年也走上前,和我們撕扯起來,嘴里嚷著:“你們不能隨便抓人!”
我實在忍耐不住了:“把他們一起帶走!”
沉重
1
我知道,黃鴻飛不會那么輕易被攻克,所以對訊問沒有抱太大希望。事實也如此。我讓周波攻黃鴻飛,自己進了丁英漢辦公室,他帶著兩個刑警正在給蔡江做筆錄。說起來,三個人中,蔡江的責任最輕,他是在季仁永的招呼下,才動手阻攔我們行動的,所以,對他的訊問只能圍繞這些進行。之后我走進了季仁永的訊問室,親自與他交鋒,想打打他的氣焰,可是他態度依然十分惡劣。他說是我把他逼上這條路的,他本想改過自新,可是我不給他機會,他只能走這條路。我問他知道不知道賈氏兄弟是什么人,他聽了這話情緒一下激動起來:“什么人?好人,是華安縣,不,是江新市有貢獻的企業家,利稅大戶,怎么了?你什么意思啊,你說他們是什么人?”這話把我問住了,因為我不能當他的面說賈氏兄弟是黑社會呀,如果他傳出去,人家上門來問我,我怎么回答?我不再理睬他,讓兩個刑警給他辦個行政拘留的手續,可他們出去不久就給我打來電話說:“賈老大他們來了,堵住我們的車不讓走!”
我和趙副局長帶著兩個刑警走出辦公樓,看到五六個漢子攔住了押解季仁永的警車,為首的正是賈老大。他看到我,立刻迎上來發難?!皣谰?,為啥呀?你抓了我的人,總該給個說法吧!”
我沉下臉來:“賈總,這里是公安局,我以公安局長的身份提醒你,不要影響我們執行公務?!鞭D身對民警說,“開車,去拘留所!”
警車鳴著喇叭緩緩啟動,賈老大還不想讓路,但是,在我的逼視下,最終還是閃開了身子,警車緩緩向外駛去,季仁永的聲音從車內傳出來:“嚴忠信,我要告你,等我出來非告你不可!”
警車駛遠,我這才告訴賈老大,我們在帶黃鴻飛回局的時候,季仁永暴力阻撓我們行動,所以要拘留他幾天。賈老大大概覺得在這件事上攪不出什么,就把注意力轉向黃鴻飛,問我為什么帶黃鴻飛和蔡江來公安局。我說,如果他以這樣的方式質問我,我有權拒不回答,如果換一種文明的方式,那就請他把手下打發走,一個人跟我去辦公室談,我會把一切告訴他的。
賈老大想了想,留了兩個手下等在外邊,對其他人說:“你們先回去吧!”然后,跟著我和趙副局長進了我的辦公室,一屁股坐到旁邊的沙發里,還蹺起了二郎腿,眼睛斜著我:“嚴局,現在可以告訴我了吧,為什么抓黃處長?我們宏達集團可是有律師的。”
我冷笑一聲,說他可以去告我,不過我是多年的老公安,對法律肯定比他知道得多,他別自找沒趣。然后,我話鋒突然一轉說:“賈總,您來得正好,我正好有事要問您!”隨即,我問起他在東風機械廠原址上建商品樓的事。
他一愣:“嚴局,你問這個干什么?”
“我想知道,你們是怎么把那片地買下來的?!?/p>
我的問話看似簡單,其實里邊有個陷阱,因為,只要他承認是他買下的那塊地,就等于打開了一個突破口??墒?,賈老大并不愚蠢,他立刻反應過來:“這話說來可長了,這塊地,既是我們買的,也不是我們買的,我們是從別人手上買的……”
這顯然是假話,可是,沒有證據,也就不能當面揭破他。我敷衍了兩句,又問那個商家姓甚名誰,是什么企業。他回答了幾句不耐煩起來:“嚴局,你問這些干啥呀?難不成你是要調查我?”
我直來直去地告訴他,東風機械廠的下崗職工們找縣委縣政府反映這事了,認為他們的廠子賣得有問題,縣委、縣政府責成我們公安局調查。
賈老大支吾起來:“你們調查可以,但是,這跟我們宏達集團可沒關系。”
我說:“我沒說跟你有關,可是,黃鴻飛確實有重大嫌疑。賈總,你們既然和這事無關,為什么為他大動干戈?你這一鬧,我反倒覺得和你們有關了!”
“不不,我們和這無關,無關?!辟Z老大想了想說,“那好,我先回去了,不過,我希望能盡快放人。”說罷他起身走了。
我回到樓里后,立刻奔向刑警大隊的訊問室。黃鴻飛一直沒有交代,我看到他時,他還是一副滿不在乎的表情。我坐到主審位置上,為了先讓他放松下來,就問起他過去的經歷。他開始還戒備著,后來見我真感興趣,就說起他過去的一些風光事跡,如何苦練武功,擊敗一個在全國都有名氣的對手云云。我看他真的放松了,突然又回到主題:“拍賣會那天,你在會場外邊待了多久?”
他一愣,來不及思考,說:“大概……一個小時吧。不,半個小時。不,沒有,也就十幾分鐘?!?/p>
“當時,你待在什么位置?我知道你在車里,你的車停在什么地方?”
他同樣沒有準備,順嘴就承認,車停在拍賣會場外街道旁。我接著再問,他當時都看到了什么熱鬧,他額頭冒汗了,說他看到那兒圍了一幫人,鬧鬧吵吵的。我又問,他在那里看沒看到認識的人,他一時不知如何回答才好了。
這是訊問技巧之一:那就是,在對付撒謊者的時候,最銳利的武器就是追問細節,他在大節上可以撒謊,但是,細節總是編不圓,而且往往越問漏洞越多,自相矛盾,最后無法自圓其說。現在黃鴻飛就是這樣,他既然承認出現在會場外,那么,就應該看到一些情況,就應該看到那些歹徒??墒牵恢牢艺莆樟耸裁辞闆r,如果他說不認識,我可能已經掌握了都有誰在那里,而其中肯定有他認識的人,如果指出都誰在那兒,無疑又會暴露同伙,而且還會給我更多的證據。所以,我越問,他的汗越多。最后他有點撐不住勁兒了。
周波告訴他別抱幻想了,我們嚴局已經跟賈老大談過了。他的意思本來是想說,賈老大幫不了他黃鴻飛,已經灰溜溜地走了??墒屈S鴻飛領會錯了意思,立刻大叫起來:“你們別亂猜,這里邊沒有賈總的事,和他一點關系也沒有?!边@無形就等于招認了。
我追問:“那好,你說沒他的事,有誰的事?你是宏達集團的人,那塊土地現在又在宏達集團手里,你說沒他的事,誰信哪?”
“拍賣會那天的事真和賈總他們無關,地是他們后來從那個人手里買的?!?/p>
我繼續問,他說的那個人是誰。黃鴻飛只好說,是省城的尤子輝,也是尤子輝讓他那么干的。我問他跟尤子輝什么關系,他吞吞吐吐地說是朋友。我又問他那么干,尤子輝給了他什么好處。他支吾著說沒什么好處,他就是幫他一個忙。我沒再追問這件事,而是反回來問,他是如何組織那些人去拍賣會場的,去的人都有誰。訊問就是這樣,一旦打開缺口,他就是想再縫也縫不上了,黃鴻飛只好陸續供認了那天的基本情況。但是,他還是咬定跟賈氏兄弟無關,是他幫著尤子輝干的,我們也不要再找尤子輝,所有責任都由他自己扛。
想得美,這個事,我非查個底兒掉不可。
十二小時過去,蔡江放了,黃鴻飛卻進了看守所,被刑事拘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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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波帶人赴省城,可是卻撲了個空。他打電話告訴我,按照黃鴻飛提供的情況,他們費了好大勁兒才查到尤子輝這個人,可是,他最近卻突然在省城消失了,家也搬走了,誰也不知他去了哪里。至于他的公司,在工商局也查了,只是個空殼公司,因為一年多沒登記,注銷了。更為可疑的是,據他們調查得知,尤子輝只是一個做小生意的,根本不可能買得起東風機械廠。
尤子輝肯定是賈氏兄弟的替身,他是替賈氏兄弟出面的,目的無非是避免賈氏兄弟的嫌疑。可是要把真相查清,拿到鐵證,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告訴周波,和當地的轄區派出所聯系,請責任區民警幫我們查一查,并替我們盯著尤子輝的家,一旦發現他的蹤跡,立刻替我們控制住他。
案子一時查不下去了,而且,我一時也顧不上這案子了,因為我成了被告。
那天,我突然接到周波的電話,他聲音急促地告訴我,檢察院法紀科的檢察官來到刑警大隊,要帶他和兩個弟兄去檢察院。我急忙趕到刑警大隊,兩個檢察官對我說,季仁永把我們告到他們那兒了,他們奉領導之命來調查,所以,周波他們必須去檢察院。我既意外又氣憤,可是,人家是檢察官,我這個公安局長管不著,所以我只能讓他們等一等,然后給檢察長費松濤打了電話。他聽了之后一愣,說讓我等等,一會兒再跟我聯系。我從他的口氣中感覺到,他好像不知道這事,如果他真不知道,那肯定是哪位副檢察長的指示,我一下想到了是誰。果然,一會兒費松濤把電話打回來,說他問過了,是有這事,這是屠副檢察長抓的案子。費松濤問我怎么個情況,我把拘留季仁永的經過說了一遍,費松濤聽完后說,如果是這樣,沒什么事啊。我說既然沒什么事,你們為什么大動干戈呢?費松濤有些為難地說:“既然他們要查,就查查吧,你們既然沒事,怕什么?”我聽了心里來氣,向他指出,這事傳出去影響不好,損害公安機關形象,還干擾我們辦案。費松濤聽了苦笑說:“嚴局,您這是自作自受,當初我不要他,你非把他推給我不可,現在嘗到滋味了吧。對不起,我暫時不能過問這事,要不,您親自找他談談?”
費松濤是這種態度,霍世原態度更曖昧:“既然你們沒事,讓他們查吧。要是查不出啥來,不恰好證明你們是正確的嗎?”
霍世原指望不上了,我只好找華安的最高領導。漢英聽完我的話,好像牙痛似的吸了幾口冷氣說:“屠龍飛怎么能這樣……可是,師傅你知道,我是縣委書記不假,可我不能啥事都管哪,何況,這關系到你們公、檢兩家的關系,關系到你和屠龍飛的矛盾。他們又剛剛開始查,還沒個說法,我怎么過問哪?還是等等再說吧!”
我氣憤地說:“那好,就讓他們查吧。我也是這個案子的當事人,而且是指揮員,是不是也得被他們傳去接受調查?”
漢英聽了這話一愣,想了想說:“這可不行,他們調查下邊行,調查你絕對不行?!?/p>
我避免了被查,周波他們就沒這個待遇了,他和參與那天晚上行動的弟兄,逐個被傳到檢察院接受訊問,而且,一問就是一天,到十二小時了才放回來,意思明擺著呢,查案是假,整人是真。檢察院雖然沒有查我,可是,我也沒有完全置身事外。這天,法制科的人帶著一個男子進了我的辦公室,介紹說,這個人是季仁永聘請的律師,他來找我調查當時的情況,因為季仁永還準備提請民事賠償。我極為氣憤,對律師說,我沒什么可提供的,就等著上法庭了。律師離開后,我和梁文斌分析了一下,覺得這一切都是賈氏兄弟在后邊操縱的,以此打亂、干擾我們對東風機械廠拍賣案的調查。
事情還在繼續,檢察官們還在一遍遍地找周波等人的麻煩。在我一時想不出好辦法的時候,一件出乎意料的事發生了,促進了事情的解決。
霍世原把我請到辦公室,把幾張打印材料遞給我:“嚴局,你先看看!”
我的眼睛一下睜大了。是一篇文章,題目是:《公檢較力為哪般》,內容正是縣檢察院查我們公安局拘留季仁永的事。文章詳細地披露了我們拘留季仁永的經過,然后寫到檢察院如何介入,對周波等人的審查,而且遲遲不予結案,導致公安機關陷入被動,公安民警情緒受到影響,等等。義憤和不平躍然于字里行間,文章的最后還辛辣地發出詢問:這到底是為什么?作為檢察機關,有權力對公安機關進行監督制約,但是,這種監督制約是正常的嗎?當今,華安政法機關中存在多少腐敗現象,有多少比這嚴重得多,他們為什么不去監督?為什么偏偏盯住了這起案件?同時我們還想問一問,為什么這種事沒人過問,任公檢兩家扯皮,還要扯到什么時候才能結束……
霍世原問:“嚴局長,這是怎么回事?”
我反問:“你的意思是不是,這篇文章是我授意寫的?”
“我沒說你授意寫的,可文章的立場在那擺著呢,完全傾向于你們公安局,外人能知道這么具體嗎?這顯然是你們內部人。”
這話對,可我確實不知是誰寫的!我問:“這文章是在哪兒發現的?”
“看樣子你真不知道,就貼在網上,咱們華安的帖吧上,你回去抓緊查查吧。到底誰寫的查清楚,得處分。這是干什么,唯恐天下不亂哪?”
我說:“這不合適吧,就算查出來了,人家犯了哪一條?我們抓黃鴻飛,拘留季仁永的事,好多人都知道,也說不上是泄密。人家只是就這個事發表一下個人看法,我們根據什么處分人家?”
“你這意思,就聽之任之了?你想過沒有,這篇文章,會對我們華安的政法工作造成什么影響?”
我想了想說:“這樣吧,我回去先通過正常渠道查一查,看是誰寫的,如果查出這個人來,就讓他把文章從帖吧撤下來,至于怎么處理,然后再說吧!”
返回路上,我心情挺復雜的。說心里話,我真贊同這篇文章,它說出了我憋在心里的話,沒準兒,還能促進事情的解決。但如果寫文章的人真是我們局里的,我確實有授意、指使、操縱的嫌疑。其實不用查,在霍世原辦公室的時候,我就想到了一個嫌疑人,回到公安局,我就把她叫了過來。
燕子很快就承認了:“就是我寫的,把它貼到網上了,犯哪條兒了?是不是要處分我?實話跟你說吧,我不但貼在華安帖吧上了,還給省法制報寄了,省人大和市人大也寄了。”
次日,文章真的在省法制報登出來了,而且,在文章的結尾,還發表了知名法律權威的短評,盡管他說得很含蓄,但是,傾向我們公安機關的態度還是一眼可以看得出來的。省法制報可是全省唯一的法制報,讀者面很廣,這篇文章的影響是可想而知的。
果然,我剛看完報紙,就接到縣委辦電話,讓我和梁文斌到常委會議室開會。
3
會議開始,漢英就單刀直入:“這篇文章是怎么回事?”
費松濤急忙聲明:“夏書記,這和我們檢察院可沒關系。您一定看出文章的導向了,要是我們找人寫的,能這樣嗎?”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我和梁文斌,梁文斌急忙聲明:“各位,我和嚴局長都沒授意任何人寫這篇文章。”
屠龍飛哼聲鼻子:“我才看出來,有人原來是膽小鬼,就能背后整事兒,到時候不敢站出來了。”
漢英說:“誰寫的就先別追查了,咱們要是沒有這個事,怕人家寫什么?還是研究研究,你們公檢兩家的官司啥時是個頭吧!”
我和費松濤對視一眼,我說:“這不取決于我們,我們是被調查的一方?!?/p>
費松濤一時不知該說什么,屠龍飛就說:“我們調查是履行職責,有人告你們,我們就調查,犯啥毛病了?一篇狗屁文章能咋樣?媽的,我早晚把寫文章的人揪出來,非狠狠收拾他不可。”
漢英拉著臉說:“行了屠檢,你還嫌事小啊?霍書記,你先談談吧!”
霍世原皺著眉頭:“檢察機關根據受害人舉報進行調查,是他們的權力呀,我們不好干預呀!”
漢英不高興地說:“對,黨政領導確實不應隨意干預司法機關辦案??墒怯幸稽c我們必須明白,那就是,我們的國家是由共產黨來領導的,政法機關也必須置于黨的領導下,在華安,黨的領導就體現在我們縣委上。出了這種事,如果縣委再保持沉默,就是失職?,F在大家都說說吧,費檢,你們是主導的一方,先談談吧!”
費松濤無處回避了,他看看屠龍飛,為難地說:“案子一直是屠檢抓,還是屠檢匯報吧?!?/p>
屠龍飛迫不及待地說:“我匯報就我匯報。”于是,他開始講述事情的經過:季仁永如何控告我們,他們經過調查,我們公安局確實存在問題。一是在往公安局帶人的時候,態度不好,還動了手,打傷了季仁永。說著居然拿出幾張不十分清晰的照片,聲明是季仁永當時用手機拍下來的,照片上的人確實是季仁永,他的臉上、手背上確實有破皮傷。二是我們公安局非法拘禁。不應拘留季仁永而拘留了,有打擊報復之嫌。所以,他們調查我們是完全應該的,有關人也應該負責任的。
屠龍飛說完了,漢英讓我發言,我讓跟我一起來的法制科長先談談。法制科長一條一條指出:一、對季仁永實施行政拘留的主體是公安機關,而公安機關是有這個權力的,不存在非法拘禁問題。二、季仁永暴力阻礙公安機關傳喚嫌疑人的事實是清楚的。三、對季仁永采取的拘留措施是得當的。之所以拘留了半個月,是因為情節特別惡劣,在公安局長帶隊抓捕嫌疑人的時候,他居然出面阻攔,而且在警察再三勸阻后,仍然一意孤行,這完全是他咎由自取。
屠龍飛當然不服我們的看法,并且在是否非法拘禁問題上展開了辯論。屠龍飛指出,季仁永阻攔我們的時候,是問我們為什么要帶走黃鴻飛,而我們拒不告知,才引起他的阻攔,是我們公安局過失在前,季仁永阻撓在后,所以就構不成暴力阻礙執行公務。法制科長反駁說:在是否告知的問題上,法律沒有明確的規定,即使有規定需要告知,季仁永既不是當事人,也不是黃鴻飛的直系親屬,所以也就沒有權力過問,公安局也沒有義務必須告知他。這話把屠龍飛的嘴堵得結結實實,他忍不住罵出來:“媽的你想咋的?我不在公安局了,管不著你了是不是?”
我故意不吱聲,讓他表演,可是霍世原馬上意識到屠龍飛表現不妥:“屠檢,說什么呢?尚院長,現在公檢兩家都是當事人,只有你們法院在里邊沒有利害,還是從你們的立場上說說吧,這事到底該怎么辦?”
法院尚院長對費松濤說:“費檢,多少貪污腐敗、違法亂紀的案子等你們查呢,怎么在這事上下這么多力氣呀?說句不好聽的,這可是浪費納稅人的錢哪!”
費松濤被說得臉上出現了紅暈,不高興地對屠龍飛說:“屠檢,這事到此為止吧!”
最后,漢英作了結論:“我雖然不是很清楚這里面具體的法律規定,可也能聽出個是非來,無論從法律上,還是多數人的意見上,這件事都該畫句號了!”
可是,屠龍飛忽然又提出了黃鴻飛的案子,他說,黃鴻飛的刑拘已經超期,也該有個說法了。我指出,我們超期羈押經過申請由費檢親自批準了。屠龍飛說,批準的這次也快到期了,我們應該抓緊把案卷移送給檢察院批捕。我一下就明白了他的意思:雖然有兩個人的證言,黃鴻飛本人也認賬,可是,尤子輝還沒到案,屠龍飛再插一手,檢察院肯定不會批捕。如果把案卷移送給他們,那么,“三榔頭”和毛子等人的證言就會暴露,那就后果難料了。無奈之下,我只好同意給黃鴻飛暫時辦理取保候審手續。我知道,黃鴻飛放出去,這個案子恐怕更難有進展了,可是沒有辦法,暫時只能這樣了。
4
屠副書記是突然來華安的。漢英接到市委曹書記的電話,急忙通知我做好警衛工作。我手忙腳亂地動用了一百六十多名警力,總算在屠副書記趕到前安排好,然后和縣委四大班子的領導到進城的路口去迎接。
屠副書記五十出頭年紀,看上去很有氣派,一一與縣領導握手后,沒有答應漢英和賀大中去縣委或者招待所的請示,而是大聲說:“還是先去宏達集團吧,多少年沒來過了,看看他們現在發展成什么樣子了!”
宏達集團已經得到通知,賈老大、賈二和集團的一些管理層人物正在大門口迎接。屠副書記一下車,雙方的手就緊緊握在一起,之后就進入樓內一個能裝幾百人的大會議室,會議室布置豪華氣派,屠副書記對漢英和賀大中提議說:“我來華安,也就是跟大家見見面,說說話,我看這個會議室挺好的,就別換地方了,行不行?”漢英和賀大中急忙點頭,馬上讓縣委辦通知,全縣四大班子及各大科局的領導都以最快速度趕到宏達集團會議室來開會。
人到得差不多了,會議開始。坐到主席臺上的是四個人,左右兩頭兒坐的是市委曹書記和文市長,而坐在他們中間的,除了屠副書記,還有一位特殊人物,正是原華安縣委書記、后來的江新市委副書記莊為民,他這個已經退下去的市委副書記,此時硬把現任市委書記和市長擠到了兩邊。至于縣領導則誰也沒有坐到臺上,縣委書記漢英也是致完了歡迎辭就從臺上退下來,坐到第一排角上的座位。
屠副書記開始講話。他笑著說:“不好意思了,我是臨時起意決定回老家看看,驚動了大家,給大家添麻煩了。因為我下午還得去江新,時間很緊,也就不繞圈子了。首先我要說,我是從華安走出去的,對華安這塊土地,對這里的一草一木是有很深感情的。其次是回來后,感覺華安變化很大,和我十年前離開時,可以說是煥然一新。應該說,這是歷屆縣委、縣政府及人大、政協共同努力的結果。不過,我必須強調一點,老書記莊為民功不可沒。我提議,讓我們以熱烈的掌聲對莊書記表示衷心的敬意!”
會場上響起熱烈掌聲。屠副書記講完,又請莊為民講話。莊為民稍稍推辭了一下說:“既然屠副書記一定要我講,我就隨便說幾句吧……”莊為民回顧當年他在如何如何困難的情況下,開創出華安政治穩定經濟繁榮的大好局面云云。不過,說來說去還是說出了一點實際的, “大家還記得吧,我上任時,宏達集團剛剛起步,還很不起眼兒,好多人沒把它放在眼里,甚至還有好多人看不慣他們,可是現在怎么樣?每年給華安縣財政上繳利稅就上千萬哪,我不敢貪功,可是我卻敢說,我為了扶植宏達集團是作出了貢獻的……”接下來的話馬上就針對我了?!白鳛橐粋€民營企業,不可能不存在一點兒問題,賈文才兄弟也不是圣人??墒?,我們看問題要看主流,看大局,要看他們的貢獻,對他們存在的不足之處,要從善意的立場出發,從幫助他們的目的出發,來幫助他們改正。我沒有批評哪位的意思,我覺得,以漢英書記為首的這屆班子是有希望的,是能干事肯干事的,上任后也取得了一定的成績。但是,我也提一點兒小小的意見,你們是不是急于求成了一點?你們還年輕,急于開創新局面,我無可厚非,但是,開創不是否定歷史,站在今天的角度,去挑歷史上的毛病,這種態度是不可取的……”
只要不傻,誰都聽明白這些話是什么意思,同時也意識到,莊為民那些高來高去的理論背后是有真實指向的。我眼睛的余光看向賈二的方向,他一副虔誠的表情,白凈的臉上現出一絲紅潤,想來,一定很受鼓舞吧。
莊為民終于說完了,屠副書記又接過來:“老書記的話果然深刻,太有針對性了。老書記不說我還忘記了,咱們華安的宏達集團不但在華安、在江新,就是在省里,也是有地位的。我來華安的路上,看到了一份報紙,有一篇很長的文章,寫的是我們華安政法機關的事,寫的是公檢兩家扯皮,好像和宏達集團還有點關系,有這回事吧?”
漢英急忙站起來:“有這回事,不過不像報紙寫得那么嚴重,而且已經解決了?!?/p>
“解決了?解決了好啊!不過,夏書記,你說的解決是什么意思,是公檢兩家扯皮的事解決了,還是有關宏達集團的事解決了?”
漢英遲疑了一下說:“公檢兩家扯皮的事解決了,宏達集團被拘留的一個員工也取保了。”
“夏書記,這里邊的事我不清楚,也不能亂說。不過,牽扯到宏達集團,政法機關在處理上就一定要謹慎了,政法工作也要為經濟發展服務嘛。當然了,他們的員工有問題,不是不可以抓,但是,一定要考慮到是否對宏達集團有不良影響,一定要講究方法策略。公檢兩家都在黨的領導下,是一家人,扯什么皮呢……當然,檢察院對公安局要發揮監督制約作用,即使方法不當,公安局也要正確對待,這些年,你們是做了很多工作,也很苦很累,可是為什么人民群眾不滿意?還是你們自身存在問題……”
莊為民插話:“屠副書記,我插一句話。公安局的嚴忠信同志在吧?”
我站起來:“在?!?/p>
“好,我有話說在當面。你來華安之后,群眾的口碑是不錯,也干了很多實事。不過我可能年紀大了,看得不準,按說,你也不年輕了,可怎么還跟年輕人似的,有些事干得有點兒愣啊。是不是也想開創一個新時代呀?我年輕時也這么想過,后來才知道,守成要比開創更難哪!”
屠副書記把話接了過去:“老書記說得對。嚴局長,你是不是觀念問題呀?現在,可不能用老眼光看問題了。我覺得,從某種意義上說,對待民營經濟的態度是衡量基層領導干部的一個重要標準,從這一點上,可以看出他的思想是不是解放,能不能與時俱進。如果做不到這一點,顯然就不適合擔任領導干部。我不是說嚴局長一個人,而是說給大家聽的……”
我,一個公安局長,副處級干部,五十五歲的男人,穿著一身警服,站在會場上,當著這么多人的面挨訓,訓我的一個是退下去的老領導,一個是在任的省領導。這種滋味,沒有經歷過的人絕不會知道的。而且,還不是我做了什么錯事,而是恰恰相反,是因為我做得正確。
莊為民的話還沒有完:“我聽說,你有個綽號叫什么活閻王。嚴忠信同志,你別多心。不過,人民警察應該是人民群眾的親人,怎么成了閻王呢?啊,是指你能破案吧,不過,你對犯罪分子可以是閻王,但是,對人民群眾可不能這樣,對民營企業也不能這樣啊。如果你對誰都是閻王,我想玉皇大帝就得管管了,屠書記,你說是不是?”
屠副書記說:“對對,這個玉皇大帝不是別人,就是黨的領導,我們共產黨要的是和人民群眾心連心的干部,絕不能是閻王……”
我的心咚咚跳個不停。他們想干什么?一個省委副書記,一個退下去的市委副書記,卻在這么多人面前挖苦、打擊一個基層的公安局長。我只有忍著,把屈辱咽進了肚子。我一言不發,站在會場上,昂著頭面對著他們,面對著他們嬉笑怒罵……我知道,此時會場上的人都在看著我。我依舊高昂著頭,一副凜然的表情。我向他們,向所有人證明,我并沒有屈服,我也沒有錯誤,我只是必須要忍受這一切罷了。
這時,我已經完全明白了,屠副書記并不是什么心血來潮,突然思鄉心切來到華安的,而是有著真實的、具體目的的,我也再次感受到賈氏兄弟的能量,怪不得他們有恃無恐,怪不得華安人都畏其如虎,不敢與其抗衡。只有我,只有我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人,一個小小的縣公安局長,要跟他們較量。
(未完待續)
責任編輯/季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