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7月,在北川全國禹羌文件研究會上,北川縣科協(xié)主席王懷俊給我留下的印象是辦事認真,不茍言笑,一本正經(jīng)。因為我退休前供職于《科幻世界》雜志社,隸屬四川省科協(xié),同是科協(xié)系統(tǒng),他對我特別關(guān)照。
會議結(jié)束后,他帶我和央視攝制組上了羌寨,我才發(fā)現(xiàn)王懷俊風趣幽默,完全“變臉”。他按羌族風俗勸酒,請來美女帥哥,唱了一曲曲熱辣辣的祝酒歌,讓我們把一碗碗咂酒喝下肚,三碗之后,開始人人輪流過關(guān)。你不喝,有辦法讓你喝:一個美女從背后揪住你的雙耳,將你頭部固定;另一美女來捏你的鼻子,讓你張口;第三個美女趁勢將一碗咂酒灌入你的喉嚨,那歌聲、掌聲和笑聲讓滿桌人全瘋了,相互“出賣”,大揭老底,都恨不能灌倒幾個,那祝酒歌最后一句是“再也喝不完的咂酒耶……”
耳邊還響著那熱辣辣的羌族祝酒歌,案頭上兩本厚厚的《北川縣科普示范實施方案》已成為王懷俊的絕唱。
2008年“5·12”大地震后,一直與王懷俊聯(lián)系不上。后來,從“北川女子龔天秀斷腿自救”的消息才大致了解到王懷俊遇難的經(jīng)過。
龔天秀正是王懷俊的妻子。她自斷右腿獲救后,又由四軍醫(yī)大李勁教授做了截肢手術(shù),轉(zhuǎn)到重慶第三軍醫(yī)大又出現(xiàn)胸腔積液,腎衰竭。經(jīng)全力搶救,終于從死神手中奪路而逃。7月12日,震后兩個月,她從重慶回到成都,住在兒子王濤的租賃屋內(nèi)。7月14日夜,我見到已截去右腿的龔天秀。一見面,她就說:“太不好意思了,那么多人來保佑我一個人,我有啥子資格躺在病床上嘛?我早就想出院了!”
她個子不高,清清秀秀,快人快語,她說起那驚心動魄的73小時,就像講別人的故事:“我平時膽小得很,從不敢一個人睡覺。我不是啥子英雄人物,哪個人處在那個環(huán)境,也會變得堅強。
“那天早上從綿陽回來,我趕到農(nóng)行上了班,沒吃早飯。中午也沒有吃,想休息,因為我下午還要開車去綿陽,順便幫老王送材料,就是那份全省科普示范縣的材料。我們家住農(nóng)行宿舍。老王從來沒分過房子,一輩子也沒有分過房子,我總笑他說,你是我們農(nóng)行倒插門的女婿。
“老王在我妹妹家吃了午飯,回來輕腳輕手,用奶鍋兒悄悄煮稀飯。我在里屋睡了一覺起來上網(wǎng),他也不曉得。飯煮好了他來叫我吃,我賭氣說不吃。我說,你太討厭了,早點兒喊我嘛。老王嘟嘟囔囔說,你不吃,又算我自作多情了。我正要去關(guān)電腦,電腦桌搖起來了,我站不穩(wěn),以為是兩頓飯沒吃,頭發(fā)暈。
“老王從衣帽架拉下一件睡衣包在我頭上,我還以為他在發(fā)瘋。他剛說地震了,咚一聲,地板陷下去了,裝修的吊頂,還有預制板嘩嘩咂下來,把我們倆震昏了。四周一片漆黑,空氣里全是塵土,啥子都看不見。我發(fā)覺老王和我卡在縫隙中,完全動不了。他拼命喊,我說你喊啥子,樓垮了,好多人都甕在地下了,只有等外頭的人了。
“他說,老二(我在娘家排行老二),你看哪里受傷沒有?我說上身沒有問題,一條腿壓在預制板下面了,都痛麻了。我一摸,摸到他的背是濕的,熱嚕嚕的,是血!他弓著背,一直保護著我的腦殼。他說,好想發(fā)吐,我曉得他腦殼遭殃了。我說,你好笨哦,那件睡衣包到你的腦殼也好嘛。
“我生怕他睡著了,就跟他說話。他說,龔老二,人家說你脾氣怪,我不覺得哪,下一輩子我們還做夫妻哈。我說,你挨罵還沒挨夠嗎?他干笑了兩聲。過了一會兒,他說我要死了。我兇巴巴地吼他,你要死了?亂說!他說是真的。我只求你一件事……
“我說,倆口子還說求啥子。他說,我們王家,只有一個大學生,我們的兒子王濤,雖說是大學畢業(yè)了,有了工作。但是現(xiàn)在女孩喜歡攀比,哪家條件好,生活上向高標準看齊……我們倆都是老黨員,年年都當先進,娃娃要是不走正路,我們就前功盡棄了,娃不聽我的聽你的……我又吼他說,娃娃咋個不聽你的?你啰嗦得很——我生怕他睡著了,故意吼他。
“后來,他的聲音越來越小,不斷地說,我只求你一件事,一定要出去,一定要出去,把娃娃帶好。
“我發(fā)覺他再也不說話了,我又哭又叫,喊你莫睡莫睡你硬是要睡。我咬他一口,又罵他,你說話不算數(shù)嗎?你答應(yīng)過我的,不準死到我前頭!我罵了又咬他一口,喊不答應(yīng)了,我也不怕,只要他在身邊,我一點也不怕。這么多年來了,只要有他在,天捅破了我也不怕,反正有他給我收攤子。
“我想,我要出去,就不能睡死了,一定要撐住,為了老王的囑托,要撐住,為了娃娃要撐住,我不能死,我一定要活著出去。太渴了,我就用紙接自己的小便喝。第二天,我聽到行長江山的聲音,我大聲喊,把他喊答應(yīng)了。他說,在想辦法了,請武警來救你。我想,就是有人來救,腳也動不了,要想辦法。第三天,我抱起一塊大的水泥墩子砸,使勁砸右腿,血流出來了,我就抓血來喝,連泥巴帶血喝,喝了又舔手指頭,又砸,又喝,又舔。喝了血,有勁了,我用三合板做了個四方形的‘管子’,換了個洞洞,把‘管子’當成話筒伸出去,大聲喊,盡量把聲音傳出去。后來,武警在我頭上挖了一個小洞,能看到一張人臉了,我想,我一定能出去了!
“我四周還有四根方木卡著,是裝修用的。我就用牙齒啃咬,啃細了又掰,硬把三根木頭啃細掰斷,后背有一根實在啃不到,有個武警戰(zhàn)士伸進一只手,捏著鋸條的一頭,我背著一只手,捏著鋸條另一頭,把鋸條拉來拉去,硬是把木頭鋸斷了。我還是出不來,因為腳桿雖然砸斷了,白花花的骨頭都露出一截,一些皮肉和筋還連著,我就要了一把剪刀,把皮肉筋全都剪斷。
“接著,他們就把我往外拖,只露出個腦殼,有一根鋼筋茬子卡著,避不開,拖上來又不得不放下。武警問我是背向著鋼筋還是面向鋼筋,我想還是背著好些,要是面向鋼筋把肚皮劃破了,腸腸肚肚爆出來,更惱火。就這樣,我背部朝上,鼓勵武警說,沒關(guān)系,咋個磨也要磨出來!這樣,我背上硬是劃了一條二十多厘米的血口子,終于被拖了出來。
“一個武警說,聽聲音好大,掏出來是個個子這么小的女子。
“三天來,余震不斷,小石頭和灰土不斷掉下來。我又怕把老王擠著了,幫他把落在身上的石頭清干凈。出來之前,我把他的腿揉了一陣說,對不起,王懷俊,我按你的吩咐出去照顧你的娃娃去了,這幾天把你的腿壓著了,我給你揉好了,你也該上路了。
“被埋了73小時。出來后,我的眼睛是蒙上的,聽見有人喊媽,一雙手爬著了我的手,呵,我的兒就在我身邊——原來,王濤是13號上午從成都趕到北川的。兩天兩夜,他一直守在廢墟外,不敢出聲,怕我激動,影響了搶救。
“我聽見了兒子的聲音,放心了,一下子昏了過去。”
王濤將媽媽送上救護車,又等著大吊車和鏟車清理廢墟。
推開一層層血淚與苦難,王懷俊終于現(xiàn)身。他的雙臂依然抬著,凝固成保護自己妻子的姿勢。
插圖:施瑋