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清晰地記得那個夏日的點點滴滴。
那是在70年代中期,我還在讀小學,晚上放學回到家里發現家里多了一個小男孩,約莫四五歲的樣子,虎頭虎腦的,大大的眼睛一眨一眨地看著我,怯怯地不說話,依偎在大嫂的懷里一動也不動。二姐偷偷地告訴我,這是大嫂從外地領養的孩子。我很好奇,也很疑惑。盡管疑惑重重,但看到一家人都高興地圍著那個孩子團團轉的樣子,我也就放下心來,雖然我這個老幺的位置開始動搖,我還是由衷地喜歡上了這個小侄子。
我開始找各種借口接近他,把我最心愛的玩具陀螺和印有各種圖案的瓦片模子給他,給他講我那些并不多的幾本小畫書,教他認字,背誦兒歌,看我養的小兔子,糾正他的外地口音,帶他在小村子到處轉悠,抓知了,和小孩子們玩游戲。我很開心,我這個老幺也可以統帥他人了。但我漸漸地發現他開心過后,總是喜歡一個人對著天空發呆。問他看什么,他說他看云彩。云彩有什么好看的,真是的,他竟然羨慕云彩,而我卻羨慕他坐過火車,在動物園里見過好多動物。
大嫂住在離我不遠的地方,放學了我總是去找他,干什么也喜歡帶著他,有時他自己主動來找我。有一天我偷偷地問他,他的家鄉在哪里,他叫什么名字,他搖搖頭怎么也不說。我知道大嫂不讓他說。大嫂很疼愛這個孩子,總是把他打扮得比我們這些鄉下的孩子好得多,但是管得也很嚴,不讓他單獨到街上去玩,不讓他在外面玩得太久,不讓他把衣服弄臟……
他很聰明,兒歌已經會背好多首,字也認識了百十個。他總是能在第一時間理解大嫂,哪怕是一個眼神,他也知道自己該怎么去做,不像我總是搞不懂大嫂葫蘆里賣的什么藥,經常惹大嫂不高興。因此,大嫂總是對我說三道四,讓我敬而遠之。每當那時候我就想起大哥,大哥是最疼我的,每當他從遙遠的單位回家探親,都會給我帶一件小禮物,如我們小女孩喜歡的花手絹、小刀、鉛筆盒等等,讓我高興開心好些日子。
很清晰地記得那天,下著小雨,他偷偷地來找我,拉著我的衣角說,姑姑我要走了,回我家。我想你了,你就來找我啊!說完,就跑著走了。我追到門口,看著他回到大嫂的院子里,想進去問問,又怕大嫂責怪,便跑回家問父親。父親說,他暫時回那個家看看,還會回來的。
于是,我天天站在街頭,盼望著他快點來,然后想象他跟我說坐什么樣的汽車,見到了什么人,告訴我只屬于我們之間的那些秘密,告訴我他經歷的一切。我在幻想中等待著,一個月過去了,大嫂獨自一個人回到了家。我不敢去問,大姐悄悄告訴我說他爸爸媽媽不讓他回來了,大姐還說他家里很窮,兄弟5個。
我不解地問,姐姐,為什么不讓他回來,我們對他不是很好的嗎?
他還小,爸爸媽媽不放心,想他唄!
那他想我們,還有我們想他怎么辦?
姐姐搖搖頭。
再也不回來了嗎?
是的。
我“哇”地一聲哭了起來。姐姐摟著,擦掉我的眼淚說,你別哭,等你長大了你就去看他好嗎?
那天晚上,我總是睡不著,望著墻上我們在一起照的相片,看著他那大大的會說話的眼睛,圓圓的胖乎乎的臉,還有那小小的嘴巴。我呆呆地想,我要使勁吃飯,再也不挑食了,爭取快點長大,長大了自己也坐車和火車去看他,再讓他甜甜地叫一聲“姑”,然后拉起他一起回家……
有些事情是可以做到的,可我沒有做到。一晃十幾年過去了,那個小男孩已長成了一個威武英俊的小伙子。然而,當我尋著他的蹤跡走進那個村莊,他卻不再認識我。因為家里窮,到了結婚的年齡還沒有對象。他拼命地干這干那可總也不能賺到很多錢,生活的壓力和刺激,使他精神錯亂了,衣不遮體,不知道吃喝拉撒。我站在他的對面,淚如雨下。假如他不離開我家,假如他能在城里找到一份工作,他還是這個樣子嗎?望著他那雙大而亮卻是呆滯的眼睛,我癡癡想或許是他一時想不開,然而在一個天上飄著細雨的夏日,他親自結束了這個故事。
插圖:劉周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