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口的厚度

一

在中國歷史上，有幾處重要的關口就如幾枚緊繃的紐扣，解開了它，就解開了幾千年絢爛的文明。當蜿蜒雄壯的長城行進到晉北右玉縣境時，出現了一座影響后世深遠的關口——殺虎口。提起殺虎口這個正式的名稱，許多人或許不熟悉，倘若說起俗稱的西口，知道的人就多了。因為走西口，就是走的這個殺虎口。想要接近西口，還是先從《走西口》這首歌說起吧。

山西是民歌的故鄉，現在已整理出兩萬多首的民歌，數量為全國之冠。這些民歌中有許多成為了經典傳唱的曲目，但若論最具有全國影響力的歌曲，還應該首推是《走西口》這首歌。《走西口》歌曲最早的版本是由晉籍旅居包頭的藝人云雙羊創作于清朝咸豐五年，即1855年，具今有150年之久了。他演唱的《走西口》突出了濃郁的草原特色:“大豆開花點點白，不到包頭不回來，晚上住在毛七賴(村名)，又碰見個忽拉蓋(蒙語，賊)，偷了錢受了害，臨走拿了我一支旱煙袋……”《走西口》歌曲在后來流傳中有多個版本，接近于現在唱詞的較早的歌詞據傳可能是這樣的:

家住在太原，爹爹名叫孫朋安。所生下我這一枝花，起名就叫孫玉蓮。

玉蓮我一十八歲整，剛和太春配成婚。好比是蜜蜂見了一朵花，叫我玉蓮喜在心。

哥哥走西口，小妹妹也難留，止不住那傷心淚蛋蛋，一道一道一道往下流。

……

據此推斷，當時走西口的人可能是太原或晉中地區的人，也說明那里的年景不大好。此歌幾經傳唱、幾經修改，或許加入了其他地區走西口背景的因素，后來衍生出了新版本。《走西口》唱腔設計既有草原“蒙古曲兒”的聲調，亦有晉北“打坐腔”的韻味，細品還有陜北“爬山調”的影子。當今流行于晉陜一帶的《走西口》，大約誕生于20世紀初，由山西河曲縣藝人樊六生走西口到包頭與同鄉藝人孫銀魚共同改編而成，歌詞大意可能是這樣的:

叫一聲妹妹淚莫流，

淚蛋蛋也是哥哥心上的油。

實心心哥哥不想走，

真魂魂還在妹妹你身左右。

妹妹你莫擔憂，

走路我揀大路走，

坐船我要坐船艙，

我遇見崖頭躲它九丈九。

……

這首歌從唱詞來分析，明顯是哥哥唱給妹妹聽的，這與第一首以妹妹為主唱給哥哥的詞意正好相反，我們可以猜測當時走西口的滾滾洪流里，年輕男性占的比例很大，這也正好反映出他們共同的一種心聲。妹妹念哥哥，哥哥想妹妹，在西口古道上，在破廟亂屋下，在荒山高崗上，在皎皎明月下，這種情感的思念逐漸聚攏，還原出它最初的真，歌詞也愈加大眾化，愈加通俗易懂，慢慢形成了這樣的雛形:

哥哥你走西口，

小妹妹我實在難留，

手拉著哥哥的手，

送哥送到大門口。

哥哥你出村口，

小妹妹我有句話兒留。

走路走那大路的口，

人馬多來解憂愁……

我個人以為，還是通過妹妹反復囑咐、思念哥哥的這種唱法，其細膩而柔情，憂傷而癡情的動人情感和場景刻畫，更能打動聽者的內心。時間過去如此久遠了，可每當這首歌如泣如訴地被唱起時，總有些內在的情感仍會立刻緊緊抓住我們的心，這是什么原因呢?應該是一種歷史的認同感、一種文化的歸宿感、一種音樂的震撼感。“但現代版本《走西口》雖然優美動聽，卻失去了更多的歷史沉重感，失去了塞北荒涼步履艱辛的痕跡和濃郁的鄉土氣息。”

歌曲雖傳唱了百余年了，但是走西口的歷史卻比這要久遠得多，從明朝起，距今有430年了。最早走西口的人群，是在明朝隆慶、萬歷年間，明廷派出出塞幫助韃靼興建“歸化城”以及“仰華寺”的工程隊的匠人和藝人，他們構成了“走西口”的先驅。此外在明朝中后期，有逃避戰亂的，有苦于繁重的賦稅出逃的，有因參與白蓮教怕被朝廷懲處而出逃的，有在內地犯罪而逃跑的，均涌往口外，這可算做第二批“走西口”的群體。還有就是來自人口的壓力，乾隆末年，中國人口突破3億大關，到道光三十年(1850年)，全國人口為4.3億，達到了中國封建社會人口最高峰。人多地少的矛盾更加激烈，在內地無法生存的過剩人口，便游走關外，尋找生機。災害與戰亂是走西口的又一大因素。乾隆六十年間，各省上報的災害共達1140次之多，光緒三年至五年，山西、河南、河北、山東四省大旱三年，出現了被稱為“丁戊奇災”的近代最嚴重的旱災，“河曲保德州，十年九不收，男人走口外，女人挖野菜”的山西舊民謠就是當時的真實寫照。另外口外招墾的政策導向也是較為明朗化的走西口人員流動的因素。清朝康熙年間，清廷實行“酌開邊門”鼓勵墾荒的政策，允許關內邊民“闖關出邊”謀生。而此時的朔平府直接管轄著塞外的歸化廳和綏遠廳，朔平府治設在山西的右玉城，去歸綏必經右玉的“殺虎口”，這才為“走西口”敞開了合法的大門。

但是目前民間流傳著對“西口”認定不一的多種說法。有的說歸化城(呼市)就是西口;有的說忻州的河曲、保德是西口;有的說呂梁的磧口是水路西口;有的說雁門關、偏頭關就是西口;還有的說陜西、甘肅長城沿線各口都叫西口。這些爭議當中，有概指的，有泛指的，但都不準確。史學界對此的認定還是比較一致的，即歷史上最早的、最正宗的西口就是今天山西右玉的殺虎口。這基于以下四點為依據:首先殺虎口就是西口這是被官方所認定的，《清史稿》里就明確地稱殺虎口為西口;其次它是長城沿線以大同為中心的一個重要的邊防貿易關口，關稅以及貿易量在相當長的一段時期為長城沿線之冠，民間中所稱的“東有張家口，西有殺虎口”的說法極具廣泛性，東口、西口在民間早被認定，這是有利的佐證;第三它是清政府所設管理蒙古的口外五路驛站(張家口、喜峰口、獨石口、古北口、殺虎口)之一的最西站口，西口的叫法和其也有緊密關聯;第四在民間傳唱的老《走西口》里，其中就有這樣的唱詞:走到殺虎口，碰到個舊朋友，他把我留在家里頭，喝了一頓糠糊糊。走到石匣子溝，兩腿腫了個粗，受苦人不怕腿腫粗，就怕強人來把命收。另外明末清初的大思想家顧炎武就曾寫詩《自大同至西口二首》，明確提到了殺虎口。無論從官方到民間，從史料到民間傳說、傳唱，都有大量證據證明最早的西口就是殺虎口，在這一點認識上，有趨于一致的共同性。

歸化城設關遲于殺虎口近110年，在清朝中后期才被逐漸稱為西口，那只是遲于殺虎口的另一個時屬而不是其本源。走西口現象由來已久，從明朝就開始了，那時候殺虎口正是聞名遐邇的交通要道，而歸化城還處于正在建設中，連輪廓都很模糊。至于黃河一線的水路渡口稱為西口也較為牽強，因為從歷史學和經濟學綜合角度講，有“市”有“關”方能稱“口”，并不是只要有出逃的缺口，就可以稱為“口”的，只因這是民間老百姓的一般認識，無法從學術層面加以引導。將河曲、保德也說成西口，更為勉強，當年河曲、保德等在內的八局十卡都屬于殺虎口關管轄著，只能說明殺虎口當時地位的重要性。漫長的時間以來，殺虎口一直是與東口張家口相對應的西口。

現在，許多地方有了較強的文化意識，都在搶注“西口”的品牌。這顯示出人們對歷史文化的注重，同時也有急功近利思想在作祟。我們既要遵循市場經濟的規律，也要尊重客觀歷史事實，不能因為與走西口沾了一點邊，就拋棄歷史，以點帶面，來個先下手為強的既成事實。現在該還原西口的真實面貌和身份了。

走西口的歷史首先是晉、陜等地人民的一部苦難史，最早和最龐大的群落尤以山西人謀生的血淚史為主。

山西不但土地貧瘠，而且自然災害頻繁。在清朝300多年的時間里，山西全省性的災害就達一百多次，平均3年一次，其中最長的一次旱災長達11年。據官方統計，死于這次災荒的山西人超過了三百萬。山西人走西口，遇到的首先是土匪。有一個叫黑土崖子的地方是土匪出沒的地方，所以好多人葬身于此。還有死于沙漠里面的，還有就是被凍死的，因為北方草地氣候寒冷，它不像中原地帶暖和，出了殺虎口，就進入蒙古荒原了，到處是風沙。所以走西口的路上，到現在都能看到當年山西人的尸骨，白骨累累。

山西山陰縣的民謠就唱道:“上一個黃花梁呀，兩眼哇淚汪汪呀，先想我老婆，后想我的娘呀!”悲慘之情之景讓人不由陣陣心酸。一位老農講起他父親走西口迷路時說，他就不知道該走哪頭，他就在那里扔鞋板兒呀，把這個鞋一脫一扔，扔在哪邊他就走哪邊。這樣的做法，是在和老天爺賭自己的一條生命啊。

幾百年過去了，山西走西口的人到底有多少，誰也說不清，但有一點可以肯定，能夠回到家鄉光宗耀祖的人一定是少數。那么又有多少人自從踏上走西口這條路就音訊皆無、尸骨無收了呢?內蒙的一位文化界人士在講到包頭的一片墓地時說:“這片墓地就有一二百年的歷史，它是山西人在包頭經商以后回不了家了，過去交通不發達，所以他們買了這塊墳地叫祁太義地，也就是祁縣人和太谷人買的這塊墳地，所以屬于他們這個籍貫的人都埋在這個地方，這就是包頭最古老的一個墳地。過去的山西人，也就是買賣人，有個規定:不發財不回家，就葬在這個地方;觸犯了法律的，判了刑的，最后因為丟了面子了，也埋在這個地方。”晉西北有一個與內蒙隔黃河相望的小城——河曲，至今這里仍保留著一個風俗，每年農歷七月十五，都要在黃河上放上365盞麻紙扎成的河燈。這個風俗從清代開始，儀式由德高望重的老船工主持，大家十分莊重地把船開到黃河中央，然后開始一盞一盞把河燈放下去。365盞河燈，不僅代表了一年365天，每一盞燈還代表了一個孤魂，放燈的人希望這些順流而下的河燈能把客死異鄉的靈魂帶回故鄉去。

二

殺虎口自古以來就是與雁門關相平行的兩道北部邊疆的同等重要的防線之一，而且它的地理位置更突前。

在中華文明進程中，殺虎口經歷了兩千余年的風雨洗禮，先秦兩漢時稱“參和陘”或“參和口”，隋唐時稱“白狼關”，宋改稱“牙狼關”，明王朝基于抵御蒙古族南下之需要而于正統十四年(1449年)改稱“殺胡口”，清王朝為了緩和民族矛盾而于康熙三十五年(1696年)改為“殺虎口”，其名沿用至今。《朔平府志》描述了殺虎口獨特而重要的地理形勢:“直雁門之北，亂嶂重疊，崎路險惡，數水交匯，綰轂南北，自古倚為要塞”;“其地內拱神京，外控大漠，實三晉之要沖，北門之扃鑰也”。史書記載:“周征獫狁、秦漢伐匈奴、隋唐擊突厥、宋討契丹、明平韃靼、清剿蒙古叛匪噶爾丹，歷朝征伐常出殺虎口”“三晉為天下之脊，而朔郡又為三晉之脊。”朔郡地形里，殺虎口是首當其沖的第一門戶。

中國邊患自古多來自北部和西北部，歷史上的游牧民族縱馬南下，多從這里進取中原，歷代王朝都在這里屯兵扼守。殺虎口作為山西乃至中原的北大門，作為軍事要塞和邊境雄關，這里曾發生過無數次血戰。

據說，公元前210年，秦始皇第五次巡視全國時，突然病死在河北沙丘，為了盡快運尸回都，李斯、趙高決定從河北取道雁門郡，經過參合口(即殺虎口)轉入云中郡的弛道，最后進入直道返回咸陽，大大加快了返京速度，足可見，殺虎口當年即是交通要塞。

發生在殺虎口附近的戰爭數不勝數，有的與改朝換制有關，有的與民族存亡相系。早在戰國趙孝成元年(公元前265年)，趙國就派重兵駐守雁門一帶，著名大將李牧曾多次出參合陘擊敗匈奴的進犯。漢代大將李廣、衛青、霍去病都曾從這里挺進大漠，馳騁疆場。在此我僅舉幾個例子。

在兩漢時期，匈奴、鮮卑等少數民族就生活在右玉境內和殺虎口關內外。東漢和帝永元中(89——105年)，大將軍竇憲譴右校尉耿夔擊破匈奴，北單于逃走，塞外鮮卑轉徙于此古地;另外匈奴余種留者尚有十余萬人，自號鮮卑，兩者混居，鮮卑從此轉入強盛。最早在殺虎口外的盛樂(今內蒙和林格爾縣)定都，后入殺虎口，向東轉入平城(今山西大同市)定都。殺虎口成為鮮卑族的發祥地。

其中唐朝有兩場發生在殺虎口的重大戰役卻鮮為人知，之一是唐文宗開成五年(840年)，振武節度使劉沔出奇兵，擊破入犯云朔的回紇首領烏介特勒于殺虎口，降敵數萬之眾，獲大量輜重。從此解除了西北回紇對于唐廷的危脅，一戰確保了百年的平安。還有一場戰爭是被史家總無心忽略的，卻是改變了中國歷史進程的一戰——唐收復靜邊軍之戰。唐朝“安史之亂”爆發后，叛軍所向無前，唐軍望風瓦解，安祿山由范陽急速渡過黃河，攻陷洛陽，直指長安。正面戰場上雖然唐軍一敗涂地，但卻總是史家關注的熱點，而對于側翼的西線——敵后戰場，其記載嚴重不足。當時郭子儀由河套東下，突破天險殺虎口，殺敵七千，收復了靜邊軍，成為了唐平定“安史之亂”中極具戰略意義的首捷，以致成為唐由戰略潰退到戰略反攻的轉折點。收復靜邊軍后，唐軍如同在安祿山后方嵌進一把巨大的鍥子，使叛軍后路斷絕，再也不能肆無忌憚地長驅南下而無后顧之憂了。經由此，郭子儀向東進圍云中，向南收復馬邑，開通雁門關，打通了南下河東、東下河北的戰略通道，此役開辟了一幅全新的戰略新局面。

歷史上北方游牧民族南侵，也多將殺虎口選為進出口。明嘉靖六年(1527年)，蒙古部落酋長俺答擁兵十萬，入侵殺虎口;嘉靖十九年(1540年)再次入侵殺虎口，直接掠殺到平遙、潞安等地，侵占了十衛三十八州縣;嘉靖二十九年(1550年)，俺答再次從殺虎口入侵，極大地威脅著明王朝的統治。直到“隆慶議和”之后，才出現了相對的和平時期。

清朝康熙二十九年(1690年)，蒙古準噶爾部落噶爾丹發動叛亂，康熙帝“命福全為撫遠大將軍，請發大同綠旗兵往殺虎口聽調”。康熙三十年(1691年)，兵部會議及山西巡撫葉疏稱:“大同隍為鄰邊重地，而重地之中，唯殺虎口為重要”，于是清朝不斷充實殺虎口的軍力部署。康熙三十五年(1696年)，康熙親自率兵平叛，圍噶爾丹于昭木多，噶爾丹戰敗，其妻戰死。在康熙、雍正、乾隆三位皇帝歷時50多年的征服噶爾丹部的戰爭中，殺虎口一直處于大本營的地位，擔當著傳遞情報、運送軍糧軍餉等國防重任。康熙皇帝更是親率大軍征討，康熙年間的三次征伐，大軍十幾萬人，負責運送糧草的又是十幾萬人，都以殺虎口為大本營，人來車往，絡繹不絕。而且西征凱旋時就在殺虎口設御宴宴請有功將士，因此，殺虎口又沾上了帝王之氣。

進入民國后，殺虎口也曾因地理優勢，再度成為軍事要地。1926年，蔣介石和閻錫山兩軍發生混戰，曾在殺虎口一帶駐軍對峙。直至抗日戰爭期間，殺虎口仍是日偽和我八路軍爭奪的要道，后被我軍奪取，使之成為了晉綏邊區和大青山游擊區的重要通道。

這座關口負載的歷史極為深厚，我曾經三次登臨過殺虎口附近的長城，撫摸著被風雨剝蝕的城磚和顯露在外的夯土，我仍能感覺到歷史的手臂在鐵騎的踐踏下而不安地抖動著。向西望去，長城在滄頭河邊坍塌了，這里曾是萬里長城唯一的一段水上長城，橫跨在向北奔流的滄頭河面上。在中國，向北流向的河流也就幾條，這右玉縣境內的滄頭河，竟是其中一條。有詩曰:蒼河水，水長流，流的是眼中淚，淌的是心中血。如今，比殺虎口關更為蒼老的滄頭河還在喧囂著向前流淌，而歷經了無數烽火狼煙、金戈鐵馬的千年雄關，卻已被塞風慢慢遮掩起來，沉默得幾乎聽不到自己的呼吸聲了。

但它仍然活著。它的強大，在于它的血液已經注入了每一個經過這個關口的人們，這種血緣關系代代相傳，走出口外的人總在向南面來時的路上回首，從口外走回來的人也總在向北方的某一處張望，殺虎口不僅是傳統意義上故鄉山西與外鄉的分界線，也是他們眾多人的命運轉折線，同時還是一種經歷了某種洗禮的標志線，走過殺虎口和沒有走過殺虎口，成為了立刻判定人們身份、地位、經歷的一種標尺，或者說是一種資格。

三

稱雄中國五百年的晉商，其發跡與興盛都是與殺虎口緊密相關的。殺虎口商道是繼絲綢之路衰落后，從黃河流域文明出發的通往歐洲的又一條國際商道。

以前我印象中山西人做生意，大抵是從明朝開始，因一個偶然的契機才做大做強了。后來在查閱史料的時候，看得我目瞪口呆，原來山西人做生意竟是一種天賦使然。早在先秦時代，晉南就開始發生了“日中為市，致天下之民，贊天下之貨，交易而退，各得其所”的商業交易活動。晉文公稱霸之時，山西的榆次、安邑就是有名的商業集鎮，在對內使“工商食宮”，對外便“輕關易道通商”的秦漢時代，太原、平遙、汾陽等地就已成為了重要的商品集散市場。隋唐五代又出現了太谷、平定、大同等新興商業城鎮。李唐起兵太原，定太原為北都，跨汾河兩岸，商業繁榮。唐詩人韓愈有詩描繪:“朗朗聞街鼓，晨起似朝時”。宋代，山西地處北東邊防，宋王朝所需戰馬大都依靠北方的遼來供應，而遼更需要宋的手工業制品。公元996年(至道二年)在山西“邊州置榷場，與藩人互市，”而“沿邊商人深入戒界”進行貿易。元代時，雖然戰爭對工商業有一定破壞作用，但是元朝政權結束了宋、遼、金的割劇局面，特別是元代驛站的完備，使商業活動的地域擴大了。從《馬可波羅行記》可以看到“從太原到平陽(臨汾)這一帶的商人遍及全國各地，獲得巨額利潤”。晉商在全國開始有廣泛而深遠的影響，是在明朝中期。明朝初年“開中制”政策的實施，為晉商的發展提供了壯大的契機;此外山西人口稠密，礦產資源豐富，手工業和加工制造業當時已初具規模，這又為晉商的發展提供了物質基礎，使得晉商逐步走向輝煌。北京城曾流行這么一句話:“京師大賈數晉人”。北京至今仍留有招牌的大商號“都一處”、“六必居”、“樂仁堂”等均是山西浮山、臨汾等地商人經營的企業。晉商發展到清代，已成為國內勢力最雄厚的商幫。世界經濟史學界經常把他們和意大利商人相提并論，給予很高的評價。

到了清代初期，山西商人的貨幣經營資本逐步形成，不僅壟斷了中國北方貿易和資金調度，而且插足于整個亞洲地區，甚至把觸角伸向歐洲市場，從南自香港、加爾各答，北到伊爾庫茨克、西伯利亞、莫斯科、彼得堡，東起大坂、神戶、長崎、仁川，西到塔爾巴哈臺、伊犁、喀什噶爾，都留下了山西商人的足跡。有些商人能用蒙古語、哈薩克語、維吾爾語、俄語同北方少數民族和俄國人對答如流。可以說，從蒙古草原上的駱駝商隊，到吳淞口正在出海的商船，都有山西人在計價核算，從呼倫貝爾的醋味，到貴州茅臺的酒香，都有山西人在釀造叫賣。著名的貴州茅臺酒是1704年山西鹽商雇杏花村汾酒廠工人和當地釀造工人共同首創的，茅臺酒的魂也可以說是由山西人塑造出來的。以山西商人字號命名的城市街巷，至今猶存，無怪在東北流傳著“先有曹家號，后有朝陽縣”，在內蒙流傳著“先有復盛公，后有包頭城”，在西北流傳著“先有晉益老，后有西寧城”的諺語。山西商人經商的地域之廣，人數之多，確實是蔚為壯觀。

殺虎口是明、清兩代晉商發家以及興盛的一個重要地方。明朝洪武時期為了防衛瓦剌和韃靼對中原的襲擾，設立九邊進行防御。由于九邊距離帝國的統治中心遙遠，后勤補給困難重重，為了減少這種負擔，洪武帝與山西商人達成了一個協議，山西商人向大同、居庸關等幾大邊關要塞輸送糧食，山西商人獲得了合法販賣“官鹽”的資格。這一舉措，在一定程度上雖然減輕了朝廷補給九邊的負擔，但是卻損失了相當大份額的鹽稅。山西人商人不僅獲得了河東鹽池的鹽引，也迅速地壟斷了兩淮的鹽引。帝國雖然節約了每年九邊的500萬石的后勤供給，卻也損失了大規模的鹽稅，在更大程度上減少了國家的財政收入。簡單地說，明初是商人把內地的糧食、糧倉運到邊防，然后官府以什么來補償呢?給鹽引，相應的運多少糧食給多少鹽引，然后拿這個鹽引到鹽場去領鹽、去銷售，商人賺的是差價，這個叫開中制。所謂鹽引，就是壟斷運銷鹽的憑證。大同當時為九邊之首，天下風云看大同，重中之重的軍事要地，與大同緊鄰的右玉殺虎口為大同防衛的西側門，地理位置極其險要。右玉縣名稱的來歷就是當時在這里同時駐扎了右衛和玉林衛兩個衛來防御蒙古人。“衛”為明朝重要的軍事單位，大體上一個衛有5600人。在一座城同時駐兩衛，時屬罕見，這就能說明這個地方的重要性。如天津衛、威海衛等也是據此得名的。殺虎口附近雖然形勢緊張，但往這里運糧草運棉衣的商人卻是跑得歡騰。誰能想象在殺氣籠罩下卻充滿了生意興隆的商業氣息，這就是山西商人與眾不同的開始吧。

早在明正統三年(1438年)大同鎮便設立馬市，允許蒙族到馬市與漢族官民交易，大同馬市分設五堡，殺胡堡為其中一堡。明嘉慶二十三年(公元1544年)，由于軍事和貿易的需要，殺虎口開始擴大規模筑堡，伴隨著漢蒙馬市的設立，“漢夷貿遷，蟻聚城市，日不下五六百騎”。隆慶五年(1571年)，明與蒙古俺答汗部化干戈為玉帛，達成和議，俺答封貢，明廷開始在部分長城邊堡附近與俺答部茶馬互市。在此過程中，殺胡堡開始由一個軍事要塞向兼具軍事和貿易的雙重地位轉變。此后，殺胡堡憑借其優越的地理條件，開設有馬市，允許蒙古人用馬匹等畜產品與漢人換取他們所需的生活日用品，很快形成為蒙明貿易的重要市場。萬歷四十一年(1613年)六月初九日，雙方約定:“夷使由殺胡市口入者，即從殺胡出邊，由得勝市口入者，即從得勝出邊。如有枉道，不準應付，仍從罰處。”“卜石兔部夷約五萬有余，在大同德勝、殺胡堡、新平互市。”此時既稱殺胡堡，也稱殺胡口，正說明此地此時已兼具軍事和貿易雙重地位。明代史料還說殺胡口“市場應酬繁劇”，貿易量比張家口更發達。當卜石兔受封為順義王前(萬歷四十年十二月十五日封)，“忠義(指三娘子)恐中國直欲斷市，部落或生他變，遂于十二月十三日親身先至殺胡口外住牧，以安眾心。” 也說明殺胡口已成為互市的重要場所，三娘子害怕有變，不顧老邁之軀，而親赴殺胡口，力促互市。很快出現了“九邊生齒日繁，守備日固，田野日辟，商賈日通”的繁榮安定景象。出入殺胡堡關口的貨物激增，到萬歷后期，殺胡堡市場貿易量躍居山西首位，號稱云中第一要沖。

清朝皇室入關之前，在制訂經略中原的戰略時，就把山西作為必須控制的地區之一。他們認為，“山東乃糧運一道，山西乃商賈之途，極宜招撫，若二省兵民歸我們版圖，則財賦有出，國用不匱矣。”清兵一入關，順治皇帝還沒有在紫禁城的龍椅上坐穩，就馬上召見了當時最有名的八位山西商人。“宴便殿、賜服飾”，又是請客，又是送禮，最終還把這些商人編入了由內務府管理的“御用皇商”的行列。

在清代，這里成了晉商發家的福地了。康熙年間，費揚古部駐防殺虎口時，大盛魁的創始人王相卿、張杰、史大學等，就在費揚古軍中當廚夫，服雜役，同時也為軍隊采購一些生活日用品。因他們經常出入于邊關集市，同蒙古人進行交易，逐漸學會了簡單的蒙語，懂得了一些蒙古人的禮節和生活習慣。當費揚古軍西征進入烏里雅蘇臺和科布多時，王相卿、張杰、史大學等以小商販的身份，肩挑貨物隨軍前往，作貿易生意，不久便以他們三人為主體，與殺虎口當地人合伙開了“吉盛堂”雜貨店，后發展成“大盛魁”這個北方最大商號，資本近億兩白銀。大盛魁人員極盛時超萬人，駱駝兩萬峰。從吉盛堂至大盛魁在抗戰前結束，共歷約240年之久。其經營范圍之廣、貿易總額之大(一般年份約1000萬兩)、獲利之多、時間之久，在我國民族貿易史上是罕見的。

殺虎口商人秦鉞早先也只是康熙西征時的一個雜役，后來成為大盛魁經理，捐了個四品頂戴，乾隆皇帝還專門為其頒發可在蒙古任何地方經商的“龍票”(特許通商證)。這些人先是專為西征清軍服務，隨軍販賣軍需物資，后來發展到與駐軍及當地百姓貿易，生意越做越大，成為富紳。靈石縣靜升村的王謙受、王謙和兄弟就是在殺虎口起家的這些人的代表。他們的生意不僅在殺虎口做，而且還隨軍去了“口外”。康熙用兵準噶爾時，其西路軍身后的軍糧運輸，就是由一些精明的晉商來保障的。他們以殺虎口為跳板，在做好清軍后勤供給的同時，也繁榮了駐地、發展了自己，逐漸壯大起來。當年晉商富甲天下，而大多數的晉商又是從殺虎口發家的，殺虎口便成為晉中商人經營商貿和發財的一個跳板。

清乾隆元年(1736年)，窮漢喬貴發推著獨輪車孤獨地離開了晉中的喬家堡，從本質上講，他一生都是一個老實巴交的農民。在離開村子時，他最大的理想也許只是盼著將來能過上“三十畝地一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的幸福生活。喬貴發在殺虎口逗留時，車水馬龍的繁榮景象讓他癡迷了，也促動了他內心的神經，他恭敬地在殺虎口最大的寺院里拜了佛，上了香，口里念念有詞地許下了愿望，然后他拿起了包袱出發了，來到內蒙薩拉齊，加入了“大盛魁”的駝班，拉了幾年駱駝。有了一點積蓄后，他又做豆腐、生豆芽，做起了靠手藝賺錢的小本生意。后來和合伙人一起辦起了正規字號“廣盛公”，經營糧油酒茶。乾隆三十一年，年已48歲的喬貴發回鄉蓋了一處院落，這就是今天的喬家大院。

山西商人和商業資本發展水平的另一個標志是對國外市場的開拓。明代山西商人經營范圍經過努力已發展到了東南沿海以至全國。其時海禁森嚴，只限國內貿易。1716年(康熙五十五年)、1727年(雍正五年)、1736年(乾隆元年)清廷多次申禁，僅特許蘇浙閩粵人可以出海，故晉商北趨以求陸路與俄貿易。我國從陸路對俄貿易，最早最多的是山西人。自1689年(康熙二十八年)《中俄尼布楚條約》簽訂以后，凡兩國人民持有護照者，俱得過界往來，并許其互市。從此山西商人便開始向北活動。1727年(雍正五年)《恰克圖條約》簽訂，兩國以恰克圖為貿易市場。恰克圖位于西伯利亞南部和中國的韃靼交界處，在流入貝加爾湖的一條河上，在伊爾庫茨克城以南離城約100英里。直到1851年(咸豐元年)，政府始終不收稅，商人獲利豐厚。山西商人在湖北、湖南、江西、福建采購并加工包裝磚茶，由陸路通過殺虎口或者張家口一直運往恰克圖。“所有恰克圖貿易商民，皆晉省人”。恰克圖位于中俄邊界，中俄兩國各建一城毗連，中國方面叫買賣城，俄國方面叫恰克圖，俄方恰克圖為正方形，以木柵為垣，中方買賣城為矩形，亦以木為垣。晉商先后在這里建立了許多大型商號。如大升玉(榆次常家)、恒隆光(祁縣喬家)、錦泰亨(太谷曹家)、久成興壁光發(汾陽牛家)、萬盛永(汾陽趙家)等等。

這里有一條很珍貴的史料，就是格蘭頓將軍周游世界以后，國人問他此行什么足以向大家稱道?他說，足以向大家稱道的是，猶太人在世界上經商頗為有名，但是胡服辮發之中國小商人，迫使猶太人讓出了很大一部分市場。這里所指的胡服辮發之中國小商人，主要就是山西商人。因為恰克圖貿易主要是山西商人壟斷的。而山西商人壟斷的恰克圖貿易市場，當時占到了俄國對外貿易的49%，占到了中國出口貿易的19%。

殺虎口如同一個巨大的中樞管理機構一樣，將天南地北的貨物調集而來，經過分批整理管制，然后在這里進行撥調，這批去朝鮮、日本，那批去新疆、中亞，那批去俄羅斯，還有那批去普魯士、去大不列顛，一批批龐大的貨物由此轉運，行銷世界。在每一個巨大的商隊旁邊，都跟隨著一群精明而耐苦的商人，他們心里裝的是天下，他們都有一個共同點，都敬拜過殺虎口的佛祖，據說，這里的佛祖會光耀人的一生。

四

殺虎口是明朝中后期北方最大的貿易集散地，同時也成為有清一代極為重要的稅卡。當時全國只有39個常關，殺虎口稅關是有清一代山西唯一的常關。順治七年(1650年)始在殺虎口設立戶部抽分署(稅務監督署)，即稅關，直至1929 年與塞北關合并，其作為稅關達280年之久。

“殺虎關所征者為西北邊口出入之稅”。殺虎口稅關征稅線非常長，它征收東自山西天鎮新平口，西至陜西神木口一帶的進出口關稅。殺虎關以邊墻和黃河為界，在延長200公里多的長城內外線上，在大同得勝口、河曲、保德、包頭、歸化城、托克托、陽高、天鎮等處設立了十個稅收分局、支卡，專門負責征稅。康熙四十一年(1702年)，大青山木稅歸并殺虎口兼轄。雍正五年(1727年)，河寶營木稅由殺虎口監督征收。乾隆四年(1739年)，定歸化城木稅額歸殺虎口征收。乾隆五十八年(1793年)，開山西得勝口歸殺虎口監督稽征。清政府為嚴格控制民人出塞，規定山西民人及商人出口者必須取得票證，才能出邊;并規定“商人運載貨物，例需直赴殺虎口輸稅，不許繞避別口私走。”殺虎關初設時，年征關稅正額1.3萬兩，到乾隆中葉時，已增至32300兩，正額外還有溢額，盈余12100余兩，合計44400余兩。極盛時期，年解稅銀達13萬兩之多，有“日進斗金斗銀”之稱。

“殺虎口關為通蒙古、達新疆之孔道，管龠北門，責任綦重，而百貨駢闐，商旅麋集。”當時殺虎口堡城內的山西商人大多擺攤設點，有商店、旅店、郵政，有采購、加工、販運的店鋪作坊等上千家，可謂店鋪林立，集市繁榮，蒙漢商賈云集，頻繁往來于此。各種衙署、廟宇、學堂、牌樓遍布堡內外，宮觀寺廟共有50多座，其繁華遠近聞名，極盛時住戶多達5000 余戶，近5萬人。“自設立木柵欄關口以來，業經多年，商旅云集于此，外藩蒙古往來進貢，絡繹不絕。”可謂商賈云集，集市繁榮，店鋪林立，殺虎口從一個邊境軍事重地成為了一個溝通口內口外的繁榮的大集鎮。

《清史稿》征權一節載:“順治初，定各省關稅，專差戶部司員督征。張家口、殺虎口二口專差滿蒙官。”又據清《朔平府志》載，順治七年(公元1650年)，清廷在此設戶部抽分署，后稱稅務監督公署，直屬戶部所轄。所有這些都只說明了一個問題，殺虎口稅關對于清廷太重要了。

現在的殺虎口舊址附近，我們仍可看到那些深深淺淺南來北往的道道車轍，很多深達七八公分，最深處有十多公分，可以想見每天從日頭升起時開關通行，到日落時分閉關，在這條人們寄予美好向往的大道上，驢隊、騾隊、牛隊、駝隊，車馬輜重，滾滾人流，硬是將千年也難風化的青石地基，深深勒進了兩道希望的繩索。這是套在歲月脖子上的繩索，又何嘗不是套在自己脖子上的繩索?西口就是人們發財夢的起點，宛如鯉魚跳龍門一樣，他們過了西口這道關口，感覺就可以直達輝煌的廳堂了。所以，山西人不管走到哪里，總要回過頭張望著西口，這應該成為了他們背井離鄉之后心頭的一塊碑了——故鄉的界碑、發達路途的盟誓碑、命運轉折的紀念碑!

漫漫的280年時間里，許多人挎著包裹，一步三回頭的從這里出了口外，有的還遠涉草原和沙漠，到了更遠的異境他鄉;可是若干年后，他們指揮的駝馬大隊又從這里返回來了。我猜想，當時每一個已經身價百萬或者千萬的大老板，都會從車上感慨萬千地走下來，他們可以在口外指點江山，揮斥方遒，可是他們到了殺虎口，卻恭恭敬敬，像當年走口外一樣，心懷虔誠與圣潔，端正地朝拜和深深地鞠躬的。

五

殺虎口的歷史是一部晉陜人民出口外謀生的苦難史;是一部烽火狼煙交織繚繞的軍事史;是一部晉商發展發達的商業輝煌史;是一部著名的稅關發展史;更是一部草原文明與中原農耕文明融合的文化史。頻繁的戰爭，增多了漢族和其他少數民族接觸的機會;雙方被俘之戰士和百姓，也逐漸熟悉了對方的生活習慣。加之歷代移民、逃戶和婚姻，使殺虎口一帶在歷史上成為了漢族與山胡、烏桓、匈奴、鮮卑、契丹、女真、蒙古等北方少數民族共同生產、生活的地方，這種狀況從右玉縣出土的文物中也可得到證實。

“走西口的人群中，并不是每個人都能成為商業巨子，上天垂青的往往是少數人。一部分落魄的讀書人經商失敗，流落到口外，為了謀生，或教書，或行醫，或占卜。從此，口外的蒙古族人群中有了《百家姓》、《千字文》，有了《四書》、《五經》，也有了《詩經》、《楚辭》。剛強如鐵的草原文明中，終于有了陰柔的文化氣息。古老的蒙古高原逐步地開始接觸、認可、接受漢文化。失敗的商人和文人卻成了走西口的文化使者。”

殺虎口是清政府所設“口外五路驛站”之一。康熙三十年(1691年)4月，康熙帝在多倫諾爾會盟內外蒙古王公，奠定了大清的一統天下。出于對準噶爾軍事戰爭和加強對內外蒙古聯系的需要，清朝決定在蒙古地區設立驛道，其中喜峰口、殺虎口兩路驛道是在1692年設置的，其余則在1693年設置完畢。這五路驛道被稱為“口外五路驛站”，它是以北京為中心，通往蒙古地區各盟旗的，屬于口內的，是由漢人維持的“漢站”;進入口外，是由蒙古人維持的“蒙古站”。殺虎口就是其中最西的驛道。

此外，殺虎口還是清廷特定的蒙古、新疆等地王公朝貢的專用“貢道”。

隨著商賈云集，一度時期殺虎口人口驟增，涌現出了許多出類拔萃的人才。據一些人輯錄，明、清時出過七名翰林學士、兩名將軍、5名舉人，民國年間考入全國各大學的學生就有26名。一度時期，就人才鼎盛而言，曾有“北有殺虎口，南有紹興府”的口頭禪在民間流傳。偏居塞北一隅的殺虎口，所出的人才竟然可以與自古人杰地靈的紹興相提并論，我們真的想象不出來300年前這里究竟繁華興盛到什么程度?撫摸著厚重的史籍文冊，仰首長嘆，一個地區的核心文化曾經強有力地照耀過廣袤的土地，可誰又能擋得住歲月的嬗變呢?像這曾一度作為北方商貿大口的殺虎口，像曾經繁華無比的樓蘭國，像文明程度極高的巴比倫，現在又去哪里能尋到它們當年的身影?

隨著政治、經濟、文化的發展，殺虎口又成為宗教活動的中心，明、清兩代共建筑各種廟宇50余座。從玉皇閣、真武廟到觀音廟、三清閣;從財神廟、城隍廟到文廟，關帝廟;從馬王廟、岳王廟到文昌閣、土地廟;從三賢廟、喇嘛召廟到北岳廟、奶奶廟。這些精巧殿宇構成了殺虎口宏偉的建筑群，說明了殺虎口經濟、文化之發達昌盛。一座關口，云集了數量這么龐大的寺廟，每一座寺廟又吸引著數以百計的人群前來燒香祈禱，廟里香火繚繞，而廟門之外又是車水馬龍，如果忘記了這里是塞北蠻荒之地，人們會以為到了北京城了。殺虎口因其繁榮無比，也因此得名“小北京”之稱。

殺虎口在漫長的歲月旅程中，曾迎來了一位千古佳人，為這座黑云壓城、戰事緊急的古關增加了無限的嫵媚與動人。因為史上著名的“昭君出塞”正是從殺虎口出去的，這里至今還流傳著許多關于昭君的故事。

昭君行至殺虎口東面的臥羊山時，意識到一過殺虎口，今生今世就再也見不到漢家的大好河山了，再也聽不見親人的呼喚了，不禁思緒萬千，悲從中來，信手操起琵琶，在馬上低低吟奏道:

秋木萋萋，其葉萎黃，有鳥處山，集于芭桑。

養育毛羽，形容生光，既得行云，上游曲房。

離宮絕曠，身體摧藏，志念沒沉，不得頡頏。

雖得委禽，心有徊惶，我獨伊何，來往變常。

翩翩之燕，遠集西羌，高山峨峨，河水泱泱。

父兮母兮，進阻且長，嗚呼哀哉!憂心惻傷。

從詞句上，我們已經深切體會出了一位將要永遠離開自己故國的年輕女子是怎樣地柔腸寸斷啊。她嫁到匈奴后，南望故國，思鄉之情日甚，幽怨凄楚，又加上了一絲絕望，她再也無法支撐下去了。公元前19年，王昭君服毒自盡，這一年她只有33歲。她最后的歸宿地上芳草茂盛、牛羊不食、霜寒不枯、終年長綠，被稱做“青冢”。

這首琴曲就是千古傳誦的《昭君怨》。迄今臥羊山山麓青石上還留有王昭君坐騎數處蹄痕，后人遂稱“蹄窟嶺”或“啼哭嶺”。其實，歷史上的昭君，出塞后的幾十年，匈漢之間無戰事，她為匈奴人民做了許多好事。但她也付出了巨大代價，一生沒回過長安沒見過親人，老單于死后，她又嫁給其子，痛苦異常。

王昭君當時是抱著怎樣的愿望而出塞的，現在不得而知。她和呼韓邪單于生了一個兒子伊屠智牙師。特別在呼韓邪死后，她忍受了漢族人不能接受的綱常倫理，按照匈奴習俗，做了株纍若鞮單于的閼氏，并且生有兩個女兒。由此可見，為了和平安寧，王昭君做出了很大犧牲，對鞏固當時的和平局面起到了一定的作用。

王昭君死后，一直到王莽執政期間，昭君的女兒、女婿、外孫繼續為漢匈兩族的和平友好而努力奔走。史載漢平帝時，王莽曾邀請王昭君的長女須卜居次云訪問長安。此后，為了再次爭取漢匈關系的緩和，匈奴單于又派遣云、須卜當、須卜奢和王昭君次女的兒子醯櫝王再度出使長安，王莽把他的庶女陸逮公主王捷嫁給了須卜奢。從這段歷史發展來看，漢匈雙方都在利用王昭君的親屬，如女兒、女婿、外孫等充當政治交往的代表，可見昭君出塞在漢匈關系中的重要作用及其深遠的影響。

西漢初始的和親，充滿屈辱和無奈。而到了雄才大略的漢武大帝時，國力強盛，猛將云出，于是展開了對匈奴猛烈的攻勢，一舉扭轉勢態，把匈奴囂張的氣焰打壓下來，后來的幾位皇帝繼續對匈奴保持攻勢。強大的匈奴經過大漢王朝持之不懈的飽和攻擊，勢力不斷衰弱，到了漢元帝時，匈奴國力已大大虛弱，屬國大多分崩瓦解，不服管束，而匈奴內部又五單于爭立，相互攻伐砍殺，到最后只剩下了呼韓邪單于和他的哥哥郅支單于。

兩位匈奴單于競相討好漢朝，表示臣服。西漢在兩個單于之間偏向支持呼韓邪單于，商擬了共同對付郅支單于的對策。公元前36年，漢朝西域都護甘延壽和副校尉陳湯，假傳圣旨，以區區一個軍分區的實力，召聚西域各屬國的兵馬，對郅支單于發起了毀滅性的攻擊，并最終在康居斬殺郅支單于，幾乎沒有費大漢王朝一兵一卒。呼韓邪單于也借助漢朝勢力統一了匈奴。事后，甘延壽、陳湯兩人向朝延上奏，解釋出兵事由，奏章中這樣寫道:“犯強漢者，雖遠必誅”，雄壯之音，雖千年而下，猶能激蕩人心。即使中國后來另一個盛世王朝大唐，也難有此雄風烈骨。這個時候，西漢王朝的國力已真正達到頂峰，四周各國，無不臣服，從此漢人得以為漢。

正是在這種背景下，公元前33年，呼韓邪單于懷著又喜又懼的心態，再次入朝覲見漢元帝;喜的是借大漢之力，統一了匈奴;懼的是，怕自己重蹈哥哥郅支單于的覆轍，一不小心丟了性命。此時呼韓邪單于根本不能和大漢天子并肩而立，呼韓邪單于上書“自愿婿漢氏以自親”，兩個國君都是四十多歲的人，而呼韓邪單于硬是要當漢帝的女婿，于是在此背景下引出了昭君出塞的故事。

只有明白了上述歷史情景，方不致把昭君出塞與以前的和親混淆，這次的婚姻和以前的和親是大不相同的。《漢書》、《后漢書》等史書壓根沒有提及“和親”二字，如《漢書》說的是“元帝以后宮良家子王嬙字昭君賜單于”;《后漢書》說的是“呼韓邪來朝，帝敕以宮女五人賜之”。這些史書，無一不是統一口徑，以“賜”言之，充滿了高高在上、驕傲、自信的口氣。此時大漢與匈奴的關系，完全是君與臣、主與仆、領主與屬國的關系。換句話說，王昭君只是大漢王朝賞賜給呼韓邪單于、作為他臣服漢朝的一件“賞禮”。雖然這樣說法未免有點委屈昭君姑娘，但在古時，女人卑微的命運就是如此。

還有一位女性與殺虎口有著緊密聯系，那就是歷史上有名的“三娘子”。三娘子出生于瓦剌奇喇古特(土爾扈特)部落，其父哲恒阿哈是該部落的首領。三娘子本名叫鐘金哈屯，意為高貴顯赫。后來，瓦剌奇喇古特部落與雄才大略的阿拉坦汗(也稱俺答汗)聯姻，于是，20歲芳齡的三娘子嫁給了阿拉坦汗，成為王妃。

三娘子出嫁之時，正值明朝政府與塞外草原的關系極度緊張時期。此前，由于明朝多次拒絕阿拉坦汗有關“通貢互市”的合理要求，還殺死了阿拉坦汗的使者。阿拉坦汗曾經親率蒙古鐵騎直逼北京城下，面對這種劍拔弩張的嚴峻形勢，三娘子以其聰明才智力排眾議，積極主張與明朝政府和好。公元1571年3月，經過三娘子的不懈努力，雙方終于宣布休兵罷戰，化干戈為玉帛，實現了通貢互市。明朝政府封阿拉坦汗為順義王，封三娘子為忠順夫人。阿拉坦汗死后，1587年，阿拉坦汗之孫扯力克，率部萬余騎陳兵長城外，聲言有馬8000匹，要明廷按價購買，否則就要入關。形勢萬分緊急，大同巡撫鄭洛通過聯系，最后借助三娘子的力量，平息了這次戰亂。

自1571年“隆慶議和”之后，阿拉坦汗設誓永不犯明朝邊界。從此，明朝批準在長城沿線多處開辟市場，同蒙古族進行貿易。市期每年春秋兩季各舉行一次。特別是設在殺虎口的互市場面，極為繁榮、壯觀，每屆市期，阿拉坦汗和三娘子都要親自到市場監督部署交易，觀光游覽，并和前來參加互市的明朝官員相互應酬。

自此之后，三娘子一直嚴格維護議和成法，凡違蒙漢之約者，一概嚴懲不貸，使明朝北部邊防長達70多年無兵患，尤其是過去邊防要地殺虎口，一下子變成了蒙漢兩族人民友好往來、祥和貿易、文化交流的大舞臺。每當互市時，常常出現兩族人民“醉飽謳歌，婆娑忘返”的情景。三娘子貢獻甚大。

在這個邊關小鎮上，清政府設有戶部抽分署、中軍都司、協鎮、驛傳道、巡檢司、副將、守備、千總署等八大衙門，實為罕見，且這些衙門的官吏，不是皇親國戚，就是朝廷命官，即使是在這里經商的人，也都捐戴了紅頂帽，可見殺虎口地位的重要和榮耀。直到民國初年，京包鐵路修通，殺虎關稅務監督公署移至豐鎮，作為貿易要地的殺虎口才漸漸衰落下來。

不管是憑吊殺虎口，還是雁門關，做為千古名關，在這里演繹的中華歷史足以激蕩人心。我總在思索，像殺虎口這樣的一部融歷史政治、經濟、文化、軍事、宗教于一體的教材，如今卻衰落到連身影都難辨認的地步了，泱泱數千年文明，我們到底守住了什么?又留下了什么?中華文化傳承至今，應該說是有很強生命力的文化，可是傳承中間被我們丟掉的、無心遺棄的，故意破壞的那些，我想它們的輝煌比現在留下的這一點更要光亮百倍。由此我得出一個結論，中華文明的生命力強，不是我們傳承得好，而是其文化核心內在構造得堅實，我們丟掉的東西實在太多太多了。就如這座千年的關口，現在就只剩下了無言的落日晚照和暗處低吼的西風。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