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坊七巷,我的少女閑暇時光,多在那里的黑瓦白墻、朱漆大門、青銅門環、紅格子窗間打發了。仿佛我生命的某個部分早已永久地留在那里,不只是我,還有我的父輩和祖輩,而他們的感慨一定是多于我的。
福州的三坊七巷雖是個地理名詞,但它已經成了福州人文的標簽,一個方圓只有44萬平方米的民居群落,歷史上卻出現過大大小小100多位對中國命運有影響的人物:明朝兵部尚書張經、吏部尚書林瀚,清代福建水師陸路提督和臺灣總兵甘國寶、末代皇帝溥儀的老師陳寶琛,《福建通志總纂》的陳衍,著名教育家與名報人林白水,民國時期海軍第一艦隊司令和海軍陸戰隊總指揮陳季良,曾資助過周恩來赴法留學并為抗日期間“七君子”案件作辯護的律師劉崇佑,我國近代史上主要的啟蒙思想家嚴復,黃花崗七十二烈士之一林覺民,著名女作家冰心……也許,每個福州人都與三坊七巷有或遠或近的淵源。
大約剛剛懂事的時候,我就喜歡和長輩們一起逛街,經過三坊七巷,不時聽他們指指點點,這里誰誰誰住過,那里,我們也住過……當然,走的地方不止三坊七巷,指點過的房子也不止在三坊七巷,后來呢?后來都沒有了。為什么呢?因為解放了。中學時代,整整5年的時間,我在福州一中寄宿就讀,課余除了去圖書館就是上同學家玩。女同學們問,去不去我家玩?你家在哪兒?某坊某巷,耳朵豎起來聽,心里咚咚跳。去。當然去。雖然現在我不再在那里住了,但我的家人曾經住過……我要仔細去看看那些院落和家俬,想象著如果時光倒流幾十年,我會在哪扇紅格子窗下聽雨,會在哪張紫檀書案后面掩卷嘆息或者沉思。后來嫁人,夫家就在南后街北端的楊橋巷,也就是現在的楊橋路。可惜,那時已經沒有任何古意,高樓大廈鋪天蓋地。
我特別懷念少女時代的那段時光,夏日的中午從來不休息,幾個女孩子舔著3分錢的冰棍逛南后街。鼓樓區南后街兩旁從北到南依次排列的十條坊巷就是三坊七巷。三坊是:衣錦坊、文儒坊、光祿坊;七巷是:楊橋巷、郎官巷、塔巷、黃巷、安民巷、宮巷、吉庇巷。
24歲出國,近幾年回鄉,我還是常常逛南后街,各種小吃和小店令人眼花繚亂,可我只記得南后街的福州魚丸。南后街的福州魚丸是天下第一美味,后來我走過歐美許多唐人街,嘗過無數所謂的魚丸或者福州魚丸,都遠不如南后街的。也許這種特別的手藝,就像特定的人文,離開了就變味。但古老而特別的東西總在消失,有次和一位開書店的朋友一起午餐,點完菜閑聊,她指著窗外說,你看。我順著她的指尖望去,正是簇新的高樓中明顯敗落、曾經是老福州城社會名流聚居區之一的三坊七巷。白墻剝脫了,黑瓦殘缺不全……忽然一陣心酸,差點兒落下淚來。仿佛我生命里某些東西在失去,如同失去的一個個祖輩們。
我出生在福州倉山,倉山區是福州西式建筑最密集的區段。自近代福州作為中國“五口通商”最早的口岸之一,外國領事館、洋行、教會學校、洋人住宅、華僑住宅等建筑風格各異的“小洋樓”,皆集中建在此處。我在倉山長到5歲,之后隨父母下放到福安賽歧。在我5歲的記憶中,家附近的街道很寬,樹蔭很大,一排排高高的法國梧桐,我仰酸了脖子都望不到頂,于是只能撿些地上微黃的落葉玩。小洋樓里總有隱隱約約的樂器聲、歌聲和笑聲傳出,混在白玉蘭的幽香里,在夜空久久繚繞。隨父母在福安賽歧下放3年后回榕,8歲,我在外祖父的故鄉螺洲,就讀螺洲小學。父母選擇了地處螺洲的那家醫院工作是為了照顧年事已高的外祖父母。
螺洲地處福州南臺,南面是煙波浩渺的螺江(屬烏龍江的一段水域),螺江對面是五虎山。螺洲有三個鄉,店前鄉姓陳、吳厝鄉姓吳、洲尾鄉姓林。
外祖父姓陳,店前鄉人,曾經是國民黨文官。店前鄉陳姓是個顯赫的大家族,族里最出名的便是清朝內閣大學士陳寶琛——末代皇帝溥儀的老師。8至12歲,我就住在店前鄉,住屋斜對面便是陳寶琛出生的舊宅,人稱“福州科甲第一家”。
明洪武年間有個稱陳廣的人看上了這塊好地方,便舉家自新寧縣(今長樂縣)鶴上村遷來,經過200多年的繁衍生息,始成煌煌巨族。至明嘉靖十七年(1538年),族人陳淮第一個成為進士,從此開螺江陳氏的科甲之先。自明嘉靖十七年至清光緒二十四年(1898年)始,凡360年,“螺江陳氏”中進士的竟有21人之多,為福州地區首屈一指。特別鼎盛的是清同治、光緒年間,竟有10人。陳寶琛是同治七年進士,他的胞弟陳寶瑨和陳寶璐都是光緒十六年(1890年)進士,“兄弟三進士,同榜雙奪魁”是“螺江陳氏”家族的殊榮。陳寶琛的3個胞弟陳寶琦、陳寶瑨、陳寶璜等也皆舉人出身,時稱“六子科甲”,極其顯耀。
也許是文人太多,書香太濃,即使在店前鄉務農的人,都能寫蠅頭小楷,讀些古書。店前鄉農人多種果樹——柑橘,田頭修得整齊雅致,家里也收拾得清清爽爽。我的小學同學中不少是陳氏的后裔,放學后一起玩耍,東家西家地輪流跑。那里每家的房子格局都差不多,門前幾級石階,有的有石獅,有的沒有,門洞很高很寬,一進一進的地上鋪的都是青石。廂房的門和窗多是楠木、紅木細細雕鑿格子或者花鳥圖案。前廳、后廳、花廳、天井,主要是青石和盆景,很多人養蘭花和魚,容器也都是石鑿的。外祖母喜歡晴天,陽光見好,她就開始曬衣服,三寸金蓮“篤篤篤”地前后忙碌,舉著長得不可思議的竹竿,架在屋檐下。而我喜歡雨天,從天井看外面的天空、看高高的檐滴如墜自九天。
那時的商賈官宦人家,除了偶爾住老家的厝,多數時間都在城里,至于城里的住處,他們多首選三坊七巷。父母自小也是出入福州三坊七巷的,在母親童年的記憶里,她是頭上燙著卷發,身穿小旗袍,足蹬皮鞋,經常看戲吃館子的富家小姐。而祖父那邊則是商人,祖父姓林,畢業于政法學院,后在南京當律師。有一年回鄉省親,隨手買了張彩票即中5萬大洋。那時的5萬或許是天文數字,本來祖父家世殷實,又添這筆意外之財,此后祖父不再當律師了,在老家閩侯青圃大量購置田產,在福州買房買工廠……
1949年以后,重新洗牌,輪流坐莊,人生戲碼換了布景和舞臺。
在后來的許多年里,政治氣候寬松的時候我們才敢回鄉祭祖。清明時節,祖孫三代從各地趕回來,默默地修整墓園、祭祖、壓紙、燒香、化紙錢……然后,繞著村外的小路悄悄離去,因身份重,怕連累鄉里鄉親。但總在回首之間,望見上了年紀的老人在給晚輩指點:“這是五萬一家。”鄉民們或許早忘了祖父的名字,只記得他的綽號“五萬”。
祖父出生的老家,閩侯縣青口鄉青圃村有一位林姓同鄉叫林白水,是著名教育家與名報人。辛亥革命之后,北京城有兩份極有影響的報紙,一份是《京報》,另一份是《社會日報》。《京報》的負責人是邵飄萍,《社會日報》的社長是林白水。林白水言論犀利,針貶時弊,為軍閥忌恨。1926年8月因在社論中屢次抨擊軍閥張宗昌,被張逮捕殺害。棉花頭條1號即林白水先生在北京的故居。
知道林白水先生是因為有一年隨父親回老家掃墓。父親帶我去瞻仰尚未竣工的林白水烈士的陵園。而后又過兩三年,我再去看陵園,還是沒見完工,便有鄉親告訴我們,為此出錢贊助的林白水先生的女兒突然在美國車禍去世。又好些年沒有回鄉了,不知道現在陵園如何,去年清明我到林白水先生的網上紀念堂上了三柱香,祭拜這位中國的一代報人遇害80周年。
末代皇帝溥儀的老師陳寶琛、著名報人林白水……他們也都曾居住過福州的三坊七巷。陳寶琛的文儒坊最是馳名,絕色的筆墨文章使整個三坊七巷充滿了濃濃書香和文氣,逾百年而不曾淡去。
責任編輯:黃艷秋插圖:劉周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