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那漫山的桃紅

你上了屋，風大，一粒沙子吹進你的眼睛，你重重地摔了下來，腳踝立刻腫了起來。

(一)

農歷二月十五，“明月照高樓，流光在徘徊”，翹首天際，想起曾留下我們足跡的那座美麗的村莊，想起你，想起阿婆和雪兒，心頭長長短短絲絲縷縷的往事，便悄悄織成一卷永無句號的思念……

記得你從新兵教導隊分到我們連的第一個星期天嗎?我把你叫到一邊說:“陳飛，我給你找個家吧?”你說:“班長，你別逗了，我家在千里之外的嫩江邊呢。”我說，你錯了，我是要幫你另找個家，那也是我的家。

你不解，但還是莫名其妙地跟著我轉到山那邊的小村莊里的兩間小屋前，我邊走邊說，當年我也是這樣被我的班長帶到這兒來的。

從此，你就有了一個雙目失明的阿婆，雪兒也從此有了第五個哥。

(二)

我沒有把你看錯，新兵訓練時，我就看出你是好樣的，聰明，能干，肯吃苦，只是你才十七歲，應該是嘰嘰喳喳、蹦蹦跳跳的年齡，應該是踏青追月讀瓊瑤小說的年齡。

可你倒好，纏著當武裝部長的伯伯硬是報名參了軍。還別說，穿上軍裝，戴上軍帽，像個兵。每逢星期天，節假日，你到阿婆家忙這忙那，東西收拾得停停當當。

夏收的時候到了，天熱得讓人抬不起頭，那天，我們一大早就起來到阿婆和雪兒的自留地里收了玉米，然后又整地放水。插上最后一棵秧苗時已是日上枝頭了。我們累得誰也不想說一句話，夜里感覺到你的夢靨，我心疼得不行，我的小弟也十七歲。

(三)

阿婆總有講不完的故事，阿婆常講山上的桃花仙子，從前，天上的桃花仙子來到山腳下的小村，跟一個窮苦的書生結為夫妻，后來給王母娘娘發現了，招她回宮的那一天，桃花仙子哭得像個淚人，最后她剪下發髻撒下來，就長成了今天山上的桃林。每到春暖花開之時，這山上桃花怒放，漫山染紅。據說要是在月亮最圓的晚上蹲在桃樹下，還可聽到桃花女隱約的歌聲。

阿婆講得最多的還是她的兒子、兒媳，每講到他們，阿婆哭，雪兒也哭。你說雪兒哭起來更漂亮了，阿婆卻沒有眼淚，她的雙眼是被日本人弄瞎的，淚腺已不起作用。

雪兒的爸爸媽媽都是地質工作者，在文化大革命快結束的時候，在嫩江邊的一個農場相繼餓死，那年雪兒兩歲半。

(四)

“嫩江美嗎?聽說那兒有許許多多的丹頂鶴?”雪兒常向你問起這些。

“嫩江很美，那兒是丹頂鶴的故鄉。”每當你說起那兒，你總是詩人般仰望長空。

“那一定有成群的丹頂鶴陪著爸爸媽媽。”

“是啊，那兒除了有丹頂鶴，也有漫山的桃紅。”

你操起吉它，彈那首《荒原老人》，雪兒則輕輕朗誦你剛寫的詩:

“晚風拂走我的童稚

星星是外婆的眼睛

大雁是奮飛的故鄉

擦凈明月

用鋼槍支成一株相思樹

今夜，我去偷你的夢……”

(五)

秋去冬來，沒想到那年天冷得那么快，一夜間，氣溫下降了七八度。第二天你說阿婆家屋頂有幾根梁子該換了，不然冬天下雪會壓斷的，我說要換趕緊換，不然過幾天團里比武就來不及了。

你上了屋，風大，一粒沙子吹進你的眼睛，你重重地摔了下來，腳踝立刻腫了起來。雪兒抱著你的腳流著淚一個勁地吹。你說雪兒別哭，一點都不疼的。

比武那天你說班長我堅持得住，讓我去吧。我看著你依然腫脹的腳，搖搖頭，但沒有辦法，你是咱們連拔尖的全能射手。

參謀長一聲聲嘶力竭的“出發”命令把我們推進了比武場。滾塵飛揚，槍聲陣陣，在我沖上三號高地時，我看見在我最右前方指示危險禁區的紅旗桿下站著一個紅色的身影。雪兒，我對你說那是雪兒。

我們連保住了優勝紅旗，你不得不住院了，醫生說你的踝部組織嚴重撕裂。雪兒來看你，拎著一籃子紅紅的山桃。

(六)

離七月份軍校考試只有幾個月時間了，你要忙著復習，阿婆的病卻一天不如一天，終于在春天的第一樹桃花枝伸到她窗前的時候，在那個月圓的夜晚，阿婆靜靜地離開了人世。那天是二月十五。

以后的時間你忙著復習，雪兒也要考大學了，她搬到學校去住，我們只是逢發津貼才給她捎些錢去。

預考終于到了，我知道憑你的水平通過是絕對沒問題的。誰知體檢時醫生要你單足立著跳一跳，你說不行你跳不了。醫生說你的踝部軟組織還沒有完全恢復好，等下年恢復好了再考。你說，醫生這不是真的，不，我能跳，你看我跳給你看。你跳，才跳了一下就摔倒了。我看到了你的眼淚。

(七)

就在那年十月，咱們團精簡整編，你背著簡單的行囊登上了北去的列車，隨丹頂鶴踏上了飛回故鄉的征程。臨行前你把所有的退伍費都送給了考取西北工業大學地質系的雪兒。你對著那片桃林說:“輕輕地我走了，正如我輕輕地來……”

(八)

幾年過去了，如今又是桃花盛開的季節，嫩江的桃林也會像阿婆家山上的桃林一樣爛漫嗎?你曾說會的，因為你帶去了桃花仙子的靈氣。

(作者單位:73860部隊政治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