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后,我到醫院去看一位病人,彼此興致頗高地閑聊著,不覺已近子夜。回來的途中,經過一家酒店,離老遠就聽到了哭聲,走近細看,只見店旁不遠的地方,兩位穿著時髦已不很年輕的女子正頭對頭蹲在地上放聲大哭。她們一會兒低下頭哭,一會兒又仰面朝天哭,邊哭著,邊狠勁抓扯著頭發,那哭聲干裂而嘶啞,聽起來很是恐怖嚇人。路燈下,披頭散發哭得呼天叫地的她們,像是受了重傷的怪獸在狂吼,將更深人靜的夜一次次狠狠地撕破。
我被這哭聲糾纏著,怎么也邁不開腳步。對我來說,最怕的就是看見或聽到別人的哭,不管什么原因,所有的哭聲都無一例外地會引發出我傷心的淚水。我不知道她們已在這里哭了多久,還要再哭多長時間,我更弄不明白她們到底是因了什么事情竟如此痛不欲生。雖然,這時刻人少車稀,但畢竟還時有行人來來去去地路過,怎么就沒有哪個肯駐足勸一勸她們?給一點愛憐和關心呢?人在最痛苦的時候是極需要溫情撫慰的,哪怕三幾句話也好。
別哭,是錢丟了嗎?我問過后便溫言勸解,無論多少錢,丟就丟了唄,再哭也哭不回來一分,哭出病來麻煩就大了,一定要想開些,破財消災,財去人安絡,權當就沒有那些錢,只要人健在就比什么都好。沒聽人常說嗎?錢是龜孫,完了再拼。錢短人長啊!
哭聲依舊,她們不搭理我,就像我不存在一樣。
是被壞人騙了嗎?我想也許剛才自己的話沒說到她們心里去,她們的哭很可能與錢無關,保不準是遭遇上壞人,上當受騙了。我很感慨,唉,這年頭,騙子遍地都是,有的還特別善于偽裝,一時半會兒識不破的大有人在!一個人一生一回也不被欺騙幾乎是不可能的,哪怕自己被騙慘了,也不是什么天塌地陷的事兒,沒必要如此絕望,如此走入世界末日般地全身心崩潰吃一塹長一智,就算是交了一筆昂貴的學費還不行嗎?人,才是最重要的,只要有人在,失去的就可以重新擁有。
她們一直不停歇地哭著,對我的話毫無反應,不知壓根兒就沒聽見,還是懶得理會。
是失戀了嗎?我繼續勸道,現下的愛情太經不起推敲,馬路天使、一夜情的情形多了,忠貞不渝有情有義有責任感的男人寥若晨星,不要以古典情懷用美好的幻想來折磨自己,要知道愛很脆弱,也功利之極,誰真愛,誰全身心投入地去愛,誰受的傷害就越慘重!一句話,相信瞬間的愛沒錯,相信永恒的愛就只能是十足的傻子。其實,不少人只是被愛情的詞句所感動,而并非是愛本身。說實話,大家都愛得踉踉蹌蹌,心力交瘁,遍體鱗傷。
仿佛她們生命的全部就只剩下了一個哭,那樣子像是決心要哭死,對于哭以外的一切全無知覺。
是失去工作了嗎?是家里出什么事了嗎?是……我又說了很多很多的話,直說得口干舌燥,一點兒力氣也沒有了,她們倆卻仍是旁若無人不管不顧一個勁兒地哭哭哭……
你過來一下。不知何時,一位臂戴黃袖章的巡邏員走到我面前說。
什么事兒?我問他。
有幾句話想跟你說。他大約四十多歲的面龐顯得很鄭重。
我隨他到人行道旁一棵玉蘭樹下,他開門見山道,你這人怎么就這樣實誠,這樣死心眼兒呢?你說的那些話我全都聽到了。老實講,挺感人的,連我都想向你鞠躬致謝呢。可人家卻不領情,沒看見嗎?拿你的話不當一陣風,風過處,還有個響聲,你站著說了這老半天,還不是無聲無息?走吧,趕緊回家吧,太晚了會不安全的。再說了,你又搞不清她們究竟是什么人,人家兩個,你一人,萬一有什么意外你能不吃虧?這種閑事還是少管,離遠點兒好。他說罷就走了,到另一條路上巡邏去了。我卻又回到她們身邊,我覺得巡邏員的話雖是好意卻很可笑,怎么把人都看成這樣呢?我又沒惹她們,她們憑什么要跟我過不去?既然已經在這兒耽擱了這么久,我不想就這樣離開,我想看到最后的結局。
我走到她們跟前,準備再勸她們幾句,突然,哭聲止了,周圍一下子靜寂得我很不適應。我還沒弄清是怎么回事,她們那兩雙怒目圓睜的眼睛惡狠狠地直逼向我。一個說,你把我們當戲看啊?是在故意看我們的笑話吧?我們不認識你,你卻站在這兒不走,還說了一大堆烏七八糟的話,肯定沒安什么好心!另一個說,世上沒有免費的午餐,我們不能白白讓你看景致,看一場玩猴還要掏錢呢,我們是人,你必須付款!也不多要,一人五十元,若不給,你就別想離開這兒。
我愣怔了!傻眼了!她們又說了些什么我一句也沒聽見,我實在不敢相信眼前的遭遇,怎么可能呢?她們怎么會這樣?可是,這又是千真萬確不容置疑的現實,她們一人抓著我的一只胳膊,生怕我會跑掉似的,此時的我簡直就和被人綁架沒什么區別。我用求援的目光四處尋找那個巡邏員,卻不見他的蹤影。偶爾有一兩個路人匆匆經過,對我們三個看也不看,我曾向一個陌生人“喂”了幾聲,讓他過來一下,可他頭也不抬直顧向前走去。
已是凌晨一點多了,秋夜的寒冷和困累實在讓我堅持不住,不得不自行敗下陣來。我告訴她們,不是我不同意她們說的數目,而是我身上只有六十多元錢,因平時我總不習慣帶錢,幸虧今天給病人買水果,否則,連這點錢也不會有的。
她們很不滿意地收下錢放我走。我沒走幾步,竟忍不住哭了起來,絕不是為錢,是為這莫名其妙的夜半哭聲……
責任編輯:黃艷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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