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河的對岸去

我要到河的對岸去，可這條河卻擋住了我。

這是我們村東邊的一條無名河。河其實并不寬，不過十幾米而已，水也不深，如果是大人，最深處也僅沒腰身。河水清澈，彎下腰來就能看到一種近乎透明的成群的小魚在水里嬉戲，稍有點風吹草動，轉眼間它們就會逃得無影無蹤。魚腹下面，無數的鵝卵石靜靜地躺在水底，仿佛參透天地玄機的智者一樣沉默不語。而大片的水草就介于魚和石之間，隨著水里的暗流，搖擺不定。定睛看時，那些水草的背上竟然漂著一個孩子無助的臉，讓人忍不住心疼。

那個孩子就是我，那一年我七歲。

七歲孩子的記憶，又經過了這么多年的打磨，早已變得模糊不清了。我想了很久，終于認定這件事發生在一個初秋的傍晚。那時候，很可能夕陽才剛剛從西山山頭上的那棵老松樹上滑下來，那時候，天已經蒙蒙黑了，眾鳥已歸巢，炊煙正升起或已熄盡，大地也在漸漸安靜下來。十二歲的大姐和十歲的二姐正在家里燒火做飯。我是自告奮勇跑出來的，我對姐姐們說我去地里喊爹和娘回家吃飯。爹和娘天還沒亮就下地干活去了，中午都沒有回家吃飯，我想他們一定很餓。姐姐們有些不放心，她們問我，知道咱家的地在哪兒嗎?我說知道，就跑了出來。可我卻忽視了兩個很重要的問題，橫躺在村莊與我家的土地之間的河和漸漸籠罩大地的黑夜。

來到河邊時我才發現，由于前天晚上的一場大雨，河水已經漲了，原本只沒小腿的地方已經可以沒過腰身了，我根本過不去。對岸長了一個春天又一個夏天的大片的蘆葦和野草遮住我的視線。隔著蘆葦和野草叢，我大聲呼喊著爹和娘，喊了一會兒我就累了，索性就不喊了。我知道我家的土地離河岸還很遠，如果他們不是在回來的路口是根本聽不到的。于是我只好站在河這岸，耐心地等待。天終于徹底地黑了下來。茫茫四野，萬物蟄伏，只有流水還在不停地流淌。我覺得我就要與這夜色合為一體了。

不知過了多久，突然，大片的蘆葦與野草叢中，一只鳥不知什么緣故驚叫了一聲，扇動翅膀猛然飛出，撕裂了這一片寂靜，又迅速隱入一團黑暗之中。一切又恢復到了原來的寂靜，甚至比剛才更加死寂。我突然想起了爺爺給我講過的關于鬼狐的故事，通常故事中的鬼狐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中出現的。我隱隱感到天有些冷，還有些怕，腦袋上的頭皮緊縮得讓我呼吸艱難。我忍不住向村莊的方向看了看，仿佛已看到自家的燈火，我想此刻爺爺奶奶在做什么呢，姐姐們又在做什么呢，我甚至還想到爹和娘可能已經走另一條路回家了，現在他們或許正圍坐在一張小飯桌上吃飯，他們或許已經把我給忘了。我真想跑回家，現在就回。可我終究還是沒有往回跑，因為我更確信爹和娘并沒有回家。更重要的是，我還想起爺爺講的另一個故事，故事里有一種鬼，它可以跟著人的腳步回家。如果人世間真的有這種鬼，我預感它已經盯上我了。

我真希望在我的身后，通向村莊的小路上，爺爺、奶奶或者姐姐正在向我走來，領我回家或者與我一起等爹和娘回家，可是沒有人來。我就這樣戰戰兢兢地等待著，如一只任人宰割的無助的羔羊，根本不知下一秒會有什么事情發生。不知過了多久，我竟蹲在那里迷迷糊糊睡著了。很久之后，我突然聽到野草叢中傳來了沙沙的聲音。不像是流水，也不像是鳥兒，甚至也不像野兔和刺猬。難道是爺爺所說的鬼狐?我猛地站起來就往回跑，卻被身后的一塊大石頭給絆倒了。恐懼與傷痛一起襲來，我大哭了起來。時間好像在此停頓了一下，然后我就聽到對面的野草叢中傳來爹和娘喊我乳名的聲音，我沒有答應他們，只是哭。我只想把所有的委屈全哭出來……

多年以來，這段故事曾一次次地出現在我的夢里。故事的本身越來越模糊，而故事中一種無法言說的東西卻讓我感到沉重。

多年之后，我又一次來到了七歲的我曾站立的地方，這時候河再也不會漲水了，它干涸了。蘆葦和野草也低了、稀了。我想到對岸去看看，去看看那一年我沒有到達的我家的土地。當我向前走時才突然想起，我已經忘記了那一年我家土地的所在位置。而現在我家的土地，我全不認識。

責任編輯:蔣建偉 插圖:鄭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